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点无多泪点多(外一篇)

2009-09-30 07:16
山花 2009年18期
关键词:朱耷姑姑

周 冲

我不是个历史爱好者。在我看来,历史典籍就是个吸湿器,各种故事过了它的手,统统被整成了木乃伊。水分与细节被抽干了,事件只余六要素,简单而囫囵,读来如同嚼腐木头一般。还有什么看点呢?在人们口水中腌泡了千年的英雄美人的情事早已腐烂变味,粮食与工艺的记录太学术,律令充满血腥的压迫感,朝代更迭与江山易主的情节同样缺乏魅力——它所能寓示的意义,不过一些姓名、制度与数字的改变或递增。所罗门说得好:普天之下并无新事。

然而,明清移祚的历史却让我起了读兴。这并非我出尔反尔,而是这场乱世里,一名画者浮出水面,他以他的笔墨与沧桑,绘下一幅幅简略却峥嵘的图画。他叫朱耷,号八大山人,又号雪个,明朝遗民,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后代。满清入关之前,他是簪缨之子,习书画,赏诗乐,钟鸣鼎食,天潢贵胄。南昌城金粉洋洋的岁月缠绕着他,他周旋于各种仪式、祭典、上流社会的交际,以及芬芳的情欲。目光所及的,是被过滤了的精致生活。

然而,在他成年以后,大明朝开始动荡不安。饥荒、天灾、重赋、军乱,于是民变。农民起义后,满清的大旗又倾入中原,短枪长刀挥霍山河,顷刻之间国号更改。

《崇祯实录》里有这样的文字记载:

“帝英断天挺,承熹庙之后,反前弊、斥邪党,厉精谋治,勤勤然有中兴之志;而疆事日警、中原内虚,加以凶饥涛至,冠盗横出:拮据天下十七年,神器遽覆,遂死社稷。御衣前书曰:‘朕自登极十七年,内地三陷,逆贼直倡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故自去冠冕,以髪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

随着崇祯在景山自尽,大明王朝垂下帷幕,李自成的大顺、多尔衮的满清取代了那段由朱姓者统领江山的光阴。

大时代的变化往往成就小人物的起落沉浮,有人投机获利,更多人受尽苦楚。作为明朝遗少的朱耷毫无悬念地成为后者,他从巅峰落下,坠入深渊,生命的分水岭就此出现——白日依“清”尽,残酷现实如无垠的黑夜一般覆过来。

有一幅《椿鹿图》:病变的古树下,一只鹿独立于悬石,头向后深深地拗过去,细瘦的肢,窄尖的蹄,颈倔犟地向上引着,喉部全然袒露,正对观者——那个哺乳动物最脆弱的部位,任何轻巧的一击都足以致命。但在朱耷的笔下,它放大至极致,命在弦上的危机感剧烈地突出来,看得人心头一紧,脑门有无形的雪浇下。想到横刀待刎的鸡鸭,马蹄下的蚁,强权下的百姓,面对迎面的大难,他们彷徨无措,无法抗拒,无法挣扎,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也该是此时节的朱耷境况的写照。他颠沛流离,到处逃遁新政府的迫害挤压,入寺入观,却一再被骚扰,生命与尊严岌岌可危。终有一日,他撕破僧衣,披发跣足,佯作癫狂,以此苟且保全性命。他带着末世穷途的绝望徒步来到深郊的青云谱,隐于陋室,时书时画,画上题竖款:“八大山人”,形如“哭之”,“笑之”——对蛮行的胡虏和荒诞的世态,他或哭或笑,又哭笑不得。

清室的灭国灭门之仇如同强大的寄生虫般日夜咬噬着他的肌骨,他怀着反清复明的隐秘愿望,在贫寡的远郊艰难度日,一日如三秋。然而,如今天下都是他人的,军队、银两、美好的处女,甚至是土地。朱耷揣着赫然的羞愤,拧着眉:“好,你的东西,我都不要。土,也不要。”

于是在《莲花鱼乐图》里,他的荷花露根,不入土壤,他的气节在此得以暗示。殷朝二遗老伯夷叔齐在国家灭亡之后,不肯臣服于新王朝,并发誓不食周朝土地上的粮粟,隐居首阳山,采薇而食,直至饿死。元初遗民画家郑思肖,在南宋灭亡之后隐居吴下,画兰花露根不画坡土,人问何故,他回答说:“土地都被人抢夺去了,你难道不知吗?”八大此画大概亦取义其事。

从纪念馆回来后,我百度到几幅他的肖像图,也不知是什么人物所画,画像各有偏颇,但几个版本仍有共通之处——身体瘦削,着靛蓝道衣,发疏,容长,深眸大眼,颧骨微突,眼神坚忍,一如他画中凌后的禽鸟植株。

比如《孤禽图》。画中一只怪鸟,侧身、单腿立在浩大的纸页上,似鸦非鸦,似雀非雀,仰目向天,眼睛白多黑少,讥讽地、鄙夷地横对人世。蔑视是战胜一切的力量。它把自己置入独我境界,淡漠人世,屏蔽种种尖锐浮杂,向内行走,以禅道为精神收容所,在毫无指望的空间与时间内获得短暂平静。

他亦是逼仄人世里的一只冷硬孤禽啊!

