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魏晋文学中情感的自觉

2009-09-23 04:55
学理论·下 2009年8期
关键词:审美情感自觉

王 鹂

摘要:文章针对审美情感因素研究了魏晋文学的特点。比较说明了魏晋文学理论与儒家诗教说的不同点是对文学创作活动中审美情感因素的重视,并分析了魏晋诗歌作品中对超乎儒家政教色彩的爱情和生命意识的表现,指出魏晋文人对情感的重视使得魏晋文学更进一步表现出文学的本质特点。

关键词:魏晋文学;自觉;审美情感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09)20—0172—03

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文学的自觉”的断言已受到多位学者的质疑。但魏晋时特殊的社会形势及时代精神的影响确实使得此时的文学表现出与前代文学大不相同的特点,那就是对生命中丰富的情感体验的呈现。这既表现在创作方面也表现在理论认识方面。本文即拟对此作一探讨。

魏晋以前文学理论的主流是儒家诗教说,着眼点在“诗言志”上。《尚书·尧典》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志”的性质是什么呢?《诗大序》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可见“志”应就是指心中所感所思,与“情”一致。但从孔子到汉儒,都更重视诗的政教作用,如孔子的“兴观群怨”说,《诗大序》的“美教化,移风俗”的美刺说。故对“志”的理解更强调其与礼教规范相符的一面。儒家诗教说也涉及到对于情感的认识与表现,也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①也说:“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②但最重要的还是“发乎情,止乎礼义”。具体地说即“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发乎情,是人的本性使然,否则诗不可能产生。但必须要以“先王之泽”为尺度,诗中表达的情志必须合乎封建政治的秩序规范,必须雅而正,合乎封建伦理规范从而达到讽谏作用,如“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③。这样局限的理解与孔子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不无关系。直到屈原,宋玉等辞赋家以一己之穷通出处为主,在诗歌中加重了个人感情的表现,其后两汉的文学理论也开始提出以情辅志的观点。但其主导方面仍是强调文学的功利目的而轻视文学的审美作用。王逸的《楚辞章句序》高度评价屈原及其作品,肯定了《离骚》的创作发生于作者心中无处可诉深沉浓烈的“忧悲愁思”。但同时又牢记儒家之训,认为通过抒情言志,自然可以完成讽谏教化作用。在《离骚经序》中又说:“离,别也;骚,愁也;经,经也。言己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犹依道经,以风谏君也。”可见王逸仍未跳出比兴讽谏的文艺观。

魏晋文学理论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前代文学观念,但更重视“情”在创作过程及鉴赏中的作用,与“诗言志”相比,“诗缘情”更接近诗歌的文学特质。曹丕提出“诗赋欲丽”,从语言表现上指出诗赋的文学色彩。在创作方面则提出“文以气为主”,个人禀气互不相同,这就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个性气质在文学中的表现。陆机《文赋》以“情”为论述的核心,进一步指出“诗缘情而绮靡。”此“缘情”不仅指作品所传达散发的情感,更是指作为写作的动机和动力的情。文章诗赋为抒写怀抱,属文动机即在“情发”,尤其突出自然环境所触动的情思感慨:“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渺渺而临云。”自然万物与人是相通的,人在自然面前,情感的波动是自然的,自发的,不需要政教伦理的指导,这种情感表现在文学作品中也不必需带有社会功利的色彩。这与前代论诗偏重社会人事引发的情感即“志”相比是大有不同的。刘勰的《文心雕龙·物色篇》也专门讨论了自然景物对文学创作的引发作用:“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钟嵘《诗品序》④也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此四候之感诸诗者也。”自然节候引发了人的情感波动,宇宙万物的存在引起人内心情感的共鸣感应,诗歌创作正是⑤以这种审美情感为动力。此外,钟嵘还进一步指出诗歌创作是作者内心郁结情感得以宣⑥泄的手段,使个人意志在想象的精神的超现实世界得到实现。他说:“……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⑦这样把诗歌创作看作首先是人宣泄内心情感的需要,比起儒家把文学看作政治得以完善的一种工具,是更接近文学创作的特质了。

