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

2009-10-12 09:51李怡萍
黄河 2009年5期
关键词:狗蛋丫丫毛毛

李怡萍

毛毛的娘生她的时候,是在冬天,那一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在那个普通的日子里不打招呼就飘洒而来。刚开始雪不大,却很冷,零零落落犹如柳絮飘飞。

毛毛的娘叫丫丫,那天,丫丫的老汉狗蛋瞪着一双比牛眼都大的眼珠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地上的一层薄雪被他来回走动的双脚踩得没了样子。狗蛋的眼睛左眼小,右眼大,不知道的人总见他向别人瞪着右眼;一说话就瞪眼,一句话不对就把眼睛瞪得老大,卵子一样。其实他不是想瞪眼,是十七八岁时,狗蛋在后山里的一家小煤窑搞爆破,给雷管炸着了。当时,煤窑里用的一种电雷管,一接通电池就爆炸,一爆炸就能炸煤炭。按规定拐弯煤巷必须在50米外,那电雷管估计是接触不良,接通电源后二三十秒还没动静,狗蛋便从煤巷拐弯处探出脑袋欲看个究竟,却没想到,这时雷管轰地一声爆炸了。当他还不知是咋回事时,从远处崩出块煤矸石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右眼上,右眼珠被砸出老远,后来安了一只狗眼。这样,他的右眼看起来总比左眼大许多,时间长了,村里人也就习惯了他向别人瞪眼。

狗蛋下工回来的时候,丫丫已经蹲到街上的茅房里有一个多小时了。狗蛋拖丫丫回屋里去,丫丫死活不起来,看样子她憋得很难受。狗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开始埋怨他娘,没有你这当婆婆的,成天价出去摸纸牌,打点点,这不是活活浪费时间、糟蹋钱吗?浪费时间、糟蹋钱也罢了,你不知道这两天丫丫就要生了?狗蛋心里想这些的时候,一不留神,嘴里便骂了出来,而且越骂声音越大,在院子里传播开来,却没人理会。没人理会,是在狗蛋意料之中的,因为在这个旧四合院里,现在只有他和他的丫丫两个人,剩下的就是漫天的雪花了。

狗蛋的爹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留下没有娶媳妇的狗蛋、二狗蛋、三狗蛋和他们的娘。那年狗蛋三十岁,爹走了以后,狗蛋就挑起了家里的重担,二狗蛋、三狗蛋生得聪明一些,在爹活着的时候就学下一手刮墙、抹灰、扎仰尘(顶棚)的好手艺,早早就跟着别人到省城找活干了。那时候不叫打工,叫伺候人,二狗蛋、三狗蛋伺候着教他们学会手艺的师傅。后来,兄弟俩都找了省城郊区的女人,各自成了家,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圈。

没人理他尽管是在意料之中,但狗蛋还是生气了,提高嗓门朝街上喊:“妈,妈,丫丫要生了,你跑哪儿去了?”事实上,他是喊给街坊邻居听的,因为村里人舌头长,会立即把他的话传到娘耳朵里。可这样的天气,雪越下越大,街上空无一人,人们都躲到家里取暖了。

狗蛋喊他娘的声音,传到了她婆娘丫丫的耳朵里,从刚开始狗蛋在院子里叫骂的时候,丫丫就一直呼应着他,“啊——啊——啊——”的声音不断从厕所里传出来。这期间,狗蛋又进厕所看过丫丫几次,丫丫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淌下来,几缕头发湿淋淋地贴在双颊上。丫丫在厕所里蹲着,却不能全蹲下。半蹲半立着,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狗蛋试图把她拉起来,想拽到院子里,回到屋里,可丫丫死活不动,一双手始终抱着滚圆的肚子不肯起来,只是不停地叫唤着。狗蛋没有在厕所里多待,看着丫丫的难受劲,想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回娘来,再去找接生婆,于是跑回院子朝街上叫喊开来。

丫丫是一个傻子。

狗蛋是三十七岁上和丫丫成家的,那年是他的本命年。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说上媳妇,因为他的一只眼瞎了,家境也很是贫寒。

