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元到人民币

2009-10-14 05:02
书屋 2009年8期
关键词:货币

姚 前

克鲁格曼眼中的中国外汇储备

克鲁格曼来中国了。今年5月10~13日,这位200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马不停蹄地造访了北京、上海和广州等地。高昂的出场费(据称有近四百万元的人民币进入他的腰包)并没有让他一改往日的大嘴做派,从效果上看,他的一些“乌鸦”言论让中国听众饱受刺激。比如他说中国的错误判断致使积累巨额外储,中国用庞大贸易盈余为美国提供廉价资金,中国对资源的需求带动国际油价上涨,中国经济刺激计划不是根本上的改革,中国要变成世界最大经济体需二十年时间……对于甚嚣尘上的“G2”的提法,他直陈是错误的,并声称有生之年看不到人民币成为国际货币。

一盆盆冷水就这样浇在了热心的听众头上。美国不是在金融危机么?美国人怎么还这么牛?感觉碰上了大好时机的人物恐怕不是一个两个,他们早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已经在憧憬着中国经济引领世界潮流了。可出乎意外,他们竟然没有听见有关这一趋势的恭维的话,更别说支招了。

对于习惯了决策一个比一个英明、数据一年比一年好、自信一天比一天增强的中国大众而言,那些都是刺耳的言论。所以,当网上出现《枪毙诺贝尔奖得主克鲁格曼》〔1〕的时评时,有人已经出奇的愤怒了。而国内主流媒体的评价则寓贬于褒,什么“克鲁格曼中国走穴”啦,什么“中国群英大战克鲁格曼”啦,什么“中国学者开始与西方平等对话”啦……看起来,克氏有点儿像时下的美元,让人又爱又恨。

然而,“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如果听众真要抱怨花钱买罪受了,那也是他们自愿选择的结果。就像克氏挖苦的,没有人要求以美元方式建立外汇储备,那是中国人——而不是美国人——的决定一样。

但克氏的话显然触动了中国人的敏感神经。因为中国持有的两万亿美元外汇储备,其保值(贬值?)问题已经备受瞩目。

在今年三月的中国“两会”记者招待会上,温家宝总理曾公开表示对日益增长的美国债务的关注,希望美国政府会采取措施保证中国作为债权人的利益。央行行长周小川更是选择在二十国集团首脑会议开始前发表文章《关于改革国际货币体系的思考》,呼吁国际社会考虑以“超主权储备货币”来替代/减少目前美元在国际金融中的主导地位。对这两个呼吁,美国总统奥巴马都在第一时间给予了回应,只是前者是肯定答复,后者则是断然回绝。

看起来,克鲁格曼比奥巴马要少讲政治得多。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无须像希拉里那样低下高贵的头颅四处化缘,可这并不妨碍他从一个纯粹的学者角度来为自己国家说话。而他鬼的一面是,他回避了中国是美国国债最大债权国这一事实,反过来指责中国实行的汇管政策,导致中国政府积累了非常巨大的外汇,而且持有的外汇币种基本都是美元,集中度太高,更要命的是投资回报还很低,甚至是负的。

这种转守为攻的姿态,展示了克氏的过人之处,即直接点出中国自身在处置巨额外汇储备上的某一两个不当举措,借以回避美元本身的问题。是的,由于自身管理和运营产生的问题,怎么可能去找他人算账呢?

于是,按照克氏的逻辑,美元的问题与责任即可溜之大吉,他可以顺顺当当地给出如下说法:从中国的角度来看,美国必须做一些事来保护中国有那么大美元的外汇储备,不要因为美元的贬值而造成损失,但这个不是美国作出的承诺。当下的金融危机可能导致美元贬值,但与贬值相比,走出危机更为紧要,至于承诺保哪一个国家的外储安全,那就明显是题外话了。

克氏的这番高论招来批驳是当然的。且不说“债权神圣不可侵犯”不仅是东方的,而且也是西方文明的传统之一。以他的才智,他应该明白中国绝不是要美国保护那么多美元的外汇储备,而是要美国处理好自己的美元。事实上,除非美国已经黔驴技穷了,只剩下开动印钞机这一手段,保持美元币值稳定,仍将是美国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大国,所必须承诺的。它不仅符合那些以美元为主的外汇储备庞大的国家的利益,也符合美国自身的利益。

再弱的国家,也不能轻易就对自己的主权货币不负责任啊?

国家信用,岂可儿戏?

