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

2009-10-10 05:27胡学文
红岩 2009年5期
关键词:玉成柳絮北斗

胡学文

其实,最难过的不是柳北斗,而是柳絮。

柳北斗的难过是爆发式的,挟裹了愤怒和羞恼。想想吧,几天前他还钻王金芳的被窝,她的胳膊蛇一样缠着他;几天前他眼里进了沙子,王金芳一粒一粒舔出来,还吹吹他的眼皮。几日后她说离就离,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哪个男人受得了?柳北斗质问、哀求,硬箭软箭统统被她挡回。原来这个和他过了十多年的女人根本不稀罕他,原来她嫁给他不过是和另一个男人赌气,那个男人的女人一死,她就迫不及待了,她和那个男人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勾挂着。柳北斗败得稀哩哗啦,什么都是她说了算,离婚也是。柳北斗明白拴不住她,明白她说的不要变成仇人是什么意思,他似乎什么都明白。可当王金芳夹着包袱的身影消失后,柳北斗却糊涂了,她不稀罕他,干吗往他怀里躺?她不稀罕他,干吗还给他生孩子?她不稀罕他,干吗和他过这么久?柳北斗没机会问了,也不想再问,他不是个什么事都必须搞清楚的人。有一点儿他是明白的,想糊涂都不行:王金芳离开了他。柳北斗没有勇气和那个男人决斗,这一点儿他也明白,王金芳和那个男人更明白。

柳北斗认了。但认了并不意味着心平气静,相反,心底刮着旋风。特别是想到那个晚上王金芳就要和另一个男人睡在一起,柳北斗的旋风越刮越猛,飞沙走石横冲直撞,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块一块裂开,要飞到空中去。他必须做点儿什么。

柳北斗摔了一个暖水瓶,水瓶满着,碎裂时发出沉闷的炸响,水溅到柳北斗脚面,他跳了几跳,踮起脚尖摘后墙的衣镜。王金芳像喜欢自己的脸一样喜欢镜子,这是结婚第二年柳北斗跑到镇上买的,那个寒冷的冬日,柳北斗的手险些冻掉。柳北斗既不勤快又不吃苦,可是为王金芳他什么都干了。一块照见屈辱的镜子还留它干什么?挂镜子的钉子深,柳北斗没拽动,对了,他还不是个有力气的男人。一怒之下,柳北斗抓起碗砸在镜子上。镜碗碎裂的声音让柳北斗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像趴在王金芳身上。

柳北斗红了眼,四处寻找可以破坏和发泄的对象,他瞄见那口锅,他们吃饭的锅。他拔锅的时候,柳絮碰他一下。彼时,柳北斗似乎才想起被王金芳甩掉的还有另外两个人:柳絮和柳根。柳絮抓着一块石头。柳北斗看柳絮一眼,明白她的意思。柳絮的眼神平静如水,平静得让他发慌。柳根抓着柳絮衣角,怯怯的。柳北斗没拔锅,没接柳絮的石头,说不清是柳絮的态度,还是柳根的眼神制止了他。

但柳北斗没有罢休,旋风仍在刮。他的目光窜到院里,瞅见丢在墙角的那只破筐。他抓起摔了几摔,筐没有损伤。于是,他狠狠踩一脚,又一脚。筐扁了,像一张皱巴巴的菜叶。柳北斗跺着,踩着,那不是筐,不是菜叶,而是王金芳,是他自己。跺呀,踩呀……旋风平息,柳北斗慢下来,最后泥一样摊在碎纷纷的木屑上。哭泣声从泥里渗出来,像一绺细细的水。

柳絮紧紧揽住颤抖的柳根,看着那团泥,直到那团泥可怜巴巴地说,柳絮,给爹打点儿酒。

柳北斗消停之后,柳絮的难过才真正开始。无数的蚂蚁噬咬着她,不是在皮肤之外,而是在身体之中,吞噬着她的骨头,吞噬着她的内脏。她毫发无伤,但她已经空了,一个空囊,一个空壳,轻轻一口气就会吹到天上。没有重量,没有形状,随便什么地方都能挂住,树梢稻草,甚至别人的眉毛。柳北斗失去的不过是女人,而她失去的却是母亲。柳絮和王金芳关系一般,从来不像别的母女那般贴心贴肺,两人总是隔着什么。柳絮从来不和王金芳顶嘴,但柳絮知道那隔存在着。柳絮也从来不跟王金芳撒娇,内心里甚至瞧不上她。王金芳茶饭不行,针线活儿不行,更干不了力气活,她最擅长的是照镜子。她的时间都耗费在镜子前了,不知她要照什么。柳北斗击碎镜子的瞬间,柳絮也是痛快的感觉。柳北斗腰软肚硬,王金芳慵懒散漫,柳絮觉得上天不公,自己怎么生在这样的家庭?柳北斗和王金芳也倒般配,可忽然之间,王金芳改弦易辙。柳絮听见她和柳北斗交底儿,听见王金芳说出那个爱字,大大吃了一惊。她真是小瞧王金芳了,王金芳竟有这样的心机,王金芳竟然是藏着梦的女人。王金芳的决绝也让柳絮吃惊,柳北斗还在哀求,柳絮明白大势已去。

柳絮没有在意过王金芳,当王金芳离开,她才觉得王金芳不可缺少。没了王金芳,家塌不了,家不是王金芳撑起来的,但没了王金芳,家就不再完整,王金芳毁了家的形象。那爱竟是那般重要,重要得她连柳絮和柳根都不要了,这个女人!王金芳和那个男人的故事藏得那么深,如果不是柳北斗乞求,她就带走了。柳絮曾经在家里撞见过那个男人。现在想来,她和柳北斗一样被王金芳捉弄了。柳絮不只难过,还有被挫败的忿恨。

柳北斗睡得很死,尤其喝了酒。什么也不影响他睡觉,他不是有心计的男人,一通疯狂,大半的屈辱就释放掉了,不会在心里扎根,不会寻死觅活。这是柳北斗的可爱,也是他的可恨。柳絮操心的是柳根,柳根睡前仍在问,妈真的不要咱们了?柳絮纠正,是咱们不要她了。柳根没再问,柳絮知道骗不了他,柳根已经十三岁。柳根是柳絮带大的,对柳絮的依恋超过王金芳,柳絮心里有数。茶饭、针线活儿也多半是柳絮做,王金芳更多时候是个摆设,但柳絮不能代替王金芳的一切,哪怕王金芳是个影子。

第二天,柳絮起个大早,她搅点儿面,炸了几个油饼。动油锅意味着节日或喜事,除村支书家,平时没有谁动过油锅,柳絮家也不例外。但王金芳断然离去,柳絮破例。没有王金芳,日子不仅不会变糟,还会更好。柳絮不只是暗示柳北斗和柳根,也是向整个村庄宣告。油味儿带着翅膀,一家动油半个村子都能闻到,另半个村子会从别人嘴里知道。柳北斗和柳根被香醒,惊喜的表情令柳絮略感心酸。柳絮悬着的心暂时搁稳,看着两人大口吞咽的样子,柳絮酸涩中竟有几分兴奋。

柳絮上街了,像平时一样昂着头。几个女人在水井边说着什么,待看见柳絮突然停住。柳絮清楚她们的话题与王金芳、与她有关。她装着糊涂,不介意她们探询的目光。当然,柳絮不会被动地任她们审视。她有办法。略一扫,看见二丫手里勾了一半的衣领,随之笑笑说,怎么还这种样儿?早过时了。二丫勾的花样是柳絮教的。二丫问,现在时兴啥针?柳絮说,蝴蝶。二丫说我怎么不知道?柳絮说,你没问过我,这种样儿太老气了。很自然地拿过来,问,不换?二丫说换就换……柳絮知道二丫后边的话是什么,她打断,好学的。三两下就拆了。众目睽睽中,柳絮边教二丫边飞快地织着,就这样,会了没?二丫点头。柳絮忽然说,我还有事。二丫不可能马上学会,上一种针柳絮教了三天。二丫会来找她。

柳絮掌控了局面,释放了信号,没必要再呆下去。她转身的时候,有人叫住她,是万山女人。万山在粮库当临时工,万山女人在村里便有一种优势,嘴就格外刻薄。就这么放过柳絮,就这么让柳絮出尽风头似乎不甘。柳絮一瞅她的眼神就明白。柳絮微笑着问,有事?

万山女人问,你妈呢?

无数乱箭射到脸上,柳絮没有躲避,甚至表情都没有变化,仍挂着微笑,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嫁人了!还想知道什么?

万山女人怔怔,又慌慌一笑。

柳絮说,想起来去家里找我。

过去,柳絮机巧,高傲,并不锋利,王金芳离去,柳絮突然锋芒四射。

当然,和万山女人交锋并不意味柳絮大获全胜,不过暂时占个上风。也就够了,和这些多嘴女人过招还能怎样?再说,她们只是她们,和柳絮隔着距离,柳絮在乎的,或者说更在乎的,是另外一个人。

柳絮出现在场院,他正和数个半大孩子玩砸阎王。谁击中几十米外的目标,谁就是阎王。他对这个游戏着迷,黄昏时刻,场院是属于他的。柳絮和他没关系,但又是有关系的。似乎说不明白,不,那是不能说明白的。没有过深交往,甚至没说过像样的想说的话,但柳絮懂他的眼神,还有他对砸阎王的欲望——尽管无法说清那是什么。柳絮释放出一些信号,让他看懂又让他看不懂。十六岁的柳絮无师自通。一束花递到墙外就足够,她不会把满园春色敞在他眼前。

他和他们注视着她,她看着他们,而不是仅仅看着他一个问,柳根来过没有?谁见柳根了?他说柳根没来过,又问他们谁见过柳根。他们都摇头。柳絮哦了一声,转身就走。几分钟后,他追上来,问要不要他帮她找,柳絮笑笑,干啥呀,他又丢不了,你玩你的。他显然还想问什么,但又拿不准,柳絮适时阻止,那是一种亲近而得意的警告,你可不许欺负柳根啊。他回答得也很聪明,不会,我不会欺负任何人。柳絮又笑笑。找柳根是借口。她把一个没有任何损伤、自自然然的柳絮呈现在他面前。她必须告诉他。他的眼神一如既往,柳絮放心了。

几天后,柳絮去供销社买了一块穿衣镜。她像不喜欢王金芳一样不喜欢镜子,可看着空空荡荡的后墙,她不舒服,决心买一块。除了王金芳,别的都不能少。售货员罗建军热情的有些过度,快速泡了杯茶端出来,说这叫绿茶,你尝尝。罗建军当售货员没多久,头发梳得油光。柳絮有王金芳一样的容颜,到哪儿都被目光追着。柳絮没因罗建军的父亲是支书而亲近他,相反,始终冷着。她一眼就瞧上喜鹊登枝图案的镜子,如果是过去,她会毫不犹豫。可那天,面对罗建军的热情,她装出拿不定主意的样子,问罗建军哪种好?罗建军兴奋异常,竭力推荐牡丹图案的那种。柳絮比较半天,说她还是喜欢喜鹊。罗建军马上改口,喜鹊登枝也好,喜庆。柳絮赞同地点头。她对自己有些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夜里,柳絮还在想,他和罗建军轮流在脑里飘着,忽高忽低,忽大忽小。柳絮没在意过罗建军,是罗建军自己钻进她脑里。王金芳离去,给罗建军留了空子。柳絮没有驱逐罗建军,任罗建军在那里晃荡,罗建军能把她怎样?又能把他怎样?柳絮很自信。

家稳住了,不,是稳稳当当的。王金芳不是大梁,不过是泥皮,柳絮把脱落的泥巴修补好,至少是没有谁明指着说三道四了。至于柳北斗和柳根,早就尝到甜头。尤其柳北斗,隔三差五还能喝二两酒,过去是不可能的。柳北斗没有陷入屈辱和伤痛而一蹶不振,似乎已经把王金芳忘记。他的不争气固然可气,但也是柳絮求之不得的。

但还是出了问题,就出柳北斗身上。

柳北斗醒过神儿,开始往回领女人。

柳北斗迎来了春天。准确地说,是找到了春天。他的春天是女人。

第一个女人是路上碰到的。天已经凉了,她穿得那么薄,他好奇地看她几眼。他猜出她的身份,问她去哪儿。我在找住处呀,大哥,她的声音可怜兮兮,他内心深处砰地炸响,像藏在那儿的茅草被点燃,整个人迅速炽热。还好,他没有失态,怜惜地说这么晚了,你跟我去吧。女人哎呀一声,我昨儿个做了好梦,遇见贵人了,原来是大哥你呀。听大哥的口气,就知道大哥能当女人的家。柳北斗皱皱眉,说女人不在家。女人喜上眉梢,那敢情好,我不白住的。

女人洗完澡,站镜子前左右照,大哥哎,我不难看吧?柳北斗早忍不住了,哪管难看不难看?猛扯过女人把她扔到炕上。

天神神咧,你轻点儿……哎哟,我的妈呀。柳北斗成了火球,眉毛烧没了,头发烧没了,手掌脚趾也烧没了,无数的火舌从火球中间伸出来,舔吸着吞噬着。忽然间,火球坠入海水,海水滋滋作响。火球一落一弹,一弹一坠。女人就是女人,晕眩中的柳北斗感慨万端。但女人又和女人不一样,王金芳从来没叫过,而身底的女人几乎把房顶叫塌。女人不叫和女人叫也不一样。王金芳是什么?不过一个女人。离了王金芳,柳北斗照样有女人,没必要在一个女人身上吊死。柳北斗突然醍醐灌顶,他的好日子来了,他的好日子与女人分不开。

女人只住一夜,柳北斗的快乐却没随女人离去。柳北斗受了点化,突然开窍,开始往家里领女人。有时三五天,有时半月二十天,有时留一宿,有时留三两宿。秋末,大路上不断有乞讨者、流浪艺人。岁数大的,岁数小的,柳北斗都不嫌弃,只要对方愿意,只要对方是女人。柳北斗不怕笑话,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当他撕下脸,就什么都不再怕。他不断地换女人,过的是皇帝日子。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哎嗨哎嗨咿呼呀嗨。

