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孔

2009-10-12 04:27
青春 2009年9期
关键词:保安房子

陈 然

好不容易等到了周末,他们收拾好东西到郊区的新房里去。他们坐公交,再坐公交。下班和周末搅在一起,使得公交上特别拥挤。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急匆匆奔向什么的神情。车刚转了个弯,有个女人叫了一声,说她的钱包丢了。大家转过脑袋望着她。似乎她已经知道无法可想,便骂了句粗话:他妈的手脚真快啊!幸亏手机早被她拿在手上,她开始给什么人打电话,叫对方赶快到银行帮她挂失。有人看了看自己身边,被看的多少有点恼,仿佛被对方怀疑是小偷似的,便也报复性地瞪着对方。

他和她也没有座位,几乎是踮着脚站在那里,随车行起伏前仰后合着。她早已闹着要他买车,可他有个坏毛病,她越是缠着要的东西,他越不急着给。这时他们都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看有无形迹可疑的手在他们周围。他很奇怪,为什么老有那么多人在公共场所丢东西。按道理,已经没多少人对公共的东西抱多大信任了。他猜想主要原因是,很多人保管私人财产的能力太差了。因为他们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或像童年期一样认为没这个必要。在这方面,他自以为比较有经验。他买了一只帆布小挎包。在用过几只价格不菲的皮包之后,他发现,还是帆布包好。皮包很容易买到假的。他把钱包、手机、钥匙和银行卡之类放进包的不同夹层里,这样,不管是公交还是其他地方,他都不用操心了。严格说来,小偷得逞,失主也是有一半责任的,是他们纵容或诱使了这种行为。

他们的房子(严格地说来,是他的房子,因为他们还没办理结婚手续)在新开发的一个小区。买房前他们作过仔细考察,认为那里虽然目前处在郊区,但很有发展潜力。他们办的是按揭——刚开始,他把按揭听成了“暗接”,像是什么非法交易。但很快,他发现许多人都在“暗接”,那么它也就光明正大起来了。还是她有学问,毕竟是从什么学院毕业的,后来他把这个当作一个笑话讲给她听,她说,这个词,跟英语有关,也跟广东话有关。他想,英语是洋人说的,广东人有钱,合在一起,不就是发洋财么?反正银行不会吃亏,不过从一个小商人的立场出发,他觉得还是把资金放在公司的运转上更合算。目前他们还是租房住。那里离他的公司更近。新房刚装修好,本来是不能这么急着住人的,现在装修杀手无处不在,但他太想体验一下住自己的新房子的那种幸福感觉了,毕竟,他在城里还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房子。不过这也说明关键时刻他还是有些沉不住气。就像口渴时,买瓶块把钱的水就行,可他仍然不自觉地把手伸向了可乐。好像可乐比水高级,其实他这种想证明自己高级的心理恰恰暴露了自己的低级。这是一个缺点。他想,这个臭德性,迟早会毁了他的。

下了公交,还要走十分钟的路程才到小区。他的预计是正确的。就在两个月前,小区后面一条关键的马路修好了,它把小区所在的区域与整个城市版图有机地联系起来。过往的车辆越来越多,路旁的几个小区临街的店面也越来越热闹起来了。最近一段时间,他们每次来都会发现又有新的店面开张,听说不久这里还要建一个很大的超市。他们小区前面有一家酒店正在装修,招聘广告已经用红纸张贴出来了。他开玩笑似的对她说,让他们先在这里奋斗吧,明年,我们就可以来坐享其成了。他兴奋地打电话告诉朋友们,说他们这里很快也要繁华起来了。当初他买房时,朋友们还笑他,说他跑到这里来隐居。他们说,你好不容易从乡下跑出来,怎么又跑回乡下去了?他们的话让他吃了一惊,看来从内心里来说,他还是不想离土地太远,既要沾城市的好处,又要沾乡下的好处。小区后面原来是一个湖,开发区为了多卖几个地皮钱,居然用推土机把湖填掉了。同时填掉的还有一片稻田。记得去年刚买房的时候,还能听到青蛙叫,现在什么也没有了,那些青蛙大概永无出头之日了。它们从冬眠里醒了过来,拱啊拱,周围都是黑暗,最后筋疲力尽,气绝而亡。离公交站台不远,就是房地产交易所的大楼,让人奇怪的是它的金字招牌特别的小,比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小老板还要小,不到近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楚。