然而,面对当下起于美国的金融危机,最让人担心的恰恰就是美元。因为它有在关键时刻顶不住的记录。

前西德总理笔下的美元危机

美元在全球的主导地位是在二战结束后的布雷顿森林体系中确定的。按照该体系的协定,在世界范围内执行着储备、结算、支付功能的美元与黄金挂钩,成员国货币和美元挂钩,实行可调整的固定汇率制度。基于此,美国的基本责任就有两点:①保证美元按照官价兑换黄金,维持协定成员国对美元的信心;②提供足够的美元作为国际清偿手段。

细细审视这两条基本原则,就可以发现两者之间存在着内在的固有的矛盾:美元供给过多则不能保证全部兑换黄金,供给不足则国际清偿手段不足——此即著名的“特里芬难题”。

显然,“双挂钩”制度在战后相当长的时期内维护了各国货币比值的相对稳定,并制约了各国滥发货币的行为。比如,美元的发行就受到黄金储备的约束,如果美国货币当局发多了货币,别国会对美元币值产生怀疑,会将手头的美元到美国财政部兑换成黄金。

但是,正是这一点美国没有做到。朝鲜战争、越南战争的支出大大超出了预算,赤字是从大量增加货币供应量的美国资本市场上筹资解决的,由此导致美国物价上涨,美元购买力减少,外贸赤字周期性地加大,美元逼近下限干预线。

在谈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那场美元危机时,前联邦德国总理赫尔穆特·施密特在《伟人与大国》中这样写道:

……1944年和1945年在布雷顿森林建立的世界固定汇率体系陷入了很糟糕的状况,因为美元在国际市场上持续贬值。这种局势在教科书里是找不到的,在各国中央银行和世界货币基金组织的信条里也未曾预见到。〔2〕

……美国顽固地拒绝以抛售黄金或外汇来减少美元和支撑美元的汇率。〔3〕

……从1968年起,我们在波恩就为这一发展坐立不安……1971年8月,尼克松取消了黄金对世界其他地区的可兑换性。〔4〕

供给过多的美元就这样将“特里芬难题”这个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当真金白银确需大量兑现的当口,在触及自身根本利益的大是大非问题上,美国人实施了双重标准:“七十年代初,美国就推行一项与美元持续贬值联系在一起的‘有意无视危险的政策。它既不决心修改其产生通货膨胀的预算和货币政策,也未对外汇市场进行干预,由于有大量的黄金储备,它本来是有能力进行干预的。”〔5〕对此,施密特颇有感慨:“货币政策也是外交政策……但是,这个起领导作用的大国却不想继续忍受对它在货币和预算政策上的行动自由进行限制,即必须与经过调整了的靠得住的兑换率联系起来。美国放弃了在货币政策上的领导,从而也在实际上部分放弃了它在西方事实上的领导作用。”〔6〕

事关国家的信用,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集团并不甘心这样的退让,因此内部也会争议不休。这一点,施密特写得很幽默:“危机期间,自然与美国发生了争执。……毕竟,在所有参与其事的财政部长意识中,不仅各自政府的货币政策的可靠性,而且本国的面子也蒙受损失。使我吃惊的是,1973年我竟然发现自己不得不用强硬的语言对德斯坦(法财长)和舒尔茨(美财长)之间的大声争吵进行仲裁。”〔7〕

只是,与国家的利益相比,小小的面子和争执算得了什么?

当过财长的施密特很快就察觉出放开兑换率后的弊端:“一方面,它使各国政府从它所承担的使自己的货币汇率适应正式确定的某一平价这一义务中解脱了出来,另一方面,许多国家的政府利用这一自由来推行一种总的来说更为严重的通货膨胀性的政策,甚至是通货膨胀性的货币和预算政策。”〔8〕

此后,一旦美元汇价全面下跌,华盛顿就会敦促德国用马克进行干预,从市场上收购美元。由于每一个支持美元的马克都在使德国的货币量膨胀,因此德国人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迎合这一请求。讨价还价是免不了的,施密特也劝美国抛售黄金以支持美元汇率,并劝美国提高利率。他说:“如果华盛顿要求我们帮助美国,他得自己收拾一下自己的屋子。”但显然:“不论卡特政府还是里根政府,它们都是按照这样一个舒服的准则办事:每当美国公众感受到自己的经济政策没有取得足够的结果时,便把日本和德国(有时也把整个欧洲共同体)拿来当作替罪羊。尽管用词有时不同,但我们在东京和波恩已多次听到过要我们做世界经济的‘火车头的说法,日本还常常被迫通过行政手段自己限制对美国的出口。”〔9〕

这让人想起了“G2”理论。而所谓的“火车头”理论,其实就是给美国人当拉车的马。明白了这一点,就可以理解为何连冷战时期的盟友也要对美国试图推行“经济霸权”进行抨击了:

卡特和里根在行动中不大照顾他们的伙伴,而只顾及他们主观想象中的美国的经济利益。他们暂时取得的经济成就使他们看不到美国经济这个庞然大物和压倒一切的美元货币对世界经济所产生的巨大影响。他们对自己的霸权地位要求是明确的,但对由此产生的责任却只是为着短期的自身利益,并且只是偶尔地去履行。〔10〕

在施密特看来,没有一个国家的政府愿意接受美国拥有事实上的经济主宰权。考虑到金融和货币政策的发展对世界贸易政策和能源供应有相当大的影响,因此必须把它当作具有世界政治性质的问题来看待。基于此,他认为需要建立一种以新的既固定又具有适应力的平价为基础的世界货币体系。

后布雷顿森林体系下的美元困境

按照施密特的说法,在美元刚与黄金脱钩的那几年,美国人还表示,普遍实行自由汇率只是一项暂时的安排,往后还将恢复固定的平价汇率。然而,由于中东战争的爆发,更由于此后的石油危机,这一想法只能束之高阁。

这说明美元与黄金脱钩的初衷只是为了让美国摆脱长期的黄金外流及财政困境。刚开始美国人也是惴惴不安,走一步看一步。而局势的发展,竟使他们发现,全世界仍将不得不接受美元。一般来说,抢手的资源总是跟能保护它的势力盘根错节在一起的。凭借美国强大的军事实力,全球大部分的关键性商品,尤其是石油,都以美元定价,这也是美元仍处于一个国际中心货币地位的基础。

也许美国人很早就开始了黄金非货币化的研究。1972年,一位年轻的美国经济学家迈克尔·赫德森提交了一份报告〔11〕,他得出的结论是,因为美元是世界货币,如果扩大当时已很严重的美国经常项目赤字,短期内可以加强美国的地位,但长期会加剧世界经济的失衡,因此不能走这一条道路。当时的尼克松政府得到这个报告后,很高兴,说:“是吗,这样好极了。”于是他们反其道而行之,将“如何不做”的建议,变为“如何做”的指南。

很难说这不是四年一届的总统选举制度导致的短视抉择,但此后历任美国总统的所作所为显示这似乎是他们的基本国策。事实上,这种选择一旦做出,改弦更张即无可能。

对于美国的国际收支赤字是如何成为实力而非弱势的源泉,赫德森是这样分析的〔12〕:

起初,美国国库券本位制并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政策。美国政府官员试图引导私营部门维持国际收支顺差,从而弥补美国海外军事支出所带来的赤字。这就是1965年2月约翰逊总统在“自愿”控制政策中所宣称的目标。美国的银行和直接投资者对国外的放贷和支出规模,受到了限制。为了吸收外国持有的美元,从而保持它们不为法国、德国和其他国家的央行所持有,美国公司被迫通过发行国外债券,为其接管活动和其他海外投资融资。

新形势具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优点,这一点很快就明朗化。只要1971年以后(实际上是1968年以后),美国不需要以黄金为其国际收支逆差融资,外国政府就只能用它们的美元帮助尼克松政府经营年复一年不断攀升的联邦债务。

这催生了美国以不计后果的态度对待其国际收支平衡,美国官员笑称是一种善意忽视。由于美国国际收支逆差迫使外国政府为美国国内联邦债务融资,美国经济享受着不劳而获。

显然,这一机制的关键点是:①容忍经常项目逆差,允许他国对美国大量出口以获得美元,这样既可获得价廉物美的商品和劳务,也使得美元在世界范围内获得广泛的流通;②利用发达的资本市场吸引资金流入,尽可能维持资本项目顺差,以抵消经常项目逆差的影响,维持美国国际收支的大致平衡,稳定美元的币值;③利用美元发行国的优势地位,通过美国国债吸收其他各国央行的盈余美元为其预算赤字融资;④实在困难,可开动印钞机,将风险转嫁给全世界;⑤毋庸讳言,通过局部战争来化解经济压力。

这也看出了为何尽管美国在年景不好的时候就会对主要外贸逆差国施压,比如原来是日本,现在是中国,要求他们货币升值,以改变逆差的现象,却总不能真正彻底解决问题的根源所在。因为在负债经营的大思路不变的前提下,针对这个贸易伙伴的任何政策性或非政策性调整客观上只会促使美国的对外贸易逆差从一个贸易伙伴转移到另一个贸易伙伴上,而美国自身的贸易逆差格局则很可能继续存在。

