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

2009-10-13 03:29
广州文艺 2009年10期
关键词:球杆桌球李辉

苏 苏

我的侄子李辉才比我小五岁,他从不叫我细叔,而叫我“东哥”,我在中学里当教书匠,所以他有时也戏称我“陈老师”。我业余写写小说,最近从李辉那儿,我听到一个惊险的故事,很令我匪夷所思,便把它写了下来。那故事有关李辉一个旧同学,叫文仔,我也认得的,还在李辉读初中时,我就见过他,他和李辉至今很要好,在我的印象中,他长相毫不起眼,脸型有些向内凹,一只扁硬的鼻头微微上翘,一双单皮眼平平的,不笑的时候,看上去有些木木的。

故事的开头,就先让我说说文仔吧。

文仔家本来在北京路附近,他家里的条件不太好,父母都没有稳定的收入,幸而他家住着一栋二层楼房,在那儿一大片的矮旧楼房拆迁后,他家获得了政府一笔还算优厚的补偿金,他父母便在十分偏远的地段买了房子,但文仔不愿意离开从小熟悉的街巷,一直借住在表哥家,有段时间,也在李辉家借住过。

李辉和文仔小学、初中时一直同学,但初中毕业,文仔读了两年职高就出社会做事了,他对所学的专业完全不感兴趣,最后只是肄业,因此他后来干的活,都是些店员、跑街、侍应之类。

几年下来,文仔转换了不知多少种工作,他每个月平均挣千把块钱薪水,不用给家里交饭钱,但在他这个年纪,稍微要跟上点潮流,或是和朋友们吃吃喝喝一下,那点工资就远远不够花费,他根本不奢望能存下几个,能不欠债,在他已十分难得。说到借钱,他几乎每隔一段都会问李辉借个三五百的,每次李辉都有求必应,过两三个月他也总如数归还。

近一年来,文仔的工作终于稳定了下来,他父母有个叫阿彪的熟人,早年和他们同是工友,后来做皮具生意发了财,新近又开了几家桌球用品连锁店,文仔的父母在路上偶遇到他,皱着眉地谈到儿子东家西家地打零工,阿彪就爽快地说:“正好,我店里缺人手,叫他来帮忙吧。”

那家桌球用品商店开在北京路附近,那是地价特别贵的路段,因而店堂不大,一大一小两张橡木球台几乎就充塞了店面,店四周的墙壁、壁柜上,垂挂着、斜搁着一杆杆的球杆,灯箱里打着欧美台湾的名牌球杆广告,专门有条狭窄的玻璃横柜,储放几样高档的球杆球盒。没人来进货的时候,文仔和另一个伙计阿超,就插身在桌缝里自个儿玩玩桌球。

说起文仔玩桌球的历史,倒是从小学就开始了,并且靠着一点天赋,很早就练出了一杆出色的球技。一九九零年代中期,社会上暗行一股十分厉害的桌球赌博风,他那会儿正和李辉同在读初中,认识了一些游手好闲的大朋友,他们见他一手球技了得,便带了他去桌球房里赌球,他很快就出了名,被那些大赌徒们送了个“神枪仔”的外号。可惜的是他没能遇上好的伯乐,不过他自己也并不以此为荣,因为聚赌总是“地下老鼠”,碰上警察搜场,他总是逃窜得比大人们都快。

好在他没有学坏,更难得的是,他天生对于家庭有种乐于贡献的责任感,每次赌球赢回来的钱,他都如数地交给母亲家用,偶尔留下一点零花,他要么请人喝汽水,要么就借给了别人。虽然他从小就特别有挣钱的观念,并且一如既往的梦想,就是做生意赚大钱,却又像是并不计较钱,譬如他借钱给别人,时常就忘了催人家还,倒是他不记得,李辉帮他记着,李辉和他能成为死党,就是欣赏他身上这一种仁义大方的特质。

文仔还有一项特质令李辉惊叹,那便是他的一双手,在任何需要手的灵巧度的游戏上,文仔都是个天才,除了玩桌球,他还会玩杂耍,两只手同时抛接四五个橘子,还能熟练地将一枚硬币顺着手指头快速地翻滚,玩扑克牌、打游戏机,对他也都是小意思,这么说吧,有时候你会错觉地以为,他的手单独地长着脑子。