小区的入住率还不高,远远只望见一些零星的灯火。他们找了个摊子随便吃了东西,反正准备了充足的面包、牛奶和果汁。为了到新居里度周末,他们在上周买了床,被褥和其他一些生活用品。那张床很宽,他们看了不由得相视一笑,不用再担心被子枕头掉下来了。他准备把新房里的所有壁灯都打开,让它们奢侈地亮上一整晚。按他这个小商人的理解,浪漫总是奢侈的,是要有一点浪费的。他们可以拉上窗帘,欢快地大笑,为所欲为。而在租的房子里,他们干什么都很小心。比如他晚上精打细算时,房东却总怀疑他偷电。有一次,她在洗澡,忽然发现男房东在利用玻璃的反光偷偷朝里瞅着,那双悬浮的金鱼眼吓了她一跳。他们忙检查门缝,天花板,窗子,看什么地方还有缝隙或来路不明的东西。再说房子与房子之间距离很小,几乎可以摸到对面人家的窗台,因此他们还要提防对面。晚上他总是把门窗检查了又检查,担心小偷进来。至于老鼠,就不像小偷那么好提防了,它们可以堂而皇之地跑来跑去,吱吱打滚。有一次他们坐在那里看电视,他总觉得还有一双眼睛也在看,便猛回头,忽然发现一只老鼠也像人一样蹲坐在那里。等等这些问题,在新房子里就不会有了。他们小区的房子间距有三四十米,哪怕是底层,也有充足的阳光。小区的管理很严格,进出都有人查问。这时,保安已经注意到他们了。保安说,你们找谁?他忽然有些讨好地说,我们到自己买的房子里去。按道理,他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回家。可他努力了几次,像是很别扭,看来要想流畅地说出来,还要时间。他从电视里看到,现在经常有业主被保安殴打的事情发生。保安问,你们住哪一栋?他说,我们住×栋。几单元几号?×单元×号。另一个保安赶快翻了本什么,似乎核对了一下,才让他们进来。他们离开了岗亭,心情愉快。快到新房的时候,他们看到有个人贴着电线杆站着,两手插在口袋里,天色已晚,看不清那人的脸。看到他们,那人似乎想凑过来,不知为什么,又站着没动,只可怜兮兮地站着。他不禁奇怪起来,是收破烂的么?可没看到收破烂的那种三轮车。这人的穿着跟整个小区的环境明显不协调,不知道保安是怎么让他进来的。他几乎要怀疑他是小偷了。好在这时,他果真听到了脚步声,回过头来,见保安握着一支棍棒样的东西追了过来,那人一见,赶紧跑了。保安说,你这个家伙,又来了!那人很快跑得没了踪影。他问保安,那是谁啊?保安还在气呼呼的,说,一个神经病,他说这里原来是他家的祖坟,他说我们刨了他家的祖坟,要找我们打官司呢。她听了,不由得抓紧他的胳膊。保安说,这个家伙很会爬墙,你们小心一点。他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好了,到家了。他拍了拍她肩膀,终于说出了一个“家”字。在掏钥匙开门的时候,他甚至还吹了声口哨,一种主人翁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他的房子在七楼,也就是说,在顶层。他喜欢顶楼,那种宽阔、自由、一览无余的感觉。如果窗台上有灰尘,他们可以把路过的白云抓来擦玻璃,再把它们扔出去。如果晚上停了电,他们就捉颗星星来照明。他曾这样在她面前吹嘘,好显示自己也是有才华的。

