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鼓手

2009-09-22 10:04阿娜尔古丽
飞天 2009年17期
关键词:梅梅孙家班子

阿娜尔古丽,新疆盐湖人,维吾尔族,1981年出生。曾任教于河北张家口市教育学院,现任《华人》杂志执行主编、中国林业作协副主席、霸州市作协副主席、北京华人文化院研究员。已在各类刊物发表作品300余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小县愚人》《大山无语》,长篇小说《守林世家》《吃饱穿暖娶老婆》。中篇小说《秋夜星辰》已被改编为电影《庄园轶事》。中篇小说《糖水玛娜》被中央财经大学阅读课本录用。中篇小说《帽儿》在美国获“国际文学金手指奖”,长篇小说《守林世家》获“绿我中华全国征文大赛”一等奖。

孙有来的鼓声又一次响了起来,如霹雷一般弥漫在水泉村的上空,惊得各家的鸡和狗没命地逃窜。在田地中干活的人们明白,这是孙福没有了生意,又开始叫丧了。这是很灵验的,当孙家的鼓乐班子没有了生意,孙福就让儿子有来烧上高香擂一阵鼓,向一种无名的生灵虔诚地祭奠,希望有人死去,让自己的鼓乐班子生意兴隆。这惊恐的鼓声,震动着人们的心肠,搅乱了整个祥和的情景,尤其是病在炕上的老人们,在痛苦中承受着极大的惊惧。

孙福的鼓乐班子垄断了河北北部坝上张北、尚义、康保三个县的生意。这三个县内不管谁家死了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孙家的鼓乐班子。随着物价上涨,鼓乐班子的出场价也水涨船高,八十年代每吹打一场是一百元左右,九十年代每场高达一千元,现在每场到了八千至一万元之间。不过按当地的风俗,再穷的人家只要死了老人,就是砸锅卖铁也要雇鼓乐班子,这不是流行,是世代流传下来的老传统,世世相承,愈演愈烈。

鼓乐班子挑大梁的是喇叭手,其次是拉二胡、打板、吹笛子的,打鼓的人是最下等的了。这年头名头值钱,孙家的鼓乐班子的金字招牌下隐藏着许多的辛酸。世上就没有不流血的江山。孙家的鼓乐班子能有今天的名气,纯粹是靠孙福和弟弟孙瑞打的天下。在九三年的时候,张北县城一个加油站的站长死了,站长的子女们来了个大出血,雇了三班子鼓乐队来对决,当时孙家的喇叭匠是孙福和弟弟孙瑞。三班子鼓乐队六个喇叭口相互对着死拼,六个人的腮帮子鼓得像一堆气球一样滚圆。那个时候县城的人们没有别的娱乐活动,来看热闹的人山人海,听说还踩死一个老太太和两个小孩。孙福和孙瑞背水一战,活活地把另外两班鼓乐班子拼垮了,他们收拾了锣鼓喇叭连夜败阵而逃。

等人散了,孙瑞趴到孙福的耳边说:大哥,我不行了,你照顾好孙全。孙福赶紧去扶孙瑞,孙瑞已经七窍流血,他把大血管崩断了。第二天,孙福拉着孙瑞的尸体回了家。孙瑞的媳妇果梨带着儿子全子来到孙福家,只见血迹斑斑的床单蒙盖着孙瑞的尸体。果梨慢慢掀起床单,双手抱着孙瑞的头眼泪如抛珠滚玉一般。她佩服丈夫,为了孙家世代流传下来的事业坚持到了最后才倒下,他死得庄严神圣,他为了孙家的鼓乐事业将自己的筋骨、血浆燃烧干净,还有不甘服输的灵魂,都无怨无悔地为之奉献。

孙福没有掉一滴眼泪,他如一颗被掏了瓤子的西瓜,只是平平静静地承受着这份痛苦。果梨一把把全子拉到孙福的面前说:大哥,这个孩子就是你的了。果梨这句话说得很深奥,孙福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干净、谦虚、颇有心机,这样的女人准能成大器。孙瑞死了,果梨没有表现出谴责孙福的意思,但孙福从她的神态上已经洞察出她的绝望,俗话说少丧夫、老丧子,那是人生最悲痛的事情了。

孙瑞死了,彻头彻尾地死了,鼓乐班子空出一个位子,孙福将十三岁的侄子孙全填补了这个空缺。尽管孙全没有那个能力,可孙福感觉到只有扶持起孙全才能对得起死去的弟弟。这十来年,孙福依然是孙家鼓乐班子的主角,孙全成了副手,在孙福吹得精疲力竭的时候,孙全上来吹几曲,来缓和一下孙福的元气。

就在有来擂鼓的第二天,本村的乔三娘果然死了。一大早,乔三身穿白洋布做成的宽大孝衫,哭丧着脸连颠带跑地来到孙福家。孙福眼屎扒拉地迎出来问:三兄弟,你这是怎么了?乔三强压着悲痛说:大哥,我娘昨夜里没了,七天后出殡下葬,你们鼓乐班子得好好过去吹打一番。孙福喜上心头,但脸面上还是很凝重地说:三兄弟说话见外了,大哥一定亲自出马,不让徒弟们过去。乔三又说:但是有一个条件,必须有女人唱。孙福说:孙家的鼓乐班子只管吹,不管唱,三兄弟雇的是鼓乐班子,又不是雇的戏班子。乔三说:如果大哥的班子里没有唱手,那我就雇三瞎子的鼓乐班子了,他们那里有好几个会唱的女人,尤其是一个叫梅梅的,长相如天仙一样,唱得又好,一样的价钱我们何苦不雇好的来热闹?我娘活着受苦受穷,如今没了,我要为她老人家好好热闹热闹,尽尽我的孝道。

孙福皱了皱眉头问:那你打算开个什么价码?乔三回答:九千五百元。孙福一听这个价钱马上答应下来说:三兄弟,你只管去张罗别的去,鼓乐班子的事大哥这里没问题,不就找个会唱的女人吗?乔三眼睛红红的,如猴腚一般看着孙福说:大哥可不能糊弄兄弟呀!孙福说:一定让你满意,你回去吧,大哥也不留你了,你也挺忙的。

乔三走后,孙福进了屋,让老婆把儿子、侄子和所有徒弟找来商量对策。他把乔三和自己说的话学了一遍。孙全说:大爷,现在三瞎子的鼓乐班子越叫越响,他就是想和我们孙家鼓乐班子争个你高我低。有来是个结巴子,插了一嘴说:现在的人他……他娘的真怪了,鼓乐班子,不……不比吹拉,却比唱。

孙福硬硬地吸了两口烟,呛出两眼窝子清泪,咳嗽了两声说:这就是竞争,我们绝对不能把这个生意让给三瞎子的鼓乐班子,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找一个唱手。孙全晃着脑袋说:就剩下三五天的时间了,去哪里找?大爷应该早想到有这一天的。有来说:往日听二婶娘哼哼唧唧地……会唱两声,不如让二婶娘去唱,顶过这一阵子,咱们再好好培养个唱手。

孙全眼里尽是孩子气,他一听有来的话就急了。他眯着眼睛狡黠地问有来:你为什么不把你娘拉出去唱?让我娘出去,门儿也没有,我娘的那张脸比她的命还重要。全子很直爽,可有时候直爽和无耻是不容易分清界限的。

有来说:只……只是让你娘出来唱一唱,挽救一下咱们孙家的鼓乐班子的窘境,又……不是让你娘去当窑姐儿,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的?

孙全骂:放你娘的冷屁!

孙福觉得有来说的话非常实用,便大声说:别吵了,你们堂兄弟俩似仇人一样,从来没有和和气气地说过一句话。有来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今晚我就去求全子娘去,我就不信她不给我这个大伯子脸面。

全子说:大爷,咱们这钱能挣就挣,不能挣便罢,您不能让我娘出这个洋相去。我大娘也是女人,你为什么不让我大娘去?

孙福有些不高兴地说:你大娘六十来岁的人了,又裹了小脚,能出去唱吗?咱不说九千五百元的高价,单单从孙家鼓乐班子的荣誉上考虑,你娘就不能帮一把吗?

孙全二话不说,站起身摔门子出去了。

农村的夜晚异常安静,空气也变得新鲜了很多。孙福走过曲曲折折的狭窄街道,来到孙全家。他进门后只见果梨盘腿坐在炕头上纳鞋底子。孙福问果梨:全子不在家吗?

果梨说:他就好像一条野狗,绳子也拴不住。恐怕大哥来找的不是全子吧?你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过来了。

孙福有些羞涩地说:对,对,就是来找你的。

果梨说:大哥,我答应你,全子回来都和我说了。全子老子为了孙家的鼓乐班子打天下宁肯吹得崩破血管死去,我一个妇道人家为自己家的鼓乐班子出点力算什么?