而美国异常发达的货币市场、外汇市场、债券市场、股票市场、期货衍生品市场在为美国经济吸纳巨大资金的同时,也就成了现代经济的某种象征。经济金融化的趋势因此势不可挡。1950年,制造业占美国GDP的比重是百分之二十九点三,金融服务业占美国GDP的比重是百分之十点九;到了2005年,情况发生了逆转,金融服务业上升到百分之二十点四,制造业占比则下降为百分之十二。虚拟经济引领实体经济的学说因此甚嚣尘上,据说,格林斯潘就曾想过创造国民财富是否仍然需要制造业这一问题〔13〕。

华尔街成了贪婪和欺骗的代名词那可是后来的故事。负债经营当然是需要贷款和投资的,更别说美国人的负债竟是那样一个巨大的天文数字。1987年,格里斯潘出任美联储主席时,美国公债和私债共计十点五万亿美元。到2006年,在他离职后,达到四十三万亿美元,而该年美国GDP是十三万亿美元。“2007年美国扩展的金融债务——高达十一万亿美元的联邦、州和地方债券,加上三十七万亿美元的巨额私人债券——经过过去二十年的发展就达到了那个规模和混乱状态”〔14〕。没有美元的优势地位,没有超级强大的金融市场,这些钱该从哪儿去筹?

长期以来,吸引外资仿佛是专为发展中国家提倡的基本国策。其实,对于美国这样一个高度负债的国家而言,吸引外资、利用外资何尝不更是与其经济体顺利运转休戚相关的大关节?只不过,“外资”对它来说,不是他国的货币,而是由自己发行却流通在境外的美元,包括石油美元及东亚、金砖四国等贸易盈余国的储备美元。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美国经济对境外美元的回流高度依赖。如果此类“外资”流入大幅下降或中断,美国经济将一蹶不振。

显然,在美国国力远超其他国家的前提下,即便有“9.11”这样的恐怖活动,这一假设也没有出现。那些美国期盼回流的境外美元,当然可以服务于留存国的外债,可以稳定该国货币在外汇市场上的价值,可以防止投机和对该国货币的操纵和袭击,可以承受该国货币在流通中的市场压力……但不少都会通过不同的途径回到美国。且不说美国国债是最安全的投资场所,美国股票的交易量和收益率也位居世界前茅。

当投放过度的美元回流到它们的发行国,一个有趣的现象出现了:过度的负债急需巨额的资金,可大量的资金追逐的却是超额的利润。相比钱生钱的省心省力,勤劳致富已成了老观念,而所谓的资源配置也只不过是玩金融的漂亮借口。刚开始,负债经营、借钱发财的美国人还尝到了甜头,股票升值,房产升值,财富效应显著。可即便是这种“发展”模式,没有实体经济的支撑,仅靠虚拟经济也是不能长久的。当金融产品层出不穷(连次级债这种垃圾产品都大量出现),泡沫化程度越来越高的时候,金融危机的出现已是必然。

金融危机的解读和反思

美国实体经济虚拟化,虚拟经济泡沫化,其间美元的角色,用“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来形容,实不为过。

只是美国人未必这样看。当美国抱怨以中国为首的国家储蓄率过高,光存钱不花钱,导致全球经济失衡,引发金融危机时,这么有自我解嘲精神的话,上帝听了也会发笑。

这可是美联储主席伯南克和前财长保尔森的观点。按照他们的说法:①新兴市场经济体近年来在高速经济增长进程中出现了国内储蓄过剩或储蓄倾向上升;②新兴市场经济体大量对外贸易顺差或经常账户顺差是这种储蓄行为的表现;③新兴市场经济体近年来积累起来的官方外汇储备是其对外贸易顺差或经常账户顺差的结果;④以美国为代表的工业化经济体经常账户逆差是新兴市场经济体经常账户顺差的一个对应面,或者说前者是后者的一个结果;⑤新兴市场经济体大量外汇储备投资于工业化经济体(尤其是美国)金融市场,给当地市场提供了充足的资金供给,从而压低了那里的资产收益率,并进而促使当地的投资行为出现了允许更多风险偏好的变化;⑥金融机构和投资者风险偏好态度和行为的变化是金融危机的直接原因〔15〕。

还记得前面提到的赫德森的研究报告吗?伯南克和保尔森在为他1972年就发出的美国赤字政策将导致全球经济失衡的预测提供实证呢。但显然,光提储蓄过剩,不提高度负债,这是有意将眼光盯住了现象之一,看不到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是的,这固然是一种结构的失衡,但何尝又不是一种力量的均衡呢?在饱受美元的折磨之后,新兴市场经济体终于可以以自己的增长和积累,突破一个量的界限,反过来可以用滥发的美元让美国人自己难受了。

问题是:难道那么多的美元不是美国人发行的么?在美元作为国际中心货币的前提下,大部分国家的货币已沦为美元的辅币。要让这些国家为不是他们发行的美元的管控负责(而且还要按照美国人的心意),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要知道,2006年美国宣布不再公布货币发行的数量,如此暗箱操作,怎么可能还将责任推给别国?