他还没来得及插钥匙,门自己从里面开了。

他吃了一惊,以为是上次回去时没关好门,不由得吓了一跳,心想里面的东西怕是已经被小偷偷光了。可他明明检查过的嘛,他还记得打了保险。在这方面他最小心了。当然也有一次,他回到租房,越想越觉得自己没关好门,又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来核实了一下,证明是虚惊一场,才放心地离开。这时,他不禁保护着她后退了一步,问道,谁?就像半夜调收音机,忽然找着了一个台,会有一阵巨浪从里面扑了过来,把他们冲一个趔趄。

他们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里面金壁辉煌,所有的灯果然都打开了。客厅、饭厅、过道里到处都是人,像是在举行一个盛大的舞会。就是不会跳舞的,也在手舞足蹈。时尚的布艺沙发和亚麻桌布也被弄得一团糟,她看了尖叫一声,几乎要昏厥过去。他忙抓住她,感觉她的身体在发抖。要知道,为了他曾经不小心在沙发上掉了一滴脏物,她都跟他吵了一架。她说,你把它沾在我身上,我衣服上,都不要紧,就是不要沾在沙发上,这样一来,整个房子的美感都被破坏了。她气急败坏的样子令跳舞的人十分开心,他们跳得更起劲了。他气愤地说,你们是谁,怎么跑到我家里来了?快滚出去!他们瞅了瞅他,说,你是谁?你不是我们中的一员,要滚出去的是你,哈哈!

他说,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他们说,你是怎么进来的,我们就是怎么进来的。

他说,我是房子的主人,我有房产证,土地证,还有契税证,门牌号码,你们有吗?

谁知他们笑得更厉害了:哈哈,这小子,他说有什么?什么证?哈哈哈哈,说不定还是我给你发的呢。你仔细看看,是否认出我来了?

他说,我管你是谁。他气得发抖,说,我要报警了。说着,拿出手机,摁了三个键。他经常有一种冲动,想试试那三个键到底灵不灵,他还没试过呢,可怕它们万一灵了,又会有人找他的麻烦。谁知现在真的没人接。里面像是蜂音又像是盲音。一个尖下巴的家伙说,没人接吧,嘿嘿。好像他早已知道没人接似的。

他说,难道就没有法律了吗?那好,你们等着,我去找保安。他想起了小区保安戴着宽边帽穿制服威风凛凛的样子,顿时感到一阵安慰,忙拉起她的手就走。

这时从狂欢的人群里蹦出一个满脸胡子的家伙,喝道:到哪里去?要走可以,把小妞留下。说着,把她拽了过去。

她再次尖叫了起来,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说你别走。

他当然不能走。他不可能把她扔下的,那样,说不定等他回来,她已经被这伙强盗撕成了碎片,即使带来了保安,又有什么用,她已经像一块稻田一样被推土机推了,再怎么弄也回不了原样了。于是他说,那好,我不走,把她还给我。他奋勇上前一搏,把她抢了回来。

这次,她真的昏厥了。也许,现在的女孩子,的确比较脆弱,像不合格的玻璃。就拿她来说吧,动辄不是尖叫就是昏厥,经常把他搞得手忙脚乱。不过这次,不能怪她。他大吼一声:停下!狂欢的人群终于静止下来,一个男人喊道:有人昏倒了。他们主动让出客厅的中心位置,把她抬了过去。他忙蹲下来掐她的人中,给她做人工呼吸,往她嘴巴里呵气。对此,他已经比较熟练了,如果是往常,说不定她会扑哧笑出来,好像他把她的胳肢窝弄痒了。她年龄比他小那么多,在他面前撒点娇很正常。可现在他折腾了很久,她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汗珠从他鼻尖和下巴滴了下来。这时,一个邋里邋遢的女人端来一盆凉水朝她脸上一泼,她像是从一场大梦里醒了过来。她朝四周看了看,眼神变得疲惫而冷漠。她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水渍,对他说,来,扶到我房里去。快进去的时候,她回过头来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他们浪漫夜晚的点心和饮料,还有换洗的内衣。