柳北斗领回那个女人,柳絮死活不同意她留宿。柳北斗央求,可怜可怜她吧,这么冷天,不能让她睡野地,柳絮哎,咱这是救命呀,你就答应爹一回吧。柳北斗的样子比那个女人更可怜,柳絮心软了,犹犹豫豫地说她那么脏。柳北斗马上道,让她洗洗,不用你烧水,你领柳根出去转一圈。柳絮横扫柳北斗一眼,和柳根出去了。回来,门却插住了。柳絮又气又恨,也暗暗奇怪,柳北斗几时有了心计?柳絮没敢停留,拽着柳根就走。杀猪样的叫声让她恶心,她怕脏了柳根。再次返回,再次离开。

那一夜,柳絮和柳根在五爷家借住。

数日,柳絮冷着脸,不管柳北斗怎样讨好,她一言不发。她还能怎样?这就是对柳北斗的警告和惩罚了,不可能把他捆起来抽一顿。令柳絮意外的是,柳北斗再次领回女人,更让她没料到的是,柳北斗央求不成,态度突然强硬,他红着眼,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架式。柳北斗的暴徒形象让柳絮心惊,柳北斗没这么凶过,柳絮无法预料和柳北斗拼架的后果。柳北斗已经是一个笑话,和柳北斗吵架会成为更大的笑话。柳絮再次选择退让,痛心的退让。原以为照顾好柳北斗的生活就万事大吉,她忽略了或者说根本没想到柳北斗还需要别的。

柳北斗百般讨好柳絮,恨不得柳絮抽他嘴巴子。领回女人,柳北斗马上变得强硬和蛮横。柳絮无计可施,柳北斗哼起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柳絮就心惊肉跳。可是总得想个辙儿,由柳北斗胡闹,他毁了不说,还会毁了这个家,她和柳根也跟着毁了,雪上加霜啊。

柳絮咒骂那些不要脸的脏货。柳絮有一张利嘴,不是柳北斗和王金芳的遗传,是她自己练就的。她骂着最狠最脏的话,她自己都脸红的话,但那些脏货充耳不闻,你骂你的,我该吃照吃,该喝照喝。偶尔也有回击,一个独眼女人说,什么话我没听过?你还嫩着呢。柳絮突然泄气。骂失效,柳絮干脆拽她们离开,柳北斗立刻阻拦。一次,柳絮耍泼,就不走。家不是柳北斗一个人的,凭什么让给他和脏货?最终,柳絮还是离开。她不能捆住柳北斗和女人,那对不要脸的伤害的不只是她,还有柳根。

柳絮节节败退。

那天,柳北斗又领回一个女人,一番激战之后,柳絮带柳根去五爷家借住。柳絮气愤,但脸上平静如水。当然是装出来的,不但要装,遇有人多舌,她还要反击。柳北斗不争气,但柳絮不允许别人贬损他。维护柳北斗,就是维护她和柳根。就是五爷,柳絮也巧妙地堵他的嘴。柳絮没别的亲戚,只这么个远方爷爷。五爷是鳏夫,家里又脏又冷,但柳絮别无选择。柳絮痛恨柳北斗的同时,也怨恨王金芳,一切从她的离去开始。

柳絮亲热地叫声五爷。五爷说我估摸你俩该来了,你爹消停不了几天。柳絮笑笑说,也好,不然咋和五爷说话呢?五爷说那是,你爹不心疼,五爷心疼你们。五爷家没有打扫的必要,但柳絮还是擦了擦,抹了抹,末了要烧水给五爷泡脚。五爷阻拦,柳絮说上了年纪常泡泡脚好,我闲着也是闲着。五爷感叹,没想到我也是有福人啊。柳絮不想白借住,总得做点儿什么。当然还有别的心思,炕太凉,得找个理由烧烧炕。

五爷说着不用不用,柳絮还是把五爷的脚摁在盆里。柳絮说,当孙女的给爷洗个脚怕啥?五爷难为情地说,我脚臭。柳絮说干净就不用洗了。五爷享用着,说你爹咋就不知足呢?我明天训训他。柳絮说算了,气坏你的身子不值,瞧你现在多硬朗。五爷得意地说,这倒没错,五爷年轻那阵儿身坯就好,可惜——柳絮哎呀一声,怎么这么硬的茧?得修修。五爷的话咽回去。

睡到半夜,柳絮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突然惊醒。是五爷的手,五爷一条腿已经伸进来。柳絮又惊又急,抓住他的手往外拨,低低喝道,放开!五爷不但没有放开,另一只手也伸过来,边抓边央求,柳絮,给爷一次,就一次。柳絮低骂,畜生。柳絮怕弄醒柳根,动作不大但极其坚决。五爷不死心,肯定猜到柳絮的顾忌,越发放肆。柳絮挣扎,躲避,五爷快要覆盖她时,她狠狠咬他一口。五爷哎哟的同时,柳絮又踹过一脚。

柳絮叫醒柳根,可能五爷哎哟的时候柳根就醒了。柳絮叫柳根穿衣服,柳根懵懵懂懂地问,干啥?柳絮喝道,让你穿你就穿,快点儿!

五爷又是五爷了,柳絮,这么冷的天,小心冻坏。

柳絮无言。当着柳根的面羞辱他,等于羞辱她自己。这个老鳏夫,挨骂都不配。

寒气扑面而来,将柳絮柳根紧紧裹住。半夜,正是最冷的时刻。柳根问咱们去哪儿?柳絮怔怔,是啊,去哪儿呢?她只想着离开,并未想去哪儿。家被柳北斗和脏货霸占,别人家也早就睡了,就是不睡,柳絮也不会去借住。柳絮再没地方可去。

柳絮牵着柳根冰凉的手,在街上茫然四顾,怒气突然间窜上来。她返回五爷家取了盒火柴。把家夺回来,一定夺回来!

柳絮问,冷不?

柳根答,冷。

柳絮说,一会儿就不冷了。

屋里没有声音,柳北斗和那个女人睡得正香,柳絮和柳根却在寒风中发抖。柳絮从园子里抱了几抱柴禾,在当院燃起。柳根先前有些害怕,很快来了兴致,绕院子捡树枝。在火光的照耀中,柳絮抓起一块石头,照直砸向窗户。玻璃的碎裂伴着几声惊叫。柳絮抓起燃烧的柴禾投进刚刚砸开的窟窿。更高的惊叫,还有怒骂。柳根傻了,呆站着,柳絮又抓一把塞进去。

柳北斗和那个女人狼狈地逃出来。

柳北斗扇柳絮一掌,骂着难听的话。

柳絮没还手,不,她动也不动。还打不了?她问。

柳北斗骂,你疯了?!

柳絮冷冷地说,我就是疯了,你不打就别挡路。柳絮又抱些柴禾出来,重新点燃,并抓起来往屋里塞。屋门已经敞开,但柳絮视而不见。柳絮并不想把整个屋子化为灰烬。

柳北斗气乎乎地叫,还不住手?

柳絮说,除非你打死我。

柳北斗又扇柳絮一巴掌,柳絮的鼻子有液体流出来。

柳絮问,还打不了?不打?那就让开。

柳北斗气急败坏,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你,突然稀软,柳絮,爹求求你。

柳絮说,我没你这样的爹。

柳北斗说,爹不了,不了还不行吗?

柳絮不说话,凌厉地盯着他。

柳北斗看不清柳絮的目光,还是躲避着,不了就是不了。

柳絮审视着那个模糊的面孔,半晌才说,再有一次,我就让你们变成灰。几乎咬牙切齿。

柳北斗声音越发细下去,不了。

柳絮让那个女人滚。

柳北斗求情,深更半夜的,让她留下吧。

柳絮大叫,滚!

女人滚了。

柳北斗似乎想送,柳絮喝了一声,柳北斗被镇住。柳絮颤栗着,不只因为愤怒,也因为发现了又一个自己。抑或,是她开垦了自己。

柳絮扳回局势。从那个夜晚开始,柳北斗便有些怵柳絮。简直是意外的收获。总听说逼急了怎么怎么样,现在柳絮品出被逼急的滋味,那是陷于绝境后的飞翔,疾风暴雨后的晴朗。

柳絮那样年龄的女孩,最在乎穿衣打扮,一个漂亮的发卡也炫耀半天。柳絮不,她更在乎声誉。那些女孩没必要为无形无影的声誉操心,她们的家很少有扎眼、出格的事。柳絮家不同,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家受人嘲笑,甚至遭人捉弄。王金芳缝的衣服前襟永远对不齐,裤子一个腿长一个腿短。一次柳絮穿着王金芳做的鞋和伙伴追赶,鞋底儿竟然脱落,招来一片哄笑。柳北斗没力气,没手艺,谁干活也不愿意和柳北斗搭伴儿。队长安排柳北斗放羊,放了三天,丢了两只。其实也没丢,后来在别的队找到了。队长依然把柳北斗操了个够。柳北斗嘻嘻着,仿佛队长在给他唱戏。那年中秋,队里杀羊,别人家分的是肉,柳北斗只端回一盆羊血。声誉是一个家庭的牙齿,不能打掉,但王金芳不当回事,柳北斗更不当回事。柳絮的成长伴随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她在乎,太在乎了,哪怕别人唾一口,她都不允许。怎奈事与愿违,王金芳离家,柳北斗胡搞,柳絮不得不耗费苦心。柳絮不仅要维护,还要挽回属于这个家的声誉,这已经与王金芳无关。她无法具体描述家的声誉,但知道它存在,那是一个模糊、朦胧的形象,就像茫茫雪野上的冰灯。

柳北斗老实了,柳絮的战斗却没有停止。

柳根失踪了。

柳絮没有声张,没告诉柳北斗。柳北斗不操心这些,告诉他有什么用?柳絮在街上转悠,转过几遭,没听谁家的孩子失踪。柳絮放心了,柳根一个人不会到野外。几年前,村里一个男孩在野地被狼掏了。柳根会到哪儿呢?柳絮隐约猜到一点儿,却不愿意往那个方向想。后来碰到他,他问柳絮干吗?柳絮心里暖了一下,他瞧出她心里装着事了。但柳絮没承认,尤其不能向他承认。柳絮说随便转转。他也随意地说我看见柳根往七队那边去了。柳絮淡淡哦了一声,心跳突然加快。她猜对了,柳根果然去寻王金芳了。七队距这儿五六里,是个自然村。王金芳并未嫁到外地,不过从一个坑儿挪另一个坑儿。那个叫吴玉成的男人是大队会计。这也是柳絮郁愤的一个原因。王金芳嫁到外地还好,柳絮柳根还有柳北斗永远看不见她,眼不见心不烦。王金芳生活在眼皮底下,羞耻也就晃在眼皮底下。

半路遇上柳根。还有吴玉成。

柳根紧张地叫声姐。

柳絮并未发怒,怎么不说一声,吓姐一跳。语气难以分辨是疼爱还是责备。

吴玉成解释,本来想留下他,又怕你着急。

柳絮这才和吴玉成对视一眼。正是黄昏时刻,吴玉成的脸罩着一层暗影,仍然能看清他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论相貌和个头儿,吴玉成与柳北斗相去甚远,但吴玉成比柳北斗精明一百倍,外号铁算盘。吴玉成在大队的地位仅次于支书。因此,听“爱”字从王金芳嘴里飞出来那一刻,柳絮有些怀疑,她是冲着爱去的,还是冲着吴玉成的地位?柳絮鄙视王金芳,唯有那个字使柳絮鄙视中掺着吃惊。那个字是羞怯的,温暖的,像一团只能看不能摸的雾,说出来就可怕了,凶狠了,像张牙舞爪的怪兽。王金芳居然说出来,也只有王金芳这样的女人说得出来。

柳絮似笑非笑,语气却是明显的冰冷,这么大了,他找得见家。柳絮不让这个夺走王金芳的男人看出敌意,但让他明白,她不会感激他。

柳絮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估摸与吴玉成拉开距离,突然顿住。柳根险些撞她身上。跪下!她疲惫地说。柳根迟疑着,她大叫,跪下!并顺势踹柳根一脚。柳根咕咚跪在那儿。你找她了?她问。柳根点头。找她干吗?她逼住柳根,柳根嗫嚅着。说呀!她叫。我去看看,柳根声音很低。看啥?她问。柳根无言。谁让你去的?柳根低下头。吃过她家饭了?柳根嗯。她让柳根说吃了什么,柳根一样一样交代,半盘菜,半条鱼,两颗鸡蛋,两个馒头。柳絮让他吐出来,现在就吐。柳根带着哭腔叫姐。柳絮凶狠地说,要是不吐出来,她就划开他肚子取出来。她捏住柳根下巴,同时,心重重疼了一下,但没有松手,吐呀!她大叫。

柳根开始吐。一口唾沫,又一口唾沫。柳絮让他吐那些东西,她抓着他双肩颠颤,吐!吐!柳根吐着眼泪吐着鼻涕吐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实在吐不出了,他眼巴巴地望着柳絮,哝哝唧唧地叫声姐。柳絮问,吐完了?柳根忙不迭点头。她问柳根还去不了,柳根拼命摇头。她问柳根还找她不了,柳根边摇头边说不了。柳絮厉声道,没骨头的贱货,你是男人,就是吃糠咽菜,也得有骨气,明白了?柳根似懂非懂地点头。柳絮追问,倒是听明白没有?柳根说听明白了。柳絮让柳根重复她说过的话。天已经暗了,柳絮和柳根的身影模模糊糊,但柳根的声音异常清晰,在黑暗中穿出深深的洞。

夜里,柳絮躺被窝里悄悄咬手指。她绝不后悔责打柳根,但是她必须惩罚责打柳根的手指。手指是冤枉的,是得了她的指令,但不这样她别的地方更疼。她用一种疼代替另一种疼,因为疼是抹不去的。

