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暇居随笔(四则)

2009-10-14 05:02聂鑫森
鸭绿江 2009年9期
关键词:湘潭小巷

聂鑫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曾毕业于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发表过各类作品约八百万字,出版过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共四十余部。二十余个中、短篇小说被译成英文、法文、日文、俄文荐介到海外,出版过英文小说集《镖头杨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金盾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第三届“小小说金麻雀奖”、首届“吴承恩文艺奖”及其他文学奖。

巷小乾坤大

湖南湘潭是一座古城,也是一座名城,有多少风光胜地可赏?有多少历史遗迹可寻?而我对城中密如沟渠的小巷却情有独钟。不仅是因我生于斯、长于斯,属于地地道道的小巷子民,更紧要的是我的文学创作生涯,得到过它的浸润与熏陶,以致小说和散文中的场景与人物,大多与它息息相关。

城中到底有多少条小巷?我没有数点过,但我居住和走访过的小巷却有数十条之多,郑家巷、当铺巷、古桑巷、筷子巷、兴仁巷、由义巷、大广香巷……或直如弦,或曲如弓,虽只有数步之宽,却阴凉而深邃。巷道铺砌着光可鉴人的麻石板,高高的巷墙夹出一线天光,墙脚点缀着苍褐的苔斑。每一户的墙基石上都刻着明、清时的文字,昭示此屋建于何时,它的主人是谁,深深的刻痕里粘满岁月的风尘。有些地段,巷子与巷子互为穿插,如诸葛亮所摆的八阵图,成了我们儿时玩捉迷藏游戏的天然乐园。

小巷这种建筑形式,北京称作胡同,上海名曰里弄,是小于街的屋间道,出现的时间很早。《诗经·郑风·叔于田》说:“叔于田,巷无居人。”《韩非子·说疑》云:“内构党与,外接巷族以为誉。”辛弃疾在《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吟道:“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于是可以推测,湘潭自成为“城”的建制,便有了小巷。

我的出生地是十总的郑家巷,读小学和中学住的是十一总的当铺巷。这两条巷子,巷口都对着平政路,巷尾则连着雨湖公园。出巷口是繁华的街市,很有现代生活的气息,而出巷尾则是柳堤、小桥、湖水,一片旖旎的风景。我记得父亲曾对我说:“这种地理环境,给人‘入世和‘出世两种感受,是足可以入诗入画的。”

这两条巷子的所有人家,都彼此熟悉,串门、聊天,成为正业之外的一种享受。谁家有了红白喜事,有了困难,可以说是一呼百应。当然也有争吵,但大家一劝说,矛盾也就烟消云散了。

小巷中的人物,并不全是“下里巴人”,有挑水的、补锅的、扛包的……也有名宦、巨商的后裔。特别是解放以后,小巷中干部、教师、工人、无业者杂然而居,又经历次政治运动的洗礼,兴衰荣辱,聚散升沉,呈现出许多既有历史意味又有现实内涵的情节与故事。

除了这两条小巷,又因父辈的引荐,同行(文学和新闻)、同学的邀约,我还叩访过不少的小巷,结识过不少小巷中的人物。一条巷子就是一页历史,而这些人物就是历史的注释。他们或他们这个家庭和家族,在岁月长河中的经历,以及所见所闻,汇拢起来,就是古城的昔与今,是野史也是正史。我想起许多城市,为什么要保存那些亘久的居住地的原由,如北京的四合院、徽州的古民居、苏州的老园林等,它们既是历史的存档,又是这个城市别具一格的名片。

因我在这种氛围中长大,即使参加工作后去了株洲,但因亲人仍在小巷中,时或回家来栖息,所以耳濡目染,积累了大量的素材。而且所写的作品,透现出古城湘潭的文化底蕴,在这些小巷人物的身上,寄托着我的文化理想和现实关怀。

