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的怀念

2009-09-23 04:55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09年20期
关键词:姑奶奶生火门框

羽 毛

姑奶奶是个不讨孩子喜欢的人。

她生下来就看不见,一辈子在那几问土屋里摸进摸出,活动范围不及一个足球场大。

可是,爸爸把七岁的我丢给了她。临走时,爸爸说,等我挣了钱再来接你!我说,你天天修车能挣几个钱?你和妈妈有了弟弟,就不要我了!爸爸最后还是走了,她把我抱得紧紧的,不让我挣脱。我开始拳打脚踢,有一巴掌,重重地打在她的眼睛上,那最脆弱的地方。我吓得住了手。

她的眼泪,从紧闭的眼皮底下流出。她反而抓住我的手,揉了又揉,说,打姑奶奶你能好受些,你就打吧,姑奶奶眼睛看不见,也不会疼。

我看着这个看不见我的女人,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衣裳,放进她的柜子里。她的柜子很空,仅有的几件衣服,不是黑就是灰。

姑奶奶一直未嫁,独自住在乡下,自己喂了猪,养了鸡,平常还会纳鞋底,托邻居到集市上卖掉,以此为生。

现在,我成了她的宝贝疙瘩。我每天走到两里远的乡村小学读书,每晚回到那个阴暗的土屋,我觉得自己很悲惨。

幸好,我和乡里孩子很快打成一片,生活有滋有味。晚上有萤火虫,白天可以捉泥鳅,还能放牛。我费劲地坐到牛身上,牛上坡时,光溜溜的脊背我无处可抓,手忙脚乱地从牛背滑落,伙伴们哈哈大笑。

回家来,姑奶奶给我洗脸,摸到我头上的包,问:“谁打你了?还是自己摔了?”我不说话。她说“谁敢打你,姑奶奶决不轻饶!”

她凑过来要亲我。我马上跳开了。她说:“唾沫可以消肿。”我说:“脏!脏死了!”

她又拿出兜里的一包花生,笑眯眯地说:“这个不脏,刚炒的。吃吧。”

我说,不吃,我要吃鸡蛋!她马上生火,给我煎鸡蛋。

吃完了,我一撂碗,出去找伙伴们捉萤火虫。晚上天黑透了,我才回家。大门敞开着,姑奶奶开若灯,就坐在大门边。夜风凉,她有些冷,抱着双臂。

我不想理她,可她早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喜欢地说:“是丹丹?饿了吧,来,吃花生”

我厌烦地说:不吃,我还要吃鸡蛋,煮的!姑奶奶马上生火,给我煮鸡蛋。

仅仅一周,我就吃掉了姑奶奶的20个鸡蛋,每个鸡蛋最多能卖3毛钱,可以买两三斤盐了。可是姑奶奶每次给我煮鸡蛋时都笑眯眯的。

裁吃白米饭和鸡蛋,而姑奶奶总是唱很稀的菜粥。她说,自己掉了几颗牙齿,喝粥好。我信以为真。

偶尔,一大群孩子就在院子里玩,姑奶奶总是扶着门框站在门口听。她的耳朵灵便,听到一声欢呼,便要问问是谁,我们嫌她烦,绕开她的房间和窗户,去更远的地方玩儿,几乎不搭理她。她站一会儿,就去剁猪草,打水,煮饭,洗衣,累了就扶着门框,谛听远处我们的欢笑。

在姑奶奶家住了一年,爸爸接我回城里读书。临走,姑奶奶让我捎走一大篮鸡蛋。

我好像没有爱过这个老人。可是她扶着门框,跟我们说再见的时候,我突然哇哇大哭。姑奶奶摸索着走过来,一把搂过我,眼泪滴在我的脸上。

后来,我跟着父母辗转漂泊,没法跟姑奶奶联系。她没有电话,又不会读信。尽管我很想告诉她,她的煮鸡蛋,天下第一好吃。

姑奶奶66岁那年,年老体衰,行动不便,第一次搭大卡车出山,去二叔家养老。听说车子开动之后,她的手死死抓住车窗户,身子僵硬地贴紧车座,对车的速度感到无比恐惧,竟然发出尖叫,把二叔吓了一跳。

待了一阵子,她跟二叔说:“我想回老家。我在这些屋子里不熟,总是摔跟头。每个人都忙,不跟我说话。我不要你管,只要每个月给我一袋米……”

二叔只好把她送回那间昏暗阴冷的房间。

一年后的一个晴朗早晨,姑奶奶吃了一顿饱饭,无疾而终。我们一家赶回去奔丧,父亲流着眼泪对其他兄弟说,姑姑是这世上最可怜的女人,她没有爱过谁,也没有谁真正爱过她。

在姑奶奶的抽屉里,父亲发现了我从前的作业本。一本一本整整齐齐。还有我玩剩下的卡片,一个橡皮,一个烂文具盒,她都宝贝似的裹在红布里。文具盒里有她一生的积蓄,一百多元钱,全部是毛票,厚厚一沓。

邻居奶奶说:“你家姑姑说了,丹丹最爱吃鸡蛋,她走了,钱都给丹丹买鸡蛋。”

父亲哭了。我也哭了。

很多年过去了,那些钱仍放在文具盒里,分文未动。那里有一位老人明亮的爱和一个孩子心碎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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