那天,柳根回来比平时晚,只说在别人家玩。那么一段时间,他不可能跑到七队,柳絮也相信他不会去,那次责打之后,他懂事了,如和王金芳碰过一次面,他一五一十向柳絮汇报,包括怎么拒绝王金芳的东西。柳絮赞许他像个男子汉,并煮两个鸡蛋作为奖赏。柳絮觉出柳根眼里藏了东西,还有,柳根的裤兜撕裂了。那不是王金芳缝的,没那么容易撕裂。要么就是打架了,但柳根脸上没有抓痕。柳絮问在哪儿玩,柳根说满仓家。柳絮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儿,喝令柳根说实话。柳根嗫嗫道,姐,你别气着啊,我什么也没干,以后再不跟他玩了。满仓是谁?万山的儿子。丢了一颗弹蛋,万山女人怀疑柳根偷了,要搜身,柳根没让。万山女人强行搜寻,裤兜是这样弄扯的。柳絮狂喜不已,夸柳根有骨气,又问万山女人说什么了。知道那个女人不会简单搜身,她嘴不会闲着。柳根迟疑几秒,还是招了。柳絮咬咬嘴唇,说,姐带你去问问她。柳根问,现在?柳絮重重地,现在!万山女人居然骂柳根杂种,柳絮怎能咽下这口气?得给她点儿颜色看看,这种女人必须彻底击扁她。柳絮早就想教训一下这个乱嚼舌头的女人,现在机会来了。柳絮明白这一仗的意义,不只是她和万山女人之间的战斗。

万山女人很快出来了,她从来就不吃亏。对骂一阵儿,围观的人多起来。柳絮引导着方向,来龙去脉就这样骂出来。万山女人落进柳絮的扣里,依然蛮横着,我就是骂了,他就是杂种,你能把我咋样?柳絮语速突然加快,字字如珠,句句击中万山女人要害。万山女人没章法,没理由,除了脏没别的。没一会儿便显出败势。万山女人恼羞成怒,骂我活这么大,让你个毛丫头欺负,径直扑向柳絮。这是柳絮没有料到的,她不能和万山女人厮打,不论谁占上风,不论谁占理,只要动手,她就输了。万山女人会蹭脏她,那是洗不掉的脏,是沾在名声上的脏。当然,她也不能逃,那也是败,还会成为笑料。

万山女人扑过来的一刹那,柳絮躲开了。万山女人不甘心,再次扑向柳絮,柳絮依旧避开。万山女人要么扑空,要么扑到别人身上,惹来一阵哄笑。柳絮看出她已经昏头,溃败之前的昏头,连着扑倒两次。万山女人哭骂着,转身拎出一把铁锨。有人拽她。万山女人大叫,别拦我,我不活了。

柳絮有些紧张,略一迟疑便看出万山女人不过虚张声势。只是叫得凶。柳絮有数了,径直朝万山家里走去。

万山女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就那么傻看着柳絮走进万山家。

柳絮出来,拎了万山家的菜刀。

柳絮走到万山女人跟前,平静地说,铁锨太笨,你还是用菜刀。你不是说不活了吗,来吧,我保证老实支着。不过姨呀,你得让我死个明白,你告诉我,咋就知道柳根是杂种,他是谁的杂种?柳絮把菜刀塞进万山女人手里。

说呀?姨!

万山女人哆嗦一下,求救地望着围观的人,没等别人说话,她自己先撑不住了,摊在地上,号啕大哭。

柳絮转身离去。不能再逼她。

柳絮没有就此罢休,不彻底制服万山女人,她肯定会找机会反扑,不封死她的嘴,她还会说出别的脏话。第二天,柳絮又去找她,没在门口叫骂,径直去家里。万山女人满眼惊慌,但口气仍硬,问柳絮还要怎样。柳絮说,你还没告诉我,柳根是谁的杂种?是万山叔的?万山女人说,你别得理不饶人。柳絮说,我不想和你过不去,只想让你说清楚,我猜你肯定知道,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姨呀,你说出来我还谢你呢。万山女人终于气力不足,柳絮,姨就这张破嘴,姨是个糊涂蛋,你和姨计较什么?柳絮追问,你承认胡说了?万山女人说,我是胡说呢。柳絮说,好,你当着全村人的面儿收回你的话,你必须给柳根道歉。万山女人涨红脸,我现在认错还不行吗?你别太过分。

柳絮一字一顿地说,你必须给柳根道歉,我等着。

柳絮没想过找王金芳,才不呢,在和万山女人的对视中,柳絮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得把王金芳抬出来,更确切地说,柳絮是想给王金芳,给王金芳现在的男人一点儿颜色。多亏万山女人。

柳絮进屋,王金芳正和吴玉成及吴玉成的两个女儿吃饭。饭菜果然比自家的好,柳絮还惊讶地发现,王金芳坐在炕沿边儿。坐那个位置是盛菜的,或饭后收拾碗筷。王金芳在家的时候从来不坐那个位置,那儿永远属于柳絮。但王金芳脸上并没有落寞,相反,她气色很好。她的衣服也是新的。王金芳彻底改头换面了。柳絮的心被咬了一口,王金芳喜欢当继母的感觉呢。

一家人都很意外,王金芳稍有些慌,但马上镇住自己。那些七长八短的目光在柳絮脸上跳跃。吴玉成反应快,招呼柳絮吃饭。

柳絮说,我吃过了,我来问一件事。她转向王金芳。万山女人说柳根是杂种,我想问问,柳根是谁的杂种?

王金芳飞快看吴玉成一眼,沉了脸道,我是你妈,怎么这么和我说话?

吴玉成也打圆场,柳絮,万山家的天生破嘴,和她哪能较真?

柳絮没理他,只盯着王金芳,我差点忘了,你是我妈哦?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弄明白。

王金芳说,柳絮,你别和我作对。

柳絮说,我不是和你作对,我不该问?不该弄明白?

王金芳重重搁下碗。

柳絮说,我不想揭你伤疤,是别人揭,我就不能装。你就告我吧。

王金芳叫,出去!

柳絮说,你说清楚我肯定走,不说我明天还来。还保密?要不哪天有闲空儿单独告我?

王金芳脸色越发难看,你到底想干什么?

柳絮说,不干什么,是呢,你就告我是谁的杂种,不是,你让万山女人给柳根道歉。

王金芳说,要是我不呢?

柳絮说,屎盆子不只扣在柳根身上,你看着办。

春天来了,窝了一冬的柳北斗又蠢蠢欲动。仿佛体内挤了无数气泡,升腾,旋转,碰撞,一个碎裂,新的马上升起。柳北斗在村里晃荡,在大路游走,似乎想把那些气泡甩出去。没甩出去,反越甩越多。但柳北斗没再往回领女人,那根捻儿彻底被柳絮剪断,不等那些女人走到跟前,柳北斗就逃离了。可柳北斗的眼睛掩饰不住,那是一双饥渴的眼睛,女人们当然看得出来,男人们更是心知肚明。男人们逮机会就开柳北斗玩笑,当然是没有柳絮的场合。柳北斗,村头歇个女人,还不赶快领回去?柳北斗并不计较,装模作样地叹气,没意思呢,吹灭灯都一样。男人们追问柳北斗干以前洗不洗,他给她们洗,还是她们自己洗。柳北斗看出来,他们表面嘲笑他,其实心底是羡慕的。柳北斗被逗起来,说正经话不靠谱,胡说八道柳北斗很在行。他嘻嘻一笑,那活呢就是一个耍,光在炕上耍有什么意思?洗也是耍呢,她给我洗,我给她洗。炫耀,成了柳北斗的新嗜好。在另一场合柳北斗则是另一番说辞,女人和女人怎么会一样?叫唤声都千差万别呢,甭说骑上去的感觉了。有人追问究竟有啥不一样,柳北斗卖关子,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比方说骑马吧,胖马瘦马不一样,骑前骑后不一样,顺骑倒骑不一样,快跑慢跑不一样,你守着一个眼死凿,说了你也不懂。柳北斗正说得起劲,突然有人喊,柳絮来了!柳北斗的话咔嚓一下断了,目光惊慌乱跳。一片哄笑。柳北斗明白他们又在捉弄他。有时,他们追问不止,柳北斗又想不出有力的话,也会用这个招数:哎呀,柳絮来了。男人们哄地散开。一个男人问柳北斗,你这么会骑那么会骑,怎么骑不住王金芳?你不如吴玉成,吴玉成骑得稳稳当当。柳北斗斜着眼睛,你当柳絮的面问,我就告你。嗤,动不动就抬出柳絮,她还吃人呀,却讪讪地去了。柳絮成了柳北斗的武器。

没多久,柳北斗厌倦了和男人们吹嘘,兴趣转到女人身上。柳北斗往女人堆里钻,和她们戏谑调侃,说荤话。柳北斗本来就游手好闲,过去被王金芳压着,什么本事都没有。男人没本事又老实,就是废物。没了王金芳,柳北斗依然没本事,却不再是废物。他会逗女人呢。根本不用学,他天生是这料。在女人们的责骂中,他重新找到快乐。谁说这不是本事呢?在捉摸女人心思方面,柳北斗表现出超常的悟性。哪些女人只能动嘴,哪些女人动嘴同时还能动手,哪些女人嘴上骂得凶心里却痒痒,哪些女人有心没胆,哪些女人有胆没心,哪些女人无心又无胆,哪些女人有心又有胆,逗弄几句,柳北斗就摸个八九不离十。动手是乐子,动嘴也是乐子。能动嘴的动嘴,能动手他瞄机会在女人某个部位抓一把。柳北斗觉出男人们的紧张和敌意,那是另一种乐子。

柳北斗渐渐放荡不羁。

柳絮对柳北斗的花哨有所耳闻,她警告,柳北斗异常委屈,我不过开个玩笑,连玩笑也不让爹开了?柳絮心酸,柳北斗有什么资格开别人玩笑?他自己就是一个笑话。她没敢这样伤他,只叫他不要往人堆凑。柳絮没有太在意,她不能让柳北斗什么事都顺着她。柳北斗不再往回领女人,也就放肆不到哪儿去。只能一点一点训诫他,让柳北斗一下成为有骨气受人尊敬的男人不可能。

那件事在柳絮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生了。

柳北斗大天白晌扒马车倌女人裤子,被碰巧回家的马车倌逮个正着。柳絮匆匆赶到大队部,满脸青肿失魂落魄的柳北斗像见了救星,噌地从墙角站起身,柳絮,我是冤枉的啊。民兵连长一声断喝,柳北斗又蹲下去。马车倌和女人正向村支书和民兵连长诉说柳北斗的恶行,马车倌一脸怒气,马车倌女人哭哭啼啼。村支书说柳絮来得正好,双方都有家人在场,这就公道了。

马车倌女人咬定柳北斗强迫她,柳北斗早就谋算上她了,要不是马车倌回来及时,她就完了。马车倌女人丰乳肥臀,一句话一把泪,痛不欲生的样子。柳北斗则说马车倌女人诬陷,她亲口说马车倌中午不在家,他解扣子她还让他利索点儿,马车倌回来,她立刻就变了。柳絮已经明白,马车倌女人不同意,柳北斗没那个胆子,哪个女人会蠢到承认自己是同谋?柳絮暗暗着急,同谋是一回事,强迫是另一回事,就看村支书和民兵连长怎么认定。柳絮盯着村支书,觉得村支书从未有过的威严与高大。村支书的头发梳得与吴玉成一样光顺,眉心有颗痦子,像一枚缩小的印章。马车倌和女人不依不饶,村支书提出把柳北斗送上边去,上边自有公断。

送上边柳北斗就回不来了!柳絮触一眼那枚硬梆梆的红图章,突然叫声好。几个人惊愕地看着她。她说我恨透他了,让我也出出这口恶气。随后,大步走到柳北斗身边,抡起胳膊扇柳北斗一掌。

都呆了。

柳絮怒喝,你个不争气的……突然就断了,柳絮翻倒在地。她晕过去了。

几个人抓了柳絮,又是喊又是掐,慌成一团。只有柳北斗傻看着,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柳絮终于缓过来,她推开民兵连长的胳膊,仍要往柳北斗身边去。她恨恨地瞪着柳北斗,要吃掉他样子。民兵连长拽住她。马车倌和女人不知所措地看着村支书。村支书威严地说,柳絮,有话你说么。柳絮接住村支书的话,央求,明天早上再往上边送柳北斗,就让他在家里住一夜吧。并且保证,他跑不了,他跑了我去顶替。村支书答应了。马车倌和女人没有吭气。柳絮咬着舌头没让自己摔倒。此时,她才感到真正的虚脱,豆样的汗珠溢满额头。拖延一夜,或许能想出办法。

入黑,柳絮去了马车倌家。马车倌女人嘴角肿了,在大队部那阵儿她脸上没伤,显然是刚打的,马车倌像柳絮一样明白。但如果马车倌女人不松口,理肯定站在她这边儿。柳絮神色凄婉,话却直溜溜的,我明白咋回事,你们也清楚,只要放过他,什么条件咱们都可以商量。要是你们做绝,我也就能豁出去,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像赔罪,又像问罪。马车倌和女人交换一个眼神,最终和柳絮达成协议。赔二百斤麦子,作为不追究的条件。

柳絮又去趟村支书家,柳北斗的事便平息了。

柳絮的“孬”定格在全村人心里,也被一些人挂在嘴上。“孬”并非胡搅蛮缠,是农村人对刁钻、聪慧、精明的概括,还不仅仅是这些意思,它的含义是混杂的。“孬”是了不起的,可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并非那么妙。柳絮心中想要的自己是另外一种形象,但她必须捍卫家的尊严,她是被逼出来的,像一朵莲花,花瓣渐次展开。家的尊严、声誉比她重要,她是家的一部分,柳北斗也是家的一部分。救柳北斗,也是救这个家。

柳絮没有惩罚柳北斗,或者说,没想出惩罚的办法。在大队部打他,那是灵光突现的一掌,不是女儿扇父亲的,在家里,柳北斗就是父亲。柳絮也没有斥责柳北斗,她不说话,柳北斗上赶着和她说话,她也不理,挂着一脸冰霜。这算是惩罚吧,尽管明白这对柳北斗没有任何作用。丢那么大脸,柳北斗没有任何羞愧,能吃能喝,倒头就睡。天啊,简直无心无肺。柳絮一度担心柳北斗想不开,现在看柳北斗这个样子,又特别愤怒。