卧室里倒是没开灯,但床上好像有黑乎乎的人影,在有节奏地起伏着,发出那种成年男女都很熟悉的声音。她打开灯,他们看见床上有一男一女,脱光了下身正在做那种事情。男的他认识,是当初给他们装修房子的木工。那次,他过来请装修工人吃饭,如果不这样做他们就故意损坏东西或偷工减料。这个长着一颗黑牙齿、身上散发出一股刨花味的家伙笑着对他说,他这辈子最带劲的,就是在许多地方跟女人做过爱,不管多么高级的房子,他都带头享用了。细想起来,是啊,这些人什么地方没去过,哪里不是由他们弄出来的,既然如此,他们就要在那里吃饭、排泄,当然也会跟女人睡觉。他们不但跟自己的女人睡觉,还跟别人的女人睡觉。灯一亮,那个女人就提起裤子溜掉了,他认出她好像是那个打扫楼道的女人。装修时,他经常往这里跑,不是买这个就是买那个,人都被折磨得瘦了十几斤,甚至都快成神经病了,像那个不敢关机的手机一样,老是处于待机状态。生意不好做啊,由于担心漏掉业务,他二十四小时都开机。他睡眠不好,经常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好不容易眯上眼,电话就来把他吵醒了。还有的响那么一下,就不响。他怕错过了好客户,打过去,对方说,这里是××彩票公司。要不,干脆咔嚓收你几十块钱。狗×。有时候他恨不得把手机朝地上摔去,当然他知道,即使摔下去了他还会捡起来,如果摔坏了,还得马上去重买一只。这个女人,他没少在楼道里看到过。她总是低着头,不声不响地在那里打扫卫生,有一次他主动打了个招呼,她抬头望了他一眼,他忽然觉得她还挺漂亮,是那身难看的工作服把她的漂亮遮住了。他甚至想象了一下她在床上的样子。看到漂亮女人,他免不了会这么想一想。只是不知她怎么和装修工搞到了一起,而且是在他家的床上。是装修工那身健壮的肌肉吗?说实话,他对那身肌肉有些嫉妒。在女朋友面前,他是很少脱光衣服的,总是吱溜一下然后往被窝里一钻。他缺少锻炼,胸肌和肱二头肌一直没发育出来,虽然他也是农村人。每当她看那些健美节目,他都觉得有些难为情,总要找个借口换个台。现在,他把对装修工的嫉妒转化到清洁工身上。他想,他要向物管反应,炒那个女人的鱿鱼,然后,就像在报纸上看到的那样(即使是像他这样的小公司,也有被强行摊派的报纸),到法院去起诉那个家伙,要他更换床具和赔偿精神损失费。

装修工不慌不忙地穿衣服,又露出了那身可恶的健壮的肌肉。这时,他忙上前一步,有意挡在装修工和女友之间。穿好衣服,装修工还掏出一支香烟来点上,吸了一口,才大摇大摆走出去。他忽然觉得装修工摇摆的样子,像他以前在一家公司打工时的一个同事,那个家伙老是打他的小报告,他一气之下,离开了那里独自创业了。难道这样,他反而要感谢那个家伙不成?客厅里又开始了跳舞。女友双肩耸动,在哭泣。她不肯在床上坐,这反而让他多少得到了一点安慰。如果她一屁股坐在装修工和那个女清洁工交媾过的地方,那才让人不快呢。看来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也并不完全像人们说的那样没有一点原则。关键时刻她们还是有原则的。这让他得到了一些安慰,所以他迈着甚至有些欢快的脚步去把窗帘拉开,对她说,这里太乱了,被人家弄得太乱了,她应该先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这样,就会把不愉快的事情都忘记了。