那一年,兄弟二狗蛋从省城给他哥引回一个媳妇来。女人的模样还算周正,梳着短发,脸盘瘦削,双眼皮,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二狗蛋告诉他娘和他哥,这个女人叫丫丫,是他在省城郊区一家煤矿给人家干活时,碰到她家人的,她家人向他打听,给丫丫找个人家。丫丫看起来什么都好,就是小时候得过脑膜炎,脑子有点问题。二狗蛋跟他娘他哥特别强调,丫丫的父母主要是想让他给丫丫找一个善良体面的人家,并且答应每月从省城寄二十元生活费给丫丫。八十年代初的二十元,不是个小数目,二狗蛋就动了让丫丫给自己做嫂子的心思。

狗蛋看丫丫模样虽然周正,但在心底里还是老大不情愿接受这个傻女子的,丫丫不仅脑瓜子有毛病,而且口齿也不太清楚,除了会说简短的啊、哦、嗯以外,只会嘿嘿地笑,一辈子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还谈什么感情之类的东西呢?狗蛋除了他的假眼珠和家寒外,好像并没有什么缺点,他的脑子并不比二狗蛋、三狗蛋差。

狗蛋不愿接受傻丫丫,可他娘和他弟弟二狗蛋不行,娘和弟弟反复劝说他要留下丫丫,况且又不需要花一分钱。自己家的条件,他狗蛋又不是不知道。心里尽管百般的不愿意,狗蛋看看家里的光景,再想想娘和弟弟的话,还是咬了咬牙答应了。最初他心里是这样想的,先将就着把丫丫留下,如果以后遇到好的,就把丫丫送出去,把好的迎进来。

狗蛋知道自己在院子里的叫喊不起作用的时候,丫丫的叫声已经从刚开始每隔二十分钟一次到了十分钟一次,又到了现在每隔四五分钟就叫喊一次。狗蛋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就推起车子,顶着飞舞的雪花向接生婆家驶去。

接生婆没在家,到邻村给另一个产妇接生去了。他就又飞一般往家返,车子骑得飞快,丫丫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牵着他的心。想到孩子,他很激动,四十岁的人了,终于有了自己的骨肉。

家门口围了一大堆人,已听不到丫丫啊啊的叫声,只听到响亮的婴儿哭声从茅房里传出来。狗蛋把车子一扔,就向茅房冲去。

邻居二婶正半蹲着抱着丫丫,丫丫脸色惨白,身体看上去发僵发冷,她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两腿张开,啊啊啊地低吟着。狗蛋心惊胆战地向茅坑看去,茅坑里汪着一摊黑红黑红的血水,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晕旋了一下,心也在一瞬间剧烈地疼了起来。

“拿大锄去啊,孩子生到茅房里了!”二婶对他说。

锄拿来了,狗蛋抖抖索索地把锄头伸进茅坑,费了好大劲,锄头才挂着婴儿的脐带钓了上来,一股污臭在狗蛋的鼻子下弥散开来。孩子的胎盘、脐带与身体还在一起连着,是个女孩。狗蛋在心底哦了一声,女孩也好,第一胎么,生儿子以后有的是机会。已有邻居端来一盆温水,年老的邻居给孩子剪断脐带包扎好,放在盆里清洗,清洗罢,又有邻居拿来棉花,包裹住孩子进了屋里。

狗蛋的娘在另一条街的邻居家摸纸牌,听到别人传来的信儿,急急忙忙地赶回家。

狗蛋又用卵子一样的大眼睛瞪了一眼母亲。丫丫躺在炕上,安详地看着身边的女儿,此时的丫丫并不像一个傻女人。狗蛋娘自知理亏,赶快给丫丫张罗着做饭。

别人认为狗蛋的婆娘丫丫是疯子,狗蛋却不这么认为,丫丫除了小时候得过脑膜炎不会说话,不做家务活、不讲卫生,狗蛋还不觉得丫丫有什么缺点。因为丫丫从来不打人骂人,也不往外乱跑,如果给她把身上收拾干净,就看不出是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特别是晚上,当她把脱光的身子展现在狗蛋面前时,他便像触了电一样惊颤。

