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云更不像你的母亲(外一篇)

2009-10-19 09:07
山花 2009年16期
关键词:小图儿子母亲

古 宇

儿子喜欢在早晨任性而为,白夕月急于把他送去上幼儿园,她更容易妥协。

儿子不想自己穿棉裤,棉裤太难穿了。

我要写字。

他大声宣布。

晚上回来再写。

白夕月在卫生间里说。她洗完脸,去厨房拿热好的牛奶,把牛奶端到客厅。

我能在这个白本子上写字吗?

能。

白夕月说着抬头看见儿子在玩,而棉裤还整齐地放在一边。

李小宝,你怎么还不穿棉裤!白夕月吼道。

儿子吓了一跳,胆怯地看着她,白夕月心抖了一下,她立刻转身离开。

穿上棉裤过来刷牙。

没过一会儿儿子穿好了棉裤过来找白夕月。

我再也不想出现在你面前了。

儿子说话的时候眼泪在眼睛里打转。白夕月鼻子一酸,她不想让儿子看见,她把脸扭到一边,一眼看见儿子放在那儿的葫芦,她想起《西游记》里的故事,于是抓起葫芦递给儿子。

那你把我收了吧。银角大王。

儿子笑了,泪掉了下来,挂在脸蛋儿上。

你是喊我的名字还是喊妈妈?

儿子没说话,看着白夕月。

我都答应。唉——然后我就没了,进葫芦里了。

儿子笑起来,白夕月把牙刷递给他。

刷牙吧。

儿子开始自己刷牙,白夕月去忙别的。

过了一会儿,儿子过来对白夕月说:

妈妈。我想你了。

白夕月愣了一下,她看着儿子,儿子眼睛里饱含着深情和依赖。

我也想你。他们微笑着对视。

快去吃早饭吧。送你去了幼儿园妈妈还要去医院呢。

你生病了?

哦。没事儿。检查一下。

是体检吗?我们幼儿园也体检。

对,是体检。去吃饭吧。

你什么时候发现有问题的?医生问白夕月。

半年前。

怎么不早来查。医生皱了一下眉头,在口罩后面嘟哝说。

我一直以为是吃回奶药吃的,没在意。

刚生过小孩?母乳喂养了多久?

一个月。她只活了一个月。

医生不说话了,他低下头写着什么,白夕月听旁边的老医生对她的女病人说话。

怎么会增生?都是戴胸罩戴的。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孩儿不是要美么,不都想又高又挺么,所以就容易增生呗。胸罩不能老戴,回家就赶快摘了。没事儿。就是有点儿增生,以后生了小孩自己哺乳乳腺通了就好了。

白夕月笑了,她也酷爱胸罩,买各种漂亮的胸罩,都戴不过来。

一个场景突然进入白夕月的记忆,那是上中学不久,白夕月已经发育了,她没有胸罩,也没见过。有一天,母亲给妹妹白如飞试穿刚买的胸罩,屋子里的光线很暗淡,母亲耐心地帮助白如飞,白如飞似乎有些不耐烦。白夕月坐在靠门口的床上看着,那是白色纯棉布的,上面带着淡绿色的小花,白夕月觉得美,她一直盯着看。母亲终于帮白如飞穿好了,她一转眼发现白夕月也在,母亲说:

你的比白如飞的小,不用戴。

白夕月点点头,白如飞那时候已经比白夕月高了,也胖些。

过了几周,母亲给白夕月拿来了胸罩,白棉布的,没有花,白夕月很高兴,母亲似乎也被白夕月的高兴劲儿感染了。

来,我帮你戴上。

白夕月看见扣带地方的松紧带儿很松,扭曲着拉得很长。白夕月对着它发呆。

这是我以前用过的,小了。

白夕月没说话,顺从地戴上,胸罩一点儿也不合身,像挂在胸前的白布,很松懈。

你胸小其实都不用戴。母亲看着白夕月的胸部嘟哝说。

胸小的人得乳腺癌的概率要小很多。这么想着白夕月觉得有些安慰。

医生停止书写,他看着白夕月说:

你得多做几项检查。

白夕月惊醒过来,定了定神儿。

是癌吗?白夕月说出她长久以来的怀疑,她一直不肯面对这个字,她故意忽视它。

不好说。再检查一些项目吧。做一个FNAB。

FNAB?