魏晋文人除了意识到“情变”即情感的萌动变化是文学创作动机之一, 同时也指出文学作品(诗赋)的生命离不开情感的辐射,即诗赋具有以情动人的审美价值。尤其看重哀怨之情的动人力量。萧绎在《金楼子·立言》中说:“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明确提出抒情是“文”的主要内容,而情的内容在于“哀思”。钟嵘以 “怨”来论诗的审美效果。如《诗品》评曹植为“情兼雅怨”;评《古诗》“多哀怨”;评李陵“文多凄怆,怨者之流”;评 婕妤“词旨轻捷,怨深文绮”;评王粲“其源出自李陵,发愀怆之词”;评左思“文典以怨,颇为精切”;评秦嘉“文亦凄怨”;评刘琨“善为凄戾之词,多怨恨之词”等等。这也是当时人共同见解的代表。如颜延之《庭诰》指出传为李陵作的诗歌“至其善写,有足悲者。”王微也说:“文辞不怨思抑扬,则疏淡无味。”⑧这都说明当时文人对诗歌中抒发抑郁不平之哀感的审美作用的认同。这样立足于情感的表现来评价诗的作用和价值,在前代文论中是几乎见不到的。后来唐韩愈提出“不平则鸣”的原则:“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⑨人的理想愿望不能顺利实现,必然要发之于歌,形之于言。在诗歌中表现愤激哀怨之情是对现实的积极干预,是为实现自我而进行的抗争,因而更具有直指人心的感染力。

魏晋文论对于审美情感在文学创作过程及作品中的重要性的阐述显然远远超出儒家诗教说。魏晋文学创作本身蕴含了更多更丰富的情感体验,最突出者则一是对自我生命和命运的思索、追问,一是面对自然宇宙时的敏感多思。

除了辞情雅正深得比兴讽谕之旨的作品外,更多表现日常生活中世态人情的作品使魏晋诗歌呈现出鲜活生动的面貌。正面表现纯洁不屈的爱情意识和对个体生命的关注、反省的作品最能体现魏晋时文学对人性人情的发掘,魏晋诗歌、辞赋不再仅只是政教工具,而且更具有感荡人心的审美作用,而后者才是文学艺术的特质。

尽管刘勰、钟嵘等在理论观念上轻视表现男女爱情的乐府民歌,但文人创作中表现爱情主题的作品屡见不鲜,而且辞情优美真切,并没有淫辞滥调之嫌。晋·张华被钟嵘评为“疏亮之士,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其体华艳,兴托不奇,巧用文字,务为研冶”。⑩他的《情诗》五首可谓“儿女情多”、“兴托不奇”的代表作。这是一组写夫妇别后相互思慕的诗篇。《其五》最令人称赏:“游目四野外,逍遥独延伫。兰蕙缘清渠,繁华阴绿渚。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表现游子对妻子的思念之情。独自游目四野,见到兰蕙清泉,繁花绿渚,离群索居之时面对良辰美景,想到不在身边的佳人,最后以反问说出远离之人怀慕俦侣的不可扼止的深情。以清畅之语道出离人的共感,无所谓什么寄托。沈德潜评为:“油然入人。”(11)张华之前傅玄也有乐府诗写男女悦慕相思之情。如《青青河边草》写思妇怀远。“生存无会期,要君黄泉下。”这是带极重悲剧色彩的爱情誓言。又《吴楚歌》(燕人美兮赵女佳)借助一种可望而不可即、求之而不可得的境界描写,表现对美好女子的追求渴慕。如果说傅、张二人的情诗还有香草美人比兴象征的曲解,张华之后潘岳的悼亡诗则确切无疑表现了夫妻之深情。《悼亡诗》三首自抒心曲,有深切的真情实感,因而不同于其它大量思妇诗、弃妇诗以至代言体的赠妇诗。不仅不以闺房之情为耻,甚至形诸文字,剖白对亡妻的哀悼之情,如伤如煎,发自中肠,委曲沉痛,迫切感人。表现相思相恋之情的诗人还值得一谈的是汤惠休。汤善写恋情,其诗《怨歌行》(明月照高楼)写妇人思君的愁怨;《杨花曲》(江南相思引)写女子对远方情人的刻骨思念;《白纻歌》三首打破单纯描写舞姿的陈规,以男女相思为主题;《秋思引》(秋寒依依风过河)写女子缠绵悱恻的悲苦相思等等。故而颜延之评汤诗:“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谣耳。方当误后生。”(12)因为汤诗多表现平民化的世俗化的情感,才被讥为“委巷中歌谣”。但正是这种脱离政治说教的委巷中歌谣展示了不受时代、阶级、礼教限制的普遍存在的人情,成为以情动人的有长久生命力的作品。