这一天傍晚,文仔正在桌球店里和几个客人说话,忽看见老板阿彪和一个穿白西装戴白礼帽的人一同走过来,他迎上去喊了一声彪哥,后者吩咐他打开玻璃横柜门,把那支标价六万元的镂金黑檀木柄球杆取出来给来人看。

文仔小心翼翼地将球杆递给了客人,那人抚摸了一轮杆身,像行家那样侧着头,瞄看杆身是否笔直,又一手握住球杆尾部,另一只手在杆身上轻轻敲击着,试探木材的密度。他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大串黄檀佛珠,两手的手指上各戴着一只翡翠戒,一只南非钻戒。他脑后的礼帽下是一条细辫子,拖在后背上,脸面上有些麻子,唇上留着两撇浓厚的八字须,他那半土半洋的装束,让文仔觉得活像是什么黑帮电影里的人物。

没多久,店里另外几个客人走了,彪哥便豪爽地请来人用手里的球杆试击球,那人移过身,摆开架势击了两杆,之后,脸上却毫无表情。

他将球杆递还给文仔,和彪哥站到店外去说话。

过了会儿,隔壁左右的店铺都纷纷拉闸打烊,文仔拿起大桌球台上的球杆,击打着桌面上的散球,一只只球,快速地流向各个袋口,然而每一只,正正地到了袋口边便停住了,店伙计阿超,像是早知道他又来这一手似的,围着桌子笑嘻嘻地兜个圈子,将那些球一一拨进袋里去。

当桌上一侧还剩下最后一颗红球时,文仔朝阿超指指左边的底袋口,弯腰稍稍瞄准了一下,白球一推出,只见那红球撞击了两下库边,到了左底袋口,仍旧徐徐地停在袋边。

阿超嘻笑着朝他伸出一只大拇指摇了摇,文仔得意地一咧嘴,这才一杆将球射进袋口里去。

那穿白西装的客人显然注意到了店里这一幕,他的表情微微一怔,然后就着意地盯看了文仔两眼。

彪哥一心想巴结这位豪客,看天一晚,便殷勤地说请他吃饭,那人却连摆了摆手,客气地说:“不用,球杆的事我再看看,过几日联络你。”

那人一走,文仔凑到彪哥跟前问是谁,彪哥望着那人的背影小声调侃道:“大水鱼咯。”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阿超趴在店里的桌子上睡觉,文仔拿了个小靠背椅坐在店外一棵紫荆树下跷蹬脚,他周围落了一地紫红的紫荆花,十二月暖蓬蓬的太阳,透过叶缝斑斑点点地洒在他身上,不多会儿他也发起困来,垂着头刚打了一个盹,睁眼就看见一堆花瓣上,踩着一双带孔的白皮鞋,他抬头,那个穿白西装的客人正站在他跟前,他站起来朝那人招呼道:“过来了?老细(老板)。”

那人除下礼帽拿在手里扇了扇,问:“阿彪今天没在这里?”

文仔机灵地说:“他一阵就过来,要不我现在给他打电话吧?”

那人说声不急,转而问道:“你叫文仔?”文仔笑着点了一下头,那人也点点头,说:“那日听见阿彪这样叫你。”

文仔叫他坐,他坐下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扁金烟盒,打开抽出一根烟,文仔掏出自己的火机打着了伸过去,他出乎意料地谢了一声,点着了烟,抽一口,他歪头笑看着文仔说:“那天我看到你打球,你是左撇子,好手势呀。”

文仔说:“哪里,只是从小就喜欢瞎玩玩。”

那人抽着烟,用下巴朝玻璃柜那儿一点,像是顺便地问道:“文仔,喂,你老实说,那球杆是不是假货?”

文仔掂起眉毛说:“怎么会呢,老细,这可是原装美国的‘沙威手制球杆,一年只生产几百根的,进口证明,出世纸什么的样样齐备,不瞒您说,这是我们店里的镇店之宝,彪哥不敢把价格定太高,碰到像您这样识货的人,可就真算是捡到宝了呢。”

那人呵呵笑了笑,顾着抽了会儿烟,又问:“怎么,我看你练的好像是袋口功?”

