夏日的琴音

2009-09-22 08:29
少年文艺 2009年8期
关键词:桐树琴谱琴房

离 篱

夏天的柏陵路上难得的阴凉安静,参天的法桐树伸展开如盖的枝叶,地面上滤下星星点点的光斑。遥遥走在路上,手里握着一本车尼尔的琴谱。

每天都会踩着这些树影,穿过三条街去琴行练琴。

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总有人赞她天生一双弹钢琴的手,只可惜了,空有一副样子。第一天去上课,毕颉就说过,你不适合弹钢琴。

琴行里有很多年轻女孩子,遥遥不是很喜欢毕颉,她化很艳丽的妆,用味道奇特的香水,尖刻地训人。可是,她弹得一手好琴。

遥遥被领到这个年轻女子跟前,她正在弹琴。“毕颉,这是新来的学生。”她没有答应,头也不回地继续弹。遥遥静静地立在她的身后,感受着奇特的香水味道围绕过来,好像从无际的玫瑰花海里沁出的细细的草木气息,幽深清远宛如橡树下的青苔。

一曲终了,她才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遥遥,“以前学过琴吗?”“没有。”遥遥怯怯地答道。“跟我来吧。”遥遥跟在她身后穿过长长的走廊,阳光透过一扇扇玻璃门在琴键上投下金色的光晕。

“我什么也不会。”遥遥在椅子上坐定,仰头看着毕颉。

“先试试琴,从第一个键开始。”

手指落到琴键上的那一刻起,遥遥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个炽热的季节里慢慢生长。黑白琴键泛着温润的光,身着红色长裙的女子,站在身边,静静地听着。

一个个手指抬起又落下,练习辛苦而枯燥,从早上九点一直到中午下班,人一个个离去,琴行里只剩下遥遥。落地玻璃窗外,法桐树在墙壁上印下斑驳的绿影,遥遥支着下巴看树上的知了,看光线透过重重枝叶洒在轻薄的蝉翼上。

她似乎闻到清水荷花盛开的味道,恍若一场梦境。从什么时候起,流水一样的曲子从玻璃门的缝隙里淌进来,不间断,不止息,在这个盛夏里蔓延了整个琴房。时间慢慢地沉淀下来。街对面的咖啡厅里走出一对母女,孩子稚气地抬头向母亲问话。32路车缓缓地靠在门口的站牌边,车身绿漆斑驳。

遥遥的双手放在琴键上,小指微微作痛。

她还不知道这些曲子将会陪伴她所有学琴的岁月。

第二天,遥遥一早就来到琴房练习指法,一直到午饭时分。她的刻苦并没有收到多大的效果,弹出的声音依然间断而枯涩。遥遥用僵硬的手指轻轻拨弄着琴键,心想,或许我真的不适合弹钢琴。

中午的琴房在法桐树墨绿的清凉里,安静明亮。流水一样的琴音如约而至,遥遥轻轻滑开玻璃门。弹这曲子的会是怎样一个人呢?她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不清楚他的样子,更不知道在她来之前,这曲子在琴房里响过了多久。

遥遥的手指依次滑过88个琴键,静默无声。她收拾起书本,轻轻扣上琴盖,从走廊里穿过。透过玻璃隔板向第四琴房扫了一眼,玻璃门里的少年安静地弹琴,遥遥看不清楚他的样子,只看到那双在琴键上跳动的手,轻盈敏锐,如同翩飞起落的蝶。那才是真正弹钢琴的手。

出了琴行,遥遥站在郁郁的法桐树下,向林荫道的尽头望了一眼,骑单车的孩子嬉闹着飞驰而过,巷子里飘来煎饼和葱花的味道。这就是我每天穿过三条街走过的地方吗?树上的知了还在放肆地叫着,遥遥恍恍然伸出手去,想要接住阳光的影子。

夏天的日子在柏陵路的林荫道里一天天被滤去。

惊徨里夹杂着一丝欣喜,因为抗拒着什么,又因为盼望着什么吗?

遥遥向毕颉问好,她有时淡淡地笑笑,有时连头也不抬,置若罔闻。这个妆容艳丽,举止潇洒的女子,每每看到,都让遥遥生出些微萧索的感觉来。很多次,前一刻她还在旁若无人地弹琴,任是谁来都无法打断,后一刻却提了几瓶啤酒,觥筹交错地与女伴们谈笑。

明天又是毕颉上课的日子,那个安静傲慢的女子会在每堂课前检查她前面的练习,然后毫不留情地指出错误。遥遥一点也不敢放松,走在路上心里仍旧默默地背着琴谱。

车子紧擦着她的衣角疾驰而过,遥遥恍然间惊醒,发现自己正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绿灯触目惊心地亮,无数的车辆从身边驶过,掠起的风将她紧紧包围。