湘军后裔郭文蔚先生(其祖父郭菘林为曾国藩手下的一员大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从武汉一家搪瓷厂退休后,与老伴屈翔英回到湘潭,住进落实政策退回的九总一条小巷中的一个小院子里。郭老出身于贵胄人家,饱经坎坷,但自小及老对京剧痴迷不已,且受过名师指点,是闻名全国的“票友”。他回来后立即组织了“振兴京剧团”,到各处义务演出,为的是弘扬国粹。后来,他把小院子卖了,筹钱去添置戏服和道具以供剧团使用,自家则搬进了大广香巷的一套两居室里。有一年春节,我去给已近八旬的老人拜年,他家陈设极为简单,甚至有些寒微。在聊天之后,他拿出了一幅齐白石的《荔枝图》给我观赏,从题款中,看出是齐白石当年在郭家课读子弟时所画。他说:“时时展读,真是一种享受。”

郭老是在八十多岁高龄因病仙逝的,听说在灵堂里,守灵的票友们,清唱了一夜的京剧为他送行。

还有郭老的堂弟郭小石,是受过齐白石教诲脱颖而出的篆刻家和画家。解放后,曾供职于刻字社,刻木头和橡皮图章,自感无“金石之乐”,宁愿退职去拾破烂为生,闲时则操刀执管,虽穷窘却悠然,“文革”中因癌症无钱治疗而死。

小巷中的人和事,这些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郑家巷那个以挑水为生不幸早夭的陈六元,古桑巷那个一辈子以卖膏药为活的张冬生,当铺巷那位曾毕业于旧大学园林系而供职于雨湖公园的贺先生……还有我许多小学和中学的同窗,以及他们的儿女,或下海经商而富甲一方,或自学成才而另辟蹊径。生活变幻无穷,故事也就层出不穷。于是,我虽花甲,却依旧能笔耕不辍,不能不感谢古城的小巷所赐予我的创作灵感。

但愿在古城日新月异的凯歌声中,还能保存一些历史悠远、曲折有致的古巷、名巷和小巷!

坦诚与节俭

中国是世界闻名的“礼仪之邦”,人与人之间讲究礼尚往来,投桃报李,一点都不会马虎的。特别是人生旅途中的大喜事,结婚、生育、做寿、搬家、升学……当事人都要摆酒设宴,邀约亲朋好友前来一聚,应邀者自然不会空手而来,会根据交谊的深浅,不失身份地送礼,表示由衷的祝贺。

举凡这些人生大喜事的操办,首先是要登门恭恭敬敬送上大红请柬,请柬上工工整整写了应邀者的姓名和身份,邀请赴宴的事由、时间、地点,以及东道主的姓名。收到请柬的人,会当面表示祝贺之意,并保证“一定赴宴”。

所送之“礼”,无非两类,或是物质,或是现钞。后者简单,在“红包”里放上钱即可。但若是送物质,就得好好地张罗了,送什么?送多少?然后去商店寻觅、挑选、比较,总得吉利、实用,让人家高兴吧。可送礼的人并没有互相通气,重复就在所难免了。

我熟悉的一个文学青年结婚,毛毯收了十几条,高压锅收了五六个,绣花枕头收了七八对……他除了表示感谢之外,绝不能说别的话。好在日子还长,储存起来慢慢用吧。

“君之所赠,非我所爱”,谁能去化解这个难题?有人说最好的办法是“不请不送”,这当然是很难做到的。惟一的办法是“君之所赠,亦我所需”,可送礼的人不是神仙,安知他需要什么?

早几天,我到一个老友家喝茶聊天。话题自然宽广得很,谈得最多的恐怕就是目前的金融风暴了,各个层次的人都在紧缩开支,该买车的不买了,该购房的不购了,该上馆子的不上了,该旅游的取消了……

老友的儿子是个中学教师,结婚也就半年的样子。在和我打过招呼后,便到内室操持电脑去了。

我们正聊得高兴,忽听得年轻人一声大喊:“这法子想绝了!”

老友是个名画家,觉得儿子一惊一乍的,有失礼仪,便断喝一声:“胡闹!”