说着,不等她回答,他就忙跑到厨房去开热水器。他怕她说:能忘记吗?你说,我能忘记吗?他在她之前,曾跟别的女人谈过恋爱,她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每谈及这个话题,她就会这样问他:能忘记吗?你说,我能忘记吗?好像这已经设定成他们生活中的一个程序,只要鼠标点到那个地方,就会自动打开。可他什么时候管过她在网上的这个老公那个老公?而且她的手机、手提电脑、MP4等等都是他买的。如果他表示异议,她总是说,无非是开个玩笑,网上嘛,又不是真的。她欺负他不懂呢。其实他不是不懂,而是不感兴趣。那天报纸上说,一个派出所所长开车撞女同事,事后对调查人员说,他不过是在开玩笑。现在瞧她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气,他也怀疑她是不是在骗他的钱。他的一个朋友,就被女人把房子和存折骗走了一大半,手段相当高明。她先跟他朋友结婚,再把朋友的动产和不动产渐渐过户到自己名下,朋友稍有犹豫,她就翘起嘴巴,说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还怎么爱我呢?朋友只好乖乖就范。等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女方突然提出离婚。朋友被搞懵了。最后,法院作了财产交割,女方跟他从谈恋爱到离婚,不过两年的时间,却卷走了朋友的大半个江山:六十多万。事后,朋友恨恨地跟他说道,她这比做小姐合算多了。朋友警告他也要小心一点。他们都是先事业后家庭的人,熬到这个岁数才结婚,不容易,可长江后浪推前浪,居然被比他们小十多岁的女孩子骗了。好像他们是一只存钱罐,存啊存啊,那些小姑娘过来拎起就走,什么都是现成的。难怪有人说,这年头,小姑娘比什么人都精明。所以他要吸取朋友的教训。他不想像朋友一样先辛辛苦苦赚钱,到头来却被一个女人骗得一干二净。按道理,那件事朋友自己也是有责任的,他不应该图对方年轻。既然你可以图对方的青春,别人为什么不能图你口袋里的钱呢?关键是,你自己要把口袋扎紧。