孙福感激地看着果梨,慢慢爬上炕头作了一个揖说:谢谢你了。

果梨年轻的时候,可是河北坝上有名的美人,现在虽到了不惑之年,肉皮子没有以前嫩了,可还算白净。身体稍微偏胖,但女人的体形还没走样。无情的岁月能使美丽的女人老去,但是改变不了女人的底色,尤其是漂亮女人,各个季节有各个季节的容颜。在孙福眼里,果梨永远是最美丽的。特别是她的那双乌溜溜的黑眼,勾得他心尖子发痒。

果梨把头轻轻地靠在孙福的胸脯前说:大哥,是不是全子发现咱们点什么了?现在动不动就和我发火,还有大嫂那边更得小心。孙福说:所以我不敢轻易过来,你寂寞了吧?咱们这事传扬出去死也死不干净,十来年都这样蒙过去了,以后可千万要小心,在众人的面前,你对我依旧那么尊重。

果梨爬下炕头,给孙福倒了一碗水。孙福解开胸前的扣子掏出一沓钱说:给你,买几件衣裳穿吧。果梨接过钱数了数说:下个月再加五十,我想买减肥药。孙福答应着说:只要生意好,加五百都可以。二人说着就叽里咕噜地连笑带滚上了炕头。果梨顺手咔嚓一声把灯拉灭了。俩人纠缠了半天,黑暗中果梨吁吁喘喘地说:下一次来,把胡子刮一刮。孙福说:好了,我马上穿衣裳走人,不然让全子回来遇见就不好了。果梨坐起身,拉着电灯边拢头发边说:大哥,我梳洗一下就过去,你们先等我一会儿。

孙福从果梨家出来,害怕有人跟踪似地,左右瞅了瞅街上没人,大步流星地向自己家走去。他想,偷自己兄弟的女人真是累呀,心累!果梨年轻轻的守寡到现在,让人一琢磨就漏洞百出,俏寡妇规规矩矩地能守住十几年的空房?以后就是白给钱也不能再干那种事了。以前他就想放弃这个女人,每个月背着老婆给她一千元,一年下来就一万多呢,有这么多钱不如到城里嫖娼,嫖一次最多三百元。再说,毕竟嫖娼是偶然的支出,而在果梨身上则是一种长期的损耗。想是这么想,三天不见果梨,自己就有些撑不住了。果梨是个寡妇,和谁好都是她自己的事,别人管不了,惟独和自己好是最羞耻的,可自己偏偏就干着这种泯灭良心的羞耻事。每次干完了孙福真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

果梨在孙福走后就照着镜子梳洗打扮起来了。她摸摸刚刚被孙福舔过的乳房,还很有弹性,证明自己没有老。记得在丈夫孙瑞刚死去的时候,她就打算自己生活。其实,在漫长的少女年代,好多夜晚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后来嫁了孙瑞,孙瑞吹喇叭随鼓乐班子出去做生意,自己也是一个人睡觉。再后来丈夫死了,她把孩子推给大伯子的那一刻,她几乎获得了大伯子孙福身上的任何信息,有时候做梦都能梦到孙福光着身子是什么样子的。终于,有一天她突然倒在孙福的怀里,那夜他们睡在了一起。孙福不比孙瑞,孙福浑身都是男人的味道,暖烘烘、厚实实、筋筋道道、有条不紊,具有覆盖和包裹性质。她如枕芯一样在他的怀里深深地呼吸。果梨投身于孙福这条路是很正确的,因为孙福既可以当矛又可以当盾,是她目前的最佳人选。

就在孙福去找果梨的当天夜里,孙福家的堂屋里灯火通明,满屋里沸沸扬扬的乐器声。打扮整齐的果梨咬着二胡的丝线声唱起了二人台《小寡妇上坟》:

晴天、蓝天、直格蓝蓝的天,

老天爷丧人没有深浅。

丧了别人我不管,

丧了我的老头子让我受可怜……

果梨是天生扮演悲剧角色的人物,喑哑的嗓音更加重了悲伤的力度。孙福听着起板后果梨婉转悲切的唱腔,不由地喜上心头。果梨仿佛就是游移在他头顶上的彩虹、流动在眼前的光明。他庆幸自己没有白白地养活这个女人十多年,果梨真是才貌双全的女人,这个女人值得他去爱。有一句话说:爱对一个人是一种收获,爱错一个人是一种损失。

果梨的才艺意外地被挖掘出来,孙福狂乱惊喜地下定决心,一心为人民办好丧事。

排练完以后,果梨和全子一起回了家。屋里灯也没拉,白寡寡的月光照进屋里,全子如狗熊一样蹲在地上嘭嘭地吐着烟雾说:娘,大爷是不是蛊惑您了,越老越不怕羞了。

果梨拉着电灯,脸上显得很慈祥的样子对全子说:娘要是不帮这个忙,咱孙家的鼓乐班子就砸了饭碗子了,如果鼓乐班子散伙了,你靠什么娶妻生子?

全子说:我早厌恶这个行业了,天天盼望着别人家死人,作孽!果梨仍旧很耐心地劝导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当年娘可是比貂禅还要漂亮的女人,要不是你老子是个喇叭匠,娘我能嫁他吗?你老子就凭着一个喇叭头子盖起了一砖到底的四合大院。能够为孙家的鼓乐班子出力,娘我骄傲。

全子说:一辈子让我当喇叭匠,我干不下去。果梨说:娘我青春丧偶,本来可以改嫁,就是因为你继承了你老子的喇叭匠,我才断了再婚的念头。你必须要争气,把班主的位置从你大爷的手里抢过来。你大爷毕竟年纪大了,有来在班子里又是个打鼓的下流货色,你说说以后这不都是你的吗?谁敢和你争?

果梨用母性的柔和语言摧毁了全子的坚毅。日后的几天,果梨以一个全新的面貌,投入到了鼓乐班子中。

乔三娘出殡的前一个晚上,十里八村的人全都赶到水泉村看热闹来了,有骑摩托车的,有开拖拉机的,男男女女挤在拖拉机上猜测着孙家鼓乐班子的唱手。水泉村热闹得就像赶庙会一样。灵棚的前面留出一片空地,四周是黑压压的人群,空地的中间拉了电线接了两个灯泡,电灯泡不停地射出强光,炽热的灯丝在玻璃灯泡中闪亮。孙福和孙全拿出了喇叭,铜管乐器在高度电灯泡的照射下闪着金光。二人吹了一阵之后,果梨也化好了妆。等喇叭声一停,一阵密集的梆子声响起,果梨迈着碎步走上场子。人群一下冻结了,鸦雀无声。果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淌出了泪水,一缕头发从她的鬓角垂下,让人看着就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悲痛感。果梨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后,开始道白:

八月中秋夜中凉,一场冻来一场霜;

过路君子成双队,寡妇上坟走一回——

果梨道白完了,有来起板,二胡和板胡同时响起。果梨随着丝线的声音,用喑哑的嗓音唱出了一个寡妇的心声,她面对苍天,把积聚已久的委屈,从喉咙喷发出来,声音如一群蝙蝠把天空遮暗,又像一种有毒气体钻入人们的七窍,天仿佛一下降低万丈。天下没有寡妇这一行更经历风雨了,果梨本来就是一个寡妇,再在此刻扮演寡妇,真是原汁原味的寡妇了,她把寡妇的腔调全盘托出。果梨用双手捶打着胸脯,她把一个寡妇满腔的幽怨化作惊心动魄的吟哦。她这一出场就把观众镇住了,观众们没想到这些年来一直默默无闻、惨遭别人遗忘的果梨竟然还有这一手。庄稼人的心,本来就是水豆腐做的,哪里能经得起果梨这连嚎带唱的折腾,不到半个时辰,全场的观众哭声一片。唱完了,大家不忍心散场。这感情又不是自来水龙头,说关就能关了。几个老太太把脸都哭肿了。果梨为孙家鼓乐班子又创造了一个新的制高点。孙家的鼓乐班子在乔三娘的丧事之后,人气大增。人们都爱看果梨的那一出子哭戏,果梨一哭成名,还为自己起了一个艺名叫凤鸣。

孙福先前捏了一把汗,他怕果梨面嫩,不敢豁出去演唱。但是结果完全出乎他的预料,没想到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老实巴交的果梨一炮打响。对于孙家的鼓乐班子来说,这又是一个美好的开端。

就在孙家的鼓乐班子春风得意的时候,遇上了老对手三瞎子的鼓乐班子。天主教湾村的一个暴发户的老子死了,为了摆阔气,把当地最有名气的两队鼓乐班子请到一起。孙福万万没有想到,孙家长胜不败的鼓乐班子让三瞎子的鼓乐班子战倒了。三瞎子年过六旬,他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他清楚地记得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一句话就是——要用辩证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吹喇叭虽然输了,但是不代表整个局面一败涂地,他还有梅梅,梅梅就是他最后的一根毒箭。那天可谓人山人海,孙福拿出喇叭鼓起紫红色的腮帮子和白发斑斑的三瞎子喇叭口对喇叭口地对阵。吹了大约一个小时,三瞎子自认输局。但是他输局不输阵,请出了他们鼓乐班子的王牌梅梅。梅梅是县文化馆专业的二人台演员,今年不到30岁,戏班子散伙了,她也下岗了,就自轻自贱地跟了三瞎子的鼓乐班子走门串户地做生意。