享用了全球大部分储蓄的美国人竟然发出了这样的抱怨,真让人惊叹。如果不是他们自己陷入了困境,他们肯定会搭着美元的便车,闷声发大财。事实上,客观而严峻的现实是:当很多国家的老百姓勒紧腰带,抛洒汗水,牺牲环境,以廉价的土地和资源作为竞争优势,提供商品和劳务赚取美元的同时,这些美元又被他们国家的央行笼聚起来并以较低的成本回流到美国国内,为美国人的庞大负债提供优质服务。

有什么办法呢?美国人现在可以玩儿别国人的财富——也就是他们自己发行的美元,玩儿得不好时还可以指责别人,这一切都端赖美元在全球经济中的中心地位。美元占全球外汇储备的比重约为百分之六十五,外汇交易的百分之八十是通过美元进行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所有贷款都是以美元的形式发放。

当人们发现,世界贸易成了这样一种游戏,美国生产用美元,世界其他地方生产美元可以购买的商品和劳务时,对美元霸权的抨击也就成了自然不过的事,廖子光这样说:

所谓美元霸权,实质上是美国政府通过没有任何实物支撑、没有任何纪律约束的美元在全球金融体系和贸易体系中的首要储备货币地位,引导和塑造一系列有利于其领导和支配全球的制度安排。

美国发现,为了挣钱,美国所需做的就是印发更多的美元,世界贸易于是成为这样一种游戏,美国以法令发行美元,而其伙伴生产不兑现的美元纸币可以购买的从石油、衣服到电视机和汽车等一切商品。美国保持其国防工业和研究,将老的制造业首先外包给日本和德国,再将服装业和低技术产品外包给亚洲和墨西哥。最重要的是,美国实质上已以垃圾债券和其他结构性金融产品建立并经营一种新型金融部门,而直到十年后,其他发达国家对此才有所理解。借助于美元霸权,美国步入金融资本主义,而其贸易伙伴落入工业资本主义。〔16〕

赫德森说得更为尖刻:

尽管美国的国际收支赤字不断提高,美国还是阻止外国人收购其银行、航空公司、军事和技术公司。上世纪七十年代,欧佩克组织成员国政府被告知,只能以其美元购买美国主要公司极少量的股份。八十年代,日本被允许只能投资于估价过高的房地产、电影公司或有困难的公司,而美国要求其他国家出卖其关键部门的最高控制权。〔17〕

而他对外汇储备的处置建议,发人深省:

当前,维持国际收支盈余的其他国家不得不将其央行储备无止境地贷给美国财政部。这些储蓄成为美国金融系统的一部分,而不是用来建设这些国家自身的生产能力。随着美元相对于欧元、日元和其他经济体货币的贬值,那些贷款的价值没有任何硬通货的保证。以本国货币计价,中央银行持有的美元储备的价值是下降的。问题是如何约束美国无限地维持国际收支赤字,如何补偿其他国家由于央行积累美元储备所带来的外汇损失。在1971年之前,各国可以持有黄金形式的外汇储备,可以用黄金结算国际收支,这有一种强制性的约束力。当前,由于缺乏黄金之类的资产,也不能将其转化为欧洲和亚洲经济体发行的货币,各国只有消费掉其积累的美元储备才能解决问题。

最自然的和平等的选择就是向美国提出它强加给其他国家的同样要求:美元持有者可以购买工厂和高技术,以及森林和其他自然资源。一个相关的替代办法是各国使用其结余的美元收购美国公司的海外投资。

另一种替代办法就是仿照美国在1921年德国马克和其他欧洲货币竞相贬值时的做法。美国当时根据美国销售价格而不是名义上的进口价格执行关税,从而阻止金融波动破坏现行的成本计算模式。〔18〕

但很显然,过于强硬的索债是会逼得狗急跳墙的。当石油输出国组织成员国1973年后提议使用其美元购买美国公司时,据报道,美国财政部通知它们,那被认为是一种战争行为〔19〕。

人民币会成为储备货币吗?