无国无家,无妻无子。因为他的特殊身世,我一直不太相信他曾经遭遇爱情。所以,当导游小姐告知我们朱耷曾对一个青楼女子倾尽心意,两人私下已订终身,但女子却在新婚前夕不明失踪的艳事时,我半信半疑。不过,后来想着八大入寺为僧时已是23岁,在此之前,他亦有与异性相知相爱的资格与机会,那么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还是有几分的。

然而,这又给了我一种分明的悲哀。这个人间对他何等苛刻,光明的美好的纯真善良的都如逝水,流啊流,流啊流,他最终剩下的,只有他自己。

又看到一幅画,画着一只黑色水鸟蹲在枯枝上,薄翅短羽,形似一点墨色泪晕,单薄的命运浮出水面。它闭着眼,耸着肩。怯冷似的,又或者是不屑。人世此时只有它的存在,悲剧感被一摊墨固定,具化在生宣纸上。它的喙突兀壮实,弯刃般,透着隐隐的威慑。画者内心的锋芒在此现形,有节制地,意味深长地,毫不妥协地构成反叛意识。

这只绝傲的鸟,排斥着世界,也被世界所排斥。枯索冷漠的现实在身后铺开,浩荡周密地包裹着这个孱弱的个体,风景意兴阑珊,豁口的残荷,伶仃瘦细的枝,一片草叶被画得近乎赌气,重墨点下一笔,然又发现力量的无用,自暴自弃起来,毛糙糙地收了笔。人之初的意气风发,满腹抱负,到底不敌世事变化。他的绝望隐约现出——向右潦草的一捺,正同无可奈何地叹着的一声。

这是八大山人纪念馆第二殿厅右廊中的一幅画,无题。然而怦然击中我的要害。我站在那幅画前久久无语。我不是专业画者,无法从技法的角度去阐述这种艺术的精妙之处,但画页上凝着的一种孤傲坚韧的生命意识却被清晰地彰显、传达,从眼睛进入,在我的胸腔内形成一片海。

我忽然泣泣然,某种隐忍的孤苦和相似的气息令我失去抵御,如同烛遇到火。我不知道那幅画的属性是胶片,还是镜子。一名朱姓男子的疼痛被记录,百年后的人们也在那里照见自己的影子。他们遥相呼应,成为一个圆。那一瞬间,我无法制止自己煽情的动作——伸出双手,触摸那团墨迹相应的拦护玻璃。

我看过富丽堂皇的牡丹花鸟图,它们景象丰饶,明艳夺目;我看过妖娇的工笔仕女图,她们满目春光,姿态蹁跹。但是它们无法获得我长久的记忆。我的思念给予有骨骼的人。虽然朱耷不求章法,虽然他的画面缺乏美感,潦草得几近幼儿涂鸦,但他苍劲恣意的画笔却令“八大山人”几个字挺拔抖擞,他清晰地被复苏,他的生命被一再润色,在南昌远郊的古屋里与我们如影随行——那些墨色荷柏替他做了一次高明的媒人,轻而易举地,将他的气息嫁接在人们心脏之内的洞房里。

余秋雨说:“人民和历史最终接受的,是坦诚而透彻

的生命。”这话是为朱耷下的总结。这人间一地荆棘,而他光着足踝。他的传说开始被江湖流传。因为他的孤介,因为他的不落窠臼的画笔,因为他命脉里的大悲痛、大智慧,最重要的,是他作品中毫不掩饰的爱恨和强烈的个人意识。明末清初的青云谱道观与寤歌草堂成了浸润在三原色中的朝圣者的天竺国,黑檐、黄石、烟柳、野水被附上丰盈的想象力,相应故事滚滚而来,冲荡每个来者的感知器官。

叶丹写过《八大山人》一诗,相惜之意、景仰之情油然而现:

一室寤歌处,萧萧满席尘。

蓬蒿藏户暗,诗画入禅真。

遗世逃名老,残山剩水身。

青门旧业在,零落种瓜人。

一代画匠齐白石亦为之倾倒,说恨不得再往前生三百年,他愿意俯身为仆,为朱耷铺纸磨墨,如果不纳,则匍匐于门前,任饥寒袭身而不去。这样贴心贴肺的声音,唯有真心实意的赏识者方能发出。清初郑板桥,评点朱耷时用了十四个字: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这是对朱耷画风的理性概括,同时,感性的热爱亦溢于纸笺。

我知道在这些大师屁股后发出相似声音有被辱为跟屁虫的嫌疑,但我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宣告我也是朱耷画作之下的匍匐者。因为这个人,我不再汲汲于自身某种状态的残缺,他告诉我:有永恒为伴的人是不孤独的。最重要的是,我所赖以维生的孟轲之言再度,被论证——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一条白裙子的前世今生

那年,我所在的小城举行首届形象大使比赛,我报了名,然后备赛,预赛,复赛,最终进入决赛。这对于我是又高兴又烦恼。高兴的是能在百来个美女中脱颖而出;烦恼的是因我无法寻到一件应景的礼服(前面的比赛只需穿正式些的衣物,决赛要转播,所以选手们都需华丽登场)。

七月的阳光早已失去温柔的耐心,毒辣辣的,放肆着自己的脾气,让人避之不及。我举着伞在大街上遛了两天,大汗涔涔,腿脚发软,人整整晒黑了一圈,但仍然没找到我想要的大方高雅、清新脱俗的那一件。

晚上狼狈地回到家,洗澡换衣服,忽然灵光一现,那件在箱底压了十几年的白裙子,不是可以派上用场吗?赶紧翻箱倒箧,把它找了出来,经过了时光漫长的煎熬,它居然仍神奇地散发着一种莹莹的光芒,绝代风华,天成韵味。

我喜不自禁,然而又马上悲凉起来,姑姑离乡时隐忍的泪水和凄恻孤冷的背影一时间全涌入我的眼睫之内。

姑姑曾是村子里的裁缝,念过书,人生得美,性子高傲,一直在青年们的目光里昂头而行。但左挑右拣,时光蹉跎,她转眼间到了二十四五岁。姑娘家到了这种年纪还待字闺中在村庄简直算是怪事,人们善意或恶意的关注和奶奶的催促让她焦虑不已,烦不胜烦,她终日待在她的裁缝铺里,裁剪织缝,不理他事——世俗的落魄者大抵都不知觉间逃避喧嚣,渴望独处,以此保护那颗岌岌可危的、自尊自贱的心。

爷爷曾做过国民党的小官,土改与“文化大革命”双管齐下,把他弄得奄奄一息,家境每况愈下。因贫薄,姑姑自幼节俭,所穿的皆是姐姐们留下的旧衣裳,她做了裁缝后,掌握着美的主动权,还是不敢放肆,在那屈指可数的几套旧衣服中安分守己。

然而有一年初夏,她忽然任了性,给自己做了一条白色长裙,旗袍领,及踝,无袖,束腰,美得不可方物。奶奶看到的时候,气得要命,“饭都没得吃,你还做这种洋里不雅的衣裳,还晓不晓得过日子?”

然而,当姑姑沐浴后披下长发,穿起它的时候,我们简直吃惊,奶奶不再抱怨,只嘟囔了声:“唉,姑娘大了!”

我从来没有想到姑姑是这么美。她在如雪的白衣映衬下,如同一个失去羽衣而暂居人间的仙女,贞静温婉,顾盼生辉,周身飘荡着一种宋词般的清凉。和我们一起目瞪口呆的是李老师,他是姑姑的高中同学,常来铺子里和姑姑聊天。“阿嫒,你,真好看!”他结着舌,眼珠好像不会转动。姑姑扭了扭身子,撩撩耳边的发丝,羞羞地一笑。

姑姑的新衣服让她出尽了风头,她走在村口,娉婷袅娜,柳摆清河、花颤高枝一般。男人们木了,停下农活或闲谈,直着眼睛看着姑姑走近,又走远。婆婆姨姨们交头接耳,又羡又妒:“周家那姑娌,长得真正啊,跟画的一样!”

时间过得很快,秋天提早到来,木槿花已经谢了,杨树叶在裁缝铺门口飘落,悄无声息地,像进行一个阴谋。

这天,黄阿婆又到奶奶家里,她是个专门帮人说亲的人,已经来过奶奶家不少次了。我到堂前去送茶的时候,依稀听到她在帮村书记的儿子说好话,“娃儿聪明,家里有钱,阿嫒嫁过去就享福,多好的亲事啊!”她说谎,人家都说支书儿子是个流氓,坑蒙拐骗,无恶不作的。我还时不时看到他闯到铺子里来,声音很大地说笑,追着姑姑亲嘴儿。有一回姑姑用竹尺狠狠地抽了他一下,他竟然还不走,硬扯着姑姑的手,笑嘻嘻地说:“打是亲骂是爱啊!”