梅梅年轻、美丽全占了,隐藏在骨子里狐妖似的魅力呼之欲出。她的脸上露出超级无敌的笑容。她站在场子中央,往场子下面一扫,那可是滴水不漏,场下的所有男人都以为她在向自己眉目传情。梅梅唱的第一个曲子叫《十八摸》。她如一匹红鬃烈马,在场子上又跳又唱,满嘴都是七荤八素的挑逗词儿:

第一下摸在哥哥的大腿上,

哥哥的大腿粗又壮,妹妹摸了喜洋洋;

不让我摸,我偏要摸;

就不让我摸,我还要摸;

一把一把地往里摸。

第二下摸在……

等梅梅的《十八摸》唱完了,该艺名叫凤鸣的果梨寡妇上场了。果梨一出场,就比较出内行与外行的差别了。隔行如隔山,一点不假。再说果梨一见遇上对手了,心里就底虚了,一底虚声音就打颤,不成调子了。再说果梨总是唱《小寡妇上坟》这样的酸曲,看久了人们感到老掉牙了,不新鲜。梅梅见果梨唱哭戏,她也装扮了一番与果梨同台对决,唱起了《卖身葬父》。梅梅的举手投足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她控制着整个场面,她让观众们哭,观众们就哭,她让观众们笑,观众们就笑。再看果梨,说到底不过是个半路出家的寡妇,站在台上被亮哇哇的灯泡子一照,显得那么苍老而呆板,一张石头脸。

场子下的观众开始窃窃私语,后来干脆大声怒吼着让果梨下台。还有人拿瓦片石头砸果梨,说她纯粹是骗人钱财应付场子的。果梨越失落,梅梅越得意,梅梅诚心让果梨下不了台。最后全子跑上场子把果梨拉了下来。场下的孙福差一点晕了过去。

孙家的鼓乐班子败了,孙福带着孙家鼓乐班子的那群人狼狈地回来了。孙全叨叨着:我早就不同意让我娘上场,你们偏让我娘上,遇见杀手了吧?这回可好,人家三瞎子的鼓乐班子是红花,咱们呢?连绿叶也算不上。孙福一阵头皮发麻,胡子都直了。这场败局对于孙家的鼓乐班子来说是空前的,关系到日后孙家鼓乐班子在人们心中的威望。果梨带着残妆走到孙福面前惭愧地说:大哥,都怨我没能耐……孙福上下打量着果梨,老半天才说:你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们几个爷们儿商量一下咱们鼓乐班子以后的出路。果梨点点头走了。

孙福缓和了一口气问孙全:全儿,你说以后该怎么办?孙全干脆地回答:散伙,为了这个鼓乐班子连我老娘的脸都搭进去了。孙福听了散伙两个字,心尖如被刀子捅了一样疼痛。世代流传下来的鼓乐班子,不能毁在自己手中,散伙是不可能的。

有来看到父亲的痛苦样子,不由地对孙全说:屁话,你想散……你滚,我们照样有生意做。全子说:我吹了十几年喇叭,腻歪透了,早想出去闯一闯,就是到城里扫大街,也比喇叭匠体面。

孙福咬着牙关说:别吵了,你们两个兔崽子,在这关键时刻要团结,懂吗?只有团结起来才能对付三瞎子的鼓乐班子。有来对孙福说:假如把……把梅梅挖过来,这……三瞎子的鼓乐班子就彻底完蛋了。

孙福一听这话来了精神,他恍然明白孙家的鼓乐班子没有败给三瞎子的鼓乐班子,只是败给了那个兔子一样机灵的梅梅,可怎么才能把梅梅挖过来呢?这似乎是一个重大的问题。真是上阵父子兵,这全子虽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到底不如儿子称心。孙福问有来:这个梅梅很有来头的,咱们怎么才能挖过她来?

有来结巴着说:前……前些日子,听……听说梅梅离婚了,她的男人是个包工头子,有了钱,不要她了,咱们让全子娶上梅梅,也算门……门当户对。

全子一下变了脸说:你说的是不是人话?梅梅就是个天仙,毕竟是个二茬货,我能要她?

有来说:你……你如果不要,我就要了,到时候我们婚姻美满,你可别嫉妒。这句话对全子日后的人生有着指明方向的作用。

全子冷笑一声说:你早说出来不就完了吗?你挖梅梅是假,想娶梅梅是真,人不怎么样,鬼心眼子倒是很多。

第二天,有来骑着摩托车带着孙福来到梅梅家。梅梅家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娘和一只老猫。孙福把酒和肉往梅梅娘的面前一摆,单刀直入地问:真看不出你家可是藏龙卧虎之地,你们家的梅梅呢?梅梅娘怔住了,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太太这样的世面还是头一次见。她用袄袖子抹了一下鼻涕,然后问孙福:你们是给梅梅送肉来着?孙福说:不是,这酒肉是送给你的。正说着话,梅梅妖里妖气地走了进来,看见孙福父子愣了一下,然后怪扎扎地说:吆,这不是名满江湖的孙班头吗?这些日子你们可清静了吧,生意也没有。

孙福低三下四地叹了口气说:清静了,从来没有这样清静过。梅梅笑呵呵地说:是不是想请我到你们班子里?孙福说:前些日子听说姑娘离婚了,今日登门是为了我这不成器的儿子,如果姑娘愿意,我们就结个亲家。

梅梅一听,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看了看有来。在来的路上,孙福叮嘱过有来,不要让他多说话,万一暴露出结巴的毛病,那就难办了。梅梅经历过一次婚姻了,比有来有经验,她直接问有来:你这样帅的小伙子就不嫌弃我是一个二婚的女人吗?

有来的脸一红说了一个字:不。

梅梅的娘正为女儿离了婚犯愁,现在梅梅破罐子破摔自甘下流地跟了鼓乐班子吃下九流的饭,在潜意识中梅梅都为自己限定了择偶的范围,良家男子绝对不会放着大闺女不找而找她个离婚的女人。梅梅娘如今见一表人才的有来上门求亲,便满心欢喜地说:哎,原来是未来的亲家和女婿上门了,小伙子长相又好,人又老实,不像梅梅以前的那个男人,骚包得有了两个钱就在外面鬼混。梅梅厉声喝着:娘,谁用你多嘴了?梅梅的娘不敢再言声了。

婚姻的失败,给梅梅补足了人生第一课,这回她不要名士、不要达官,只要单身、健康、爱她的男人,以雪被抛弃的耻辱。梅梅对孙福说:我知道你们要来找我,没有想到让你儿子娶我,离婚以后村子里的人说什么的都有,你如果能保证你儿子这辈子对我好,那这个月底就结婚。

谁都没想到这事情办得这样顺风顺水,梅梅就这样草率地答应了有来的求婚。梅梅心里明白孙福为什么要娶她做儿媳妇,但她还是不加考虑地答应了,因为现在这个世道像有来这样老实的男人太少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命运笼罩着梅梅。

全子把有来向梅梅求婚的事和果梨说了。果梨是什么人?是聪明人中的顶尖角色。她冲着全子的脸就是一口痰。她恨儿子为什么上不了高台盘。如果娶了梅梅,孙家鼓乐班子的一半股份就是自己家的了。

全子边用毛巾擦脸上的痰边问果梨:梅梅是个二婚,我是个童男子,您明白吗?

果梨气得全身乱颤,她咬牙切齿地说:二婚怎么了?少一根头发了?现在连年旱灾,出去打工挣几个钱你知道有多难?你要是你老子的种,就从有来的手中把梅梅抢过来,孙家不用你来立贞节牌坊。

全子说:娘又不是没见过梅梅,她唱的都是下流的曲子,可见人也正经不到哪里去,我要娶就娶个大闺女。果梨抓起笤帚在孙全的脑袋上敲了两个肉疙瘩,连声骂着:真你娘的不开窍,梅梅是什么女人?钱串子!娶个大闺女有什么用,像你大娘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一世还不如不活呢。孙全抱着脑袋跑开了,对果梨说:好,我把梅梅给你抢过来还不行吗?果梨说:你能斗过有来?别看他是个结巴子,比你五个孙全还厉害。果梨的暴怒把孙全的志气硬生生升到了不得到梅梅不罢休的高度。

晚上吃饭的时候,孙全喝了二两酒。喝了酒的孙全比《水浒传》中的牛二还要牛。他晃荡一张红辣辣的脸面来到孙福家。孙福一家刚吃完晚饭,还没有收拾,一个饺子泡在碟子里的酱油中,全子闻到了一股茴香味。见孙全进门,有来急忙站起身让座。全子一把摁住有来说:有来大哥今天看媳妇的事有了眉目没有?有来耍了个心眼说:这种事情一下定不了,哪能那么快呢?