年轻人跑出来,说:“爸爸,聂叔叔,我的这位女同学结婚,居然想出了这一招,高明啊。”

我一问,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他的这位女同学所定结婚的日子,是下月的一个星期六,便从网上给邀请赴宴的亲朋好友分发了请柬。更妙的是,在请柬后面还附了一个“新房所需物品一览表”,什么地毯、壁挂、枕头、床单、饭桌、桌布、椅子、花瓶、高压锅、铁锅、书籍(标明了是何书何名)……一一列了上去,还标明了所需数量。每个物品的后面,留下了空格,以便赠送人签名。送礼者可以根椐各种条件权衡后,选择送什么东西,然后落下姓名。别人知道此物有人赠送,就不会“重蹈覆辙”了。而且购物的时间有一月之久,很从容,可让人多走多看几家商店。

我不禁拍案叫绝,还是年轻人思想“解放”啊,知道怎么应付眼下这种经济的“冬天”,坦诚而节俭,省时又省钱。请柬无需买,也不必送上门,主客双方都简便。大胆地列出表格,我需要什么你就送什么,真正做到“物尽其用”,也可算是一种别有创意的“开源节流”。

现在的年轻人,工作和生活的压力都很大,经济上也不很宽裕。这个送礼的法子,体现了他们敢于面对现实的勇气!

那么,其他形式的礼仪,是不是可以借鉴呢?

穿过枪声弹影的父亲

1984年夏,六十五岁的父亲因病逝世。灵堂里挂着我自拟自书的一副挽联:“曾操歧黄救人,却未能医己之沉疴;每思夏巷论世,方知是诲我之遗言。”上联是说他老人家一生供职中药、中医界,医人却不能医己。下联是指这年的夏天,我从北京鲁迅文学院放暑假回到湘潭探望父母,父亲大病初愈,与我坐在小巷中的家门口,娓娓叙述他此生的经历及相识朋好的奇闻轶事。几日后,他就平静地辞别了人世。屈指算来,已经二十五个年头了!

白日所思,夜间所梦,父亲穿过枪声弹影的那个身影,是我终生难以忘怀的。他当然不是穿过战争岁月的枪声弹影,事情就发生在1967年春末的一天。

我初中毕业后,于1965年秋,到邻近湘潭的另一个城市株洲去工作,也就十六岁。我在“株洲木材厂”,干的是刀具钳工。几个月后,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

父亲当时工作于马家河镇的一家中药店。这个乡镇隶属于湘潭,一条三十里长的又破又窄的土公路与市区相连。中药店嵌在一条半边街上,面对湘江,不远处是一个轮船码头。从湘潭到株洲,有慢吞吞的小轮船来往,马家河镇是水路上的一个停靠点,从这里到湘潭或株洲,都是一个半小时左右。在休息日,我常坐船到马家河去看望父亲。当文化大革命兴起,父亲告诫我的总是这样几句话:好好上班,下班后就呆在宿舍里看书,别去干那些蠢事。

满世界是红旗子、红袖章、红标语,“造反有理”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接着是风行成立各种“兵团”、“司令部”、“战斗队”,“文攻”之后便是“武斗”了。我正处在躁动的年龄段,但父亲的严训起了作用,我除上班之外,业余便是读各种千方百计找来的文学书籍,并练习写作。

形势发展越来越严峻,各派之间先是在本市闹腾,接着是市与市之间的对立。株洲是座工业城市,各厂武装部平日用于民兵训练的武器,都流散到各派人员的手上了。到处是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战斗发生得很频繁。株洲与湘潭之间,公路上的客运汽车和水路上的轮船,早就停止了运行。

那个上午,我正在宿舍里读一本《唐诗三百首》,市区里不时传来断续的枪声。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听见外面有人喊:“聂鑫森,你的父亲来了!”话音未落,父亲已经出现在门口了,手里提着一只旧皮革小诊箱。他一头大汗,满身尘土,喘着粗气。

父亲那时不到五十岁,但常年的劳碌,使他已现老相,黑发间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他的到来,出于我的意料之外,没车没船,到处是枪声弹影,他怎么来了?

我连忙招呼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

“交通断了,我是从马家河徒步走来的,走了三个多小时。我不放心你啊。”

“您不该来!外面到处打枪哩。”

他缓过气来,笑着说:“子弹不会找我的麻烦,我是中医,打死了我,病人找谁看病去?”

我问:“路上没人盘查你?”

“有啊。他们问我是哪一派的?我说是‘看病救人派的。他们又检查小诊箱,里面是处方笺、毛笔、砚池、迎枕和行医证明。幸而带了这些玩意,要不谁会相信?”