文仔笑笑说:“没有,是我打腻了正路球,自己玩些花款。”

那人露出几分试探的表情问:“打这样的球,你有几分把握?”

文仔说:“那我倒没在意,反正打顺手了,球进不进袋都由我。”

那人点点头:“通常情况下,袋口球对高手来说毫无意义,弄点旋转便能对付,但是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你这一手还是有用的。”他定定地瞧着文仔。

文仔几次说去给彪哥打电话,都被他制止了,一根烟后,他起身对文仔说:“这样吧,我今天还有其他事,你跟阿彪说,那支球杆,按他说的,九三折,我订了。”

“那您要不留些订金吧?”文仔压着一腔激动问。

他这时专门朝文仔咧开嘴笑,他的牙齿和他彪横的形象毫不相配,是两排细小而疏落的黄黑牙,唇上的八字须微微地朝两边脸颊一翘,中间那只肉鼻头就团起来,成了只笑口枣,“后生仔,你今年多大了?”他问他。

“二十二。”

他蹬了蹬皮鞋,准备走的样子,说:“你看我多大年纪了?我几十岁的人,难道会骗你?到时我叫人把支票送来,你跟阿彪讲胡须佬订的货,他可别拿假的糊弄我。”

文仔忙笑着应诺了。

这样,那个月底,彪哥果然斩到了一条大水鱼,文仔也拿到了一笔提佣,在给那人写收据时,彪哥告诉他抬头写“司马泰雄先生”。

没多久,司马打电话来店里,正好是文仔接的,他上来就乐呵呵地问:“文仔,怎么样?阿彪有没有奖励你?我告诉他原本不想买他的货的,是你说服了我,你帮他立了大功了。”文仔一个劲地多谢他,电话里和他聊了半天,得知他刚从巴西回来。

他让文仔三天后把球杆送到他住的酒店,到时请文仔吃饭,文仔客气了一番,一口便答应了。

三天后,文仔和司马通过电话,便提着那盒贵重的球杆到了一家五星级酒店,按约定,他直接上到二十楼的潮菜馆里等司马。

司马一出现,仍旧是那一身白西装礼帽的打扮,他兴致很好地坐下,劈头就问文仔喝什么酒,文仔说就喝些啤酒吧,于是他叫来一种瑞典啤酒。

他拉开一罐荧光蓝的罐装啤酒,帮自己和文仔各斟了半杯,那啤酒的颜色是种深褐的蜜糖色,泛着细密而丰厚的泡沫,散发出一股清新的松木味,他们举杯碰了一下,各自干尽。

司马看文仔面不改色,笑着又拉开一罐帮他斟满了大玻璃杯,他掏出了烟盒,打开递向文仔。出门在外,文仔倒很谨慎,他抱抱拳,做个“免”的手势,于是司马自己点燃了一支烟,吹了一口,随意地问起他住在哪儿,文仔照旧说住在北京路附近,他“噢”了一声,颇有兴味地说:“那原先叫永汉路,早前有个‘仙人里,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我家原来也在那儿的。”

文仔皱眉想了想,摇头,司马微笑着说:“看怕是早拆了,我记得巷中间有口据说是宋朝留下来的古井,那时候从永汉路到你们店面那条路,很多人都抄‘仙人里过去的。”他叹了一声气说:“不过广州现在变化大了,我离开了四十多年,完全不认得了,对了,你有没有出国去玩过?”

文仔挠挠头皮,不好意思地说:“只去过香港。”

司马笑道:“香港,弹丸之地,我当年也以为到了香港就很好了,出去才知道外面还有一整个世界。”

文仔笑嘻嘻地说:“你这么早出去,世界都游历遍了吧?”