他从那些跳舞的人中间曲曲折折地穿行过来。他不管他们了,随他们折腾吧,就当他在举行什么晚会吧。说不定,他们是怕他冷清了才特意凑过来的。刚到这里打拼的那几年,他孤独得要命。下班后,他无所事事地徘徊。他渴望女人,渴望安慰。他在立交桥下面的美容店旁边转来转去,那里有现成的女人。但当她们真的在朝他妖艳地招手时,他却一下子逃得远远的。他爱上了酒。他逃到酒瓶子里去了。他像酒瓶子一样孤独,也像酒瓶子一样空洞和摇摇晃晃。他觉得人真是可怜的生物。他想,再这么下去,他大概要变得跟一只咸萝卜一样蔫头耷脑了。物极必反,他终于熬不住了,必须要尽快找一个女人。他陆续找了三个,都是在他还没提什么要求时,她们却已经在迫不及待地想要什么,他又逃跑了。因为他是很认真的。他不想自己成为她们的猎物。他推开厨房的门,发现那里正在举行一个小型宴会。由于客厅里太挤,他们把饭桌移到厨房里来了。当初买房的时候,他就觉得它唯一的遗憾就是厨房大了些而洗澡间小了些。厨房大到可以放下餐桌,而洗澡间却放不下一只浴盆。本来,他是很想在那里放一只浴盆的,那样,可以像电影里一样,边泡澡边喝喝葡萄酒。没想到,这帮人倒很及时啊,真的是一伙见缝插针的人。他们见他推门进来,并不吃惊,继续吃喝,好像他这个主人根本不存在似的。他挨个察看了一下他们的脸,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正在倒酒的那个人,腕上戴着一根很粗的黄灿灿的金手链,他记起来了,好像是这个小区的开发商。听说这个家伙完全是白手起家,不知怎么在银行贷到了一笔巨款,买了这片地皮,建起小区,卖出去之后,就成了百万富翁,而且还给银行带来了一大批贷款客户。这真是空手套白狼、皆大欢喜的好事,不知这个开发商是哪世修来的这么好的福气,比他开个屌公司强多了。公司公司(私),能让公私混为一谈的公司才是赚钱的公司。当时有几户农民不肯搬走,开发商请来政府和黑道上的一些人,才把事情摆平。再看喝酒的那几个人里,有一黑一白两个家伙,黑的满脸胡须,手上暴着青筋,一看就是黑道上混的人。白的像个书生,瘦手大概写过不少文件或申请书之类,他知道,这种人酒量大,有时候喝下两瓶白酒都不会脸红。那个长得像开发商的人又开始劝酒了,他自己先一饮而尽,再挨个督促别人。开发商一声声叫得很殷勤,这时他才知道,那个黑脸的其实是房产部门的一个主任,白脸的才是在黑道上混的。真是人不可貌相。一下子有这么多重要人物在他家里聚会,而且他们还甘愿在厨房里喝酒,看来他应该感到荣幸了。座中除了这几位,还有一个女的,长得丰满妖艳,他看到她在桌上跟那个什么主任喝酒,在桌子下面,她的两条腿却分别搭在开发商和白脸人身上。说不定这个女人倒是最后的赢家,当然更有可能的是,这三个男人已经把她给瓜分了。他们互惠互利。他有点明白了,狂欢的人群是怎么进来的了,不用说,肯定是开发商把门打开的。物业有每一套房子的钥匙,它们就丁丁当当地挂在墙上,他们只要去随便拿一把就行。装修之前,房子的钥匙他和物业都有,装修时,物业才把钥匙交出来。在此期间,谁能保证物业没有偷偷去配一把呢?虽然据说等房子装修好了,再把钥匙朝相反的方向转一下,这种专门在装修期间用的钥匙就作废了,但他总觉得还有钥匙遗落在外面。当时他想找人换一把锁,可她说没这个必要。现在可好,他的担心成真了。他去拧热水器的开关时,有意绕到开发商背后去看了一下,想找到那把钥匙,好把它拿过来。他发现开发商的裤带上真的挂着一大串钥匙,像只大螃蟹随着开发商的身体而摆动,每只蟹脚都差不多,他一时竟分不清哪一只是他家的钥匙。看来,只有换锁一条路可走了。

他狠狠地把厨房的门带上,以此来表示他的不满和愤怒。但客厅里的声音那么大,门的砰膨声就像一粒石子投入了一个沙堆。马上,他又自责起来。他什么时候用过这么大的力关自己家的门呢?有时候,风太大,把门咚的关上,他都心疼得要命。可看到别人都在糟塌他的房子,他也就破罐子破摔,不把它当自己的房子了。谁在开啤酒,嘭的一声,盖子好像飞到天花板上去了。他正想发作,有人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把他拉到沙发那里,有个人正拿着小本本在等着他。