也就二十天工夫,柳北斗又惹出事,仍然与女人有关。柳北斗倒没扒哪个女人裤子,他说下流话挑逗人家。或故意跟女人身后,不说话不动手,仿佛只为闻味儿。陆续有男人找柳絮告状,柳絮,你管管你爹;柳絮,你还管不管你爹?柳絮,把你爹管好……柳絮一一赔着笑,叔啊,谢谢你告我,要不我还不知道呢,我让他上门赔罪,算了?也好,你饶他,我不饶他。叔,你怎么不扇他?下次你替我教训他,你交给我也好,看我怎么制他。柳絮的话是软的,她没硬的资格,但细细揣味,却能摸出裹在柔软里的骨刺。他们不能随便揉捏收拾柳北斗,只能由她来做。

可是,柳絮并无有效的办法。如果柳北斗是一条狗,她会把他拴家里;如果柳北斗是一只鸡,她会杀了他;如果柳北斗是她的孩子,她会吊在房梁上抽他,可柳北斗是她父亲,她不能把他怎样。她的武器是骂,那次她骂了一个晚上,几乎再次眩晕。柳北斗不辩解,不顶撞,闷着脸缩着。柳絮厉声问他有改不改,他小声说有改,柳絮让他大声说,他就大声重复。可一个夜晚过去,柳北斗依然。狗不改吃屎。再一次,柳絮痛心疾首地央求,爹,你挣点儿脸吧。柳北斗可怜兮兮,爹也不想……可爹管不住自个儿的腿。柳絮质问,是不是剁了腿才行?柳北斗脸一白,又一次发誓。像过去一样,誓言不过一页废纸。

柳北斗遭到了报复。一个晚上,柳北斗在街上荡游,突然被破麻袋罩住,吃了一顿拳脚。绝对不是一个人,拳头和脚的密度冰雹似的。柳北斗挪回去,柳絮吃惊地张大嘴。柳北斗的眼球似乎摔出来了,柳絮好半天才看清那是隆起的血包。柳絮给哼哼呀呀的柳北斗清理,又解气又心疼。柳絮明白,这是一笔无头账,那些人还算留情,没打残他。

柳北斗歇着,整个村庄安静了,柳絮也清静许多。柳北斗改掉毛病,挨一顿揍实在太值。没一个月,柳北斗一瘸一拐地出了门,然后又有人找柳絮告状。柳北斗不再挑逗女人或是嗅女人气味,他迷上听房。羞,不能再羞的羞。除村支书家、民兵连长家柳北斗不敢去,其它人家差不多听遍。那些男人愤愤地叫骂,威胁。柳絮一次次道歉,赔罪。斥责无效后,柳絮想了一个办法,天一黑就把柳北斗关在家里。但家不是牢房,柳絮也不能锁上铁链,稍不注意,柳北斗就会溜出去。

柳北斗成了全村的祸害。

有那么一阵儿,男人们不再上门告状,见柳絮也不再说什么。柳絮忽然害怕。那些人不会默许柳北斗,绝不会。柳絮嗅到弥漫在村庄的火药味,不会揍一顿那么简单。柳絮拴不住柳北斗,要让他消停,除非把他关在什么地方。早知如此,还不如听凭村支书把他送上边。柳北斗一步步毁着家,毁着她和柳根,早晚有一天,她和柳根也会背上臭名。至于柳北斗自己,他早已把名声毁掉。那些人对付的可不是柳北斗的名声,已经没有必要。他们要的是另外的结果。就这么等待那个可怕的结果?不,不能这么干等,必须抢在前面。数月前,她那么害怕柳北斗进去,现在想法变了。把柳北斗关到某个地方,他就不会再这么一路毁下去,顶多吃点儿苦头。再遭报复,柳北斗怕就不是囫囵人了,眼珠可能真要挂在外面。把柳北斗送进去?没那么简单。柳絮拧着眉,那个念头闪过,她吓一大跳。疯了?她骂自己。目光凝滞片刻,她咬紧嘴唇。

公安询问时,柳北斗惊恐的眼睛突然放大,如两个铃铛在柳絮脑里晃荡。柳北斗绝望的声音也不时击打着她,救救爹啊,柳絮!柳絮没有退路,箭已经射出,收不回了。那一箭不只射在柳北斗身上,也射中了柳絮。柳絮反反复复强调,他喝醉了。她不知还能说什么。公安问柳北斗以前喝醉过没有,柳絮说喝醉过。公安问,那么……他有没有……柳絮说没有。公安问没喝酒的时候呢?柳絮说也没有。公安还追问过程,他只撕你衣服?没有进一步的行为?柳絮说是,只撕扯我的衣服,他喝醉了。公安似乎对柳絮的回答有所怀疑,你记清楚了?……我们会保密。我记得很清楚,我没喝酒。柳絮声音不高,但言语锋利。公安说想起什么,随时告诉他们。对柳絮的询问暂时划上句号。

走出那扇门,柳絮并未长舒一口气,心是那样的重,坠得整个人都矮了似的。

当天晚上,二丫看望柳絮。柳絮不想见任何人,她脑子乱极了,想清静一下。可是不能把二丫推出去,那样倒像无脸见人了。她没丢脸,丢脸的是柳北斗,她是为了维护家才那样做的。柳絮没一点儿伤痛表情,神色自然,还调侃二丫,又想问什么?没事想不起师傅。柳絮看到二丫眼里的意外,是的,柳絮让她惊讶。二丫迟疑一下,说我来看看你。柳絮佯问,看我?看我干啥?柳絮不悦,二丫真是太笨,不懂掩饰也不懂拐弯儿,看不出柳絮不想让她问。二丫说,听说,听说……柳絮打断她,听说什么?柳絮坦荡的目光直视着二丫,二丫稍显紧张,他们说……柳絮笑笑,我什么事也没有,他不过撒点儿酒疯,我让公安治治他。柳絮突然意识到,二丫上门是绝好的机会。村里的女孩中,柳絮和二丫走得最近,她可以借二丫的眼睛和嘴巴证明,她毫发无伤,不当回事。确实发生了事,确实又什么也没发生。二丫在柳絮面前掩饰不住,在别人面前同样掩饰不住。二丫问,没有……?柳絮心中恼火,仍扬起一脸笑,你想问什么?怎么吞吞吐吐的?二丫突然顺畅,他们瞎嚼呢,我原来就不信,现在更不信了,你那么厉害,谁能把你咋的?柳絮说又有人嚼舌头吧?这些人,就得给点儿颜色看看。二丫忙说,你别往心里去,还有人说我呢。柳絮说我可不像你,只要听见就装不住,你看我像能装住的人?二丫恭维,你当然不是那样的人,我有你一半厉害就好了。柳絮板了面孔,我又不是母老虎。

王金芳竟然也来看望柳絮。这是王金芳第三次走进这个已经与她没有关系的家。第一次是被柳絮逼回来的,王金芳介入,终于使万山女人道歉。第二次王金芳回来看柳根,柳絮堵着门口没让她进。柳根好着呢,不用你看。王金芳没皮没脸,不配再进这个门。

两人对视的刹那,柳絮听见身体深处冰块撞击的声响。王金芳眼里揣着探询和担忧。王金芳从不关心柳絮,倒是柳絮替她操心,王金芳另觅高枝,竟然牵挂起柳絮。柳絮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惊愕,羞恼,还有几分不屑。但柳絮没挡她,想看看王金芳会拽出几截肠子。当然,柳絮没像在二丫面前那样一览无余地笑着,始终霜着脸。王金芳被柳絮盯得不自在,下意识地摸摸脸。王金芳的脸比过去还白。柳根呢?王金芳打破沉闷,柳絮说出去了,仍盯着她。王金芳没变的是脸皮,不在意别人的目光,甚至有炫耀的意思。改嫁是那样荣耀,村里再找不出她这样的女人。

王金芳的目光跳开,蚂蚱一样蹦一下停一停,最后停在那块穿衣镜上,不再动。歇够,突然骂道,畜生!

柳絮的心重重锉了一下,没有表情地质问,你来吵架了?

王金芳解释,我骂柳北斗。

柳絮冷笑,这还听不出来?顿顿,竭力压制住愤怒,你谁啊?有什么资格骂他?

王金芳说,我是你妈。

柳絮挡回去,我没你这样的妈。

王金芳说,我知道你恨我。

柳絮劈断她,你没资格让我恨。

王金芳说,你心情不好,我不计较,我都听说了,柳北斗……

柳絮再忍不住,怒道,你不要再提柳北斗,告你,我心情好得很。

王金芳再次说,我都听说了。

柳絮逼住她,听说什么?

王金芳说,他……

柳絮故意问,他怎么了?她知道王金芳想说什么,想看看王金芳怎么说出口,她甚至有一种冲动,只要王金芳说出来,就啐她。王金芳似乎什么都明白,其实什么都不懂。王金芳以为柳絮伤痛不已,以为柳絮需要她。柳絮是伤痛,但不是因为柳北斗把她怎样了,柳北斗没怎样,那不过是她设的一个无奈的套子;柳絮更不需要她。王金芳还是这个家庭成员的时候,柳絮的傲气便丝丝缕缕,王金芳不会的她干,王金芳干不好的她能干好,只不过那傲藏在心底。现在柳絮不再遮掩。王金芳想可怜她,真是好笑。王金芳才可怜呢,她以为自己掉进福窝。可她有什么?一个二手男人,两个二手女儿。

王金芳没说出来,面对咄咄逼人的柳絮,第一句话没说,后边的话就没必要说。王金芳的担忧显得那样荒唐和可笑。柳絮就是要这样的效果。如果进屋那一刻王金芳还有母亲派头,此时只剩偷窃被当场捉拿的慌乱。柳北斗的今天表面与柳絮有关,其实根还在王金芳身上。王金芳不明白?不明白该骂的不是柳北斗,而是她自己?柳絮落到什么地步,也不稀罕王金芳的同情。不!

王金芳最终一脸落寞地离开。柳絮冲着空荡荡的门口骂,不要脸!

柳絮像打了小小的胜仗,得意地抿抿嘴。突然间,她意识到什么,嘴巴一点点张开,张大。二丫和王金芳竟然都认为柳北斗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那就是说别人也……柳絮马上想到他。她浑身冰冷。他们看不到事实,只能猜,而且更喜欢猜。她别的可以证明,清白没法证明。好在她和公安说清楚了,别人也只是嚼嚼。但柳絮再难以平静,她不在乎别人,但不能不在乎他。

忙碌的夏日,他不玩砸阎王,但柳絮还是去了场院。地面瓷硬,仍有蒿子顶出来,毫无节制地蓬着身子。石块都缩在蒿丛下,似乎躲避着什么。柳絮踢踢,石块暴露在日光下,灿出一团白。他就是抓着这样的石块砸中阎王的。柳絮抓起一块儿奋力投掷。扑嗵一声,前方没有阎王,但分明击中什么。柳絮的心不再摇摆。

柳絮站在他家门口,大声叫他名字。不只让他听到,也让别人听到。他趿着鞋跑出来,一脸急惶。柳絮不曾这样叫过他。他穿一件汗褂,只扣一粒扣子,显然是刚扣的,错门了。他盯住柳絮,竭力探询着什么,柳絮的脸沉静得像冰雪覆盖的田野。他的疑惑放大,嘴巴错动着。柳絮忽然说,能不能帮我干点儿活?他脱口道,干什么?柳絮看他一眼,他马上改口,行啊。柳絮说,是点儿脏活呢,烟囱好像堵了。他说,现在吗?柳絮说现在。

两人穿过长长的街,没说一句话。柳絮是想说点儿什么,又怕太过主动,露出讨好的急切。她的话其实写在脸上,他是否看到,是否读懂?干活不过幌子,她是想把答案告诉他。她不能厚着脸皮说我没事,不,她绝不那么说。她不知他为什么不说话,是无话可说?还是揣了疑问不敢轻易说。直到爬上房,用竹竿捅进,他才说,通着呢。柳絮说那就好。她能叫出他,他敢爬上她家屋顶,他是在乎她的。当然,因为他在乎,她更需要让他知道。她端来水让他洗手,他说不用,手还是浸到水中。柳絮的目光有意无意扫着他走岔门的扣子,他终于意识到,哟了一声。柳絮抿抿嘴,说打扰你睡觉了吧。他忙说哪里,白天我从不睡觉,有活儿尽管喊我。柳絮道,当真?他说,当然喽。柳絮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他也笑笑,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柳絮还是捕到躲在笑意背后的疑问。柳絮突然被烙疼,她脸上写的明明白白,他竟然没读懂。他还不如二丫呢。愠怒刹那间卷上来,还好,她控制住了。顿顿,她稍稍平静了些。也怪不得他,那档子事动静太大。柳絮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话,他顿了一下,没有啊。柳絮说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目光坦坦荡荡。他说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柳絮低声说,我没事,然后语速极快地说,我能有什么事?嘴角挂出一丝高傲。两人再次对视,彼此的目光清澈了许多。他终于明白了,她吁口气。他没让她失望,尽管绕了些弯儿。

几天后,带走柳北斗的公安再次上门。柳北斗没回来,那么说,他暂时不回来了。公安必定是告诉她消息的。她终于把柳北斗鞧住了。尽管是为了家,为了柳北斗走这步险棋,当这个结果最终落实,柳絮又很难过,还有一丝愧疚。她竭力掩饰着,怕公安瞧出来。她找出各种理由替自己辩解,她迫不得已,她是为救柳北斗。她猜测着他们要告诉她的结果,半年?一年?在那个地方呆一阵子,柳北斗该改了吧?吃点儿苦头,他值,柳絮也值。但公安没有马上说,他们问柳絮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才小心翼翼拐到正题。公安让柳絮配合,不要有任何顾虑。柳絮不由紧张起来,公安瞧出了什么?要让她坦白?不,她不能说。公安引导没有效果后,不再拐弯抹角。如同当头挨了一棍,柳絮突然懵了。柳北斗招了?柳北斗竟然招了?他不但供认了此次的罪孽,而且招认了此前的数次罪行,他对亲生闺女的罪行。天啊,天啊,打死柳絮,柳絮也难以相信。公安不可能编,绝对是柳北斗……他怎么了?疯了吗?柳絮呼吸急促,脸像一页被风雨剥蚀的枯白的纸,突然间,那纸有了颜色,仿佛浸到血水中,几乎甩溅出血珠。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没看公安,没看墙壁,没看墙上的镜子,周围的一切不存在了,眼里是一汪虚空,是一股从黑暗中扑出的冷风。不会的,他不会的,我要问问他。