谁知孙福喜滋滋地站起来说:已经定了,这个月就把梅梅娶过来,下个月就能出马来个满堂彩了。孙福原以为从小养大的侄子,可以和儿子对等,可事情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全子打了一个满嘴酒味的饱嗝说:一寸光阴一寸山河,越是早娶过来,对咱们越好,可是我也是孙家的人呀!这样大的事不该隐瞒我。说完直愣愣地盯着有来一个劲地冷笑。孙福连忙解释说:全子,有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孙福的话还没有说完,全子冲着孙福说:够了,我老子为了孙家的鼓乐班子,命都不要了;我娘为了孙家的鼓乐班子,撕破脸上场子卖唱;我孙全从13岁辍学和大爷一顶一地吹喇叭,我们一家人的心血全花在孙家的鼓乐班子上了,可你们呢?和我连一句实话都没有。

孙福说:全子,大爷知道你喝了两口酒心里有怨气,不管将来你有什么大事,大爷都会为你去办。全子鸡肠鸭肚的性子暴露出来,他用手指戳到孙福的眼窝子里说:这可是你说的,我现在想通了,我要娶梅梅。孙福一下翻了脸说: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你说这些话晚了。全子晃荡着脑袋说:不晚,只要没入洞房就不晚,大爷常说儿子和侄子一样亲,我明天拿上酒肉和你去梅梅娘家一趟,你儿子人高马大,可他是个结巴子,我可是十全十美的人。孙福说:行,行,明天我再去一趟,好歹落个耳根清静。

第二天,孙全骑着摩托车带着孙福如一道风,直奔梅梅家。梅梅的母亲踮着两只小脚迎了出来,问孙福:亲家,怎么又送酒肉来了?

孙福眼窝子一红,差一点流下泪来。大家进了屋,孙福哽咽了很久才说:我们回家思量了整整一夜,觉得我儿子有来结结巴巴配不上梅梅,想让我侄子全子来相亲。

梅梅早听说孙家鼓乐班子里有个大名鼎鼎的喇叭匠叫孙全的,今天仔细一看,小伙子脸白肉嫩,比有来还要生得俊。再说全子也伪装得相当严密,肉眼根本分辨不出好坏。

梅梅的母亲张着黑洞洞的嘴哈哈地笑着对孙福说:看来,我家梅梅注定是你家的人了。能说会道的全子,在这关键时刻绝不闪烁其词,绝不表现小家子气,他讨好地对梅梅娘说:姨娘,只要梅梅姐姐不嫌弃我是个吹喇叭的,我保证这辈子不给梅梅姐姐一点气受。梅梅听了全子的话,心头突突乱跳起来,虽然经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但是全子说的这种甜言蜜语还是很有征服力的。梅梅只提出一个要求:结婚以后夫妻不要互揭伤痂。全子满口答应,梅梅和全子的婚姻就这样定下了。本来有来已经定好的婚礼让全子连锅端了。全子和梅梅结婚的那几天有来在自己家里蒙头大睡,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真正的失落。

全子娶梅梅本来就是为了争一口气,他从骨子里是瞧不起梅梅的,所以即使在洞房花烛夜,也情意不浓。梅梅在他的眼里是娼妇一个,全子越来越后悔自己娶了这样一个不检点的女人。梅梅在全子面前忍气吞声,忠孝与卑屈已经到了奴隶的地步,而全子大有阔佬气势,傲慢而骄横,他明白梅梅是离过婚的女人,她在某个方面欠他的,所以更加不可一世。梅梅的蜜月还没过去,孙家的鼓乐班子就出马做生意了。梅梅使孙家的鼓乐班子由深坑陡然变得平坦了。梅梅嫁到孙家以后,不到一个月三瞎子的鼓乐班子就垮台散伙了。孙家的鼓乐班子又一次垄断了河北坝上三个县的所有丧事。世上的生存法则有两条,要不就是保存自己,要不就是消灭别人。

孙福这回可得意了,孙家的鼓乐班子不但吹得好,而且唱得更好。一有时间,果梨就跟着梅梅学戏,果梨在儿媳妇的教导下,大有大器晚成的趋势。就在孙家鼓乐班子如日中天的时候,梅梅怀孕了,她头晕恶心,腹胀眼花,就像一个醉汉一样。梅梅既妖娆又可怜楚楚,活脱脱一个病西施。她抹着眼泪对全子说:我可能怀孕了,这些日子不能出去做生意了。

全子眼皮子都没抬说:奸牛多尿尿,我才睡了你几次,白眉赤眼的你怀什么孕?你就不想想,少做一个门市我们少拿多少钱?不行就打胎。

梅梅没想到全子是这种态度,刚刚开始就说出这般难听的话来,可见自己又一次错了。但是错了也没办法,一个女人不能一生中总是离婚吧。梅梅压了压火气,毕竟和气生财,不和他一般见识。梅梅无奈地对全子说:孩子是你的,就听你的话打掉他。

梅梅来到果梨面前,把全子要逼她打胎的事和果梨说了。果梨一听差一点崩溃,他恨全子把挣钱看得比孩子还重要。果梨温和地抓住梅梅的手说:梅梅,别听那个吊死鬼的话,打胎可是大事,保养不好后半生会落下残疾的,就要上吧,我帮你拉扯。

梅梅听了果梨的一席话,感到生活是安全的、有保障的,她的脑子里片刻是真空状态,想想从过门以后随着鼓乐班子出去卖唱,钱是没少挣,可全子连一句领情的话都没说过。梅梅很自卑,自己是个二婚,总觉得在全子面前矮了一头。再婚的女人就怕别人说三道四,评头论足。

果梨问梅梅:几个月了?梅梅回答:好像两个来月,记不清楚了。果梨明白全子本来就没有把梅梅当人看过,所以劝了梅梅一阵之后,直接去了孙福家。

孙福和有来正在院子里擦喇叭头子,太阳光下黄铜质地的喇叭闪着金子一样的光芒。孙福抬头看见果梨来了,急忙打发有来去小卖部买烟。有来走后,孙福小声地说:你以后不要轻易过来,等我晚上过去再说。果梨向屋里瞅了一眼说:我来是为了正经事,你就没看出梅梅这几天软塌塌的吗?她怀孕了,依我看是不能出去唱了。孙福愣了一下说:这该咋办?果梨说:我一定要梅梅生下这个孩子。孙福说:梅梅是咱们班子的顶梁柱,她不出场,我们能揽上生意吗?

二人正说着孙福老婆出来,歪着脑袋抖抖颤颤地问:谁怀孕了?孙福不耐烦地说:你一边去,没你的事。孙福老婆又抖抖颤颤地回了屋里。孙福很讨厌他老婆身上的那股抹布味,这几年他老婆身上的那股抹布味越来越重了,他越发讨厌闻到这种味道。

孙福蹲在院当中,抽了半支烟说:这可是个挠头的事。果梨说:现在村子里有个叫荣荣的,听说唱二人台绝了,当然和梅梅没法相比,不如让她来顶替梅梅一年。

孙福脆弱的情绪一晃而过,他呼地一声站起来说:这事就交给你了。

果梨着急地去找荣荣。荣荣今年二十岁,她的父母都到北京的养猪场打工去了,家里只有荣荣看门。荣荣喜欢听二人台,也爱唱二人台,什么《走西口》、《打金钱》她都会,真是无师自通,她只恨自己没有出生在鼓乐班子世家。

果梨隔着墙,喊了荣荣两声。荣荣出来看着狗,果梨趁机跑进屋里。荣荣跟了进去,果梨上下打量着荣荣那毛杏一样的脸蛋,小小的骨骼,薄薄的身板。果梨是谁?她那狼一样的眼睛把荣荣看了个透,看了个意味深长,看了个落花流水。荣荣也不躲避,她勇敢地迎接着果梨的目光。果梨不由地说了声:比花儿都好看!荣荣笑着问:还有比花儿好看的人吗?果梨说:有,二婶子说的就是你。荣荣说:二婶子夸我了,我的老子娘一年四季在外头打工受罪,我光好看有什么用?果梨说:我正是为了这事来的,你孙福大爷看你是个人才,要我来请你到我们家的鼓乐班子去唱曲,一场下来就给你一千块,如果生意好了,每个月就是上万的收入,你娘老子在北京喂猪加起来不过挣个五千多块。荣荣笑着说:我不行,吃不了那碗饭,没有上过正经场合,比不上梅梅嫂子。果梨说:让你孙福大爷调教你几天准行。荣荣说:这家里鸡狗一大群,我舍不下。果梨的脸很轻浮地抽动了一下说:每年能收入好几万你还在乎破鸡烂狗的?这事就说定了,愿意的话,今天晚上到你孙福大爷家。

古人云:天下女子都爱财,风流才子最无情。荣荣这样的村姑更不例外,她当晚就到了孙福家,和孙福敲定每场下来都挣一千块。

荣荣代替了梅梅在班子里的角色,梅梅则半死不活地留在家里。爱唱的人一天不唱,比抽大烟的戒了烟瘾还要难受,她真后悔这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下场,这些天窝在家里,好像掉进陷阱一样:孤单、郁闷、无聊、自怜。梅梅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一个柔情似水的声音在高唱。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像其他的农妇一样,袒胸露乳,怀里托一个孩子,这一切是多么可怕。

一天,做完了一家的生意,有来回到家里,梅梅正在和有来娘说话。有来见梅梅在,脸一下就红了。梅梅起身就走,有来对梅梅说:荣荣和全子很好。说完了有来又有些后悔,解释说,不过我们都很好。