那个人说,你是×××吗?他点了点头。那个人说,你还有一笔税款没有交,我们一直在找你,你跑到哪里去了?他说,我没跑啊。对方说,可我们怎么也没有找到你。他说,我们还没有搬进来住。那个人哦了一声,嘟哝了一句什么,很快开好了税票,递给了他。他接过来一看,说,这是什么税?那个人说,你不认识字吗?他说我好像已经交了,那个人说不可能,如果交了,我这里会有记录的,你以为我们会乱收费吗?他说,对不起,我能看看你的证件吗?他想这是很有必要的,在他呆的那个租房区,经常有街上的小混混跑来收这个费那个费,有一次他争执了几句,还被打了,然后水和电还停了好几天。可这是小区,比租房区肯定正规多了。那个人很恼火,说,你不相信我吗?我还不相信你呢,你说你是这间房子的主人,那你把你的房产证、土地证还有门牌号码拿给我看看。他说,我没带来,都放在租房里。当时她提醒他把这些东西放在新房子里,用起来方便一些,可他不放心。反正对她提的建议,他都很小心。说不定她什么时候偷偷去把房产证的名字改成了她自己的他都不知道呢。那人冷笑了一声,对周围的人说,看看,你们看看。他们哄笑起来,好像他真的是个骗子。他急了,说房产证那么大,难道我天天会带在身上吗?那个人说,奇怪,房产证你不放在房子里反而放在别的地方。他说都怪我,我女友本来是要放在这里的,但我总不放心,我怕被人家偷走了。这年头,证件多么重要啊,他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派出所经常到租房区查身份证和暂住证,那次他交了钱,照了相,却没拿到证,民警说,已经不用暂住证了,社会已经进步了。他说,我交的钱呢,能不能退给我?民警很不高兴,说,这个啊,你去问我们所长吧。他跑去找所长,所长听都没听完,就不耐烦地说,退什么钱啊,我很忙,没时间跟你讲废话。那架式,似乎他再纠缠下去,所长就会叫人把他铐起来。

那人说,什么,你女友?我看你年龄也不小了吧(的确,这两年他的面相是有些老起来了),没有四十也有三十好几吧,还女友,跟我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我看,你是从什么地方包来的吧?一个晚上多少钱?把她的身份证拿来看看,如果明天有人来报案,说什么地方有小姐失踪或发生了什么无头案,我可有线索提供了。

他很生气。可他知道,跟这些人不能生气。他们不是人,他们身上穿着强大的制服,他们就成了制服。一旦跟他们发生冲突,你就是跟制服发生冲突,你说你有什么好果子吃?所以他决定不生气,不但不生气还要笑。他笑着说你这位老兄真有意思,说话这么幽默。他笑着说你等等,我去拿钱包。他知道,把钱交了就没事了,就是多交一次税也无所谓了。

他转过身,经过卫生间时,却发现有个人影在那里晃动。他问:谁?那个人没理他,仍在忙着什么。他进去,大吃一惊,窗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撬开了,一个家伙正在把房子里的铝合金和钢管拆下来朝外面扔去。这楼是小区的最后面一栋,外面就是新修的街道,下边肯定有人在接应。装修时,就要不要装防盗网的问题,他和她仔细商量过,他认为要装,而且全部要装,而她认为没必要。因为楼层这么高,她说,谁有那个本事,也用不着干小偷这一行。他说,还是装吧,你看其他人,好多都装了。不然,他会睡不着觉的。于是四扇窗户,一扇阳台门,都装上了防盗网。卫生间因为不好装,就放弃了。他到下面看了看,见周围没有可供攀援的水管之类,也就算了。现在的小偷可厉害了,本事完全赶得上大盗,不但从下面往上爬,还可以从上面往下爬。他觉得这个小偷像是小区前面那家建材店的老板,他刚才还看到了他。这个家伙手脚真快啊。当初,他们来找装修工的时候,因为人生地不熟,便向那人打听,那人果然热情向他推荐。有一次,他办事经过新房子,忽然想进去看看,发现那个由对方介绍的水电工正把水管和一卷电线往外扔,他失声喊叫起来,等他跑到窗边去看,下边马路上已经没有了人影,水管和电线也不见了。这伙强盗。没想到现在老板亲自动手了,他大喝一声,对方才停下来,拍了拍手,不慌不忙从他和门框之间溜出去了。他真笨,怎么没把这个家伙摁住,眼睁睁让他跑了。等他转身到客厅寻找,对方已经不见了。