柳絮被抓住,她奋力挣扎,放开!我要问他!!柳絮叫着,嚷着,但公安抓得很牢。挣扎一会儿,柳絮呼吸不那么急促了。海海漫漫的血沉落下去,脸色正常了许多。像闹了一场大病,她有些虚,但已经冷静。叔呀,不是他说的那样,他瞎编的。事情完全拐转了方向,柳絮不能再隐藏,详细讲述柳北斗怎么祸害人,她怎么设了这样一个陷阱。叔啊,有半句假话,就让我烂舌头。柳絮眼巴巴地望着公安,等待他们裁决。两个公安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说,你是个好闺女,也是个聪明娃子。柳絮急切地问,你们相信我了?公安歉意地笑笑,你没必要为他开脱,他什么都说了。柳絮叫,他胡诌呢。公安脸上却是识破柳絮伎俩的宽容,说柳北斗已经供认,没说清楚的是次数,六次,也可能七次,他们不是向柳絮证实有无,而是次数。次数?柳絮糊涂了,她不明白次数的意思。叔啊,我咋样你们才相信呢?柳絮甚至有扒开衣服的冲动,完全忘记是她设的陷阱。公安说还会提审柳北斗,再没有多余的话。

柳絮失神地团在那儿,直到被黑暗包围。

柳絮探视柳北斗是一年后了。

如果算上最初那趟,应该是第二次。那次柳絮没带任何东西,她不是看柳北斗,而是问他为什么胡说八道。为了报复她,还是被逼供?报复的可能是有,他意识到掉进柳絮的陷阱,干脆鱼死网破,让脏帽子扣住自己,也扣住柳絮。逼供的可能也有,柳北斗是个软骨头,没的招供就编,他擅长这个。但柳北斗没有任何伤痕,看不出挨过打,眼里也没有憎恨,相反,他满脸羞愧,紧张不安,触到柳絮的目光马上低下头。柳絮还是问了,柳北斗躲避着柳絮的逼视,反反复复说爹对不起你。那不是装出来的,那是一个罪犯的忏悔。柳絮突然糊涂了,柳北斗真的做了什么?也仅仅是瞬间,柳絮马上打断柳北斗,不要再说了。戛然而止。柳北斗慌慌地半窥着她。柳絮镇静一会儿,再问,柳北斗还是那句话。柳絮没问出什么,柳北斗似乎不会说别的了。

那一年,柳絮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心性高,明里暗里没输过谁,这件事上,她输得很彻底。输给了自己。本想挽救家的声誉,却让家蒙上更大羞辱。虽然她依然高傲,不躲避别人的目光——仍然是那些目光躲避她。但在别人眼里,她的价值已经打了折扣。她失去了他。和别人一样,他相信柳北斗对她犯了罪。她没向他解释,什么话都是无力的。当然,她能向他证明她的清白,但为什么要证明?他不相信她,他就不配了。

每个夜晚,柳絮被无数张利嘴啃噬着,血肉模糊。她在人前挺着,在黑暗中便缴械。她不抵抗,任伤口开裂。有时,她还会成为那些利嘴的帮凶,在自己某个部位拧着。累累伤痕会让她舒服些。

终于熬过来。柳絮脱了一层皮,仍是原来的柳絮。柳絮想起柳北斗,该去看看他。柳絮买了几条烟,烙了一叠鸡蛋饼。打听到里边能听收音机,到镇上花六十块钱买了一台。柳北斗有副好嗓子,是个戏迷。干活儿不着调,唱曲从不走调。

柳北斗竟然胖了,两腮厚了许多,像贴了一层。他规规矩矩坐在柳絮对面,两臂平放在膝盖上,柳絮问一句他答一句,柳絮不问,他的目光便垂下去。他没有回问柳絮的意思,一点儿没有。有那么一会儿,柳絮只是平静地望着他。柳北斗耐不住,也许会说点儿什么吧?柳絮说不清想听他说什么。柳北斗窘迫着,头沉得更低。柳絮不忍,打破沉默。她没再问那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那是塞在壁洞的一只臭袜子,不触碰,它是墙体一部分,拽出来只会散发臭气。会见结束,柳北斗突然说,爹对不起你。柳絮僵僵,平和地说,家里都好,柳根已经到镇上读书,你放心吧。柳北斗转身,抹抹眼睛。柳絮的心一下柔软得不成形状,仅存的那点儿积怨如烟散去。

王金芳滑进柳絮脑子。柳絮没像过去那样立刻驱逐,她圈住王金芳,牢牢的。她盯着王金芳,王金芳慌乱着,躲避着。柳絮无声地笑了,她看清自己的意图:把王金芳夺回来。不是柳絮要她,柳絮要替柳北斗夺回她。柳絮鄙视王金芳,一个甩了丈夫孩子的女人,一个让家蒙羞的女人,不值得柳絮看她一眼。但柳北斗需要她,她本来就是柳北斗的女人。那不容易,可容易还用得柳絮吗?她没想好怎么做,不过办法总是有的。

一个晴朗的午后,柳絮往大队部去。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神秘的笑,没人瞧得出来,但柳絮能看见。她头顶悬着另一个柳絮,一个能看到心里的柳絮。柳絮的头昂着,阳光蝴蝶般环绕着她,仿佛踱了层金色。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来。是他。如果柳絮快走几步,就能把他堵在门口。她和他没有发过誓,他们一直用目光交流,并用目光把两个人的心拴在一起,话语不过是辅助形式。这样,两人的分手就简单了,因为没说过什么,也不用解释,他躲她,她够不到他的目光,那就是结束了。柳絮没躲过他,每次都是他掉头走开。所以,他滞在那儿望着她时,她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大喜过望,她才不犯贱呢。她的眼睛也没有哀怨,平淡的目光从他脸上滑过,自自然然,没有片刻停留。那是看一个物的目光,门框,树木,石桩之类的东西。

有事吗?

我看看有信没有。

柳絮没回头。以为她找他吗?可笑。他们虽然疏离,但她并不缺乏他的信息。去年参加水库抢修,他连续干了二十几个小时,晕倒在工地。他成了村里的骨干。不是干部身份,却可以自由出入大队部。不是干部,却有机会接近干部。他不是一般人,他和一帮孩子砸阎王,柳絮就看出来。他的心很大。不过,这和她没关系了。

大队部外屋的墙壁上挂着信箱。上锁的是发信箱,敞着的是收信箱。有一封信,柳絮拿起瞅瞅,不是她的,没人给她过写信,她也并非看信,而是探看吴玉成是否在。门半开着,柳絮听见吴玉成说话的声音。她出来,他早没了影儿。她的目光往远处荡荡,决绝地扭回头。

王金芳刚刚睡醒,头发散乱着,慵懒的样子。在家那会儿,王金芳就喜欢白天睡觉,特别是阴雨天,一睡大半晌,这是王金芳和村里女人不同的地方。这一点,王金芳没有改变。柳北斗管不了她,吴玉成也宠着她吧。王金芳有些意外,啊了一声,目光含着某种警觉。肯定以为柳絮又来挑衅。柳絮叫声妈,王金芳更加意外,连啊声也没了。似乎要笑一下,但没笑出来,就那么半张着嘴。妈,我来看看你,柳絮又说。王金芳还是不适应,有事吗?柳絮干脆地说,没事,我只想看看你。影响你睡觉了?要不我改天再来。没事的,王金芳忙着说,似乎受宠若惊了。但她仍然怀疑,目光挂着无数小钩,在柳絮脸上来回挠。柳絮说,妈,我昨儿梦见你了,你猜梦见你干啥?王金芳略显紧张,啥?柳絮说,梦见你给我和柳根蒸豆包,我和柳根等着吃,等你揭开锅,忽然刮过一阵风,你一下就不见了,我是哭醒的呀,妈。王金芳的脸暗下去,仿佛扑了一层煤末。我哭了半夜,枕巾都湿透了,妈,我没这么哭过。柳絮语速渐快,你丢下我,丢下柳根,我恨透你了,我觉得你是最狠心的妈,我发誓不再叫你妈,也不让柳根认你,你和那个家,和我们没关系了,昨儿哭的时候,我发现我不过骗自己,我想你。王金芳截住柳絮,不是妈狠心,以后你会明白的。柳絮说,妈,我不是来劝你回家,你喜欢咋样就咋样,我今儿是来向你道歉。过去我太不懂事了,妈,你不计较我吧?王金芳说,我和你计较什么?我心里也难过。柳絮异常急切地,那么,你还认我和柳根不?王金芳说,什么话?你俩本来就是我养的。柳絮说,那我就放心了,还怕你不认我呢。妈,我以后常来看看你,行不?王金芳红了眼圈,有什么不行的?

柳絮和王金芳修好了。柳絮原以为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没想到如此简单,简单到让她失望。她周密设计了好几天,每个步骤,每个意外,全然无用。唉,怎么忘了王金芳和柳北斗是一类人呢,都懒得动脑子。如果王金芳背后没有吴玉成,柳絮夺回她毫无问题。话说回来,没有吴玉成,王金芳还不往外飞呢。

一个没了敌意,一个没了戒备,说话就没了障碍。虽然不是掏心挖肺,对于初次言和的母女,已经是奇迹。王金芳在家的时候,又何曾这样过?柳絮知道说什么最合适,把话题引到柳根身上。王金芳说有些想柳根,柳絮马上说,改天让他来看你。王金芳问,他会来吗?柳絮一笑,瞧妈说的,他是你儿子么。王金芳说妈有时也后悔呢,觉得对不住你和柳根,尤其——柳絮马上意识到王金芳要说什么,笑着打断她,我和柳根都好好的,就是少个妈哦。

王金芳留柳絮吃饭,柳絮迟疑着,拿不定主意的样子。王金芳说就这样吧,柳絮笑笑,算是应了。柳絮没打算离去,她要等吴玉成回来。和王金芳说话躲开吴玉成,说完就没必要躲,她得让他知道,她不是偷偷摸摸来见王金芳。柳絮没像在家那样把做饭的任务揽过去,只给王金芳打下手。她想看看王金芳有没有长进。几分钟柳絮便有数了。王金芳没长进多少,但细心了许多。磕鸡蛋时,一片豌豆大的蛋壳掉进碗里,她用筷子夹,没夹住,后用两个手指捏出来。在家时,就算整个蛋壳都掉进去,王金芳也视而不见。柳絮的心暗暗疼了一下。

吴玉成和二丽先后回来,看见柳絮与王金芳有说有笑,均很意外。柳絮大大方方地打过招呼,王金芳的解释含着炫耀,柳絮看我了。吴玉成夸张地热情着,二丽只是唔了一声,脸木板一样平。柳絮看出她的敌意,回报她一个微笑。柳絮知道大丽进了县里一个厂子,还是问了问。王金芳和吴玉成的目光不约而同掠过二丽,柳絮马上断定,这里面有事。端上饭,柳絮突然啊呀一声,我忘锁门了。吴玉成和王金芳劝柳絮还是吃了饭回去,柳絮急急地说,不行,我得回去。有意扫二丽一眼,二丽种在那儿一样,一动不动。

柳絮不想初次和好就留下吃饭,反正目的已经达到。

不久,柳絮选个柳根在家的日子请王金芳吃饭。她和柳根说了,柳根费解地看着她,眼里挤着一块块雾状的东西,尔后突然说,我才不去叫那个破货呢。听着,柳絮严肃地说,怎么说,她也是咱俩的妈么。柳絮觉得自己的话很假,她忘不了在那个黄昏,她是怎么惩罚柳根的。柳根又怎能忘记呢?现在等于自掴嘴巴。她没法把秘密跟柳根说,至少现在不是时候。说服柳根自然是困难的,是柳絮在他心里埋下仇视王金芳的种子,她必须把柳根拧过来。柳根装不出来,只能彻底把那颗种子抠出来。柳絮是个霸道的姐姐,从来都是。唯一理直气壮的是,每次她都不是为了自己,她不自私。柳絮终于把柳根说通,柳根去了七队,王金芳乖乖上门。

柳絮没什么好东西招待王金芳,吃毕竟是个幌子。王金芳离去,柳絮一直送到村外。柳絮恋恋不舍,仿佛王金芳是远方的稀客。不断有目光粘在身后,柳絮无声地宣布,王金芳又出入这个家了。夜里,想着关在那个地方规规矩矩的柳北斗,柳絮心中腾起一片忧伤的烟雾。如果她伤害了柳北斗,就让她补偿。伤害柳北斗?她自问。那么谁伤害了她?她瞪着大大的眼睛,像两个变形的问号。

柳絮隔三差五去看王金芳,说说话,帮她干点活儿。柳絮说得少,却不动声色地掌控着话题。王金芳说过几次妈对不住你,柳絮都巧妙引开。王金芳没笨到那个地步,说过几次就不再提。柳絮掩藏着自己,却掏着王金芳的秘密。慢慢的,柳絮知道王金芳并不那么如意,她不只是吴玉成女人,还是大丽二丽的继母。天下的继母都不好当。大丽老实些,二丽又刁又自私。王金芳的原话。先前二丽只是冷淡王金芳,因为大丽进了厂子,二丽就开始敌视她。只能进一个,吴玉成拿不定主意,王金芳吹了风。王金芳说她失算了,觉得大丽好就替大丽说话,其实该把二丽打发出去。柳絮果然猜中,里面有事。柳絮劝王金芳想开,就是替二丽说话,二丽也未必感激她。柳絮不像王金芳的女儿,倒像王金芳的长者。不,王金芳更像柳絮的猎物。柳絮看着猎物失去防范,一步步走近。