等到红灯亮起,她裹在人群里走上路边的台阶,手里尚自握着车尼尔的练习曲。就在她被车声惊醒的那一刻她发现,一直默默哼唱着的琴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调子。她每天中午听的那些曲子,从开始到结束,却不知道它们的名字。

柏陵路会记得,参天的法桐树会记得,每天的太阳会记得。那些记忆与音乐有关,又好像没有关系。

总会有新的面孔出现,他们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天真稚气。近旁的过道里,一个小男孩与小女孩因为争抢一个奥特曼玩具吵吵闹闹,女孩随手抄起琴凳里的一本书向小男孩飞去,却砸中了窗台上的一盆仙人掌。落日的余晖洒在静谧的画像上,洒在弹琴的女子身上,洒在流动的《秘密庭院》里,草木的味道一点点沾染了遥遥的衣袖。就这样沉醉下来,仿佛穿行在盛满绿光的森林里,叶片将光线合拢,枝枝桠桠掩住了穿行者做梦的眼睛。这个季节里有了一丝亮色,遥遥开始觉得弹琴不再是一件辛苦单调的事情。她已经习惯了每天中午晚回家一个小时,习惯了看着窗外的绿荫什么也不做,习惯了玻璃隔间流淌的琴音。直到这样的声音再也找不回。

第四格的琴房已经空了一个星期,可能除了遥遥,没有人注意。午后的安静让她有些不适应。

或许他已经完成了他的演奏,或许他有了更好的开始,或许他去了远方,或许这些猜想都是真的,但结果只有一个,他确实再也没有回来过。

整整一个星期,遥遥盯着树上的知了,想那些遥远的事情。

那个下午,遥遥或许会记上很多年。夏天里难得有那样的好天气,空气中仿佛有薄荷的味道。如果说她曾经真正开始弹钢琴的话,应该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毕颉的高跟鞋踩着地板嗒嗒作响,如同钢琴里藏着的鬼魅。她推门进来,吩咐一声:“可以开始了。”便兀自坐在身旁的椅子上修剪指甲。遥遥合上自己的琴盖,抬起头来,看着毕颉坚定地说:“今天我要在第四琴房弹琴,可以吗?”说这话的时候,遥遥自己都有些吃惊,她从来都很听话,一一心想着纠正错误,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这样坚定主动地对她提要求。毕颉没有想象中的惊异,看了遥遥一眼,淡淡地说:“好。”

遥遥在椅子上坐定,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碰触到琴键,行云流水一样翩飞起舞。她的眼睛盯着琴架上的谱子,却什么也不曾看到,只有头脑里涌出来的回忆指使着键盘上的双手,不间断,不止息,仿佛女巫的诅咒。第一次,这样一气呵成地弹奏完,但是这次之后,她却再也记不得当时的调子。

在她手指放开琴键的那一刻,琴房里安静了几秒钟。“这不是我们上次的练习,”毕颉伸手拿开琴谱,但是她笑了,“不过,弹得很好。”

遥遥在心里默念着,他对这架钢琴施了魔法。

毕颉一只手轻敲着琴键,侧眼看着遥遥。“成晨是今年新来的学生,很有天赋。他每天中午才会在这里练琴,是不想让人打扰。”说完这些,毕颉转身离开。

遥遥仍旧坐在那里,毕颉说了些什么,她似乎没有听到。

第四琴房终于有入来,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漂亮得如同瓷娃娃,纤细瘦弱,被妈妈领着坐在椅子上,手指刚刚能触到琴键。

夏天很快过去了。

毕颉还是每天化很浓的妆,用奇特的香水,踩着高跟鞋在一个个玻璃隔板之间走来走去,大声训人。遥遥还是会在上声乐课时打瞌睡,还是会慌张中看错了琴谱,还是会按错琴键弹错拍子。

还是每天来练琴,还是会中午下课后一直等下去,直到人们都离开。

很多年以后,遥遥可以很流利地弹奏了,当初每个中午在法桐树的光晕里听到的那些曲子,她已经知道了名字,那是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她练了很久,总是磕磕绊绊,声音单薄滞涩。书本被她扔在架子上,沾了一层厚厚的灰。十四岁的琴声不可复制地留在了记忆里。

她终于可以像毕颉一样弹出漂亮的曲子,而那个聪慧骄傲的女子,两年之后,也离开了琴行。

他们都是属于天空的飞鸟,理应有更大的天地。

练完琴已是下午五点多了,出了琴行,遥遥注意到对面的咖啡厅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一家大排档,背着书包的小孩子拿着一串串麻辣烫,开心地笑。只有32路车依旧绿漆斑驳,缓缓靠站,几十年如一日。

恍然间抬头,又见绿灯,如织的车辆疾驰而过,密密麻麻地充斥着柏陵路晦暗的街道,她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下午。十四岁的小女孩慌乱地站在车流里,手中握着一本车尼尔的练习曲。

遥遥走在夕阳下的树荫里,记忆的河流顺着柏陵路逆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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