梅梅心里一惊,出了一头虚汗,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幻灭感。梅梅知道自己和荣荣没法比,荣荣是纯正的黄花闺女,一指头能弹出水来,比小白菜都嫩。她急匆匆地回了自己家。只见全子的脑袋上喷了许多发油,亮光光的,看来他的心情爽快得无与伦比。再狡猾的男人也藏不住眼睛深处的东西,何况梅梅在男人身上又有那么多的经验。全子见梅梅进来,好像见了空气一样虚无。梅梅先说话了,她说:你回来了?全子没有说话。梅梅又说:我在家里很孤独,决心跟着你们去做生意。全子惊诧地看着梅梅说:你挺个大肚子丢人不丢人?再说了,你去了荣荣往哪里放?总不能用人家的时候叫来,不用人家的时候赶走吧?何况人家又是个大姑娘,比你人气旺得多。

梅梅自从嫁给全子,一直受着他的冷嘲热讽,这回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对全子说:我不要钱,白唱!只图个心宽。全子斜着眼睛反问梅梅:你就那么贱?不要钱也去唱。梅梅说:我就这么贱,我唱定了,是不是我到班子里会碍着你的好事了?全子习惯性地晃了一下脑袋,开门走人。梅梅上去拉住他的衣襟说:你要是我的丈夫,就答应我出场去唱。全子无赖的本性完全暴露出来,在他眼里暴露得越是彻底,就越能解气消愁泄恨,他劈头给了梅梅一巴掌,梅梅仰面倒在地上。全子说: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是当了鸡你也挣不了几个钱,你死去吧。说完,摔门出去了。

果梨听到全子屋里的吵闹声跑了进来,急忙扶起梅梅问:全子那个兔崽子打你了?梅梅很感激婆婆这句温暖心窝的问话,但她很冷静地回答:娘,没有,是我不小心自己滑倒的。果梨再想问几句话,梅梅说:娘,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果梨只好出来了。等果梨出去后,梅梅咬着牙硬生生地把满眼的泪珠子咽了回去,所有的希望如同大水泡过的庄稼,一下子连根烂黑。她想婚姻是没指望了,只有强打精神在唱曲上战败荣荣。自己是什么人?百炼成钢的女人!女嫁两家赛妖精,自己算得上妖精了,能让孙全给耍了?他孙家不把我梅梅当人看,我自己把自己当宝贝,我能让你孙家的鼓乐班子兴旺也能让你孙家的鼓乐班子衰败。想通了,梅梅打了腹带,把稍微鼓起的肚子裹了起来,她要重整旗鼓,胜负就在此一搏。她高扬着头直接来到孙福家,毫不在乎消耗掉的许多元气。

孙全正好也在孙福家。梅梅对着孙福说:大爷,我要跟着你们班子去唱,当时你们娶我进门的时候,就是为了让三瞎子的鼓乐班子垮台,现在他们垮台了,我是不是就没用了?

话不重,但很有震撼力。孙福看了看全子,似乎有些为难地说:你婆婆对我说你的身子不灵便,再说现在荣荣也能撑起角色来了。梅梅说:我出场唱不是为了和荣荣争个高低,我是为了我自己,我什么都可以放弃,但是不能放弃唱曲子。

孙全说:大爷,这样也可以,她要是想唱,大爷带着她,我带荣荣另开一个鼓乐班子。孙福咽下一口干唾沫说:如果全子你想分开,大爷也不阻拦你,你带上你媳妇,我们带上荣荣。梅梅突然尖声叫着:大爷,我不跟他,我要跟大爷。

孙家的鼓乐班子就这样分为两路,一路是孙福为班主,二路是孙全为班主。梅梅和全子各做各的生意。

梅梅是县文化馆专业的二人台演员,她的唱功和武术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再一次出山,她几乎把全部的绝活都拿出来。孙家的第一路鼓乐班子很快战败了第二路鼓乐班子。孙福的生意如烈火喷油一旺再旺,孙全的生意如秋后的芹菜,一败涂地,收拾不起来了。

全子没有生意可做,每天叼着烟萎靡在家中,就像一个落魄的浪荡公子。倒是果梨着急起来,她把全子叫到自己房中,一边梳头一边说:你们有一个月没出场子了,当初就不应该和你大爷分开,现在倒好被自己家人逼上了绝路。孙全懒洋洋地往他娘炕头上一躺说:都是梅梅这个扫帚星,如果没有她,大爷的班子能有今天?果梨眼睛一亮说:既然你明白,为什么不把梅梅要到你们班子里?她可是你的老婆!全子说:女人太能干了也是祸水,我一看到梅梅的那张阴沉沉的狐狸脸就恶心,我们注定是今生的冤家。

娘俩正说着,荣荣站在当院喊:全子哥,我来了。果梨说:真是个白骨精,又没有生意做,成天来干什么?全子说:都是咱们把荣荣给坑了,闹得她现在鸡飞蛋打,钱也捞不着。

荣荣可能先到了全子的屋里,见屋里没人,隔着窗户问果梨:二婶子,全子哥哥在您屋里吗?还没等果梨回答,全子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笑嘻嘻地出来了,他对荣荣,可是有焚山煮海的激情。荣荣是精心打扮过的,两片饱满的嘴唇涂了亮色的唇彩,头发像蛇和树根一样缠绕着半盘半扎。几天不见,荣荣已经变得艳丽一片,活脱脱骚到骨头里去了,这种装扮的女孩在农村少见。他们之间存在着诗性的浪漫与肉体的升华。全子问:你不是说今天不来了吗?是不是想我了?荣荣冲着全子的胸脯打了一拳说:我过来还不是为了和你商量揽生意的事?二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全子的房里。调情有调情的快乐,调情有调情的刺激。全子得到了荣荣,有混水摸鱼的效果。这刚是个前奏,精彩的还在后头。

果梨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梳好头后悄悄地来到全子的门外,听到全子说:脱!荣荣说:只剩下裤衩了。全子斩钉截铁地又说了一声:脱!果梨的脸面红一块白一块,好像被酷夏的太阳暴晒过一样,她没想到全子竟然如此下作。果梨一脚踢开了门,只见全子和荣荣光着身子缠绕在一起,二人受了惊吓,连忙捂住各自的下身。

果梨对荣荣说:穿好衣裳,你走吧。全子小声叫了果梨一声:娘。果梨狠狠剜了全子一眼,对荣荣说:我们全子可是有家有口的人了,你要点×脸。荣荣也不还口,不紧不慢地穿好衣裳,正要出门,全子说:荣荣,你夜里等着我。荣荣羞了个大红脸,扭扭答答地跑了。

果梨等全子穿好衣裳以后,气得上去给了他一个耳光,大骂着说:你真是个畜生,你连你老子的脚后跟也比不上。全子把眼睛瞪得溜圆,他对果梨嚷着:我是比不上我的老子,他娶的是你这样的美人,我呢?娶了一个别人穿过的破鞋,等她回来,我就和她离婚。果梨说:糊涂,女人这东西失手不由人,万一梅梅真的和你离婚,后悔也晚了。再说,只要我活着,你就不要有这个离婚的打算,等我过几天死了,你爱怎么闹怎么闹。

果梨从全子的房里出来,想到全子说出那么坚决的话,越发恨全子。儿子是管教不了了,他的心里脑袋里全是荣荣一个人,现在只有利用梅梅来力挽狂澜。果梨揣了一肚子的火气,把惟一的希望寄托在梅梅身上,她走了三天把梅梅找了回来。

梅梅明显地腰身粗壮了很多,脸上也增加了不少妇女的厌倦与懒散。她回到屋里,只见全子一个人躺在炕上穿着内衣抽烟,梅梅直截了当地问全子:听你娘说你和荣荣好上了,想和我离婚?全子见梅梅实话实说,他拧灭烟头说:是呀,你终于想通了?梅梅说:要不是我离过一次,早和你离了,你爱和谁好和谁好。现在想离婚?我告诉你——不可能!梅梅的心早就凉透了,但不想再一次离婚,是为了面子上保住自己的尊严。

全子说: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要脸的女人。梅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因为我太要脸了,才不和你离婚,忍痛穿鞋只是为了外边好看罢了。全子问:你想拖死我?你真是个狠毒的女人,看来你不把我耍得灯枯油尽是不算完。梅梅说:你可以带上你相好的私奔呀!你手头有钱,全国各地到处溜达去罢。

梅梅的这句话似乎提醒了全子,他灵机一动,狡猾地笑着说:这条阳光大道可是你给我指明的。

梅梅明白全子是坏了良心了,这种男人不要也罢,可到了这般地步谁也不服谁了。都只有硬上了,退路是没有了。她是个女人,不能再离婚了,再离下去就没有颜面了。

夜里,全子跑到荣荣家。荣荣将全子拦腰搂住说:哥,我一刻也离不开你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呀?折磨死人了。全子在荣荣的脸上亲了又亲说:好肉肉,嫩肉肉,听哥说,咱们私奔吧,我的手头有三五万块钱,出去先站住脚,以后再做打算。