柳絮和王金芳从未有过的亲近着,几乎无话不谈。柳絮有些惊讶,原来和王金芳可以这样相处。柳絮不动声色地表演着,从未忘记自己的目的。可有时候,她并未演戏,和王金芳很自然地说到一处。当她意识到这些,更加惊讶。

柳絮没有挑拨过王金芳和吴玉成、王金芳和二丽的关系,尽管这样的念头时有冒出,但她及时打住。她没把握,不敢冒险。吴玉成过早识破柳絮的企图,柳絮登门就困难了。但柳絮会间接地制造着什么。比如,她要给王金芳织毛衣,并拿出几绺线让王金芳挑颜色。枣红色淡紫色苹果绿,王金芳拿不定主意。柳絮把每种颜色的好处都说了,哪种颜色穿王金芳身上都好。王金芳终于选定,柳絮建议让吴玉成参谋。王金芳嘴上说他懂啥,还是听了柳絮的。第二天,柳絮见王金芳神色异常,问她怎么了,王金芳的眼泪忽然唏哩哗啦。王金芳说和二丽吵架了,她跟吴玉成说柳絮给她织毛衣,二丽忽然摔摔打打,骂些不干净的话。王金芳又伤心又委屈,我确实没指望她给我织个什么,我哪有怪她的意思?柳絮说,都怪我,是我不好。王金芳说,和你没关系,她是找我茬呢。柳絮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敢穿么?会不会……王金芳说,我能让她吓住?看她眼色,甭出气了。柳絮说,是啊,叔对你好就行么。王金芳张张嘴,似乎要说点什么,柳絮盯着她的嘴,恨不得一把掏出来。但她终是没说,两片红红的嘴唇慢慢合住。柳絮又自责,要不我以后别过来了。王金芳说,怕啥,你是我闺女么,还不许看看我?你又没说啥。柳絮说,是啊,我可是啥也没说。妈,我是怕你受委屈。王金芳说,她不敢把我咋的,你想来就来。柳絮听出赌气的成分。

事情朝着预想的方向发展,但怎么把王金芳夺回来,柳絮却一点儿数也没有。有几种可能:王金芳先和二丽闹翻,然后和吴玉成闹翻,两人离婚;吴玉成另有新欢,踹掉王金芳;王金芳厌烦吴玉成,主动离开。柳絮逐一分析,逐一推翻。王金芳和二丽闹翻是可能的,现在也常常翻么,但和吴玉成闹翻可能不大。吴玉成不是糊涂人,村里的算盘都拨得响,何况家里的?柳絮也曾听过关于吴玉成的传言,吴玉成也是有点儿花的,但从来没就出什么烂事,他不会因为自己花就踹掉王金芳。王金芳主动离开吴玉成就更加困难。她不管不顾扑到吴玉成怀里并不是昏头,而是心拴在这个男人身上,让她厌烦到离婚,柳絮使不上劲儿。当然,这些可能不是没有,但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柳絮必须在柳北斗出狱前夺回王金芳。王金芳是柳絮送给柳北斗的礼物——礼物这个词跳出来,柳絮某个部位疼了一下。

柳絮记事起,别人就说她心重。她以为心重就是操心,想的事多心自然就重了。柳北斗不操心,王金芳不操心,他们不害臊,柳絮害臊。现在柳絮体会到心重的另一层含义,心长得太快,那是一种挤破年龄的速度。

一天晚上,柳絮在王金芳那儿吃饭,又说了会儿话。那天二丽不在家,柳絮多呆了会儿。王金芳让吴玉成送送柳絮,柳絮说不用,吴玉成坚持要送。出了村,柳絮让吴玉成回去,她不怕的。吴玉成说,叔也没事。柳絮没再说什么。路不远,但要穿过一片林带,林带有不少坟丘,不时掠过猫头鹰的叫声,吴玉成在身后,倒也不怕。

柳絮在前,吴玉成在后。柳絮不知该说什么,吴玉成也无话,只有脚步声一路蜿蜒。柳絮忽然想起他,她和他没走过夜路,如果身边是他……柳絮忽然有些羞恼,咬住嘴唇,仿佛他在嘴边趴着。可能用力过猛,她叫出声。吴玉成问,怎么了?柳絮道,大丽在厂里还习惯吧?吴玉成说,习惯,还是城里好些。吴玉成快走几步,和柳絮并排,说,等有机会,叔把你也送进厂子。柳絮笑笑。吴玉成说,慢慢来,叔一下办不到。二丽还在那儿等着,他送柳絮?柳絮可不那么容易哄。吴玉成像猜到柳絮心思,说二丽成不了器,你比她出息。柳絮说,二丽蛮机灵的。吴玉成说,哪里,比你差远了。柳絮忽然崴了脚,身子趔趄一下。吴玉成扶住柳絮胳膊,没事吧?柳絮说没事,吴玉成说注意点儿啊。吴玉成扶柳絮的一刹那,柳絮脑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心跳突然加快。

路两边是莜麦地,莜麦长得猛,两边黑压压的,小路越发显得细。柳絮慢下来,吴玉成问,怎么了?柳絮说肚有点儿疼。吴玉成关切地问,不要紧吧。柳絮说不要紧,却停住了,一手捂着肚。吴玉成问,要不要我背你?柳絮说不用,然后蹲下去,哎哟起来。吴玉成扶住柳絮的肩,说咋搞的嘛。柳絮不说话,只哎哟,吴玉成说你使劲揉揉,这样……他抓住柳絮的手。别动,叔给你揉。吴玉成拨开柳絮的手,厚厚的鞋底一样的手落在柳絮腹部。

柳絮心跳越发快了,像被发电机带着。石块在脑里撞击,砰的一声,又砰的一声。撞击一下,脑里炸开一个画面。她披头散发跑到公社。吴玉成戴着手铐。王金芳惨白的脸。佩着红花的柳北斗。

吴玉成鼻息渐重。

柳絮痉挛一下,石块轰然碎裂,画面漆黑一片。柳絮忽然说,不疼了。陡地站起身。吴玉成说,揉揉管事吧。柳絮竭力让自己声音平静,我没事了。

已经后半夜,柳絮脑子依然乱着,像遭遇洗劫的屋子。她不知自己失去一次机会,还是逃离了一场危险。不知该惋惜,还是庆幸。她没有预谋,那个念头是突然间冲出来的。她能把柳北斗送进去,为什么不能把吴玉成送进去?在她痴狂之际,柳北斗翩然而至,就在路边,就在路边的莜麦穗上。他面目模糊,但柳絮知道那是柳北斗。柳北斗阻止了柳絮,柳絮不知为什么是他,而不是王金芳。天明时分,喧嚣的脑子安静下来。逃离是对的,那是一盆污水,泼黑吴玉成的同时,也会染黑她。一个父亲,一个继父,他们站在对面。她纵有几车的好,也难以洗净自己。她没有白白冒险,她试出来,王金芳拼死拼活嫁的铁算盘装了一肚烂肠子。

王金芳来看柳絮,问柳絮肚子咋样,有事没有。柳絮惊讶,吴玉成竟然告诉王金芳。略一想便明白吴玉成的用意。他是怕柳絮说什么吧,提前打了预防针。吴玉成的心果然深,用伪装的坦然掩盖着龌龊。柳絮说没事,王金芳盯住柳絮的脸,疑疑惑惑地说,你像生了大病,咋回事呀。柳絮鼻子酸酸的,为王金芳从未有过的关切口气。柳絮说没睡好,不等王金芳再问,忽然说,我梦见我爹了,他拉一辆破车在烂泥里走。这是柳絮第一次主动提起柳北斗。王金芳每次提起,都被柳絮截断。柳北斗过早走到前面,会成为柳絮和王金芳之间的障碍。现在,王金芳和她像真正的母女了,是拎出柳北斗的时候了。终究是绕不过去的。王金芳怔怔,恶恶地骂,那是个畜生,活该遭报应。柳絮说,他是我爹呀,我常梦见他。王金芳说,你梦他干吗?他害你还不够?

柳絮锋利地剥王金芳一眼,马上扭头。她怕王金芳瞧出眼底的积怨,怕自己压不住那些在舌下已经发霉的刻薄话。不是柳絮毁了柳北斗,也不是柳北斗毁了柳絮,真正毁了柳北斗、毁了柳絮、毁了家的正是她王金芳呀。

王金芳说,想起他我就来气。

柳絮压住,没有暴发。她说,妈,有些事,你不知道。

王金芳警觉,什么事?

柳絮说,他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王金芳问,到底什么事?你怎么护他?

柳絮说,他是我爹呀。

王金芳恨恨的,他没资格当你爹。

柳絮想说柳北斗是清白的,她也是清白的,但她明白,她说不清楚,她说清楚王金芳也未必清楚。她说清楚也不算数,柳北斗还有一张嘴,她至今都不明白柳北斗为什么要那样说。他很苦的,柳絮干巴巴地说。声音忽然潮湿,妈,他离不开你。你走之后,我才知道他多么喜欢你。连着几天不吃不喝,睁眼闭眼都念叨你。没你他活不下去,怕他寻短见,我和柳根轮流盯着他,劝他,说你总有一天要回来,让他想开,让他耐心等。

王金芳说,他干的那些烂事当我不知道呢?

柳絮说,他心里苦呀。

王金芳说,心里苦也不能……你真不恨他?

柳絮说,我不恨他。妈,谁脸上不溅几个泥点子,你不过没看见,不知道。他现在还念叨你呢,我每次看他,他都问你。

王金芳说,不要脸。

柳絮觉得一枚刺扎进喉咙,目光抖着,如风中的蛛网。妈,你去看看他吧。

王金芳睁大眼,看他?

柳絮声音灌满乞求,就算为了我和柳根,你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我真的很担心他。他有意外,我和柳根……妈,他最听你的,你去看看他吧。

王金芳的眼珠蒙了灰尘,转动受阻似的,没了先前的光泽,眼白的地盘扩大许多。她再次道,我去看他?

柳絮说,你不敢和吴叔说,我替你说。吴叔不是小心眼儿,不会反对。

王金芳的眼珠滑动起来,我不是怕谁反对,我干吗看他?

柳絮说,为我和柳根呀,不过说几句话,你又少不了啥。你不说也行,就让他看看你。

王金芳说,我再想想。柳絮,我让你搞糊涂了。

柳絮说,你会明白的。

冬天来临,柳絮带王金芳去监狱。恐怕柳北斗做梦也没想到,惊愕、喜悦、羞愧、慌乱,想看王金芳,目光又不敢落她身上。对柳絮没有怨恨,对王金芳同样没有。柳北斗就那样不知所措着,王金芳和他说话,他只是嗯啊。说话是次要的,王金芳来就足够了。等柳絮下次来,就会告诉他,王金芳答应回到他身边。柳絮一定要夺回她,就算不为柳北斗,柳絮也要夺回她。柳絮仿佛看到结果,目光流转,如鸽子飞翔。

没有哪个季节比冬天更重要,更招人喜欢。春种秋收其实都是为冬预演,为了冬的粉墨登场。人生的大戏多是从冬天开始——至于什么时候结束,没人去想。看上去消闲,却是忙的。是另一种忙,忙着说媒,忙着下订,忙着娶,忙着嫁。父母忙,儿女忙,大大方方地忙,偷偷摸摸地忙。一桩婚姻覆盖着一个村庄的目光。

他和村支书女儿订婚了。

听到这个消息,柳絮甚是吃惊。他的消息不断传到她耳里,比如他在水库晕倒,比如他控制了一辆受惊的马车,比如他从失火的草料房救出饲养员。她不奇怪,她知道他做得出来。草料房怎么着火的?上面调查半天,没有丝毫线索。柳絮想到他,就算是他,她也不奇怪。有一阵儿,乔老汉的院子每天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乔老汉不同于别的孤寡老人,上过朝鲜战场,是功臣,如果他愿意,本来可以留在外面。那时,柳絮就想到他。谜底揭开,果然。他成了村里的骨干,他当了副民兵连长。柳絮不惊讶,那是早晚的事。他和村支书女儿订婚,却是柳絮没想到的。村支书女儿说起来是村里的公主,不知得的什么病,吃药吃成麻袋。她是支书的老大难,没人愿意要。他居然和她订婚。

他订婚了。

和支书女儿。

柳絮耳边充斥着疯狂的声音。她身边是空的,寒冷的冬天,蚊子都绝迹,不知声音从哪里来的,那么清晰,那么响亮。她捂住左耳,声音跳到右边;她捂住右耳,声音跳到左边。她捂住两个耳朵,声音蹦到脑子里。

他订婚关她什么事?她不屑地,气呼呼地,抓起钩了一半的围巾。王金芳的毛衣早就织好了,围巾也是给王金芳的。她不再想,他与她无关。可是手指僵僵的,好像冻硬了,她停下来。她无法欺骗自己。她还是他的。她想起他的眼神,想起许许多多事。他是第一个在她心里扎根的,也是唯一。她和他看上去断了,某些感觉仍然联着。她没向他解释,没验证自己的清白,是因为生他的气。说不定哪天,他会转过弯儿,能明白过来。可是,他订婚了。她和他再无可能,彻底断开,彻底无关了。炉火熄灭了,寒气从窗缝,从门缝,从屋顶,从墙角,从任何地方窜进来,挟裹了柳絮,轻轻的,从嘴巴、眼睛、每一个毛孔往身体深处窜着。她一动不动,宛如一个冰坨。冰坨冻到极点,忽然崩开。她跳起来,喷出长长的热气。她要找他,不能失去他。她的傲刹那间躲得无影无踪。

迈着大步,仿佛晚去一步他就飞了。寒风扑到脸上,迅速溅开,消逝在黑暗中。村庄的夜晚从狗吠开始,到鸡鸣结束。此时没有狗吠,更无鸡鸣,像被柳絮吓住了。

没有人烟的阒寂。

柳絮突然停住。因为太静,门的吱吜便格外响。两个人影从他家出来,是他和她。黑暗遮掩着,她依然像个棉包。柳絮躲在墙角,看着两人离开,悄悄跟上去。两人说着话,他似乎逗她,她不时笑起来,矫情而放肆。说了一晚竟然没说够。柳絮意识到两人牵着手,他砸阎王的手牵着她馒头一样的手。柳絮见过她的手,白白胖胖。到了她家门口,两人停住。他和棉包合在一起。他陷入棉包,抑或棉包裹住他。柳絮牙齿有些颤,得得,她使劲咬住,稍一松,得得。她再次咬住。好久,他和棉包分开。棉包走进院子。

柳絮迎上去。

他似乎吓了一跳,声音带着惊慌,柳絮?你怎么在这儿?