细针穿刺抽吸细胞检查,很安全,诊断速度快。

很快?

几天吧。你回去做一些准备。

白夕月一直在想医生的话,做什么准备呢?

把儿子安顿给谁呢?这个问题白夕月一直在想,从半年前就在想,甚至从儿子出生之日就在想,多少次白夕月在深夜流着眼泪醒着,面对种种假设,没有答案。

得知白夕月怀孕的当天,母亲就烧了鱼和菜,爬了六层楼给白夕月送来。

怀孕了?

白夕月记得母亲问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闪发光,她们喜悦地对视。

母亲坐在沙发上,摇着扇子,看着白夕月吃下所有的菜,母亲正色道:

临出来前和你爸商量了,你这孩子我们不能给带,一来我们身体都不好,二来你们 姐妹三个呢给谁带孩子不给谁带啊,所以你爸说了,以后老二和老三生小孩儿我们也都不管。我们一视同仁。

白夕月被吃下的菜噎着了,她感觉到脸和嘴唇上的血迅速下沉,快流光了,但她笑着。

10年前,我上学的时候你们不就说过不给带孩子嘛。我早知道。您何必这么郑重其事地来宣布呢?

白夕月笑着,她感到脸又热起来,血流回来了。

我本来就没打算让你带孩子,你自己的孩子你都没带过,把我的孩子交给你带,我还不放心呢。

白夕月笑得更厉害些,母亲腼腆地笑了。

就是的。人家还不放心我带呢。我也别自作多情。

白夕月不说话,看着母亲。

不过。人家可都是婆婆给带孩子,按老理儿是该婆婆带。

你自己就说你自己的事儿,别给人家安排工作。

白夕月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丈夫说道。

白夕月至今记得那天母亲离开时喜滋滋的样子,她捏着白夕月的手说:

真为你高兴。怀孕了。

白夕月搞不清母亲以前总说自己根本不想要孩子的话是真还是假。

你们呀,不结婚不行,不要孩子可以。如果我赶上现在的社会环境我就不要孩子,那时候可不行,你想不要孩子,人家指着你后脊梁说你。现在谁管谁的事儿啊。不过,真那么着就没你们姐儿几个了。

白夕月不只一次听母亲这么说。

母亲对小孩子没有多大兴趣,她很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白夕月觉得这可能是母亲唯一真实表达出来的想法。

李小宝长到会说话之后,白夕月觉得母亲对这个外孙的热情大增,以至白夕月竟动了想让母亲带几天这孩子的念头,那次婆婆病了,白夕月又要出差,她打电话给母亲,听白夕月吞吞吐吐地说完,母亲马上说起了别的不相干的事儿,中间没有任何过渡,白夕月咽下了后面的话。白夕月以推迟出差解决了难题,这之后母亲却在电话里几次三番对白夕月表示“你有什么事儿就说话,不行就把儿子送过来,我给你看”。

白夕月总说没事儿。她终于确信母亲说的只是客套话,母亲的热情仅限于送她的外孙出门,揪着他叫这个爷爷,喊那个奶奶,母亲每次都大呼小叫地让那些老人从聚精会神的扎堆聊天中转过头来,让他们注意到她这个小外孙的存在,然后向他们列数孩子新长的本事,等待他们的赞美。白夕月劝都劝不住。这段送行是每次回娘家的仪式,最得母亲的重视。每每如此,以至李小宝烂熟于心,后来竟不等姥姥开口就认真地汇报起自己新取得的成就了。这弄得白夕月在人前很尴尬,母亲并不觉得,仿佛更得了炫耀的理由,和老人们一起哈哈大笑。白夕月很生气,于是很久不带孩子回来。