从结婚到现在,丫丫娘家一直按时把每月二十元的生活费寄来,其间,她的父母从省城来看过丫丫一次,看着她无忧无虑地生活,家人对她也很好,就放心地回去了。有了每月二十元的来源,狗蛋娘一心一意地照顾着丫丫,尤其在丫丫坐月子的时候。

但是,狗蛋娘不让孩子吃丫丫的奶,她怕孩子吃了丫丫的奶后也成了傻子。

丫丫的两个乳房又憋又胀,憋到一定程度时,雪白的乳汁便会决了堤似的流出来。丫丫胸口的衣服总是湿漉漉的,屋子里弥散着一股乳香。闻到了奶香,孩子就忍不住一次次地去寻找奶头,一个劲地在丫丫身上拱。每当此时,狗蛋娘便会抱起孩子,把早已准备好的山药加糖的面糊糊喂给孩子吃。有时候,丫丫会趁狗蛋娘出去,偷偷地把孩子抱到怀里,撩起衣襟,把奶头塞给孩子。孩子像一只饿了好久才获得食物的小兽,咯咕咯咕地吮吸起来。孩子吃奶的响声很大,两只肉嘟嘟的小手在丫丫的乳房上抓捏着。这让丫丫很受用,看着孩子的贪婪样,嘴角露出了妩媚的笑容。这时狗蛋娘回来了,她看见丫丫怀里的孩子,便抱起孩子,向丫丫瞪眼睛说:“傻子,我的天爷,你知道吗?娃不能吃你的奶,你要再喂她,我就饿死你!”丫丫仰起可怜的脸,她听懂了婆婆的话,然后仓皇地低下了头。

因为孩子的吃奶问题,狗蛋和他娘有过分歧。

狗蛋说:“妈,让她给孩子吃奶吧。”

狗蛋娘说:“吃成傻子咋办,你伺候她一辈子?”

狗蛋无语,隔了一会儿又说:“妈,你看她的奶憋得厉害,让孩子吮吮吧?”

狗蛋娘说:“挤了,喂给猪吃!”

看着孩子,看着肿胀的两个奶子,丫丫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她躺着,眼睛失神地盯着顶棚。也有时候,她会跪在炕上,手抓着窗棂,痴痴地看着窗外。院子里的铁丝上,晾晒着孩子大块、小块、各种各样的尿布,她喜欢看花花绿绿的尿布在风中舞动的样子。每当这时候,她的眼神就越发温柔了。

丫丫开始绝食,反抗婆婆不让她给孩子吃奶。

狗蛋娘端进来一大碗拌疙瘩汤时,丫丫正若无其事地把一大卷卫生纸扯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纸片往炕上地下丢。

“吃饭了。”狗蛋娘把碗放在炕沿上。

丫丫不屑地看了婆婆一眼,又继续她的游戏。

“你疯了?”狗蛋娘板起脸呵斥道,“好好的卫生纸,是你糟蹋的?一包两毛钱,你知道不知道?”

丫丫抓起撕下的一大捧纸块儿,伸手一扬,纷纷扬扬落到炕上地下,像下雪一样。丫丫嘿嘿地笑着,不再理会婆婆。狗蛋娘一把夺过剩下的卫生纸,塞在炕柜里。

丫丫就势躺下了。

“吃饭!”婆婆呵斥道。

过去,丫丫一向很怕婆婆生气,婆婆只要一生气,丫丫就会悄无声息的,让怎样就怎样。可是现在,丫丫翻了个身,把脊背冷冷地给了婆婆。

“不吃?不吃省下,饿的吧你。”狗蛋娘也生气了,掀起门帘就走。

那一大碗疙瘩汤硬是一中午蔫塌塌地放在炕沿上,最后稠成一个碗坨子。

傍午时分,狗蛋娘再次走了进来,见疙瘩汤仍一动没动地在那儿晾着,就拿出去悄悄倒在猪食盆了。丫丫绝食的事,狗蛋娘没有告诉狗蛋,她怕儿子对她瞪眼。

一连三天,丫丫不吃饭,不吭气,无声地反抗着婆婆,两个乳房已经没那么滚圆了。

狗蛋哼着小调下工回来,他娘把一大碗和子饭端给他。狗蛋问娘:“孩子睡了?”