柳絮说,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街道是你家的?

他说,这么晚了……

柳絮转身就走。她知道他后边有话,她不让他说。他跟上来。是的,他跟上来。她没叫他,他跟上来了。她走得那样快,急于甩脱他似的,他那样急促,仿佛怕她逃脱。她进屋。他也进屋。她撕裂衣服。他扑向她。她冷冷盯着他。他彻底傻掉。他跪在她身边。她痛哭。他责打自己。

柳絮突然停住,到门口了。他险些撞到她,粗重的气息逼过来,烤着她的脸。

你跟我干啥?柳絮的声音在黑暗中闪起一片寒光,把他隔开。那个被她逼走的柳絮悄然潜回,那才是真正的柳絮。

我……他迟疑一下,说,我订婚了。

柳絮说,是么?好眼光呀。

他说,柳絮,我不敢见你,我……

柳絮马上猜到他要说什么,她打断他,你又没欠我钱,何必呢?

他说,总有一天……

柳絮再次截住他,你现在就是支书女婿,谁不敬你呀。

他不死心,只有你……

柳絮叫,别说了!

他静了片刻,温软地乞求,我就说一句话,好不?

柳絮无言。

他说,我愿意替你做任何事情,我向老天爷保证。

他掉头离去。

屋子更冰了,柳絮却烦躁难耐,仿佛血管里流的是开水,要灼化她。她不敢站,不能坐,来回晃了几步,终是耗不住,躲到院子里,淹没在寒气中。她一遍遍回忆着——谢天谢地,她能想想刚才的事了。她把他挡在门外,没有扒光衣服讨好他。她不是保住身子,而是保住脸面,保住尊严。她跪着求他,他也未必碰她。知道她是清白之身,他更不敢碰她。他不会让自己的路横一块石头出来。他看重的是铺在前面的路,他不是和麻包订婚,而是和那条路订婚。柳絮是否完好并不重要——不过是他的借口。想明白这点儿,柳絮又恨又钦佩。她没那样做是对的,在谁面前失去尊严也不能在他面前失去,她没让他轻看她。悬,真悬呢,她距错误一步之遥。她想起他的话,愿意替你做任何事。他和麻袋订婚了,以此作为补偿?他凭什么为她做事,她凭什么用他做事?那话让柳絮羞恼,好像她逼他作保证,好像她不顾羞耻地跟踪,就为听他这句话。不过,那句话也让柳絮明白:她仍在他那儿占了位置。

那个冬天,喜气没离开支书家。给罗建军提亲的几乎踏破门槛,其实一直没断过,父亲是支书,罗建军又占柜台,谁不想结这门亲?谁不想牵这条线?但支书有言在先,女儿的婚事没定,不考虑儿子。女儿和他订婚,罗建军的婚事一下急不可待。只是提亲的太多,支书一家挑花眼,反而难以定夺。

柳絮从王金芳那儿听到支书要在全村选儿媳妇。支书家的大事,就是村庄的大事,王金芳自然比柳絮先知道。王金芳突然说走嘴似的,滞在那儿,想捂又没捂,下巴半天才僵滞地合回去。柳絮并不感兴趣,可王金芳的眼神刺痛她,随口道,有热闹看了。王金芳说,是啊,哪个女孩不想嫁到支书家?可不是谁想嫁就能嫁呀。二丽为这事和我闹别扭,你叔没找人提,她以为我捣鬼呢。我拦挡这个干吗?她也不想想,就她的条件,能相中她?柳絮自然听出王金芳的弦外之音,王金芳长进不少,会拐弯儿了。柳絮不屑地哼一声,没有支书罩着,罗建军什么都不是。大约王金芳误解了柳絮的意思,也想讨好柳絮,本来你最有资格——柳絮突然说,妈,我又不是嫁不出去。她以为柳絮是烂货?柳絮忍住,没给王金芳脸色,刚才还觉得王金芳有长进,她的心浅得盛不下二两油。

离开王金芳,柳絮却未能甩掉她的话和她的眼神,越想越气。王金芳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两人说到热络处,柳絮曾想吐出那桩秘密。现在柳絮不说了,好像柳絮推销自己似的。罗建军?哼,她才看不上他。粘粘乎乎,没个男人样。如果她愿意,如果……柳絮忽然顿住,脚底弹了一下,瞪大眼睛,却什么也没有。是的,她的心弹了一下。她不甘。她负气地想,嫁给罗建军好了。王金芳认为柳絮没资格,那就等着瞧,也让那些人瞅瞅。结了这门亲,看谁还冷眼看她。柳絮想起他,他是支书女婿,她是支书儿媳,他不是躲她吗?偏不让他躲开,她要看着他和麻包咋把日子过下去。他演戏,还不让她演戏?这桩婚事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柳絮瞧不上罗建军,她能拽出一百个理由,可村里有几个她瞧得上的?就一个他倒让支书招降。罗建军毕竟有那样一个身份,就冲他的身份去吧,哪个女孩不是呢。

柳絮认可了罗建军。没有丝毫兴奋,也没有丝毫失落,像选中一件商品。罗建军喜欢她,她心里有数。每次去供销社,他都尾巴一样围着她转,她几乎没正眼看过他。买穿衣镜是她第一次接受他的讨好,鬼使神差的,她并未暗示什么,罗建军却兴奋得眼睛油亮。柳絮没想和他走近,也没有刻意疏远,她能捏准分寸。出了那件事后,一天柳絮买了东西,罗建军追出来,说,柳絮,我不在乎。就是那句话惹恼柳絮,柳絮再不理他。回头想想,那未必不是罗建军的可爱,罗建军胸无城府,只会说那样的笨话。柳絮相信自己拿得下罗建军,障碍在支书那儿。最终还是支书说了算,她想着那枚图章,怎么让图章同意呢?

柳絮难住了。

不会有人帮她,她也不打算求人。只能靠自己,她已经习惯。如果罗建军死心塌地,自然和父亲商量,只是一旦遭拒,柳絮就被动了。支书会不会认为柳絮引诱罗建军?会不会觉得柳絮没廉耻?传开,柳絮的脸往哪儿放?寂静的夜晚,柳絮思前想后,决定先绕过罗建军,求得支书同意。支书点头,剩下的就顺溜了。柳絮知道这有点儿冒险,有些荒唐,甚至更不要脸,可是要击败虎视眈眈的女孩们及她们的父母,只能如此。本来这就是荒唐的事,还怕冒险么?在支书一个人前丢脸好过在一个村庄前丢脸。柳絮不知咋样让支书同意,到时候肯定有办法。她被逼得没有退路时,脑里总会闪出灵光。那是事先想不到的,或者说不愿往那儿想的。那么,就冒一次险吧。

连着两个晚上,柳絮在支书家门口徘徊,等着支书。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和支书见面,那是她和支书之间的事。没等到。第三天,柳絮假装看信,在大队部的外屋站了一会儿。听到支书说话的声音,柳絮莫名地烦躁起来。她计划在路上截住他,说要和他说点儿事。支书是明白人,用不着她解释,会告诉她在什么地方等他。可是,支书不是一个人出来,身边还有他,他和支书说着什么。他什么意思?猜到她要和支书说话?

傍晚,柳絮正要出门,二丫一脸愁苦地进来。二丫是柳絮的伴儿,有几天没登门了。但柳絮没心思,说她正要出去。二丫像没听见,嫩唧唧地叫声柳絮。柳絮诧异,你怎么了?二丫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柳絮,你得帮帮我啊。柳絮问,什么事啊?二丫不说,哽哽咽咽的。柳絮有些急,你不说我走了。二丫声调拉长,我让人欺负了。柳絮盯住二丫。二丫衣服完好,头发光整,只有神情悲苦。柳絮知道欺负是什么意思,小心地问,不是刚才吧?二丫嗯嗯。柳絮顿顿,知是谁不?二丫道,罗建军。柳絮心上某根弦突然绷断,目光纷纷扬扬地飘落。随后拢成一束,硬硬地扎住二丫,谁?二丫重复。柳絮控制着没让自己哆嗦,什么时候?二丫说好几次了。柳絮突然明白过来,一丝冷笑翘到嘴巴上。二丫说,他说要娶我的,我就……今天他又说做不了父亲的主,柳絮,你说我该怎么办?

柳絮霎白着脸,被击碎的感觉。笨头笨脑的二丫竟然……柳絮以为了解二丫,没想到二丫揣着惊人的秘密,有秘密也没什么,只是它太骇人,太锋利。有那么片刻,柳絮幸灾乐祸,可很快被疼痛代替。

还找支书吗?她自问。忽然觉得自己那样可笑,一个罗建军,竟然让她冒出疯狂的念头。

柳絮,帮帮我呀,我知道你有办法。二丫可怜兮兮的。

柳絮看着她,目光渐渐柔软,你都告诉谁了?

二丫说,谁也没告诉。

柳絮问,你父母?

二丫摇头,我不敢。

柳絮问,你相信我?

二丫说,我不相信你相信谁呀?

柳絮说,那好,现在你跟我走。

村里的女孩一个个嫁了,后生一个个娶了,就连哑女童玲,也在某个早上被大鼻汉子驮走。柳絮便格外引人注目。早就引人注目了,她不是一般的好啊。谁能娶到柳絮?柳絮能找个什么样的人家?不厌其烦地说,一直说到现在。谁会娶柳絮呢?柳絮能找个什么样的人呢?同样的话题,味道已经改变。柳絮毕竟有过那样的事,掉价是无疑了。

柳絮依然傲,不管别人怎么嘀咕。出出进进,就是一个人走在路上,头也是昂着,一如既往。她不是装,那傲是从身体里渗出来的。柳絮不是没想过自己的婚事,她不只一次勾画过那个人的形象。她不会随便把自己打发出去,一定得让她中意,起码赶上他,或者超过他。她不着急,本来她该跑在前面,结果落在最后,更不用急了。

王金芳就不一样了,柳絮可以不急,当妈的不能不急,两人的摩擦不可避免。你别管我的事,柳絮说。不要再管我的事了!柳絮几乎警告。王金芳没把柳絮的警告当回事,到处托人提亲,好像柳絮真要烂在家里。那些人是什么货色啊,没见面柳絮就猜出来。每次都和王金芳不欢而散。搁过去,柳絮早不理她了,王金芳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柳絮忍住了,为了柳北斗。柳絮告诉柳北斗,他一出去王金芳就回到他身边。看上去是个谎,其实不是。柳絮切断退路,她必须夺回王金芳。柳絮不敢和王金芳闹僵,对王金芳的乱操心,恼火却无奈。

那天,柳絮进门,王金芳便问,你叔呢?没和你一块回来?柳絮愕然,没有啊,他找我了?王金芳说你叔去,走两叉了……哎呀,快给我挽挽袖子。王金芳正和面。柳絮问,找我干啥?王金芳说喊你吃饭,我想炸油饼。今天不是什么节日,当然,王金芳家哪天都可以是节日。只是……吴玉成送过柳絮——也只有那一次,但从来没去叫过柳絮。王金芳神情有点特别,柳絮就有了预感。没说几句话,柳絮忽然道,哎呀,我得回去一趟。王金芳急了,什么事?还来不?和这么多面,我和你叔哪吃得了?柳絮说,明儿再过来。王金芳叫别走啊,慌慌抓住柳絮袖子。一个小计谋,柳絮便试出来,她绷着脸问王金芳什么事。果然,有人来相亲。柳絮生气了,我说过我同意了?王金芳说见个面又咋的?不缺胳膊不少腿,是个当兵的,条件高着呢。柳絮气鼓鼓地说,当兵的又咋啦,我不见。王金芳说,都说好了,你别把妈晾这儿啊,算妈求你。王金芳的口气打动了柳絮,也可能是那个“当兵的”触动了柳絮。柳絮妥协。

等空了。

吴玉成出去一趟,回来悄声和王金芳说着什么。王金芳随后告诉柳絮,那人有事不来了。王金芳虚虚地笑着,竭力掩盖着。柳絮已然明白怎么回事。她无所谓地说,不来更好,我原先也没打算见面。她的心被剁了一样。确实没想见面,可她同意,突然落空,等于被人甩了。没见面就甩了。

柳絮前脚回家,王金芳后脚追过来。她安慰柳絮,说还托了别人。柳絮突然发火,你有完没完,谁让你管了?王金芳无辜地,我是你妈啊。柳絮直视着她,你真是我妈?王金芳瞪大眼,那么是假的?柳絮说,真是我妈,你就回来。王金芳退后一步,你这是咋了?我回不回来有什么关系?柳絮说,你回来,我就嫁,你替我选,你选谁是谁,咋样?王金芳责备,柳絮,你瞎说什么啊。柳絮说,我没瞎说,我是认真的,你回来,你替我做主。王金芳问,我现在不是你妈?柳絮说,你住在别人家,我不能让妈住别人家为我操心。王金芳说,柳絮啊,等你结婚你就明白了。柳絮冷笑,这句话我听了五百次。王金芳眼睛迅速眨动,你咋回事,咋回事啊?柳絮说,没听清?你不回来我不嫁人。王金芳说,拿这个吓唬我?柳絮说,我哪敢,你是我妈哦。

柳絮和王金芳的关系微妙起来。柳絮仍往王金芳那儿跑,左一个妈右一个妈。王金芳也和柳絮说着某些知心话,但不再提柳絮的婚事。似乎两人都忘记了。王金芳回避着柳絮的婚事,也回避着柳絮的要挟。柳絮却拗了劲,她已经说过,绝不收回来。婚事就这样成了和王金芳对阵的筹码。无声地较量着。

秋天的一个晚上,他突然来找柳絮。在那个寒冷的夜晚,隐在黑暗中的他向老天爷保证过,如风而逝。街上没少碰面,但他再未登门,柳絮也没求他什么。图章退居二线,他现在已经是支书,据说是全县最年轻的支书。柳絮仍未惊讶,那是迟早的,他谋的就是那个。柳絮还知道他家里的事。多半是二丫告诉他的。二丫如愿以偿,嫁入支书家,给支书生了孙子。她喜欢往柳絮这儿跑,说她和罗建军,他和棉包。柳絮知道他某个雨天跑了三十里路,给丈母娘讨治头疼的偏方,知道他当支书后,每晚仍向岳丈大人汇报、请示。柳絮甚至能想象他的口气和表情。

柳絮心跳骤然加快,她暗骂自己,竟然这样没出息!好在她不动声色,她看他的眼神平平静静,没有一丝波澜,有事?

