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惹祸”之历史变迁

2009-09-24 06:44司徒伟智
杂文选刊 2009年8期
关键词:杂文家杂文

司徒伟智

读陈四益《关于杂文的一件往事》(2009年4月27日《文汇报·笔会》),重嚼“杂文惹祸”之变迁,百感交集。

曾彦修妙喻

杂文家,爱批不爱颂。何以他生来就像“上帝派来的‘牛虻”,不能当频传捷报的喜鹊乎?

优秀的歌颂性杂文,当然欢迎。不过从公众的接受习惯来看,能不胫而走者,更多的显然是“论时事不留面子,砭痼弊常取类型”(鲁迅语)的杂文。此中缘由,曾彦修有妙喻:“杂文的艺术特性,确乎更适于作揭露、批评各种错误之用。漫画与相声也有这个特点,你如果要求天天画‘歌颂漫画,说‘歌颂相声,那怎么办得到?”“侯宝林先生可谓公认的一代相声大师了吧,但是不管他本事有多么大,他就是始终变不成一个以‘歌颂相声为主的演员。”反之,他认为高元钧们的山东快书,却只能用来歌颂。奥秘无它,不同载体对应不同诉求而已。讴歌、抒情、讽刺、幽默……岂可要求每一种文体都一肩而全挑?

《唐纵日记》是反证

旨在揭露批评,杂文遂易讨嫌。争议,从“孤岛”时期的上海,直到革命圣地延安。1942年延安的一系列杂文及其作者如今已获正面肯定,可在当年,无论是丁玲倡导的鲁迅精神,抑或是罗烽提出的“还是杂文的时代”,统统被曲解为“煽动攻击”哩。甚至由王实味被诬起,“特务”帽子竞在杂文家头上飞舞起来。

在李锐的回忆中,有一条铁硬的反证:“1949年南下湖南,我从公安部门看到《唐纵日记》,其中1942年8月23日写道:‘现在延安很乱,可惜没有一个内线。这就是说,当年国民党并没有一个特务能钻进我们党内来(从境外混入边区的特务是有的)。唐纵乃国民党特务头子,戴笠的二把手”。

由费孝通到“三家村”

曾几何时,杂文如异类,沾边都不行。1956年起始杂文曾一度繁荣却也好景不长。徐懋庸、萧乾、钟惦棐等在翌年运动中纷纷落马不说,连社会学家费孝通偶然客串的一篇《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呼吁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也被指为“右派知识分子向党进攻的第一炮”。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还有资格说三道四的文人墨客少了,报刊延请官员命笔竟成风尚,堪称“时代特色”。以当年广具影响的杂文专栏——《长短录》、《三家村札记》、《燕山夜话》的六位作者论,孟超、唐弢级别已不低,其余更是高官: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邓拓、北京副市长吴晗、文化部副部长夏衍、北京市委统战部长廖沫沙。最高法院院长谢觉哉的《不惑集》、内蒙古自治区委书记处书记胡昭衡(李欣)的《老生常谈》,两部杂文集也相继问世。虽说他们批评锋芒已大衰减,仍不容于时,后来除去谢老树大根深,都悉数遭“文革”飓风“横扫”而去。

最惨数“三家村”,两死一伤,株连无穷。幸存者廖沫沙复出后看望彭真,彭的第一句话即:“我可没叫你们写文章,怎么成了总后台?”——连笑话都折射出创巨痛深!此乃陪同在侧的廖家女公子小云所告知。廖吟悼亡诗,至“毛锥三管遭横祸,我欲招魂何处寻”已老泪夺眶,则为我所亲见。

“写杂文的”当外长

杂文家复出,杂文复兴,都托新时期之福。昔日运交华盖,此刻却是萧乾为中央文史馆馆长,费孝通当上人大副委员长;稍后,也曾“戴帽”的晚辈杂文家范敬宜当了《人民日报》总编辑,谷长春当了吉林省委副书记……

忽如一夜春风来,“写杂文的”庆翻身。约十年前,《人民日报·大地》副刊于怀柔县召开杂文研讨会,南北诸家与会,我叨陪末座。当金陵客(王向东)谈及从乡间任教,因写杂文产生影响而层层上调,终入《新华日报》任编辑,寂静的会场响起刘征、蒋元明的笑声:“不容易,如今写杂文的也上调!”

还有更早的故事。偶读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中国新文艺大系·杂文集(1976~1982)》,见有李肇星任下层外交官时的作品。一篇为《叔叔的苹果和实践的地位》,批评某些家长固守“为尊者讳”的理念,阻挠孩子直言无讳。另一篇《笑不出声的笑剧》,堪称早期反腐败之作。说的是作者陪同外宾乘坐火车,从遭遇卧铺票被“掉包”,到发现列车长以票谋利、局长恃权利己,整个“一场绝妙的讽刺笑剧”。——写下颇具锋芒的杂文,无碍其后一展长才,当上外长,正映现出时代的坚实进步。

“50后”、“60后”辈也精彩,先是米博华任《人民日报》副总编,继而朱铁志为《求是》杂志副总编……不仅升职,更有获奖的,鄢烈山杂文以针砭时弊著称,然而无须担忧“执政柄者扼腕”、“握军要者切齿”(白居易语),还荣获鲁迅文学奖。

法治为杂文家解忧

世道真的变了。李剑唱老调的《“歌德”与“缺德”》一出,全国报刊一片谴责。冯英子的杂文被误读,胡耀邦亲自出马为之护法。“写杂文的”不再成为恶谥,表明当代中国社会对于批评的认同。

京沪文友早先建议创办杂文刊物之际,我分别听到曾彦修和罗竹风前辈相似的为难:“尽是出领导洋相的,怎么批得下来?”然而,先有河北的《杂文月刊》、《杂文报》,后有吉林的《杂文选刊》,都办起来了,直至今日。

是的,仍有官员难以理解“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更缺乏交流社会诉求、避免激化矛盾的执政常识。比如读到一篇文章令人苦笑——某杂文作者在单位表现出色,入党申请却得不到批准,后探得原因是“经常写杂文,尽是怪话”。说这话的领导还振振有词:“鲁迅是杂文作者,也没有入党嘛”。

如今该被贬为“怪话”的,恰是这些否定公民批评权利的言论!因为从推动“舆论监督”,到保护“评论权”,皆已悬为当今律令。

记得“彭城女侠”袁成兰于1992年出席《杂文选刊》在长春召开的首届全国杂文笔会时,正以一篇《随想》官司遇挫而心情沉重,与会杂文家纷纷慰勉。高兴的是嗣后再审胜诉,且合议庭意见言明:“批评性文章是否侵权应考虑公共利益”。法治支持杂文家评论权——一部杂文史,从头看过来,前所未有。

今天,套改韩愈的一句话吧:明天子在上,杂文家可出而写矣。

“明天子”者,法治也。法治昭彰,则“杂文惹祸”将成历史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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