久不见这个外孙母亲该不大会想的,她对孩子没兴趣,“我是在完成任务”,“反正我是完成任务了”,小的时候白夕月她们听得最多的就是这样的话,白夕月不知道妹妹们对于被母亲指为一项“任务”是什么感受。母亲不喜欢孩子是肯定的。如果哪天母亲来电话,声称想孩子了,那多半是干休所里的老太太在念叨:怎么不见你大孙子来啊?这时母亲必定千方百计诱迫白夕月来家里。

你爸都买好东西了,买了那么多,你们不来吃我们吃不完就坏了。

当然要去。带上儿子。但也不能待太长时间,一顿饭正好,如果中午和晚上都在她家吃,她就会喊累了,会一周都缓不过来。所以白夕月一般会选择在午饭之后,母亲他们开始午睡之前离开。

那次临出门时,母亲忽然拉住李小宝说:

姥姥给你出道题,姥姥今年69岁,你5岁,你说姥姥比你大几岁?

李小宝愣在那儿不说话,白夕月心中不快,觉得母亲的问题极其无聊,但她又不希望儿子被问住,她转向儿子提示他:

60你就别管了,你就算9和5差几就行了。

李小宝掰着手指数了半天,说:

64岁。

妈,你这题出得也太难了。

白夕月心里松了口气,她笑着对母亲说。

进到这个家,白夕月总是身不由己,心里明明不舒服,说出的话却是在迎合。即使这样还是不能令母亲满意,母亲说:

咱们院今年要上小学的小孩儿,人家都会算算术、认字,外头的标语都认得,还学什么珠心算,好大的数说算出来就算出来,可快了。

您又跟人家比。这有什么可比的啊。白夕月终于忍无可忍。

现在你知道她为什么那么问了吧。

女巨人白如飞插进话来,她脸上一派天高云淡的闲散样儿,她在好的周期上,不发脾气不摔东西,头脑清晰、心地善良。白如飞是儿子心中的女巨人,他对这个小姨既怕又好奇。白如飞是个受宠的大人,活得任性随意,不承担任何责任。白夕月有时很羡慕白如飞的超然。

被点破了真实动机,母亲并不介意,她口气坚决说出她的想法。

也该学了,都这么大了,快上学了。你该带他学了。

上小学去学吧,都学会了上学还学啥呀。

人家反正都学。

我们不跟人家比。

你比不比的,你儿子到时候就不如人家。

他自己对什么感兴趣,我会让他学的。

白夕月和母亲谁都不想妥协,白夕月觉得必须得离开,不然又会吵起来了。

从家里出来白夕月心里充满了死感,那仿佛是一片沼泽,白夕月觉得被吞噬着,虽然不需要生活在那里了,她却从来没有真正摆脱过。

很长一段时间,白夕月总在思索她与母亲的关系,怀孕之后这更成为她的思考主题,她一直不希望自己生的是女儿,她觉得她无法处理和女儿的关系,她盲目地认为与儿子相处可能要简单些。白夕月对母亲有怨气,她不信任母亲,从不愿把自己的困难和软弱暴露给母亲。甚至在生孩子的时候,白夕月都不希望母亲在场。白夕月不想让母亲的焦虑和指手画脚打破了自己内心的平静。

儿子的出生第二天白夕月才打电话告诉母亲,母亲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她熬了一锅鸡汤跑到医院。

白夕月刚要盛出来喝,被母亲拦住了。

你得兑开水,兑一半开水再喝。

为什么呀?

我多放了点儿盐,省得你们喝不了坏了。你这两天都可以兑了开水喝,也省得我来回跑。

你不用跑,你今天都不用跑,医院每天都有汤。

他们的汤食堂大锅做的,怎么能跟自家做的比呢。你快趁热喝吧。

白夕月在母亲的注视下,喝下了半碗的鸡汤,虽然兑了一半开水,鸡汤依然很咸。

你放了多少盐啊,兑了一半水,还咸得要命。

母亲腼腆地笑了。

可能我放了两回盐。我忘了开始是不是放过盐了。

母亲起身要走,白夕月也站起来送她。

明天你别来了,挺累的。

是啊。每天这么跑我可受不了。

母亲站下来看着她刚刚坐的沙发。

这是个沙发床吧?