他说,我来看看你。他没躲避她的目光,他说得那么自然。

柳絮立刻明白,他不是专门看她的。他没说的时候,她脑里滑过那样的猜想,他说我来看你,她知道他肯定有别的原因。心不再狂跳,脸上却隐着笑,我可没什么招待你。

他也笑笑,很快收住,柳絮,咋不去找我?

柳絮问,找你,找你干吗?

他说,别人家事多着呢,好像你什么事也没有。

柳絮说,你这个支书,怎么盼着人家出事?

他说,好利害的嘴,我不是说出事,我指的是有事。

柳絮说,我不懂,我也没有。

他说,其实,我倒替你高兴,没事好!这话听着别扭,柳絮微微皱眉。好在他转了话题,问柳北斗,问柳根,说如果要他帮什么忙,尽管找他。柳絮一面应付,一面猜测,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很有耐心地绕着,倒是柳絮憋不住,问,你还有别的事吧?

他笑笑,确实有一件事。脸上没有一丁点儿尴尬。柳絮,你得帮我个忙。

柳絮愕然,让我帮忙?

他不再笑,脸上板板正正,像刚修过的梯田,是的,只有你能帮,我也只能找你帮。

柳絮不知说什么,无言地等待。

他说,一言难尽,我有苦处啊。他虽然是支书,却做不了主,什么都是他岳父说了算。那些人没一个听他的。他在他们面前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儿闪失,他一举一动岳父都知道。他走到哪儿都觉得岳父看着他,睡觉都是,现在他彻夜睡不着,都快疯了。他那样困顿,可怜,那是柳絮从未见过的他。

柳絮的心一点点儿柔软起来,我怎么帮你?

他说,你答应了?我知道你会。

柳絮问,你让我做什么?

他说,把吴玉成的账本偷出来。

柳絮大惊,为什么?

他说,只有这样一个办法。吴玉成有两套账,一套在大队部锁着,供上面查,一套在家里藏着,只他和支书知道,我也是刚知道。那是他两人的秘密,必定不可告人,搞到那套账,我就敢和他们拼。

柳絮从他脸上移开目光。柜角是一个暖水壶,竹皮陈旧,已经看不出颜色。后墙挂着喜鹊登枝的镜子,喜鹊一前一后,色彩也已经暗淡

他声音低下去,柳絮,帮帮我。

柳絮问,我凭什么帮你?

他说,我知道你会,我说不上理由,我知道——

柳絮削断他,我没当过小偷。

他继续恳求,帮帮我。

柳絮问,要是我不呢?

他的表情像爬坡那样吃力,我不会怪你。

柳絮说,没别的事吧?我要睡了。

他站起来,歉意地笑笑。

柳絮突然叫,等等!

他的目光像被沙子埋了多时忽然破土而出,是一种混沌中扑出来的亮。

柳絮问,我搞到账本,吴玉成会怎样?他说出来的刹那,她已然明白,他求她,也是送给她一个机会。她不是一直在寻找机会么?在田野小路,她险些把自己毁掉。搞他的账本有什么可耻?但她不会马上答应,她不想让他看出来,也不想让他牵着走。她想知道,她不答应,他会怎样。威胁她?许诺好处?痛哭流涕求她?没有。她不答应,他没有任何办法。她找到某种平衡,她把梗在心中的石块扒出来,丢到一边。他们在那一刻成为同谋。

他看她好一会儿,说,他当不成会计是肯定的,被弄起来也有可能,账到我手里,我让他怎样他就得怎样。你想让他怎样?

他果然聪明。

柳絮问,你能肯定抓住把柄?

他笑,那是黑账,我有一百分把握。

柳絮说,让他和王金芳离婚。

柳北斗刑满,柳絮和王金芳已生活了一年。柳絮终于夺回她。吴玉成跟了大丽,永远离开了村庄。永远——这是他和柳絮说的,那些问题足够吴玉成坐牢。王金芳常常茫然而失神地自语,咋就这样呢?她被吴玉成甩了,却不知原因。吴玉成捂得严,他知道怎么算账。柳絮没费什么力,王金芳格外听话。王金芳没再给柳絮张罗对象,似没资格也没了心劲儿。柳絮落得清静。对王金芳咋就这样了的絮叨,柳絮忍了一阵儿,终于忍不住。她没说什么,只是重重看她一眼,锋利的剪刀般,王金芳哆嗦一下,从此哑口。柳絮并没让王金芳怕她,但王金芳要怕,柳絮也无法改变。其实,柳絮对王金芳比任何时候都好,吃的穿的哪样都把王金芳放在前面,是王金芳自己不把自己当回事。王金芳不再臭美,在镜子前一站大半天。王金芳彻底懒惰了,衣服穿二十天不洗,头发三五天不梳,柳絮不得不发号施令。王金芳乖乖地做,有时也辩解,柳絮,我看挺干净的啊。柳絮皱眉,王金芳就不再吭声。王金芳被抽了精气神儿,柳絮颇不是滋味。但又想,王金芳不折腾,柳北斗才守得住她,这个家才安稳,也许她本该这样。

柳北斗背有些驼,眼角的皱纹像鸡爪挠过一样,深深浅浅地乱着。脸上是与年龄不相称的羞涩,即使一个人呆着,即使面对那只瘸了脚的公鸡。面对柳絮王金芳,面对任何一个人,他都显得拘谨。柳北斗像王金芳一样听话,柳絮让他做什么他做什么,客气而礼貌,柳絮都烦了。柳絮给他盛饭,他说谢谢,柳絮给他买烟,他说谢谢。柳絮说,啰嗦什么呀,不会说点儿别的?柳北斗说,是……谢谢!

柳絮带柳北斗和王金芳领结婚证,办证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光头,眼泡子很大,好像里面又藏了一双眼睛。他问话,柳絮抢先答了。光头问柳絮是柳北斗和王金芳什么人,柳絮说我是他们女儿。光头的眼泡子鼓得更大,这有点儿奇怪呀,咋回事呢?柳絮把证明往前推推,喏,没问题的。光头说,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你不要说话,我得问问他们。柳絮忽然有些紧张。柳北斗和王金芳习惯了柳絮的安排,两人究竟是什么心思,柳絮不是很清楚,她怕柳北斗和王金芳在此刻说不同意。先问王金芳,王金芳看着柳絮,似乎等柳絮批准。柳絮催促,问你话,你说呀!王金芳说了。问柳北斗,他也先看柳絮。光头说,是离婚又复婚的呀,我总觉得里面有什么问题。柳絮不亢不卑地说,你想知道什么,可以去村里调查。光头摇头,我说不上是什么问题啊,办了吧!柳絮吁口气,柳北斗和王金芳又是真正的夫妻了。光头递证,柳北斗突然说,谢谢!光头似乎吓一跳,眼泡子直颤。他看看柳北斗,又看看柳絮。柳絮微笑点头。

柳絮已经翻盖过房子,并续了一间,东间给柳北斗和王金芳,西间自己住。柳絮暂时还得住这儿。是的,暂时,柳絮不会永远住这儿。夺回王金芳,对得起柳北斗,对得起家,再无牵挂。柳絮是得意的,骄傲的。她不只让分裂的家重新组合,还要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给柳北斗和王金芳举办一次婚礼。压过村里任何一次年轻人的婚礼。

婚礼很隆重。柳絮从外面请了厨子,总管是他。支书当总管,可是破天荒。不但如此,他还以村里的名义请了电影队,放电影的老张打早就来了。柳北斗和王金芳的喜日子,也是全村人的喜日子。参加婚礼的人多,宴席从院里摆到街上。唯一遗憾的是柳根在外地,不能回来。柳絮没想到他讲话那么煽情。他说柳北斗和王金芳经过风吹浪打,坎坎坷坷,重新走到一起,是真正的天赐良缘,什么困难也不会把他们分开。柳絮看着他,突然就想,他本来是她的,为什么不把他夺回来?棉包靠父亲夺走他,现在该是夺回他的时候了。她能夺回王金芳,自然也能夺回他。老支书已经不能控制他。是的,夺回他!柳絮的心燃烧起来,脸上依然平静,但眼睛灼灼闪亮。因为突如其来的兴奋,也为掩饰自己,柳絮频频敬酒。本来第一个该敬他,但柳絮绕一大圈才走到他身边。她说,谢谢!

他意味复杂地,我答应过的。

她问,电影几点开始?

他说,八点,你去吗?

她忽然意识到她暗示了什么,而且他感觉到了。她躲避着,没有退路了,她说,去!

他说,我也去。

她和他对视一眼,马上分开。她的脸烫了,该死,她骂自己。

柳絮不停地喝着。她第一次喝酒,不知自己竟然如此海量。场面闹哄哄的,叫的,喝的,笑的。喜庆其实就是一个字:闹。冷冷清清还叫什么喜庆?喝吧,闹吧,柳絮盼的就是这个。转身的刹那,柳絮突然看见坐在那里的柳北斗和王金芳。两人一直坐在那里,柳絮好像刚刚发现,似乎两人刚从地面钻出来。怎么忘记柳北斗和王金芳是主角呢?不但柳絮忘了,参加婚礼的人也忘了,他们敬支书,敬柳絮,互相敬,唯独没人敬柳北斗和王金芳。柳北斗和王金芳也忘了自己是婚礼主角,仿佛这一切与他们无关,两人安安静静,王金芳木然,柳北斗羞涩。在哄闹中,柳北斗和王金芳是那样特别。

柳絮突然被扎疼。她呆在那儿,动弹不得。脑子乱了,比婚礼场面还乱。万马奔腾。尘土飞扬。泥浆四溅。她没怀疑过自己,不允许自己怀疑。可是,她躲不过去,那些虚掩的、坚实的疑问横在面前。究竟她对,还是王金芳、柳北斗对?王金芳为爱活着,为找男人不顾脸面。柳北斗为自己活着,怎么快活怎么来。柳絮为家的声誉和尊严活着。她和他们相反,他们撕裂,她在捍卫。柳絮鄙视王金芳和柳北斗,因为她觉得脸面比什么都重要,她不惜牺牲自己把柳北斗送进监狱,费尽心思夺回王金芳,只为声誉,只为有尊严地活着。柳北斗出狱,王金芳回家,两人都规矩了,但也失去了什么——如果王金芳和柳北斗是对的,柳絮就是错的。柳絮怎么会错?谁不看重声誉?没人教柳絮,柳絮从小就懂。王金芳和柳北斗不懂,所以被瞧不起。柳絮那么聪明,她怎么会错?她没错,柳北斗和王金芳成了木偶,又是为什么?她为何这样痛?为自己活着对还是为别人活着对?她捍卫的声誉难道是个空壳?

柳絮踉踉跄跄跑进屋,脑袋要裂开似的,她怕自己栽那儿。他追进来,问她是不是喝多了。她说没事,躺躺就好。他确信她没事,退出去。他不像支书,更像兄长。脑袋白茫茫一片,如飞扬的柳絮。王金芳的脸忽隐忽现,那是多年前的王金芳,站在镜子前懒洋洋的王金芳。柳絮那么想把王金芳拽近,伸出手,王金芳却消逝了。后来,王金芳进来,柳絮不知说什么,闭了眼。王金芳给柳絮搭件衣服,默默离去。两行泪从柳絮眼角溢出。

天暗下来,从未有过的静,所有的声音都被黑暗吞噬了。柳絮一阵儿心慌,是被世界遗弃的慌。柳絮爬起来,柳北斗和王金芳不在屋里,婚房冷冷清清。柳絮更慌了,几乎是冲到街上。蓦地定住。她听见声响,电影已经放映,枪炮声,还有别的什么声音。声音是如此香甜,柳絮松口气,慢慢朝场院移去。

场院黑乎乎一片。银幕忽明忽暗,那黑越发黑了,瓷实,厚重,不像一个个挨着的人,更像一堵堵叠加的墙。柳絮望不进去,目光被挡在外面。柳絮没再靠前,就那么站着。远远地站着,和墙体隔着距离。

你来了!

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声音裹着风尘。柳絮没回头,但知道他站在身边。他从哪儿钻出来的?怎么知道她在这儿?她在等他么?她不知道,但她清楚他在找她。

柳絮转身离开。他跟上来。

柳絮没往家去,她穿过街道出了村庄。她走得很快,像要甩掉他。呼吸不那么匀称了,嗓里夹了树叶般。

他在后面。

柳絮沿着林带走,胳膊不时触碰着树的枝叶。林带尽头是田野,她没有停步。

他还在后面。

柳絮不知要往哪里,是她引着他,还是他追着她?柳絮不知自己想干什么,夺回他,还是彻底了断?她要夺回他,他本来就是她的。不同于夺王金芳,这会让声誉蒙上灰尘,值不值得?干吗在乎别人?你应该为自己活着。不,那样不和王金芳一样吗?有什么资格嘲笑王金芳?一个人怎能把声誉踩在脚下?声誉算个什么东西呀,一个空壳。他才值。

田野飘荡着取灯花致幻的香气。

柳絮没有停下。

他仍然在后面。

[责任编辑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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