在将IMF的特别提款权(GDR)发展为“超主权储备货币”的倡议中,周小川表面上只字未提人民币,然而“SDR定值的篮子货币范围应扩大到世界主要经济大国,也可将GDP作为权重考虑因素之一”的建议,毫不含糊地提出了诉求:人民币应在新的国际货币体系中占据一席之地。

克鲁格曼的第一反应是中国想将自己庞大的美元外汇储备转换为安全的“超主权储备货币”,因此他有些幸灾乐祸地认为“中国陷入美元困境”:

即使现在,(美国公债的)低收益也并不是困扰中国领导人的问题。显然,这些领导人所担心的问题是,他们手中所持有的这些资产中有大约百分之七十是以美元来计量的。所以,对于中国而言,美元一旦出现贬值都将意味着巨大的资本损失。因此,周小川提出,根据特别提款权创立一个新的储备货币。

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挡中国使自己的外汇储备脱离美元,实现储备货币的多样化。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止中国持有和特别提款权组合相适应的一篮子储备货币。也就是说,这里只存在着一个事实:即中国现在是自己持有这么多美元的,而这一情况使得中国没有办法在不造成美元贬值,并且不会引发中国领导人所担心的资产损失的情况下将其抛售。

周小川的提议实际上是一种恳求,希望有人能够将中国从其自身投资错误的后果中解救出来。然而这种情况并不会发生。〔20〕

而《华盛顿邮报》5月26日“中国的美元问题”的文章,则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为什么中国人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们已深深融入国际体系,因而不再能置身事外。作为国际金融体系核心的美元一旦贬值,中国政府势必会亏钱。所以中国想方设法减少美元贬值风险。最牢靠的办法是停止买入太多美国国债,但这将使人民币升值,从而加剧出口困境。所以中国千方百计寻找能走出美元陷阱而不会推高人民币的法子。

中国的设想有两种。最荒谬的设想意外出现在中国央行的网站上——这本身就暴露了该国试图塑造新秩序的野心。它提议IMF大幅增加“特别提款权”的发行。按这种设想,IMF将用特别提款权交换中国部分美元,从而马上减少中国所面临的美元贬值风险。但问题是,这会让IMF或某个成员国背黑锅。另一个设想是增加人民币的全球使用。中国银行通过人民币与印尼和阿根廷互换卢比和比索。它希望更多地通过人民币结算。中国向东亚基金注资,有朝一日地区某个濒临危机的国家可能会部分借入人民币。〔21〕

美国人清楚地意识到,如果美元走下主要储备货币的神坛,那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所以奥巴马可以对《纽约时报》放言:在过去的十年中,美国金融类企业利润占整个美国公司利润比重过于庞大的状况是个错误,应该改变;华尔街虽然仍然是美国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它将不再会成为美国经济“半壁江山”。但他对周小川的呼吁的回应却是那般强硬:美元地位无可争议,没有必要创建新的全球货币。

细琢磨,这两种态度在根子上是有些矛盾的。如果美元霸权不可动摇,金融业作为美国经济“半壁江山”的地位就不会旁落。事实上,奥巴马的话很可能也是一种策略——也许是内外有别。只要看看美国政府顶着压力的大幅度救市动作:让金融系统恢复运转,就可以知道它对这个引擎有多么的依赖。如果说“对通用有利就是对美国有利”已经成了一句过气的话,那么,“对华尔街有利就是对美国有利”显然恰逢其时。

汇聚了全球顶级金融专家的美国,没有对周小川“危机未必是储备货币发行当局的故意,但却是制度性缺陷的必然”的客气说法有些许的感激,就作出了激烈的反应,表明这次中国人的提议打在他们软肋上。而耶鲁大学教授保罗·肯尼迪的话显示他们对问题的实质心知肚明:二战后,美元取得了唯一储备货币的地位,但随着新兴国家崭露头角并储备了大量美元外汇,美元如果继续作为世界唯一的储备货币会给美国人带来负担,其他国家持有的国家基金在左右美元的价值时美国会束手无策。储备货币的大变化对美国来说也是好事〔22〕。

即便如此,美国人也会苦思对策,应对挑战,但要说让出领导权还为时尚早。虽说越来越多的人认同二十世纪末的短暂单极世界走向多极已是必然,但国际货币体系的多元化不会是一个简单的进程。199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蒙代尔曾预言未来将出现三大货币区,即欧元区、美元区和亚洲货币区,以对应欧盟、北美自由贸易区和东亚经济区域。但路途漫漫,美元独霸的局面一时难以改观。且不说东亚各国经济和政治的统合短期内看不到明显的成效,本次危机欧元区各国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难以统一也暴露出区域货币的尴尬。

但美国显然也在调整政策。从雷曼兄弟倒闭起,到华尔街五大投行全军覆没,到以加州为代表的美国大多数州都面临财政危机,到百年老店通用的破产……世人都看出这回美国人确实碰到难题了,要不他们也不会放下身段表态:“支持中国在国际金融机构中发挥更大的作用,符合中国在全球经济中的重要性。”