再看魏晋诗人对个体生命和命运的关注反思。这是文士个性自由意识上升的必然结果,是人性的苏醒,以前所未有之热情关注自我的作家作品是魏晋诗坛的主力军,曹植可说是这支主力军的先锋兼领袖。曹植在诗中抒写自己的怀抱和被压抑的苦闷而沉痛悱恻,凄伤缠绵。身怀大志而被弃置不用,身为王侯而形如囚徒,故诗委婉含怨,悲愤又不绝于企望,在表现自己内心世界上细腻深入。不论是慷慨激昂的述志诗、悱恻悲婉的弃妇诗,还是寻求精神解脱的游仙诗,都是曹植对人生理想不同形式的表达,其“雅怨之情”发自于渴望实现人生理想而不得的苦闷,这种人生理想是于建报国功勋之中寓有对“名挂史笔,事列朝策”(13),“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14),这种个人声名价值的追求。因为意识到“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薤露行》),故而动情渴望的是垂名千古而不是现世的重禄之功。因此,在人生理想横被打击的悲愤中有“天命与我违”(《赠白马王彪》)这样的怒嗟号叹;有“往古皆欢遇,我独困于今。弃置委天命,悠悠安可任。”(《种葛篇》)之无奈的悲切,一次又一次悚目惊心于“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唏”(《赠白马王彪》)、“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遇”(《浮萍篇》)、“人生不满百,戚戚少欢娱”(《游仙诗》)这种“人生如寄”(《仙人篇》)的无情现实,但“愿欲一轻济,惜哉无方舟”(《杂诗七首》之五),只得“意欲奋六翮,排雾陵紫虚”(《游仙诗》)去“徘徊九天上,与尔(仙人)长相须”(《仙人篇》),在精神世界中寻求空间的拓展,追求恢廓境界,然而字里行间总脱不了一脉无法泯灭的深切悲哀,这种悲哀类似于梦醒之后的痛苦,都来自对自身生存命运的关注和反省,也是魏晋人士心理特征的共同之处,成为魏晋诗坛令人触目惊心的情感主调。其后,写了《咏怀诗八十首》的阮籍,写了《咏史八首》的左思,写了《拟行路难八十首》的鲍照等都是沿着曹植抒写失意士人内心痛苦和矛盾的路子,更丰富更深入地展示了个性心灵世界,有慷慨之志,有超奇之想,有无奈之失望,有不屈之希冀,饱含着愤慨悲怨之思,执着坚定地追求人生理想,富有悲剧意味。明人王世懋曰:“古诗两汉以来,曹子建出而始为宏肆,多生情态,此一变也。”(15)曹植诗完成了建安诗歌的文人化过程。清人朱庭珍从诗人自我意识的觉醒上立论:“古今大家,至曹子建始。汉代去古未远,尚无以诗传世之志。”“嗣后,历代诗家莫不欲以诗鸣,为不朽计矣。古今合计,惟陈思王,阮步兵,陶渊明,谢康乐,李太白,杜工部,韩昌黎,苏东坡可为古今大家,不止冠代一时。”(16)曹植开始,文人诗歌进入“以诗鸣,为不朽计”这样一个个性自觉的新境界。

