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若柳絮因风起

2009-09-30 07:16蒲日材
山花 2009年18期
关键词:撒盐佳句柳絮

蒲日材

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而无论是“诗言志”说还是“诗缘情”说,都说明诗歌不是以塑造形象为目的的。受诗学的影响,其他的文学样式一般也是以抒情为主,形象也不太鲜明。这一状况,随着人的觉醒和文的自觉,在“最富有艺术精神的”魏晋六朝,终于发生了变化。在魏晋时期,人们开始了对文学形象美的追求。这在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中可窥见一斑。

《世说新语·言语》71云: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超。”公大笑乐。

此则故事虽放入《言语》门,但从内容上,它涉及的是文学的问题,它谈论的是以“撒盐”喻雪和以“柳絮”喻雪到底孰优孰劣。对此理解,后人有两种看法,一是认为此“二句当各有谓,固未可有优劣论也”,二者自有定分。撒盐空中是比喻米雪,柳絮因风起是比喻鹅毛雪。二是认为“二句虽各有谓,而风调自以道韫为优”。而从“未若”二字看,主人公谢安及作者之本意似乎与后一义相同。究其“撒盐之拟”未若“柳絮之喻”的原因,得从“盐”与“柳絮”这两个意象上分析。首先,从形象上看,二者有雅俗之分。盐乃生活日常食用用品,偏重实用功能,柳絮乃自然界之生物,偏重审美情趣。故“撒盐”之喻因为其过实而致俗气,而“柳絮”之喻则意象优美给人以美感。其次,从境界上看,二者有高下之别。盐质地沉重,“撒盐空中”是写雪纷纷落下,而柳絮柔软轻盈,“因风而起”,画面飘飘洒洒,漫天飞舞,极富于动态美。二者虽皆为阔大之境,但“撒盐”显然不及“柳絮”之有神韵。最后,从语言的启示性来看,二者有难易之差。盐因质实而难以引起人们之想象,而柳絮表清新、轻盈之姿则更吻合人之情性。《贤嫒》30云:

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余嘉锡注曰:“林下,谓竹林名士”,故“林下之风”即是指不拘礼法、超凡脱俗。谢道韫以一女子而有林下之风,使她成为晋代妇女崭新精神面貌的典型代表。柳絮轻盈飘逸之姿和谢道韫这一品格不是吻合了吗?“柳絮”二字是一个词语,此二字形成了一个意象:自然物“柳絮”,柳絮因风起时飘洒飞舞之画面是言内意,谢道韫清逸脱俗、神情散朗之风貌是言外意。非柳絮这一物象写不出、写不足这一人物品性。

从以上分析可见,“撒盐之拟”未若“柳絮之喻”,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喻体“柳絮”这个意象要比“盐”更加精美,更能触动读者的审美情愫,更能唤起读者的联想,从而达到最佳的审美效果。在文学理论中,“物象”、“意象”和“形象”是意思不同而又有关联的三个词。由自然“物象”形成文学“意象”。而“文学意象”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文学形象”,所以对精美意象的追求,实际上就是对文学形象美的追求。文学作品总是渗透着作者的思想和时代的思潮,故这则故事主人公谢安的“未若”态度,其实就是作者刘义庆的态度,进而也代表了魏晋士人的态度。“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故事,反映了魏晋士人对文学形象美的追求,这也是当时文学观念变化之一。所谓形象美,首先是指意象的精美,或清新自然,或新奇精美,轻盈之柳絮为一例。其次是指语言描写的生动鲜明,富于启示性。魏晋士人对文学形象美的追求,还可以从《世说新语》对佳句的赏会中找到例证。《世说新语》记载了诸多对佳旬的赏会的故事,单《文学》门就有:

52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讦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向偏有雅人深致。”

76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

100羊孚作雪赞云:“资清以化,乘气以霏,遇象能鲜,即洁成辉。”桓胤以遂以书扇。

101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户前,问:“古诗中何句为最?”睹思未答。孝伯咏“‘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为佳。”

此外《豪爽》4:

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唾壶边尽缺。

和前文所引的《言语》71,也都可属佳句赏会。

“佳句欣赏的历史,见于记载的,应以《世说新语》为最早”。《世说新语》所记之事,多为晋代的事情。既然为“最早”的,那么这是一个新的文学现象。这个新的文学现象,一方面,“契合了‘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的创作现实情况”。另一方面,也预示着文学观念产生了一些新的变化。分析以上罗列的句子,我们不难发现,这些句子之所以被认为是佳句,不外乎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具有强烈的感情,《文学》101和《豪爽》4属于此类。二是具有精美的意象和细腻的描绘。《文学》52认为的佳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其中之杨柳和大雪皆为精美之物象,而以“依依”状杨柳之态,以“霏霏”摹雪花之形,也极得物象之神韵。以此鲜明之物象来写战士上战场时的悲伤和归家途中的喜悦,极富表现力。故深得谢玄以及后人的赞叹。而《文学》76则所写的“林”、“川”和100则所写的“雪”,从意象上看均为优美。