荣荣一把推开了全子,边哭边说:我们私奔了,等过大年的时候,我的老子娘从北京喂猪回来,见不到我,他们不急死才怪。

全子说:我早就不想当喇叭匠了,现在不比以前,村子里的人都跑到大城市打工去了,再等几年村里就没有人了,谁还用得上鼓乐班子?这条路以后行不通了,我带你到大城市进工厂当工人。

荣荣拿着全子的手机哭哭唧唧地打了个电话,告诉她的老子她也出去打工了。

全子对荣荣说:你打点一下衣裳,我回去拿钱。荣荣说:那你早点过来,我们别误了夜车,千万记住拿上身份证。

全子抹黑回到家里,面带萧杀之气,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劲头。进屋后,他咔嚓一声拉着灯,然后肆无忌惮地打开箱子拿存折和身份证,最后他看到衣架上挂着梅梅的大衣,顺便从大衣中摸出几百块钱。这一切做完后,全子仿佛成竹在胸,刚要出门的时候,蜷缩在被窝中的梅梅动了动,全子知道她醒着。全子说:以后你自由了。梅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全子吓了一跳问:你笑什么?婊子。

梅梅说:我是婊子?我不过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你应该到正房里看看到底谁是婊子!说完蒙头睡觉。

全子拉灭了灯,出了家门,夜色笼罩着空荡荡的院子。全子想起梅梅刚才说的话,便半信半疑地来到果梨的窗外,隐隐约约听到有个男人在小声说话。全身的血直冲全子的脑门,他顺手拿了一把铁锹,嗵地一声把门劈开,还没等他冲进去,一条白晃晃的身影从屋里窜了出来,全子随手一抓,没抓着,光溜溜地滑过自己的指尖。那个身影受了过度惊吓,显出一种走投无路的样子,砰地一声撞在院墙上,由于用力过猛,白晃晃的身影反弹过来,喉咙间发出呜的一声呻吟,便展展地躺在当院中。

全子冲着屋里叫:娘,这个人是谁?

果梨一边扣衣襟上的扣子,一边走了出来,劈头给了全子一个耳光。全子被打懵了,不过很快就清醒过来,理直气壮地问果梨:你偷了男人,倒有理了?允许你捉我的奸,不允许我捉你的奸吗?果梨说:混蛋,他是你大爷。

果梨和全子拿着手电筒,二人慢慢靠近了赤条条地躺着的孙福。果梨用手电照了一下,只见孙福的半个脑袋已经瘪了进去,鲜血顺着他的尸体流着,聚集了脸盆大的一摊。果梨的手电筒咔嚓一声掉在地上,灭了。果梨弯腰捡起手电筒,用柔软的手指在孙福的胸口摸了摸说:你大爷死了。无边的黑夜里母子二人四目相对,全子问果梨:娘,这,这该怎么办呀?果梨明白,这是一件不可收拾的事情,但还是坦然自若地对全子说:儿子,不要害怕,听天由命吧,你把有来叫来,他提出什么条件你都答应他。说完慢腾腾地进了自己的屋里。

果梨进了家以后,冷静得如一块腊月的石头。孙福死了,她也得死,这是血酬定律,如果自己大言不惭地苟活下去,她的名声很快会变得一钱不值,她走到哪儿,非议的言论会像苍蝇一样盯到哪儿,大难临头的果梨不敢忽视这个真理,只有死了才是最好的抉择。丈夫死了15年了,他能伴着自己走到生命的终点,也是冥冥中的一种缘分。她打扮好以后拉灭了昏暗的灯泡,走出院子,望着满天的星星。她问自己:我真的要在这个时候上路吗?她拿了一根麻绳,走向柴房。

有来第一眼看到父亲赤条条地仰面躺在全子家的当院中,全身所有的部位都暴露无遗,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荒唐,这真是自报家丑。虽然是穷乡僻壤的农村,是人们不讲素质的地方,但这样的死法未免有些太难堪了。有来问全子:我爹怎么会死在你家的院子里?

全子支支吾吾地说:你爹和我娘那个,我太鲁莽了……

有来二话不说,有一股兴师问罪的架势,脸面好像一块生铁,他掏出手机打了个110。全子对有来说:兄弟,你这是干啥呀?家丑不可外扬,大爷的后事我全包了。有来说:谁知道我老子怎么死的,或许是你们……你们母子看着我们生意做得好,谋杀了我老子。全子这个时候也是没办法了,他想到或许果梨能有更好的法子,栽跟打头地跑进果梨的屋里,他拉着灯不见果梨的身影,大声呼喊了几声娘,也没有回音。全子的心咯嘣嘣地快要跳出咽喉,他来到柴房里一看,果梨直僵僵地吊在房梁上,全子连哭带嚎地把果梨放下来,果梨已经气绝身亡了。全子突然想起前几天母亲捉自己和荣荣的奸时说的那句话:只要我活着,你就不要有这个离婚的打算,等我过几天死了,你爱怎么闹怎么闹。现在,她果然蹬腿死了。果梨把自己的死亡时间计算得那么精确。果梨精明一世,最后注定要跌落到自身设置的陷阱里,她这辈子和贞节牌坊是无缘了。

清晨,县公安局来了两辆警车,从警车上下来五六个警察和一个穿白大褂的法医。听说全子家出了人命案子,村子里所有的人一窝蜂地来看热闹,像耗子一样成群结队地涌了进来,把全子家的院墙都挤塌了。孙福赤条条地躺在当院中,去接受羞辱的目光。

法医戴上白手套,检查了孙福的阳物和果梨的阴部,然后叫来全子做了笔录。一个警察问全子:你和死者临死前有肢体上的接触吗?全子全身抖得像筛糠一样,他问警察:什么叫肢体?警察说:死者的胳膊上有指甲的划痕,是你留下的吗?全子说:是,他从屋里跑了出来,黑洞洞的我以为是谁,就逮了一把,没抓住。法医看了看全子的指甲,用放大镜照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对身后站着的警察说:他的口供与事实大致符合。警察拿出铐子,全子的手腕被雪亮的手铐咔嚓一声铐住了。全子感觉到手腕冰凉冰凉如电击一样瞬间一直凉到心底。

全子被警察带走了,有来娘抱着被子盖在孙福的尸体上,她趴在地上丝丝拉拉连续不断地哭了起来,这种压抑的哭声比起捶胸顿足的干嚎更让人揪心,更让人的神经受不了。有来找了鼓乐班子里的一帮人把孙福的尸体抬走了。等看热闹的人都散尽后,梅梅从自己屋里出来,她不急不躁地把当院中的血迹和脑浆子铲除干净,可谓泰山压顶色不变。就在梅梅转身进屋的时候,看到一个妩媚的身影惊跳般地突然偏闪了一下。梅梅克制着怒火烧心的情绪高喊了一声:既然有勇气来,那就进来吧。

荣荣提着一个包袱羞涩地返身回来,解释说:嫂子,我,我可是路过的。

梅梅上下打量着荣荣,发现荣荣长得就是漂亮,如花似玉,有枝有叶。可惜这样好的女孩却死缠着全子这个操蛋东西。也许这个世道就是这样,越是操蛋的男人,越有女人缘。梅梅打量完了荣荣冷笑了一声说:看你的打扮你是想和全子私奔吧?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们孙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耽搁了你们的锦绣前程了。

梅梅的话如锋利的钉子一样扎进荣荣的心里。原来,荣荣整理好衣物坐在炕头上整整等了全子一夜,天亮后才打听到全子家出事了,当时人多也没脸来,现在人们散了她来探探风,没想到一露头就让梅梅看见了。女人要是下贱起来,仿佛连理智也丧失殆尽。

梅梅谄笑着瞅着荣荣,同时把身子挨得近了些。荣荣明白自己不是梅梅的对手,她玩不过梅梅,所以荣荣的双腿不住地颤抖,脸色煞白,处于惊弓之鸟状态。梅梅说:看你吓的,我又不打你,你和全子的那些烂事儿我压根就没放到心上,像全子这样狼心狗肺的男人我又不是见了一个,你嫩着呢!在男人身上,等你开了窍那就晚了。荣荣的脸色由白变红,她还是极力地辩解:嫂子,我是真爱全子的。梅梅仍然笑着说:瞧瞧你的那点出息,有多远你给我滚多远,小心我唾你的脸。荣荣吓得夺路而逃,一丝狡黠的笑意掠过梅梅的脸面,在这场悲剧中,梅梅忠奸飘忽,但这都是被孙全逼的。

孙福一辈子争强好胜,却死得有伤大雅。虽然死去的那一刻很悲壮,但算不上英雄,更没有资格充烈士。有来念他老子是鼓乐班子的一代宗师,便招呼了孙福的几个徒弟,要为孙福发丧、出殡,挽救孙福最后的一点尊严。但是自古就有树倒猢狲散的说法,孙福死了,孙家的鼓乐班子自然散了,鼓乐班子中拉二胡的敲锣的吹笛子的全都盘算着各自的后路,他们找亲访友忙乎着出去打工。人走茶凉,人死茶就更凉了。有来找了半天,一个人也没到,孙家鼓乐班子真是大江茫茫去不还了,只有有来孤身一人站在孙福的灵棚前。有来娘过来了,她站在有来身边,不时地用衣袖擦着泪水。她用一种刚强而诡异的声音说:有来,你老子当了一辈子喇叭匠,为咱家挣下这份家业,你亲自给你老子吹打吹打。有来突然间感觉到母亲异常可怜,他抹了一把眼泪问:娘,您就不恨我老子吗?他竟然和自己的兄弟媳妇混在一起。有来娘自愧地说:娘老了,不行了,娘早就知道他们的关系,但你老子就是娘的天,娘只能听天由命了。有来说:娘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我老子的丧事,由着我办吧。