“你知道我是怎么出去的吗?”司马并不直接回答他,抓起啤酒杯喝了一大口。

“我是“文革”前偷渡出去的,”他笑着看看文仔的反应,“那时候我胆子大,身体也壮,和我一同偷渡的两个邻居后来都被枪毙了,唯独我好彩,从罗湖拼命游到了香港。”

司马吐了一圈烟,手指朝烟灰缸里不断地弹着烟灰,接着说:“这些事情离你们小孩子太遥远了吧,可那时候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是个很大的冒险,你想想,我那会儿比你现在还后生,也就是十八九岁的年纪,抓住就是个死,”他把烟送到嘴边猛吸了一口,“不过我那时候真敢赌,也是被穷逼的,到香港后,辛苦捱了五年苦力,之后才有机会真正出到外面,现在回头想想,也算赌对了。”

文仔有些佩服地说:“你们这一代人比我们勇猛,我们整天地吃吃喝喝,无聊加之无胆,穷死不会,发达就难喽。”

司马从喉咙里咳出一阵大笑,他似乎更来了谈兴,滔滔不绝地讲起他在国外的经历来,他说在香港做苦工捱了五年后,却在澳门的赌场里输掉了全部的积蓄,后来仅靠着够买一张船票的钱,跑到了巴西,给人种烟叶,等后来有了机会时,又偷渡去了美国。

之后,他有些地方讲得隐晦起来,他说美国是个遍地机会的国家,州与州之间的法律也不尽相同,他认识了一些胆子和他一样大的人,表面他跟这伙人一道做生意,实际上是暗地里走私,怕文仔产生误会,他拍了拍他臂膀笑说:“放心啦,我们走私的都是一般货物,我这个人很讲义气的,又信佛,绝不做害人的事。”

他接着说:“总之,几年工夫,我赚到钱后就洗手不干了,跑到古巴,开庄园种水果,现在每年我香港公司的朋友都进我上百个货柜的水果,这一趟我在东南亚谈几笔生意,他专程请我来香港,我顺便就拐到广州来看看,也算有缘,认识了你老板阿彪,又认识了你文仔。”他说完哈哈笑起来。

那家潮州菜馆的味道十分正宗,那天中午因为聊得尽兴,他们各喝了半打啤酒,就这样算交上了朋友。

此后一段,司马似乎在香港、东南亚和广州之间来来往往的,一到广州,有空便叫上文仔一同吃个饭,海阔天空地瞎聊。

有次饭后,司马提议他们一同到酒店的桌球房去玩两局,文仔便在司马眼前展示了他的球技,又表演了几手“袋口功”绝活,令司马由衷地赞叹不已。

到天热时,文仔已和司马混得很熟,有一次,他带了个印尼朋友一同到了广州,文仔和他们一同吃饭,那个印尼人,三十来岁,司马叫他阿阮,并说现在他古巴庄园里的事务多交给了他打理。

阿阮不像那些来自热带地区的人,他非但毫不黝黑,还很白皙,个子不高,偏肥胖,五官长得挺斯文,态度十分和蔼,说一口东南亚口音的普通话。只是令人诧异的是,他纹了一身的纹身,文仔见到他的那天,他穿着粉色的短袖衬衫,手腕上也带着木佛珠,除了脸和手,身上裸露的部分都覆盖着蓝紫黄绿的纹身,说笑间见文仔好奇,他就撩开胸襟给他看那些植物结集着的龙、麒麟和云豹图案,他的眼睛也像女人那样纹着黑眼线。

阿阮后来独自去了香港,司马再约文仔时便说:“你没见过阿阮那一手球技,我看你们俩个倒正好搭个档。”

文仔不明其意,司马神秘地一笑说:“文仔,你喜欢听赌场的故事吗?我告诉你,阿阮在菲律宾赌一盘桌球,可是过百万的。”

文仔吃惊地瞪着司马,司马笑着说:“不过那种赌球,不是通常采用的游戏规则,里面设有许多下注的环节,懂得其中门道的人,押输的一方也能赢钱,最重要的一点,是绝不能让人看出和人串通了打假球,要不然,”他把拇指尖对着脖颈一划,喉咙里“咔”地一声。

“不过说到赌,高明的老手其实都是高明的老千,当然他们需要很高的技艺,可结果就信不信由你了。”

文仔来了兴趣,便说:“说来听听,那究竟怎样赌的?”

“我去年就在菲律宾公海上看人赌过这种桌球。”司马说。

“一局上百万?”