狗蛋娘讪讪地回答:“没有,两条腿蹬着被子玩呢。”

狗蛋咧开嘴笑了笑,端着碗进了他和丫丫的屋。丫丫一见狗蛋,满眼的泪珠子就滚了下来。狗蛋嘻嘻哈哈地说:“怎么啦,一天不见,你想我了?”

听了他的话,丫丫的泪水更多了。

“妈!”狗蛋朝屋外大声喊。

狗蛋娘便碎着小步,风一样刮了进来,说:“我,我又没咋她……”狗蛋瞪着眼,看着娘。孩子的被子被蹬得一团糟,狗蛋娘给孩子把被子掖好说:“我咋也没咋她,她赌气不吃饭,她赌气了,我能咋她?”

狗蛋的脸上像挂了霜,黑乎乎的,先瞪着他娘,又瞪着丫丫,最后又瞪在孩子身上。

狗蛋娘也生气了:“她不就是想奶娃么?让她奶去!把娃奶成傻子你不要怪我!”

狗蛋这才知道丫丫绝食了,丫丫绝食竟然是为了给孩子吃奶。狗蛋心里一下子高兴了,一个疯子能想到这些真是不容易。

狗蛋回头又做他娘的工作:“妈,你想,孩子吃她的两口奶就能吃成傻子吗?如果她是傻子,那她一生下来就是傻子,如果她遗传了我的聪明,那吃奶也吃不成傻子。”

三说两说,说得他娘没话了。最后,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反正我给你丑话说到前头了,孩子吃奶吃成傻子你不要怪我!”

狗蛋娘照看孩子,每天抱着孩子毛女子毛女子地叫(农村话把女叫成努),用的是孩子生到厕所里的典故,狗蛋嫌名字不好听,不高兴这样叫。和他娘商量起一个好听些的名字,可老太婆不听,老太婆很喜欢毛女子这样的称呼。他娘说,庄户人的孩子,名字贱了好养活,也能记住她是咋生的。但狗蛋总觉得叫起来别扭,就叫孩子毛毛,后来毛毛就成了孩子的名字。

村里有个地方叫拐角子,是一个略带拐弯的十字路口,一二十位被村民称为“敢死队”老人,常坐在拐角子口晒太阳捉虱子。不知何时,丫丫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遇到村里婚丧嫁娶,就嘿嘿地笑,跟着敲锣打鼓的队伍疯跑,更多的时候,与敢死队的老人们一起傻呆呆地坐着,老人们一个个缩着脖子,抬头望着从东到西的太阳,沉默寡言。也有时候,丫丫会听他们扯些村里的事,陪他们用苍老的嗓音打发乡村漫长的日子。

每天吃过早饭,狗蛋就到后山的小煤窑炸煤炭去了,狗蛋前脚出门,丫丫后脚就来到拐角子,家里只剩下狗蛋娘和毛毛。一个傻子,狗蛋娘从不指望她能为家里做些什么。

毛毛的长相像丫丫,脑子像他爹狗蛋,两个算得上是残疾的夫妇生下了一个漂亮聪明的孩子。毛毛会说话以后,一到晚上,奶奶就给她讲村里几辈子流传下来的童谣,或者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第二天,毛毛会一字不漏地背下来,狗蛋和他娘都很吃惊,很是引以为豪,于是日子过得松点紧点无所谓,丫丫傻点疯点也无所谓,只要有毛毛这颗开心果,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毛毛两岁的时候就会背诗,毛毛三岁的时候就能认识许多字,让狗蛋惊叹不已,于是他决定:一定要让闺女接受最好的教育,上最好的大学,让家里飞出一只金凤凰。

这时,国家实施计划生育政策,大力宣传“只生一个好”,狗蛋觉得有道理,多了像猪娃一样养活不过来,就背着他娘来到镇上,让医生把他自己给结扎了。狗蛋娘得知后,狗蛋已经被人用板车拉了回来,一同拉回来的,还有一台县里奖的蜜蜂牌缝纫机,和一张写着“计划生育光荣户”的奖状。

狗蛋娘愤怒地在狗蛋爹的牌位前哭骂开了,边哭边骂:“绝后啦,绝后啦,再想生也不能生了!天爷爷,我可咋去交待你老子呀?”