所以蒙代尔关于2010年11月有关SDR改革,人民币会成为其中一种货币的推测并非毫无根据。目前为止,SDR的组成主要是:百分之四十五来自美元、百分之二十九来自欧元、百分之十五来自日元,以及百分之十一来自英镑。他相信,届时英镑比重会跌至百分之五,甚至被剔除;美元比重亦跌至百分之四十,人民币的比重则可能为百分之七。虽然人民币存在自由兑换问题,他也认为可以加入SDR。

考虑到“金砖四国”都会有同样的诉求,这个推测有可能稍显乐观。大国的博弈说到底是实力的较量,不仅仅是GDP一个数据,还包括民族精神、文化创造力、科技创新能力、政治能力、军事组织、教育程度、外交手段……按照英格尔斯提出的现代化指标体系,具体包括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农业产值占国民生产总值的比重、服务业产值占国民生产总值的比重、非农劳动力占总劳动力的比重、识字人口的比重、适龄青年中大学生的比重、每名医生服务的人数、平均预期寿命、婴儿自然死亡率、城市人口占总人口的比重、人口自然增长率等。经过数十年脱贫的奋斗,有一定积累的中国理应改变单纯追求GDP的发展模式了。

人民币的锚和货币的竞争

普遍的看法是,一种货币要成为国际储备货币,需要具备三个条件:①要有坚实的经济基础;②要必须是可兑换的;③要有丰富的金融工具可供投资者选择,特别是要有安全的债务工具(如国债和公共机构债)。因为若希望别国持有人民币,必然要提供给他们安全性、流动性、收益性好的金融工具。因此人民币国际化的落脚点就落在了金融市场建设上。而人民币可自由兑换,还有一个需不需要下一个锚,怎么选择这个锚的问题。

按照美国人彼得·希夫、约翰·唐斯的观点,如果允许人民币实行自由浮动汇率,并以黄金作为支撑,那么它将成为理想的国际储备货币。在美元彻底崩溃之后,其他货币很难填补其作为国际储备货币的空缺。然而,以黄金为支撑的人民币却可以与其他货币区分开来。届时,人民币就有可能成为国际储备货币,而且中国也具备这种经济实力〔23〕。

这是以中国作为美国最大的债权国,一旦放手让美元趋于崩溃,它能够迅速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的假设为前提的。很显然,这是一个连中国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大胆设想。一个无法忽视的事实是,美国国债市场容量巨大。到2008年底,美国国债余额达到十点七万亿美元,中国作为美国第一大债权国,国债持有量(七千二百七十四亿美元)仅占美国国债总规模的百分之六点八。以如此规模而要放手让美元趋于崩溃,力量恐怕有所不逮。2008年,外国机构买进和卖出美国财政部全部可交易债券和票据的总量,分别达到十四点六万亿美元和十四点三万亿美元,美国国债全球(纽约、东京和伦敦三地二十四小时)日平均交易量即达五千六百一十八亿美元(2007年数据)。这意味着,即便中国要大笔变现美国国债,美元短期内有可能急速贬值,但崩溃是不可能的。

也许在美元贬值的压力下,囤积一点黄金是个好主意。中国现有一千零五十四吨黄金储备,假如中国要达到与美国同等规模的黄金持有量(八千一百三十三点五吨),以目前一盎司九百美元计算,从国际市场增购七千吨黄金大约需要支付外汇二千零二十五亿美元,尚达不到中国一年的贸易顺差额。假如中国要达到位居世界第二的德国的黄金储备规模(三千四百一十二点六吨),增购二千四百吨黄金所耗用的外汇也不到七百亿美元。但国际上根本没有这么多数量的黄金可供中国购买。世界黄金产量在2001年(二千六百二十二吨)达到顶峰后就开始逐年减少,2008年世界黄金产量为二千三百五十六吨,而需求则高达三千六百五十九吨;与此同时,各国央行鉴于美元币值不稳,普遍惜售黄金,中国能够从国际市场购买到的黄金数量实际上非常有限。

所以对希夫-唐斯的激进观点只能一笑置之。

而张五常的“人民币以一篮子物品为锚”的建议可谓独具特色。他认为:①货币不是市场物品,而是协助市场减低交易费用的工具。于是,稳定币值是重点,而这稳定需要下一个锚。②人民币以美元或一篮子外币为锚有两个问题。其一是汇率的浮动受到约束,其二是中国的经济会较为容易地受到外间波动的影响。人民币与美元挂钩(为锚)十多年,美元的币值刚好是历来最稳定的一段长时期,是中国之幸。③人民币要有一个固定的锚,不用外币,以一篮子物品为之是首选,人民币兑所有外币皆自由浮动。④放开汇管,把人民币无限量地放出去,换回来的是外汇。有了一篮子物品为锚,不仅外间的好事之徒难以兴风作浪,央行的外汇进帐会是很可观的。要把这些赚(换)来的外汇放在一个独立的储备基金,与央行现有的外汇储备分开。⑤这独立基金的钱是要作投资的,要避开金融或外币的投资,下注要着重于实物,例如矿物或矿藏之类。这独立基金的存在会增加外人对人民币的信任,因为他们知道这基金是用作维护人民币的币值。⑥人民币要成为一只国际货币名牌,要赢得国际人士的信任,关键是中国的国力〔24〕。