“这在大赌场里不算什么,”司马笑笑,“我前面说过,庄家可以随时设一些下注的环节,那种气氛……你知道那是在一个隔音的大玻璃房子里,就像警察局的那种审讯室,里面的人看到四面都是镜子,而外面的人看里面却是通透的玻璃。”

“那怎么出千呢?”文仔好奇地问。

司马看看他,笑着掏出了烟盒,打开朝他递了递,文仔先又想拒绝的,后看到这次烟盒里放的是古巴雪茄烟,便笑嘻嘻地拈了一支。

司马自己抽出一支,在鼻子下撸着嗅了一嗅,笑对他说:“下次带两根真正纯粹的古巴大雪茄来呛呛你。”

文仔笑着追问:“说啊,他们怎么出千?”

司马慢吞吞接着说:“我那次是被阿阮领着去玩的,傍晚时我们先在苏里高上了一条小游轮,船朝北开了两个多小时,吃过晚餐后,我们到了太平洋中的一个私人岛屿,在那儿我们换上快艇,开了将近半小时,便上了一艘灯火通明的豪华巨轮,那巨轮停在萨姆雅群岛附近,阿阮告诉我那便是赌船,我上船后头一眼看到的,是胸前挂着冲锋枪的军人守在甲板四周。”

文仔偷笑着张了张嘴。

“我估计那船可能是用退役的美军军舰改造的,十分牢固,船上少说也能容纳上千人,设施非常豪华,楼层一共七层,酒吧、影院、餐厅和人妖表演都有,四层以上便是赌场,里面设施和岸上赌场里的基本一样,只是天花顶矮一些,抬头就看到密布的监视器,我们不准上到顶层去参观,据说那里是专供有身份的贵宾级客人包用的。”

文仔油滑地插了句说:“哇,铁达尼克号。”

“呵呵,你就想象成铁达尼克号吧。”司马眯起了笑眼。

“我和阿阮在船上玩了两天,我因为还有些生意上的事要赶回泰国,所以第三天凌晨便搭快艇返回了,那赌船有个和海洋相反的名字,叫作‘金沙漠号,听说一年只出海两次,避开台风和飓风多的季节,我们去的那阵正是十月。”

“临走的那天夜里,我赶巧了,碰上看一场预定的桌球赌博,”司马终于有些讲到核心上来了,“之前我们在船上的那两天,多是吃吃喝喝,欣赏太平洋的海景和天空,坐快艇到临近的珊瑚岛去潜水,偶尔赌也只是小赌一下。”

“哦对了,我跟你提过没有,阿阮十几二十岁时,整天混迹在赌场里,后来我认识了他,当时他欠人一身高利贷,是我帮他还的债,之后,我叫他跟着我做生意,所以他一直感恩于我,待我就像儿子对待老子一样,很多赌场里的门道我就是从他那听来的。”

文仔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地问:“那,真就在一个大玻璃房子里赌球?”

“对,”司马严肃地点点头,接着说,“这种赌局要事先预约,最低的筹码是每局十万美金,那次我们碰上的是赌五局小桌,庄家派出来一个女人,中等年纪,身材一流,球技听说十分了得,自出山就从未输过,她有个外号叫‘龙眼,跟她开赌的是一个年轻的阿拉伯男人,庄家一摇响开赌的铃铛,我们便跟着人群拥着到看台前去下注,下散注的方式有好几种,你可以赌整盘球最后的输赢,也可以在每次换人击球时下单注,当然每种色球的注码都是不同的,一些事先预下大赌注的客人,坐在最前围绳圈起来的观看席上观看,奇特的是,庄家不能换人,而那个阿拉伯人可以在赌局当中,以增加筹码的方式换人进去代他打一局。”

“那真算得上是一场刺激心脏的桌球比赛,起初那阿拉伯人打得还好,可后来越打越毛糙,也是被那女人惹急了,她防守做得相当好,给他制造了各种各样的难题,我当时坚持押了几把单注在那女人身上,果然都赢了钱,第一局我没估错,很快‘龙眼就赢了,那晚这样下去,我也许能赢不少钱,可惜那时候已经到了半夜,再过两个小时我就得下船,所以还是逼迫自己回船舱去睡会觉。”