谁也不知道丫丫又怀孕了,每天依旧是狗蛋出门去做工,她到拐角子口与那些老人们一起晒太阳捉虱子,直到肚子凸显出来。最先发现丫丫怀孕了的是狗蛋娘,丫丫的饭量呼呼地增长,困了倒头便睡,白天也睡,晚上也睡,直睡得稀里糊涂。狗蛋娘把自己的疑惑告诉儿子时,狗蛋像被人敲了一棍。

狗蛋铁青着脸,眼睛又瞪成了卵子,好像要扑过去撕丫丫的脸,看着他的样子,丫丫是藏不住的害怕,觉得自己在狗蛋的怒目下矮了一截。在家中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之后,狗蛋拿起桌子上的一只玻璃杯,狠狠地摔在地上,砰地一声,玻璃碎了一地。他又拿起一只,砰地一声又碎了,接连摔了几个杯子。丫丫像遭受电击似的,抱着脑袋一抖一抖的,然后呆在一个角落里,一动不敢动了。

桌子上再没有杯子可以摔了,狗蛋就狠狠地咒骂丫丫:“你这个傻逼贱货,是谁给种下的,是谁给老子戴了绿帽子?你说啊,你给老子说啊!”

泪水从丫丫的眼中汹涌而出,但丫丫始终不语。

丫丫被狗蛋撵了出来,丫丫坐在街门口的一块长条石头上,一动不动地淌着泪。天渐渐地暗了,太阳收起了最后一道光芒。漫天的黑暗来了,也给丫丫带来了恐惧,但她仍然坐着没动,直到夜深人静,把自己黑暗成一个影子。

那个年代堕胎不容易,狗蛋强忍住心里的耻辱,让丫丫把孩子生了下来。好在是冬天,丫丫穿着臃肿,掩盖了村里人的视线。

丫丫生产是在腊月的一天凌晨,狗蛋正做着一个梦,梦见在他家的院子里,一棵一棵的核桃树上结满了青皮核桃,香味弥漫了整个院子。正梦着,一声清亮的啼哭把他唤醒了。

睡眼惺忪间,他娘把一个用旧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包递给他说:“快去埋了吧,要远远地埋!”

“咋,孩子死了?”狗蛋的眼睛瞪得老大。

“是个死胎。”狗蛋娘若无其事地说。

“可我好像听到孩子的哭声了……”

“可怜的娃,一出娘胎就没气了。”狗蛋娘隔着布摸了摸婴儿的脖子,硬挤出一滴泪来,“可怜见的,还是个男娃呢。”

狗蛋看着死去的男婴,一种说不清的痛楚在心头升起。

炕上,浑身无力的丫丫挣着往过爬,她的嘴大张着,咿咿呀呀地叫;她的眼大瞪着,泪水汹涌;她乍着膀,两手朝包裹一探一探的。

“你个傻货。”狗蛋说。

“都怨这傻货。”狗蛋娘说。

怀孕事件过后,狗蛋和他娘对丫丫有了成见,尤其是狗蛋娘,如果不是丫丫的父母每月按时把二十元生活费寄来,她真有心思把丫丫打发走了。她和狗蛋想了个法子,把丫丫锁在一间南房里,每日给她按时吃喝。

丫丫把屋门拍得哐哐响,站在当地没日没夜地嚎哭,是那种没有眼泪的干嚎,那声音很瘆人,嚎得四邻都有了意见,狗蛋只好晚上把她弄到他和丫丫的房子里。到白天,再把她锁回去。丫丫可能觉得干嚎不起作用,开始不吱声,有人进了屋,她理都不理,头发散乱着,一丝不挂地躺在炕上。狗蛋娘生气了,眼睛里快要生出火苗了,她爬上炕扯起被子盖在丫丫身上,大声骂着,唾沫星子溅了丫丫一脸。