晚上姑姑回家来,奶奶和她说起这事儿,姑姑不同意,跺着脚急得要哭。奶奶喋喋不休,说着他所能兑现的好处,和姑姑现在所处的尴尬境地。姑姑听不下去,跑出了门,一连几天没回家。

那段时间我已经上学,正在李老师的班级。我很喜欢李老师用标准的普通话给我们念课文:“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个人字……”

在他清爽的声音里,我的眼前涌现一抹无垠的湛蓝天宇。白色飞鸟成群结队,掠过村头白桦林的树梢。由于他的“秋天大雁”、“春晓落花”,我对文字的热爱悄悄萌芽。

然而这几天李老师再不给我们念书了,他让我们自习课文,自己站在窗口发怔。放学后,我和他一起去找姑姑,我在后,他在前,黄昏的光线透不过我们沉实的身体,投下一大一小两团黑色暗影,无声地在土砾坎坷的地面上挪移。

“玲俐,书记的儿子这几天有没有去找你姑姑?”他回头问我。我说不知道,这几天我帮妈妈收稻子,没有到那去。

我们怎么也没想到姑姑会出事!

她的小木屋的门钮掉在一旁,屋子里的布角,剪刀,画粉,软尺,铁熨斗,刚裁好的衣料,成品衣,被弄得乱七八糟,裁缝铺子成了一个华丽的垃圾场。我的美丽的姑姑头发蓬乱,上身赤裸,坐在床头无声地淌泪。她的白色长裙掉在泥地上,裙幅上两个黄泥大脚印赫赫分明。

那段时间,家里所有的人都骚动不安,然而,他们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姑姑在流光了一个礼拜的眼泪之后,离开村庄,只身去往远方。她走的时候是冬天,雪花欲降未降,风很大很冷,把姑姑的风衣和长发吹得呼啦呼啦乱飞。我那时心想:姑姑要走了,她再也不会教我唱歌,给我讲故事了!想到这里,我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姑姑蹲下身子抱着我,眼泪又掉下来。

李老师在半年之后娶妻生子,过着他安稳的俗世生活。那书记儿子则继续在村庄里为非作歹,有人说他们家给了奶奶一笔钱,把事情私了,两家都不再追究。

姑姑走之前,把那条裙子留给了我。她说:“玲俐,

我把这条裙子留给你,你长大以后就可以穿了。”她又说了一句我半知半解的话,“但你也要把握好,稍不慎,美丽就会成为罪恶的葬品!”

比赛的前一天,我从裁缝那里拿回了稍稍改动的长裙,穿上的时候,旁人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我熟悉的东西——当年姑姑行走于村口的时候,缠绕于她的,正是这种目光。

然后准备决赛,化妆,盘发,但遗憾得很,化妆师的技术糟糕透了。我讨厌那粗糙的粉底,讨厌厚眼影,讨厌假睫毛,讨厌那些浮在妆面上的胭脂颗粒,也讨厌那个毛毛糙糙像个鸟巢似的发型。

不过还好,我身上的白裙让我坚定与自信,它此时仿佛挚友,温柔地抚摸我的身体,说:“别紧张,你一定行!”我放下心来,我在镜子里看过自己的样子,我容颜美好,气质超凡,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吸口气,挺起胸,款步上台,流畅完成舞蹈,朗诵,问答,表演。谢礼时听到雷鸣般的掌声,我知道,我一定成绩斐然。果然,我拿了冠军。报出成绩的那一刻,我在那袭柔软之内轻轻颤动。

因为那场比赛,我和他相识了。他说,他一直在台下观看,觉得满目庸脂俗粉,唯独自衣胜雪的我的出现让他眼前一亮。我来不及辨别此话的真实度,就已经沉入他的气息,醺醺而醉。自那以后,他开始频繁地来找我,借以各种名义。我那时太寂寞,又加上内心脆弱,渴望被人宠溺、疼惜,竟迅速沉入一个黑暗甜腻的阱,无法自拔。

知道他喜欢那条白裙,于是改短,变得家常,经年累月地穿着,从初夏直到晚秋,天气冷了,在里面加一条厚丝袜,外面加个坎肩,继续穿。他的目光在这袭洁白里变得温柔,“你真美!”这种回应,令我觉得一切都有了归依,一切都有了价值。