“最后那女的赢了?”文仔追问着。

司马摇摇头,卖个关子说:““你知道这种赌博并不常见,庄家对于竞赌的一方事先有许多约定,违反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那天我们离开的时候,赌局还没结束,但后来听说是庄家输了。”

“输了?那女人输了?”文仔更好奇地追问了一句。

“是啊,”司马慢条斯理地回答,“阿阮有许多赌博行业里的朋友,他后来打听到说,那次确实最后是庄家输了,但是……”他掐了烟屁股,端起茶喝。

“什么?”文仔耐着性子问。

“那个阿拉伯人后来被查出作弊,这样庄家不但不输钱,还向他索取比赌注高出几倍的赔款。”

“究竟怎么回事?”

“那个阿拉伯人来赌球,并不代表他自己,而是受雇于某个集团的,所以,后果听说相当严重,看怕他将来都不能再用手抓球杆了。”

司马放下茶盅,文仔殷勤地再给他斟满,等着他说下去。

司马接着说:“那次赌博一直进行到天亮,中间休息了一个半小时,我前面说过,这种赌博押输也有赢钱的时候,那个阿拉伯人就是被查到故意输球,他预先跟某个下注的人串通好了,绝不将某些设定的色球打进袋去,所以,他最后虽然赢了,但他所做的一切实际上都是在为那几杆球做铺垫,这不但需要精心计算和布局,而且必须具有非常高超的球技来掩饰,太冒险了,一旦被庄家察觉,便是难以想象的后果,所以,虽然他是个罕有的高手,结局却相当悲惨……”

文仔忽然嘻嘻笑起来:“可是,你说庄家怎么就查得出来呢,有证据吗,抵死不认不行吗?”

司马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说:“你小子!告诉你,赌也讲规矩的,赌场什么地方?那里面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你以为就光一个场子这么简单?它背后没有些比国际刑警还厉害的爪牙和渠道,够胆开这种场面?我看那‘金沙漠号,恐怕不光是哪个财团,还涉及到一些小国家的利益吧,要不怎么正儿八经地派军人在上面端枪呢。”

“不过,”他翻翻眼,补充了一句,“那些端枪的,防的不是老千,是海盗。”

文仔似乎陷入一阵短暂的想入非非,忽有些不屑地说:“我看你整个在讲天方夜谭,逗我玩吧?”司马见他那模样,突发了一阵低低的坏笑,说:“信不信由你,看以后有没有机会,我带你上船去看看就知道了。”

没多久,司马说要回巴西一段,文仔和他的联系就此中断了。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彪哥的皮具生意突然遇到了挫折,他草草结束了桌球商店的买卖,文仔重又回到了打散工的状况。那一段时间里,他彷佛交了个女朋友,俩人一同凑了些钱,做起了小买卖,但很快听说又散伙了,他欠下了李辉一些钱,难得没有按时还,李辉并不催他,猜测他也许日子不好过。

然后有一天,他打电话约李辉还钱,见面后,告诉他说司马又回来了,并且过几天,他要跟着他到越南去和阿阮碰面。李辉恰巧在休年假,听他说去越南,便也想趁机去那儿旅游一下,他们约定,到时在胡志明市会合。

文仔和司马到越南后,直奔边境的赌场,阿阮已在那里等他们,他们三个人在当地租了辆吉普车,每天开去不同的赌场,文仔十分惊诧于阿阮的赌牌伎俩,每当他坐在台边赌的时候,司马一定跟在他身后下几趟注再走开,文仔不知道为什么阿阮的运气总那么好,筹码在他手里像下崽一样,一会儿就成倍成倍地赚进一大堆,当然他也知道他肯定出千,可就是怎么也看不出破绽。

有好几次,司马很大方地给文仔一把筹码,叫他也去碰碰运气,可没一会儿他就赔了个精光。事情的转变是在他们准备回河内的时候,那天他们饶回到芒街的一间大赌场,听说是泰国人和澳门人合开的,才进赌场没多久,文仔正一个人闲逛,司马忽然匆匆朝他走来,手里拎着阿阮的背包,神情难掩仓惶,走过他时低声说了句:“快,到停车场,别回头。”