具有了强烈的感情,具有了优美的意象,具有了生动传神的描写就有可能成为佳句,就具备了成为佳句的条件。因此,对佳句的赏会。反映了魏晋士人对文学情感的重视和对文学形象美的追求。

对文学形象美的追求,突出表现在对山水自然独立之美的发现和重视。早在《诗经》和《楚辞》的时代,文学(特别是诗歌)就出现了山水景物,但那时的山水自然只是作为生活的衬景或比兴的媒介。孔子的这句话可作为之前的自然观:“子贡问曰:‘君子见大水必观焉,何也?孔子曰;‘夫水者,君子比德焉。”(《说苑·杂言篇》)在孔子看来,大水其所以为美,在于大水与“君子比德”的作用,观水能使人联想到君子的“德”、“仁”、“义”、“勇”等美好品质。而在《世说新语》中,我们看到了与传统儒家“比德”说截然不同的自然观:

顾长康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言语》88)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言语》91)

顾恺之认为山水之美是“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这是山水自然为自然物本身具有的美:王献之从“山阴道上行”,领略到的也是山水自然“自相映发”之美。在这里,山水自然已跳出了儒家传统的“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比德”范畴,具有了作为自然物独立的美。顾恺之、王献之对山水自然的态度具有典型性,代表了时人对山水自然的普遍看法,此时人们对山水自然有了全新的认识,宗白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他所说的“发现”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提出的。因为发现了山水自然具有独立的美学属性,因此山水自然成为了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人们在生活

中把玩山水之美,用文学作品来表现山水之美。甚至能否欣赏山水之美成为了一个人品性高下、能否作文的标志之一。《赏誉》107云:

孙兴公为庾公参军,共游白石山,卫君长在坐。孙曰:“此子神情都不关山水,而能作文?”

不会欣赏山水,就不能作文!反之,我们也可说,作文就必须会赏玩山水,就必须表现山水。于是,“汉魏六朝时代,一部分诗赋作品对外界景物(主要是自然景物)颇为重视”,山水文学便产生了。

对山水自然独立之美的发现和重视,必将加强文学作品的生动形象性。首先,受社会思潮玄学的影响,魏晋士人多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所以他们偏爱、追慕的自然多是“光明鲜沽、晶莹发亮的意象”,故形象极为精美,例如“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闪闪若岩下电”,“肃肃如松下风”,“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此外因为是刚刚发现,人们表现的自然也多为一些新奇优美景物。其次,为了更好地表现这些自然的美,人们在遣词造句上往往煞费苦心。尽可能运用准确的语言对山水景物作精心细致的刻画,力求真实地再现自然美。永明诗人写景,就是以形传神,以精细的观察捕捉身边最有特征的景色加以描写,真可谓“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文心雕龙·明诗》)。意象的精美和语言的创新,给人的视觉以极大的冲击力,也大大增强了文学的生动形象性。

魏晋士人对文学形象美的追求,与当时玄学思想有一定关系。玄学重要辩题之一是“言意之辩”,其时有言可尽意和言不尽意等观点,其中以“言不尽意”为主导。“言不尽意”以荀粲为代表,《三国志·魏志·苟彧传》注引何劭《荀粲传》云:“盖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举也。”王弼从玄学“贵无”本体论出发,以老庄解《易》,他援用《庄子·外物》中筌蹄之言,作《易略例·明象章》,对言意关系作了新的辨析和解释,最终得出被汤用彤认为是魏晋时代的“新眼光新方法”的“得意忘言”论。王弼日:“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对于王弼这段话,人们注意的往往是其中的“得意忘言”论。其实王弼虽然认为得意须“忘言”、须“忘象”,但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他也认为“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所以有的学者认为,“王弼的意义,不仅在于‘得意忘象和‘崇本息末,更在于‘存言存象和‘崇末举末”。《文学》8云:

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

以有训无、训不足即以言象来寻意悟意。《文学》83也曰:

王敬仁年十三作《贤人论》,长史送示真长,真长答云:“观敬仁所作论,便足参微言。”

微言即言外意,由《贤人论》可“足参微言”,这即是说明由言、象可以悟意。象是由言得意的中间环节,在得意过程中作用犹大。因而文学创作,既可以重神轻形,只重意追求神似;也可以重神也重形,追求形神兼备。这两者都是魏晋时期的文学观念,并且形神兼备应该是更高一个层次上的追求。但受到时代的约束,当时人们还不可能在文学创作时做到形神兼备,仅只能做到神似或者形似。而要做到“形似”,就必须寻找合适的、充足的言来明象,通过合适的、充足的象来出意。不是任何言都可以明象,也不是任何象都可以出意。如果只是寻常之言、象,则指示无余,意在言内,如果能使言、象成为充足的媒介,则指示有余,意在言外,“魏晋南北朝之所谓‘文者,常即谓为此种表现天地自然之充足的媒介或语言。”所谓合适的、充足的是指物象的形象性。以上分析可见,言意之辩促进了人们对文学形象美的追求。

魏晋士人对文学形象美的追求,在文学发展史上有积极的意义。它促进了山水文学的产生和发展,促进了魏晋士人对文学形象的美学特征进行深入探讨,促进了中国格律诗——唐诗的形成,此为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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