然而,这是一场不宜声张的恋情,我匍匐在阳光的背里,与他暗暗偷欢。寂寞,痛苦,鄙夷,刻骨的思念成了我那时生活的全部。有时在失望之后,我哭着对他说:“不要来找我了!”然后躲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但第二日,他一定寻来,苦着脸,道着歉,说着光明的承诺。我受不了他的伤悲,又一次轻而易举地原谅。但不能兑现的诺言与谎言何异?随着它的增多,我的绝望愈来愈甚。

三年后的某一天,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去广东看他,待了几天后,又独自回来。下车给他打电话,他的手机又关了机,直到下午他才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让我不要打扰。原来就在我离开的第二天,他的妻到了,他们在东莞相聚。得知消息后,我再也压抑不住常年来的抑郁与痛苦,早上刚刚到达我的城市,傍晚又踏上了前往广东的列车。我要去,要去听他给我的三年时光一个明白的结局。

我穿上那条白裙,在自己的背包里放上了一把锃亮的水果刀,然后孤身前往一个险象环生的未知——我必须借助金属给我力量,自卫,或者,自尽。解决残酷的方法只有更残酷。

在列车上给一个广东的文友发短信,她一直熟知我的情况,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心疼着我。接到短信后,她立即打来电话,再三劝我不要去,然而我被巨大的痛苦扼住,不能自己。

她没了辙,说:“那好,我求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

“嗯?”

“你不要死在异乡的街头,你不要让你年迈的父母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为你收尸……”我泣不成声,答应下来。因为这份嘱托,我一直对她情绪特别,又感激又羞愧。那段黑色的年月里,我的可倾诉者少到可怜,唯有她一直在陪伴着我,这不能不让我把它当成可温暖一生的记忆灰烬来保存。火柴为什么可以看成温暖的天堂,只因为有深冬的冷空气的相衬。然而,痊愈者对于伤疤总是敏感的,一低头,那些黯然旧事立即涌上来提醒,扼住感知光明与美好的触觉——这不免让人避之不及,因此,我与她如今竟疏于联系。

南方的乔木伸展着厚颜无耻的叶子,在风里扇来扇去,像在掴着一个人的耳光。踏上那块土地的时候,我哭了整夜的眼睛红肿如桃,不能见光,然而南方的阳光如此毒辣,街道上的一切都发出强烈的侵略感,令我几乎虚脱。

在一个小宾馆住下,我给他打电话:“我来了,你们来见我!”然而他不愿意,说以后再给我一个解释。一连几天,他手机关机。第三天接到一个电话,是他的妻打来的,说着极尽污秽的语言,我说不必骂,你和他来,我就在这里。

傍晚的时候,他的电话打来,气急败坏地:“你发神经是吧,跑来这里给我添乱,搞得我一团糟很好玩是吧?……不可能的,你赶快回去,以后我会和你说的……好了,现在不方便,就这样!”

当那粗暴专制的嘟嘟声传来后,窗外已经亮起大片霓虹,宾馆窗口的木棉花被黄色的灯光一照,宛若一张张失血过多的苍白的脸。我手脚冰冷,黑色的绝望弥漫我的眼眶,我从背包里拿起水果刀,在自己的腕上划下深痕,刀刃过处,皮肤如丝帛裂开,红色的血液汩汩渗出,染透了我身上穿的白色裙裳。

就在意识就要失去之前,我忽然想到我来时的承诺,不行,我答应了她,我不能这样死!于是,我拨通了床头的电话。医院的急诊医生是个老者,他叹着气,为我缝针,“这样年轻,何苦?”我泪水横流,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回到宾馆后,脱下那件已经红花遍开的白裙,取出水果刀,我疯狂刺向那些纵横交织的丝纱,如同刺向某个人的肉体,积恨倾巢而出,淋漓发泄,嘶,嘶,嘶,裂帛声凄厉决绝,入耳,已经变成一种刺伤。

我战栗着,豆大的泪水无声掉落。待到停手的时候,裙子已经支离破碎,满地杂缕。我在那一地杂缕里坐着,想着姑姑曾经的那句话:“稍不慎,美丽就会成为罪恶的葬品!”

这是逃不出的轮回,任何鲜妍的开始,最终总以残败而结束。

当我包扎好手腕回到自己的生活时,开始俯下身来,遗弃过往,用漫长的日子来疗伤。如今,我已经淡忘那个人,淡忘那个伤口,淡忘那条已随着往事而逝去的白色长裙。即使偶尔仍遇种种跌宕,我也不再担心,只要自己立场坚贞独立,怎么会有缺口来放行罪恶,打扰自己本该云淡风轻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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