这时,他忽然想起她来。是啊,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她一定很着急了。她的衣服还是湿的,说不定正在冷得索索发抖。他返身回到卧室,奇怪,怎么也找不到她了。他叫着她的名字,又回到客厅,甚至还推了一下厨房的门。那伙人仍在喝酒,已经有一个倒在地下了。不过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让他们都醉死吧,等公安局的人来了,他就实话实说,他们强闯民宅,出了事故是他们咎由自取,跟他有什么关系。难道,她果然跟人家私奔了?说不定这些混乱都是她故意制造的,然后她好趁乱逃跑。说不定那个小伙子早就躲在狂欢的人群里,只等合适的机会。他早就怀疑,她把他的财产骗到手后,就会离开他,去找她的初恋情人兼大学同学。现在见骗他财产无望,她就故意制造这么一起混乱。这个女人,心思很深啊,难怪他总有些捉摸不透她。他跌跌撞撞在狂欢的人群中找着,扒开一只肩膀又扒开一只肩膀,像小时候在梦里扒开一只只红薯。它们压得他喘不过气。可它们依然源源不断滚下来。有个人肩膀上居然盘着一条蛇,他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纹身。还有一个人的肩膀居然是空的,里面全是空气。说不定,这些家伙都不是人,是她作法弄来的一堆纸片,在巫术的作用下,翩翩起舞。她是一个恶毒的女巫。她在网上用的名字,就有一个巫字。包!他快步回到房间。包里面装着一笔可观的现金。本来,他是想今天晚上来讨她的好。向她摇尾巴(想起自己摇尾巴的样子,他不禁有了一种自虐的快感)。说实话,她已经让他动了结婚的念头。他要冒着财产被骗的危险跟她结婚了,可她也未免太急不可耐了吧?他苦笑了一下,心想幸亏没那么早把钱拿出来,而让她先露了马脚。庆幸啊!然而,等他跑到房间里,发现他的包已经不翼而飞了。

这一下,他懵了。他的一切都在包里。身份证,银行卡,钱夹子,还有各种发票,来往账单。他把身份证时刻带在身上,那样,就不怕这样那样的检查了。有一次,他坐火车忘了带身份证,刚好乘警在查什么人,他拿不出身份证,警察只好花很多时间通过很多手段来证明他的身份。他还要感谢警察,不然他就有犯罪的嫌疑。还有,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事故,别人也能很快知道他的身份,好告诉他在乡下的父母。没有这个东西,他就是被人害死了,别人也不知道他是谁。反而言之,如果你想害死一个人,可以把他的相关证件都毁掉,就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了。他知道,她把他的包拿走,凶手马上就要来了。他忙拉开立柜,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自卫,谁知发现有个人蹲在那里,正鼓捣着什么。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她,仔细一看,却是个男的。

他喊道,你是谁?在干什么?他听出自己的声音都有点沙哑了。像是在朝一个瓶子里吹气,怎么也吹不进去。那个人朝他笑了笑,说喊什么喊,耽误我功夫,再拧上一颗螺丝,我的工作就完成了。他递给他一盏手电,说,麻烦你帮我照一下。他吃惊地问,你在装什么东西?那人毫不在乎地说,摄像头啊。他说,谁让你在我家里装这种东西?那人说,又不是你一家有,是小区统一安装的。

那人拧好最后一颗螺丝,站起来,伸了伸腰,说,好了。

他说,除了这里,你还在哪里安装了?

那人说,我只负责安装这一个,其他地方,比如天花板、卫生间和客厅,不归我管。

他说,这么说来,我的房子都被你们弄得像一只马蜂窝了?

那人耸耸肩,说,还不是为了你们好,你忘了,前不久,附近的小区发生了好几起入室盗窃案,都是灭门血案咧,警察怎么也找不到证据。还有一户人家,去年男人在家里被人杀了,今年,女人和孩子又被人杀了。你说,如果他家里装了摄像头,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即使出了,警方也能马上破案,是啵?

他没听那个人絮叨。他把脑袋伸进柜子里,惊讶地发现柜壁上居然有一个洞,像一个放大了的锁孔。他忙缩了缩身子,翘起屁股,往里钻。从里面可以看到另一户人家的客厅。很安静。他想,那是谁家里呢?

责任编辑衣丽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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