有来拿出孙福用过的喇叭,站在棺材前使劲吹了几口,发出的声音如鸡叫一样难听。他放下喇叭,拿出大鼓拼命地敲了起来。鼓声在地面回荡,直冲云端,灵棚上的尘土被震得刷刷地翻飞着,人们的脚底一阵发麻,房屋也摇摇欲坠。这是一阵沉闷而深远的击鼓声,响彻山谷,声音比风声还猛。有来全身的重孝被汗水打湿了,脸面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顺着脖子蜿蜒地流到衣领里。他竭尽全力一直敲了下去。

就在孙福发丧后的那天,全子被县公安局无罪释放回来。他晃着一颗光秃秃的脑袋一进门就失声痛哭起来。那裂天碎地的哭喊声传遍了整个村庄,就像有人往死掐他一样。全子几乎是哭着爬进果梨的屋里。果梨的冰肌雪肤快要腐烂成一堆臭泥,整个房间里氤氲着甜腻的臭气。全子深深地呼吸着臭气,知道果梨的尸体再也不能耽搁了,连忙买来一口棺材,急匆匆地把果梨下葬了。

全子埋葬了果梨后正是烈日当空,燥热的空气炸烈烈地火响,宛若有一点碰撞,都会将燥热的空气点起火焰。全子的秃头直往外冒汗。他精神狂躁,一不做、二不休,顶着热辣辣的太阳,他来到荣荣家。全子从小养成的一个习惯就是用脚踹门。他一脚踹开荣荣家的门,荣荣半趴在炕上迎着明晃晃的太阳看到了全子,荣荣翻滚着下了炕头,她如一条蛇一样从头到脚把全子缠绕起来。全子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的神经末梢快要死亡。全子费了很大的周折,才把荣荣从自己身体上剥了下来。

全子说:我要带你走,你后悔不?荣荣凶狠地回答:谁后悔就是一条狗。二人勾肩搭背地出了村子,正大光明地私奔了。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的样子豪迈到极点,好像走向礼堂的一对新人。

就在全子和荣荣私奔的这天,南水沟村死了一个老人。老人的儿子来到孙福家找到有来说:孙班主,我老子没了,明天想让你们孙家的鼓乐班子过去热闹热闹。有来冷笑着说:我只是一个鼓手,挑大梁的死的死私奔的私奔,孙家的鼓乐班子散了。来人说:没吹喇叭的也行,你带个唱曲子的敲鼓,老人没了,说的就是一个名誉,你可千万要去啊。说着从衣兜中掏出五百块的定金。打发走来人,有来手里握着五百块的定金,底气十足地站在堂屋里。那时的夕阳洒进屋里,洒了一地、洒了一墙,孙福的遗像沐浴着夕晖,他在对着有来微笑。有来慢慢地跪在父亲的遗像前,高声说:爹,哪怕孙家的鼓乐班子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要把这份事业传承下去,虽然这不是一份体面的事业,可也是咱们孙家的立根之本。

有来的话音刚落,有来娘颤巍巍地从里屋探出一颗乱蓬蓬的脑袋说:孙家的鼓乐班子还有人能和你出场,那就是孙全的女人梅梅,你把梅梅连她肚里的孩子抢到手里,也算报了全子母子的一箭之仇。有来问他娘:娘,儿子我能行吗?有来娘说:娘相信你,梅梅现在弹尽粮绝,再漂亮也是弃妇之流,你要用尽办法把她抢过来,全子母子如此下作,娘让他们明白不留种子就是绝种绝收的真理。有来又问了他娘一句:娘,儿子我行吗?有来娘咬着牙关说:你不把梅梅抢过来,就不要回来了,当初就是全子把梅梅从你手中抢走的。母亲的话让有来感到骇然,有来在这个炊烟袅袅夕阳西下的傍晚,无言地接受了母亲的告诫,他的脸上陡然升起一层红晕。这个时候,有来蠢蠢欲动的愿望是那么强烈,他把宽大的手握得叭叭脆响。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梅梅娶到手。

有来回了自己的房里,洗了脸,抿平了头发,穿了一套新西装。出门以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觉得神情气爽,犹如一个久病初愈的病人终于走出门。

有来来到梅梅的门外,犹豫了一会儿,决然伸手敲门。梅梅开了门,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看见有来梅梅愣了一下,有来问:我……我能进去吗?梅梅的脸上显示出难以掩饰的绝望和无助,但是这个空城计,梅梅还是要唱到底。她默不作声地半开着门转身进去了,有来也跟着进来。不施粉黛的梅梅脸面蜡黄而憔悴,这个世上谁都有蓬头垢面的时候,她横跨在炕沿上问有来:希罕,你来做什么?有来说:南水沟村里死了一个老人,想让我们过去热闹热闹,我敲鼓,你也过去唱几个曲子。梅梅装作冷艳的样子说:我打算回娘家,还是你一个人去吧。有来自作主张地坐到梅梅的炕上,点着一支烟滋滋地吸着说:我自己去也行,但……但我想让你也去,孤独地生存预示着孤独地死亡,孙全不是人,可……可我有来是人,日后我会好好保护你的。梅梅听了有来的话,如被凉风吹过一样,连打了三个喷嚏,她周身发紧,毛孔收缩,脸部极度扭曲地说:孙有来,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全子是和别的女人私奔了,可我还是他的老婆,你是不是想让我步我婆婆果梨的后尘和你好?那你就看错人了。有来说:不,我想让你和全子离婚……我,我要娶你。梅梅说:天下的男人我算看透了,再离婚我的脸就不能要了,你走吧,不要来捡便宜了。有来说;梅梅,你不要嫌弃我是一个鼓手,我这辈子给不了你什么荣华富贵,可……可我能保证一辈子对你好,我是打鼓的,你是唱曲子的,我们有着共同的事业,我们共住一间房……共用一双筷子……同饮一杯茶……同赴一个命运……同寝一个墓穴,你的孩子就是我有来的孩子……

梅梅说:滚,你给我滚!这些花言巧语我听够了。有来说:我就不走,我真的喜欢你,当时就是那个不要脸的全子把你从我的手中抢走的,我后悔,这回无论如何也要娶你。梅梅往出推有来,有来一把把梅梅搂在怀里。梅梅上去就是一个嘴巴。二人惊呆了,他们互相凝视着。有来大滴大滴的泪珠涌了出来,他再一次扑过去抱住了梅梅。梅梅很顺从地在有来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她是个女人,终于经受不住古往今来匹夫与匹妇的情意。女人在感情上最经受不住的就是男人的眼泪,生活在矛盾和凄凉中有人能为她流泪,那就是她的幸福。面对这个曾经要娶自己的男人,梅梅的心如洋葱一样一层层剥开,裸露出最柔软最隐秘的角落,霎时变得脆弱如水,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梅梅已经基本掌握了婚姻的脉络。在有来突如其来表白的袭击下,梅梅找回了从前的自己。她被一场又一场戏谑的婚姻害得太惨了,当初不怕的如今都怕了,当初不悔的如今都悔。回过头来看看和全子过的这些日子,她开始像一头牛一样反刍着失败的婚姻为自己带来的苦难,苦难是属于自己的,别人无法分享。梅梅如孩子一样偎在有来的怀里大哭着,用泪水表达着自己的软弱。

梅梅的肚子一挺一挺地哭着说:我已经和两个男人结过婚,你是我第三个男人,我如今又怀了孩子,你日后不会嫌弃我和孩子吗?有来亲吻着梅梅的头发哽咽地回答:怀孕的女人才是最干净的女人。这夜梅梅留下了有来,有来凭着自己的勇气把生命中的最后一道墙撞开了。

南水沟村的生意照样做,不过只有有来和梅梅两个人。夜晚,场子上灯火通明,有来一阵密集的鼓声过后,又拿起梆子敲了起来。梅梅踏着梆子的节拍走上场子,历经磨难的梅梅仍旧明艳照人,她一上场就来了个空翻。全场一片惊呼声,梅梅的空翻太漂亮了,如跳跃的鲤鱼一样麻利,根本看不出她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接着有来的大鼓骤然响起,如铺天盖地而来的冰雹一般笼罩着黑夜。梅梅从腰间抖出一条红绸带,边歌边舞。鼓声夹杂着梅梅婉转的歌声,顿时唤起群众形形色色的幻想。鼓声象征情绪的放纵,歌声如波涛中海鸥的鸣叫,两种声音相融相合,如连体的婴儿,虽然怪异,却如此自然,是那样密不可分地揉合在一起,震撼着人们的心房。