父亲走这么远的路已属不易,还提着这个小诊箱,为的是可以顺顺利利地来看他的儿子。我的双眼湿润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拿起我桌上的《唐诗三百首》翻了翻,又仔细看了看我的读书笔记,小声说:“我现在放心了,你没有去乱闯瞎起哄。你妈和弟妹们都很好,家里的事你不必记挂。记住:书到用时方恨少。你年纪小,正是用功的时候。”

中午在食堂里,我和父亲简简单单地吃过了饭。他说:“我该回去了。”

在厂门口,我说:“我送你回去吧,你一个人太孤单了。”

父亲说:“不!外面有野枪子乱飞哩。”

我只好停下脚步,望着他的背影远去。走了好长一段路,父亲回过头来,朝我挥了挥手,然后,从容地渐行渐远。

温柔而结实的“套”

我所栖息的这座城市,是中国几条重要铁路线上的枢钮站、中转站,下车和转车的人素来很多。在这些旅人中,自然有我的文友,一旦接到电话和短信,赶快去接车,正如古人所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不久前,夏日炎炎,我正在书斋写一个小说,搁在稿纸旁的手机忽然响了。一接,是久未晤面的A君打来的,说他到了湖南的常德,应邀在一所大学开讲座,如果我方便的话,他想来看看我。A君是湖南岳阳人,如今在河南一所大学中文系教书,也写小说和评论。我们认识多年了,他的普通话总是带着浓重的湖南口音,而且与他人不同的是他喜欢称我“老聂”。从常德到我这儿,乘“快巴”跑高速路也得三个多小时,A君辛辛苦苦要来看我,其情谊何其隆重。可惜这两天临近的一个城市有不能推脱的文化活动,请柬早就送来了。我抱歉地说明原委,A君说你先忙着,过两天他再打电话来联系,还说原先的手机号码改了,请记住这个号码。

两天后我回到家里,傍晚时A君又打来了电话,问我明天可有时间?如果我有事尽管去办,他反正在常德还有一段日子。我立刻说有事也得推掉,何况还没有呢,你来吧,我在家等着大驾光临。A君说那就好,我动身时再与你联系。

早饭后,老伴打扫了一下卫生,又上街去买菜和水果。我便在家里实心实意地等电话,心里充满了喜悦。两个小时后,还没有A君上车的消息,我倒有些着急了。到了十一点钟,手机终于响了,果然是A君打来的。他说:“老聂,对不起,我出事了!”

“快说,出什么事了?”

“昨夜,和当地的一个朋友喝酒,喝过头了,不记得为什么,与一个服务员发生了争执,我那位朋友一时兴起,把人家打伤了,并住了院。我们都被带到了派出所,一直关到现在,得赔偿医药费和治安罚款。朋友是公务员,不敢声张;我手头的现钱不多,银行卡上的钱也不够,又不能让学院来解决,这面子往哪儿放?无奈之下,只好求助于你了,可否借两千元钱给我?”

一个作家、评论家,还是“为人师表”的,面子自然是头等重要的事,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啊。

“你快把银行卡号发到我的手机上,老伴马上就回来,我让她去汇款。”

不一会,老伴大汗淋漓地回来了。我把情况一说,她也急了,说:“我马上去!”接着,又叹了口气:“喝那么多酒做什么?身体会喝坏的。”

这些事只能由老伴去办。几十年来,家务事我啥也不懂,不去商场也不去银行,只会下达各种“指令”,“君子动口不动手”,惭愧啊。

老伴又上街了,去往A君提供的农业银行卡里汇款。我怕A君着急,马上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稍安勿躁。

半个小时后,老伴回来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接着,A君又打来了电话,说钱收到了,可不够啊,还请再汇几千元。

就在这一刻,我和老伴都起疑心了。

我立即打电话给北京的野莽、河南的孙方友,他们都熟识A君。他们告诉我,A君的电话号码没有改,也不可能到常德去讲学,这是打着“友谊”的幌子,给你“下套”,又温柔又结实!

损失了两千元,倒还罢了,悲哀的是从此对这类事必须提高警惕,反复思考,连“友谊”都得再三怀疑了。假如真的有朋友需要救助呢,我们该怎么办?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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