在南房里锁了几个月以后,丫丫再一次怀孕了。这下狗蛋和她娘都高兴了,嘲笑计生站的技术,同时又感谢他们,村里人也知道丫丫终日被锁着,不会有外人去下种。

有过了两次生娃,丫丫这回显得很镇定,她死死咬住嘴唇,努力地配合着接生婆。孩子出来了,是个男孩,喜得狗蛋看丫丫的目光都温柔了许多,但是丫丫的眼泪哗啦啦流个没完。

最高兴的还属狗蛋娘,赶紧在狗蛋爹的牌位前烧香、叩头:“老头子保佑,老天爷保佑,亏着俺一辈子行善积德了……”

毛毛和弟弟鹏鹏一直跟着奶奶住,奶奶对他们很疼爱,尤其是对鹏鹏,给鹏鹏的脖子上系了长命锁,鹏鹏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人们说,鹏鹏是他奶奶的肉尾巴。很多时候,狗蛋娘与孩子们说起丫丫,总是疯婆子、疯婆子地叫,在毛毛和鹏鹏幼小的心灵里,他们的母亲是个傻子,是一个寄居在他们家里的傻子。“傻娘,傻娘,”他们整天这么叫。

转眼鹏鹏六岁了,聪明又捣蛋,平日里爬上爬下,小胳膊小腿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

那一天狗蛋和他娘都出去了,家里只剩下丫丫和六岁的鹏鹏。丫丫一觉醒来,眯起眼从窗户玻璃望出去,看见西房的屋顶上站着鹏鹏,丫丫一下子头大了。窑洞西屋的窗户前有一株果子树,鹏鹏在摘半红的果子,每摘一个果子,就往背心里放一个,背心里已经有几十个果子了,撑得滚圆滚圆的。

丫丫一骨碌爬起来,蹑手蹑脚爬上正窑的楼梯,从正窑跑到连接着的西房屋顶,一把搂住鹏鹏,搂得紧紧的下到院子里。丫丫随手抓起一根高粱秆,开始打鹏鹏,打得鹏鹏撕心裂肺地哭喊,整个街上都听得见,邻居们来了,看见鹏鹏屁股上已经是红一道、紫一道的,一个力气大的男人一把扭住丫丫的胳膊,才将她打人的手停下来。鹏鹏在哭,身子一颤一颤的。丫丫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呱呱呱一阵痛饮。

狗蛋和他娘一阵风一样刮了进来,狗蛋娘二话没说,就给了丫丫两个响亮的耳光。丫丫高昂着头,不理会婆婆。狗蛋拉住他娘的手说:“你打她干吗?她不懂事么。”

整个下午,狗蛋娘抱着鹏鹏,板着脸骂丫丫:“你还是当娘的呢,你打俺孩!你凭啥打俺孩?”

丫丫坐在小板凳上一言不发,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狗蛋娘指着丫丫吼道:“我不想看见你,滚吧!滚得远远的,别再回来!”

丫丫出门了,走得远远的,好几天都没有回来。她失踪了。

刚结婚时,狗蛋怕丫丫走失,曾在她的衣兜里装过两年多纸条,纸条上歪歪扭扭写着:沙河大队,杏花公社,汾州县,郝狗蛋。但是几年间丫丫从没有走失过,后来狗蛋便再不往她身上装纸条了,没想到,这回丫丫却走失了。

身边没了丫丫,看着空荡荡的炕头,狗蛋才觉得自己的心也空了下来,整个人失魂落魄。于是,相隔几里以外的人们都能听见他叫喊丫丫的声音。沙河村里的人说话鼻音重,人们便听见狗蛋这样叫丫丫:茵茵——?选茵茵——?选

几天过去了,狗蛋的声音喊得几近沙哑,但仍然没有丫丫的音讯。在一个很远的名叫罗城的村子,有人告诉狗蛋,前几日有一个疯女人在村里逗留过。狗蛋把寻找的目光投向罗城:

茵茵——?选茵茵——?选

就在他即将失望的时候,他看见了,看见了他的丫丫从一条小路上由远而近,她的胳膊像被风吹着一样向他挥着。狗蛋飞奔向丫丫,他双手紧紧地抱住丫丫,“茵茵、茵茵”地叫着。丫丫也紧紧抱住狗蛋,将头拱进狗蛋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村子的东头是一个打麦场,打麦场是孩子们的乐园。

暑假里的一天,毛毛和鹏鹏与村里的好多孩子在打麦场玩。大中午的,孩子们玩得忘了回家吃饭。毒辣辣的日头烤得土地直冒白烟,丫丫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走进打麦场,焦急地寻找毛毛和鹏鹏。看到丫丫来了,许多孩子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他们觉得逗弄丫丫是一件挺开心的事情。

“下雨哩,打泡哩,王八戴着草帽哩。”

“不下雨,不打泡,茵茵戴着大草帽。”

孩子们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丫丫也跟着他们傻笑。

毛毛和鹏鹏的脸涨得通红,姐弟俩一起向嘲笑傻娘的孩子们痛骂。孩子们却不甘示弱,冰冰走到丫丫跟前,一个劲地撩拨她的头和脸,并夸张地模仿丫丫啊啊的声音。毛毛抢过丫丫头上的草帽,顺手蒙在冰冰的头上,鹏鹏拿起拳头猛地朝冰冰头上砸去。被蒙了眼睛的冰冰伸出一只脚,猛地一,毛毛重重地摔在地上。

“哇——”的一声长啸,没等孩子们反应过来,丫丫就给了冰冰一记耳光,尔后像押犯人一样扭着冰冰的胳膊,使劲摁着冰冰的头,让他的额头和鼻子抵在地上,最后冰冰抵成了大灰脸,鼻子也出了血。

丫丫的疯劲吓坏了其他孩子,好多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丫丫全然不顾,回头拉起毛毛和鹏鹏回家了。路上,丫丫咧着嘴角一直傻笑。

十一

丫丫是怕她婆婆的。丫丫因为打冰冰惹了乱子,婆婆恶狠狠地打骂了她。丫丫在家里待的时间就更少了,更多的时候,她与村里的老人们一起在拐角子口坐着晒太阳,捉虱子。村民下地时,把五六岁的小孩托付给拐角子口的老人照看。丫丫非常喜欢小孩,一见到别人家的孩子就傻傻地笑,有时候还拿个指头逗弄孩子们的小脸,但是没有一个老人愿意让丫丫接触自己家的孩子。

老支书的孙子叫亮娃,亮娃生来好动,此时在马路上正玩得兴起,一辆小山似的拉煤王呼啸而至,司机看到亮娃立即刹车,但为时已晚,汽车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向亮娃撞去。在场的老人一个个吓呆了,空气也在那一瞬间凝固了。这时候,那个全村人都认为是傻子的丫丫,一下像疯了一样冲上去,抱起亮娃,一头栽到对面的砖墙上。四周的人们这才反应过来,惊呼:是丫丫,是傻丫丫救了老支书的孙子亮娃?选

丫丫受伤了,但她怀里的亮娃一点儿也没事儿,丫丫脑门淌着血,看着怀里的亮娃,一个劲地傻笑。此时,在村民的眼皮下,接连两声扑嗵,老支书和司机给丫丫跪下了。可丫丫还是一个劲地傻笑……

十二

日子一天一天过得飞快。

狗蛋娘病逝了。毛毛和鹏鹏一个上初三,一个读小学四年级。一家四口的日子很是艰难。在煤窑里搞了二十多年爆破的狗蛋不进山了,家里需要他每天按时给丫丫和孩子们做饭,不做饭的时候,他就去地里作务庄稼,尽管他很是勤劳努力,但日子依然过得紧巴。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俩个孩子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尤其是毛毛,长大的毛毛不仅漂亮,也越来越懂事了。