文仔紧张地跟着他出了赌场,一上车,司马就一路狂开起来,一气赶到了河内。在车上,文仔偷偷撩开那只背包看了看,见里面塞满了一副副花色不同的扑克牌。那天连夜他们就飞往了胡志明市,文仔住进了预先和李辉在网上预定的旅馆,司马把车上一只行李箱寄放在他那儿,说两三天后再来找他。

两天后,李辉也到了胡志明市,跟阿文顺利地碰了头。晚上,司马来拿寄存的行李箱,李辉第一次见到了他,见他似乎心事重重,根本没心思和他客套,只把文仔单独叫了出去。

到了凌晨五六点钟,李辉正熟睡,蒙蒙地被声音吵醒了,他睁开眼,见文仔气喘吁吁地在翻箱子,就睡眼惺忪地问他在干什么,文仔并没有回答,从箱子里翻出些钱,就拿着跑出了房间,等他再进门来,李辉又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这才说是给出租车司机付款,他一脸惊慌的表情,坐卧不宁地来回踱着步,李辉见状好奇地问他怎么了,他停住脚步,看着李辉说:“我们得立刻回广州,司马死了。”

李辉大吃一惊,忙追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简短地告诉他,其实他这趟跟司马到越南来,是为赌球来的,前一阵子他跟人借钱做生意亏了本,欠了一屁股债,司马从巴西回来后,又和他联系上了,原本他想跟司马借点钱的,没想到他建议他跟他到越南去赌一趟,司马跟他说:“阿阮最近也手紧,这小子死性不改,正又在那儿赌钱呢,还跟人订了几场桌球赌博,你是个醒目仔,要不要也去碰碰运气?费用我包了。”

李辉问他司马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文仔想了想,一时也说不清了,原先听司马自己吹,他以为他生意做得多大,但这次回来,见他拉里拉杂地买了一些货,只是些拖鞋和日用品之类,凑在别人的集装箱里,准备贩到古巴去。

李辉又问文仔赌球了没有,文仔却已开始哆哆嗦嗦地收拾行李,并不断地催促着李辉。

俩人匆匆忙忙出门时,李辉见他怀里捧了一只褐色的皮盒,问那是什么,他悄悄地告诉他:“就是我卖给司马的那杆‘沙威。”说完那话,他便不再出声,但看得出整个人处于一种神经质的紧张状态。

他们到机场时,天才刚刚大亮,赶不巧,因为是旅游旺季,当天飞广州的机票全订满了,只得买了第二天中午的机票。他们在机场里猫了大半天,后来不得不折回市区,可文仔不敢再住旅馆,生怕有人找到他,他执拗地拉着李辉躲进了一家不起眼的路边小饭店,那个小饭店的老板娘会说点中国话,他们付了她钱,在那儿的小包间里捱了一夜。

在机场时,李辉逼问着文仔头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原来那晚司马带着他足足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到了潘切的海边度假胜地,司马在那儿的一家五星级宾馆里办了入住,俩人吃饭时,文仔发现司马显得非常疲惫,他问他阿阮现在在哪儿,司马回答说突发些生意上的事,叫他先回古巴了,他怀着一种不知是可惜还是抱歉的口吻说,赌球取消了,他明天也必须赶回古巴去,之后上了房间,司马将那只行李箱打开,从里面拿出那盒‘沙威球杆,递给他说:“这个先留在你这儿,过一阵我到广州时再联络你。”文仔接过去随手插进了背囊里。

他们说着说着话,司马忽然说想睡了,他合衣躺下,闭了眼说:“我明天一早的飞机,顺道送你回去。”

半夜时,文仔起来上厕所,开了灯,忽然发现司马有些不对劲,他张着口和眼睛,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他走过去喊了他一声,毫无反应,又到他眼前挥挥手,摇摇他,竟发现他身上冷冰冰的,他试探地摸他的脖子,完全找不到了脉搏,他害怕地猜想也许是脑溢血、或是心肌梗死之类,总之司马像是死了。

他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马上离开,可身上一时没带钱,于是,他大着胆子在司马的西装口袋里翻了翻,结果搜到一张昨天的报纸,他不懂越文,但那报纸正好将上面的一张照片折到面上,那照片使他骇然大惊—那是一只打开的皮箱,里面塞着一具没有了头和四肢的躯干,上面全被纹身覆盖着。