至于一篮子物品的选取,可以是三十至一百种与中国人在衣、食、住、行方面有关的东西,具体可以研究。央行不需要有物品储存,物品的交收与央行无关。央行只要把人民币钩着一篮子可以在市场成交的物品的指数。原则与昔日的金本位与银本位差不多,是以实物为锚,但央行不需要有金或银在手,而篮子内的不同物品种类够多,避开了单以金或银为锚可能遇到的市场金价或银价波动太大而惹来的麻烦。

这使人想起了晚年哈耶克废除货币垄断权,允许私人发行货币,实现充分的货币竞争的思想〔25〕。在他的构想中,是竞争而不是垄断将使最好的货币崭露头角。而在竞争中可以胜出的货币,以一组原材料的价格作为商品准备本位制的基础,似乎是最恰当的,不管是从发钞行的角度看,还是从保持整个经济活动过程的稳定性的角度看,都是如此。这种商品本位制或“物价指数本位制”不需要由一个垄断的当局进行控制,完全可以自动地运转,其运转可以委托给私人去考虑。竞争肯定会被证明是一种更有效的约束,他会迫使发钞机构保持其货币之价值稳定(按一组预先选定的商品来衡量)。

在下锚的思路上,张五常和哈耶克可谓不谋而合。这是一种以我为主,坚持品质的做法,理论上看似乎经得住考验:至少哈耶克进行过一次经济学的智力操练。只是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今日中国虽已是一个经济巨人,可是,一不具备市场话语权,二不具备石油等关键商品的定价权,连稀土、煤炭等这些中国占绝对优势的资源,中国也无定价权,更别提黄金了。如果人民币真以一篮子物品为锚,而对这一篮子物品的主要构成品,又不能够有定价权的话,一篮子物品与一篮子货币在本质上并无太大不同。

绕来绕去,人民币国际化的决定性因素最终还是得看国力。方法和路径当然重要,比如现在热议的人民币周边化、区域化、国际化“三步走”的策略;以及先作结算货币,再作投资货币,最后成为储备货币的推进思路。但根本的问题丝毫含糊不得。

所以,认为中国要变成世界最大经济体需二十年时间的克鲁格曼敢说:人民币不会很快就成为国际货币。且把他的话当做一种激励吧,事情都是相辅相成的,反过来看,谁又敢说人民币不是推动中国经济发展越来越重要的引擎呢?

从美元到人民币,是迎头而上还是知难而退,也许我们已无选择!

注释:

〔1〕http://wudonghua020.blog.163.com/blog/static/11776569200941710738732/

〔2〕〔3〕〔4〕〔5〕〔6〕〔7〕〔8〕〔9〕〔10〕(德)赫尔穆特·施密特:《伟人与大国》,海南出版社2008年版,第150、154、153、155、157、157、160、262、271页。

〔11〕〔19〕http://www.counterpunch.org/shaefer0423 2003.html

〔12〕(美)迈克尔·赫德森:《金融帝国——美国金融霸权》,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

〔13〕〔14〕(美)凯文·菲利普斯:《金融大崩盘》,中信出版社2009年版,第68、6页。

〔15〕贺力平、林娟:《试析国际金融危机与全球经济失衡的关系》,《国际金融研究》,2009年第5期。

〔16〕(美)廖子光:《金融战争》,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

〔17〕http://www.wyzxsx.com/Article/Class20/2006 08/ 9271.html

〔18〕http://www.wyzxsx.com/Article/Class4/200904/ 79227.html

〔20〕http://krugmanboke.blog.sohu.com/115891122.html

〔21〕http://www.washingtonpost.com/wp-dyn/content/article/2009/05/25/AR2009052502110.html

〔22〕http://china.joins.com/gb/article.do?method=detail&art;_id=21645

〔23〕(美)彼得·希夫、约翰·唐斯:《美元大崩溃》,中信出版社2008年版,第163页。

〔24〕 http : //blog.sina.com.cn/s/blog_47841af70100 dkwc.html

〔25〕(英)哈耶克:《货币的非国家化》,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51~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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