初中毕业后,毛毛以超出分数线20多分的成绩考入省城的一所中专,成为沙河村历史上第一个考上中专的人。在附近的村子引起了轰动,因为考上中专就意味着已经吃上了皇粮。

望着婷婷玉立的毛毛,狗蛋的心里,比喝了蜜都甜,他感激丫丫给他生了一双好儿女。

开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狗蛋这才开始发愁,学校四年一次性缴纳两万元的学费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此前,已经有乡长、村长来过家里,并且,乡政府和村委会各资助了他们五百元,但这些离巨额的学杂费还差得很远。那些天,狗蛋顶着火辣辣的夏日,皱着苦兮兮的脸,走遍了所有的亲戚,总算凑下了一万元。剩下的一万元,他实在想不出该问谁去借了。

德高望重的老支书给他们带来了希望。

他来到狗蛋家,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布包,递给狗蛋:“这是一万元,其中五千元是那位卡车司机给的,其余,是乡亲们自愿捐的,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收下吧!”

开学的日子到了,狗蛋到镇上给毛毛买了一个红皮箱,买了一套新衣服,又把毛毛日常需要的用品都买回来,包括女孩子家用的卫生纸。

狗蛋家里是前所未有的热闹,邻居们都来了,他们把自己亲手做的各种各样的吃食给毛毛送来,有油炸糕、千层饼、花生,有从地里摘回来的红枣和酸枣,狗蛋高兴地为邻居们散烟倒水,狭小的屋子因了众人的到来更显得狭小。毛毛把要拿的装进皮箱。她收拾好,把皮箱立在门口,打量了一圈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再看看面前的邻居们。她突然发现母亲不见了:

娘呢?俺娘呢?

毛毛问狗蛋,问所有的人,但没有人知道丫丫躲哪里去了。

毛毛临走也没看见娘的影子。

可就在毛毛坐上三轮车向村庄外驶去时,人们看到一个浑身沾满柴草的疯女人,从村口的柴禾堆里钻了出来,像野马一样朝三轮车追去,跌倒又爬起来,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娃,娃……

十三

毛毛上学走了以后,丫丫常常坐在拐角子口,一动不动地看着村口。

淫雨连绵了半个多月,老天爷终于露出了笑脸,太阳晒了一月以后,大地已是秋天景象。

丫丫独自上山了。秋风吹动着她单薄的身影,她背着毛毛小时候用过的书包,书包的颜色已经泛白,她斜挎着它向后山的东坡上走去。

每年秋天,丫丫都要到山上摘酸枣给毛毛吃,几年来,丫丫熟悉了这里的地势,知道东坡上哪一处的酸枣好吃,哪一处的酸枣发甜。她还知道,地势最陡的那片山上的酸枣毛毛最爱吃。

离那片酸枣树越来越近了。

秋风吹乱了丫丫的头发,有一缕头发飘零在她的嘴角,丫丫咿咿呀呀地哼起了山曲儿,那曲儿只有她自己懂得。

那一刻,远在省城的毛毛似乎听到了她傻娘的声音。很快,毛毛就被电话叫了回来,因为她的傻娘又失踪了。

茵茵——?选茵茵——?选

狗蛋再一次在村子里开始叫喊。

毛毛看见将近两个月没有见面的父亲一下子衰老了许多,父亲用失神的眼光看着毛毛,毛毛若有所思,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蜿蜒在她的眼前。她喃喃地说:“俺知道娘去哪儿了,俺知道。”

沿着山谷走了很远,毛毛找到了娘。丫丫静静地躺在山谷一个拐弯的地方,肚子被雨水浸泡得滚圆,像个孕妇,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书包,她的身边是一些散落的酸枣。

“娘!俺的娘,俺的傻娘……”

十四

狗蛋给丫丫在他家的自留地里做了一处坟。

新鲜的泥土味充斥着毛毛和鹏鹏的鼻子,他们一身素白地跪在娘的墓前。毛毛摩挲着一坟土,仿佛摸着娘的手,仿佛梳理着娘散乱的头发,恍惚嗅到一缕大地深处静默而执拗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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