那照片是彩色的,那晚在小包间里,文仔从背囊里拿出来给李辉看,场面果然相当恐怖,可能是警方公布的赌博人命案的照片,文仔说他一看见那尸身上蓝紫黄绿的麒麟云豹图案,马上就肯定那正是阿阮,更令他害怕的是,照片下方还附了一张比较模糊的照片,像是摄像头拍的,是两个人的侧影,他一眼便认出那上面的司马和他自己。他当时吓得魂飞魄散,抓起背囊夺门而逃,幸好半夜时,流连在海滩上的游客仍旧很多,没人注意他,但他还是跑到附近另一个酒店门口,才上的出租车。

据李辉后来说,那趟越南之行,除了文仔的事情,那儿的蚊子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说那些蚊子一定也参加过越战,极其有战斗力。第二天他们俩人带着一身密集的红包上了飞机。

回到广州后,很快过了平静的一个多月,报纸上没有任何关于那件发生在越南的凶杀案的报道,也没有公安部门或国际刑警来找过文仔,但他受了那样的惊吓,似乎需要好好地安定一下,终于搬回了他那偏僻的家里,一连好几个月的时间都没有出去找事情做。

等他重新出去打工,一切似乎就又回到了以前的状况,他后来又开始跟李辉借钱,听说又在和人做点小生意。

一晃两年后,我才听李辉又说起他,说他如今过得不错,考了个调酒师证,轮番地在一些高级酒吧里当酒保,收入比以往多多了,欠人的钱都还了,也再没跟他借过钱。

我听了稍稍觉得安慰,心想文仔他毕竟还年轻,也足够聪明,总会找到适合的谋生方式。

我要说的故事,原本到这儿已经结束了,可没想到,这故事还有个出乎意料的结尾在等着我。

暑假里的一天深夜,我照例在熬夜写小说,两个喜欢泡酒吧的朋友,忽然打电话来叫我到“东江”一起吃夜宵。

我家离江边很近,我沿着那儿一溜的各色酒吧走着去和他们会合。沿江两岸那一路长长的蓝色霓虹灯饰,在黑暗的江面上悠悠闪烁,江风使得空气变得清新,我的耳朵难得从容地享受着安静,我喜欢这时候的城市,带着种神秘的浪漫气息。

吃夜宵的时候,我的两个朋友讨论着他们刚才呆的那个酒吧的名字,叫“极乐厅”,一个说:“嘿,这老板够损的,硬是把英文‘guillotine音译成‘极乐厅,实际上明明是‘断头台嘛。”

另一个说:“酒吧嘛,名字越古怪越招人,你看那儿洋人挺多的。”

“二楼露台上聚那么多人干吗呐?抽烟?”

那个朋友“嗤”地笑了一声说:“抽烟?你真不知道?他们赌桌球呢,赌注还挺高的,听说都用美金。”

夜宵散伙后,我独自沿着原路返回,我看见了他们刚才说的那间“极乐厅”酒吧,拱形红砖砌的入口大门上,嵌着猩红色英文的透光塑料招牌,从落地大木格子玻璃窗望进去,天花板吊下一盏水晶吊灯,光线却调得很暗,似乎已没剩几个人了,靠窗的一张椅子上,侧身坐着一个年轻人,我忽然觉得很眼熟,不由得站住了。

我辨认着想:很像是文仔啊,他在这里做酒保?我盯了他一会儿,他没有回头,一动不动地坐着,面前的小圆桌上,放着一只上宽下窄的啤酒杯,里面的啤酒还满满的。

我突然瞧见他身边的椅子上搁着一只窄长的小皮盒子,这使我的心触动了一下,我记起李辉说过,当年司马留给文仔的那杆“沙威”球杆,他原想卖回给阿彪的,但对方说那不是真货,只肯出一个十分低廉的价格,他便留下了没卖。

这球杆为他带来了什么?真会是文仔吗?

我心里涌上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那年轻人稍稍有些扭头,我突然有些害怕被他发现,于是,只得转身慢慢地走远了。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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