如果说身处人世的百态万象中,诗人关注自身的情感指向是内向的,那么,面对宇宙自然界,诗人的情思免不了投向身外广漠无极之处,是外向的,但最终又指向自身。这种面对自然山水的独异情感确切地说就是欣赏自然之美时的一种审美感受,往往融合了对自然超脱的精神境界的追求,对宇宙本体的领悟,对人生哲理的玩味。这就完全超越了《诗》、《骚》的比兴讽谏的诗教规范。现分别就陶渊明和谢灵运的诗作一简要分析:

陶渊明的田园诗充满了任情自然和平淡远之旨,如《饮酒二十首·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首诗没有很多细致入微的景物描写,全篇洋溢的是关于人生与自然之关系的哲理认识,表现了一种人的生命与自然的统一和谐的境界,其宗旨就是归于自然,否定世俗价值观。“车马喧”之“人境”象征了权位名利嘈杂的官僚社会,这是作者急于逃离的,这种逃离是要寻找自我精神的独立自由,人要作为一个独立的精神主体,直接面对整个的宇宙自然而存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意境,无意志目的,无外求,平静充实完美。这两句历来被评为“静穆淡远”,就是因为它体现了一种平和安详自在之美感,代表了一个忘却人事困扰,不受世俗功名所累的人生状态。这首诗充分体现了陶渊明个人的哲学观和人生观,即自然是自在自足、无外求的存在,所以能具足而自由,人生之所以缺损,全在于有外求即追名逐利,完美的生命形态只有归复自然,融入自然才能求得。这种对于个体精神自由的追求向往,是审美的,有别于儒家经世致用的入世情结。

谢灵运的山水诗不仅工于形似,而且有精妙的情趣。如其《石门岩上宿》:“朝搴苑中兰,畏彼霜下歇。暝还云际宿,弄此石上月。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异音同至听,殊响俱清越。妙物莫为赏,芳醑谁与伐?美人竟不来,阳阿徒晞发。”这首诗把孤独感及孤独中人与自然的感通和追求志同道合者的情绪,构成美好的意境。不同于其它众多作品以刻画景物之精巧见长,而是以听觉感受为主,不谈玄理,不发议论,而自有深趣。前四句呈现了诗人自身美好但充满孤独和忧郁的高洁多情的诗意形象,这形象又与“兰”、“云”、“石上月”构成的自然背景合而为一。接下来通过听觉感受的描述,表现了孤独的生命与至大无极的自然界的神秘的沟通。鸟鸣木落,异音殊响,唤起了内心深处的敏觉去领略去体验纯真而又神秘的自然界。最后四句写绝景独游的遗憾,同时显示自己与众不同流的品格,表达孤独高傲、睥睨一世的心情,这种心情是自我意识加强的必然结果,投向自然,谋求个人与自然的沟通,在自然中寻找自己,又成为从孤独感中解脱出来的途径之一。

综上所述,魏晋时文学走向自觉的最大动力是文学表现人性人情的自觉。理论家的理性见解突破了“诗言志”的传统观念,而诗人的感性创作更大程度上实现了文学表现自我人性的自由。人在生活中各种各样的正常自然的情感都成为诗歌表现出的对象,小到一草一木、一虫一鸟引起的灵光一现的思绪火花,大到慷慨激昂的拯时救世的爱国热情,只要是发自真情,是艺术的表现而不是矫饰的说教,都赋予诗歌一种感动人心的审美价值,使之成为真正的艺术品。

注释:

①②③⑦⑧⑨《诗大序》

④《诗品序》

⑤《宋书·王微传》

⑥《送孟东野序》

⑩《诗品》

(11)《古诗源》

(12)《南史·颜延之传》

(13)《求自试表》

(14)《与杨德祖书》

(15)《艺圃撷余》

(16)《筱园诗话》

Awakening of Emotion in WeiJin's Literature

WANGLi

(Sanjiang University , Nanjing, Jiangsu, 210012, China)

Abstract: Based on the comparative analysis between poetics theory of Wei and Jin dynasties and Confucian one, and the analysis of emotional factors appears in Weijin'spoems , it is revealed that awakening of aesthetic emotion is the deep reason of awakening of Weijin's literature, which could help reader understand the connotation of "awakening of literature".

Key words: Weijin's literature ;awakening;aesthetic emo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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