有来和梅梅很轻松地拿下了南水沟村的生意,无疑告诫世人,孙家的鼓乐班子没有散,而且后继有人,现在的新班主就是鼓手孙有来。有来想想这么多年来,虽然是一个家族的鼓乐班子,可高下各不相同,等级泾渭分明,只要孙福不出场,全子就成了主角,这样一来就让他有了耀武扬威的机会,有来在孙家的鼓乐班子内不由矮了全子一头。有来在班子中上有严厉的父亲,下有鄙视自己的堂弟,尤其是近几年,全子越发猖狂,在孙家鼓乐班子中写满了有来的屈辱,他要是敢和全子来硬的,孙福就会问心无愧地殴打自己的亲生儿子。现在有来成了鼓乐班子的班主了,真是千年的媳妇熬成婆,班子内虽然没有了喇叭匠,但是有来的大鼓敲出了门道。有来想:要想敲鼓敲出名堂,那就要创新发展。有来买了一个大鼓,鼓面有草筛那么大。梅梅把以前在剧团学过的绝活儿全传授给了有来,使有来在花样敲鼓上爆发出罕见的魄力,犹如枪手得意于百步穿杨的枪法,剑客得意于雷厉风行的剑术。因此孙家鼓乐班子的生意逐渐又火了起来,鼓手孙有来的名声如山花地丁,到处开放,无人不晓。

跟了有来的这段日子,梅梅如老树发了新芽,快30岁的女人了,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才明白一蔬一饭里的天长地久原来是如此难言的快乐。有来实在的品行让梅梅信赖,信赖往往创造出美好的境界。梅梅感到她和有来除了爱还是爱,前些日子的忧郁早就化为灰烬。有人说女人是不能没有爱的,爱就是女人的灵魂。就在梅梅快要忘记全子的时候,有来突然和梅梅说:梅梅,你应该起诉全子,和他离婚,然后我们再结婚。梅梅很爽快地答应了,她以前不和全子离婚无非是怕别人耻笑,还有就是她希望全子能有朝一日浪子回头,今日看来没那个必要了。这就叫当初不识庐山真面目,今日跳出庐山中。

全子接到张北县法庭的传票,急忙回了县城,在法庭上他见到了梅梅,也见到了有来。有来冲着全子笑了笑,全子也笑了一下,二人算是相见一笑泯千仇了。全子看样子混得不怎么样,风尘仆仆的,一脸茄子样。全子高估了自己在大城市生存的能力,在城市里生活很快就陷入琐碎的纠缠中,房租、坐车、吃喝拉撒,什么都要钱,他和荣荣情意绵绵的计划被现实击得粉碎。全子也曾经想过返回农村做个喇叭手,却又不甘心,虽然在外面吃苦受累,但至少在有来和梅梅面前保住了自己的尊严。

梅梅和全子两厢情愿,离婚自然十分顺利。从此梅梅的生活里没有了全子这个人,就像医生拔牙,把全子从自己的灵魂内根除,那么一切即将恢复正常了。梅梅有时也想:在失败的婚姻中,夫妻往往都是罪人,如果自己不是好强,也不会经受这两次失败的婚姻。好像自己天生就是为了离婚来到这个世上的,绝对理想的爱从来都只是美丽的虹影,根本无法将它挽留。女人在情感上不能太理性了,太理性是要牺牲不少快乐的。

梅梅感情的空白很快得到填补,她和有来商量着,只要生下孩子他们就办结婚手续。梅梅这些日子已经不能出场了,她快要临产了。有来细心地照顾着梅梅,就像电视中做的广告——百分之百的呵护。梅梅也是久经婚姻的磨难,所以学会了控制男人的感情,她总爱在有来的面前撒娇,有来激动得眼睛闪闪发亮。农村的强壮劳力都到城市里打工去了,偶尔死了老人,他们也不会像以前那么热闹了,只请有来过去擂一阵鼓,就算举行了仪式。有来对梅梅说:看来鼓乐班子就像恐龙一样慢慢会灭绝了。梅梅说:农村的人们,对自己的文化产生了怀疑,也产生了自卑,只要你把敲鼓的技术锤炼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总会有我们一碗饭吃的。在梅梅的鼓励下,有来更加刻苦地锤炼着自己敲鼓的技艺。

梅梅买了一块红绸子布,让村里乔三的女人为有来做了一件红艳艳的灯笼裤。有来只有上场敲鼓的时候才穿。火红的绸布扩充了六合八方的空间,像妖娆的火焰,像翻飞的红叶,像西班牙斗牛士掀动的红绸。梅梅每次看到有来上下翻飞击鼓的姿态,都感到一阵幸福涌上心头。跟了有来以后,梅梅感觉到他们的感情是越来越有质量了。

就在梅梅的预产期那几天,恰好三十里外的公会镇死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的儿子是镇长。他闻听孙家鼓乐班子孙有来击鼓的高超技艺,便派了两辆车来请有来。一辆是大货车,专拉有来的大鼓,另一辆小轿车让有来坐。有来把大鼓放好,刚要上车,梅梅笑眯眯地从屋里走出来说:有来,我也要跟着你去。有来说:你不能去,我会连夜赶回来的,听说人家还请了戏班子,专让我去敲鼓的。梅梅说:我想看你敲鼓,等散了场,我们一起回来。有来看了看梅梅凸出来的肚子,担心地说:我就怕……

梅梅看上去精神特别好,还化了彩妆,她的笑容如三月的桃花一样鲜艳。有来不好拒绝她,俩人上了车。到了公会镇才下午两点,梅梅对有来说:我们出去走一走,别误了晚上的演出就行。有来让司机把他们两个人送到离公会镇很近的元中都遗址。有来搀扶着梅梅下了车,二人穿过元中都遗址的黄土城墙,看到新建的门楼在初夏的绚烂阳光照射下那么威严,人们川流不息,走进走出。有来给梅梅在门楼下用手机拍了照。二人又搀扶着走在坑坑洼洼的石头街道上,街上的景物和文艺复兴的遗留物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仿佛能听到那个时代的马蹄声。后来他们又坐车回了公会镇。公会镇虽然是个镇,但是比县城还要大、还要繁华。他们来到市场,做什么买卖的都有,逛了半日,买了一些小孩的衣裳。

晚上,在剧院演出,第一个节目就是有来的击鼓。有来走上舞台,翻身跃上鼓面,先打了一阵新疆的手鼓。接着,他跳下大鼓从腰间拔出鼓槌,挥动着双臂轮番敲击着鼓面,声音强有力,仿佛覆盖了整个地球,让人无法回避,台下一片喝彩声。舞台上的红绿蓝灯光不定地在转换,一滴滴汗水在灯光的反照下顺着有来的肌肤滑行。梅梅坐在剧院的最后一排,她透过人群看到台上的有来身穿红色的衣裳,如一只在鼓声中漫天翻飞的蝴蝶。梅梅笑着说:有来,你也有了上舞台的机会。说着伸出双手正要为有来喝彩,但就在她刚要用力拍手的时候,突然觉得肚子出奇地疼了起来,小腹中好像有一块石头沉重地往下坠,一个小生命在她的腹腔内舒张收缩。梅梅强忍着疼痛,看着舞台上高潮迭起的有来,她穿过密密层层的烟雾和光线,推开男男女女组成的人墙摸索着走出剧院。梅梅明白,她快要生孩子了。但是她不能把有来从舞台上拉下来,毕竟是有来第一次登上舞台,假如有来演了一半就下了台,那就砸了孙家鼓乐班子的招牌。梅梅几乎半爬着找到一辆出租车,和司机说:你快把我送到镇医院,我要生孩子了。出租车司机很吃惊地问她:就你一个人吗?梅梅点了点头说:就我自己,我的男人很快就到医院了。

刚上出租车,梅梅的裤子已经全湿了,她不知道下身流出的是水还是尿。镇子很大,出租车七拐八拐地走过几个路口才到了医院。梅梅多付了司机十块钱,对出租车司机说:我已经走不动了,你帮我把医院的门叫开。出租车司机下了车,叫了好大一会儿门,出来一个看门的老头。出租车司机对看门的老头说:车上有个产妇,你马上让医生出来。看门的老头说:这几天医院没病人,值班的医生和护士都去看孙有来敲大鼓去了。出租车司机半拉半拖着梅梅下了车,然后和看门的老头说:这个产妇就交代给你了。说完飞身跳上车,呼啸而去,生怕梅梅砸在他手上。梅梅几乎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她艰难地爬进医院的大门,看门的老头把她扶了起来问:你是哪个村儿的?你的男人叫什么名字?梅梅用力笑了笑说:我的男人就是今晚敲大鼓的,叫孙有来。说完慢慢合上了眼,跌倒在看门的老人怀中。

老人把梅梅抱起来放到自己的床上,然后拿了个手电筒骑着电动自行车到人山人海的剧场找医生和护士去了。当医生急匆匆地赶回医院,扶起梅梅的时候,梅梅突然睁开眼笑了一下,然后重重地垂下了头。医生说:她死了,孩子也死了,是活活憋死的。

有来走到停放着梅梅的床前,双腿一软,匍匐在地下,掀起布单,看到一张饱经沧桑但依旧如桃花般鲜艳的脸。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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