她问白夕月的丈夫。

你晚上可以住这儿?

对。万一有个什么事儿的,方便。

我生白夕月那会儿,可是什么人都没指望上。她爸出差,她姥姥还在火车上没有到。那天晚上我站在毛主席像前面“晚汇报”就不行了,同事把我送到医院就走了,人家还得回去值班。我就一个人,想喝口水都没人给倒,暖壶里就一点儿水,全是水碱,我喝了一口直拉嗓子。半夜生完白夕月那个饿呀,还是隔壁床的产妇给了我块蛋糕吃。那会儿有啥呀,白夕月可真是赶上好时候了,要什么有什么。

你女儿赶上好时候你该高兴才对啊。白夕月说。

关于自己出生带给母亲的委屈和苦痛,白夕月不是第一次听了,这是第一次她没有感到内疚。她为自己感到高兴。

高兴。我高兴。瞅瞅这儿还有冰箱,把鸡汤放里面,明儿你喝。

母亲又转向白夕月的丈夫说:

你也喝。我做得多。

临出门时,母亲又说:

你可赶上好时候了,我那会儿什么都没有。

白夕月的内疚感又回来了,她闷闷不乐。晚上,给儿子喂奶,他嘴小又没有劲儿吃不着,奶水滴到他脸上,他张着小嘴哭。白夕月也着急,折腾半天,她累极了,靠在床头,把腿抬放在床上。她忽然看见自己的脚肿了,肿得像个白而泛光的发面馒头。

我的脚肿了。白夕月歇斯底里地叫道,然后她就大哭起来。

我怀孕十个月脚都没肿,刚喝了她送来的鸡汤脚就肿得像馒头了。她是个巫婆。我妈是个巫婆。

白夕月痛快地大哭着。

心结是慢慢才解开的,白夕月想是自己的出生把母亲置于无助又无奈的境地,一定是她让母亲觉得特别绝望又无助,母亲的哀怨不可避免地集结到白夕月身上,她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是她彻底改变了母亲的生活。

一个孩子足以彻底改变一个女人的生活,尤其是对一个没有任何准备的不情愿的女人来说,独自面对第一个孩子的降生要多绝望有多绝望。

白夕月被送回奶奶家抚养,再回来时已经上小学了。生命最初的几年没有和母亲在一起生活,她们之间很难建立亲密关系了,她们之间是一个成人和另一个成人的关系,没有包容,互不欣赏。白夕月花了很长时间才认识到这一点,并接受这样的现实,慢慢从不为自己亲生母亲所喜爱的自卑中爬出来。

怎么能把儿子交回这样的家抚养呢。不能。

从医院出来已经晚了,白夕月匆匆接李小宝回家。

她看见幼儿园的家长联系册上写着:今天上算术课李小宝不专心,算不出来还哭,希望家长帮他学习十以内加法。

你上算术课挨说了?

儿子不说话。

你干吗不好好听课呢?你不听怎么能会呢?

我算错了,他们都笑我。

刚学的时候谁都会有错的。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会算数呢。

真的吗?

真的。还不如你呢。来妈妈帮你出题,你来算,好吗?

好。

白夕月出了题,儿子都要悄悄掰着手指数半天才说出来,有错有对。

3+6等于几?

白夕月快要失去耐心了,李小宝终于说出了答案。

9。

4+6呢?

我想想。这个最难了,这个我老错。等于9。

3+6等于9,4+6还等于9?

白夕月火了。

儿子哭了。

白夕月突然非常痛恨儿子那张哭着的痛苦的小脸,她痛恨那种毫无一用的脆弱和敏感,痛恨另一个自己。想着那样的一个自己走入这个严酷的世界可能遭受的嘲笑和伤害,她疼痛不已。这时候她听到儿子说:

你让我伤心了,你又让我伤心了。

多么不相宜的语言啊,和他的年龄。白夕月丝毫不记得自己在4岁以前所经历的一切了,那个史前期。

而那些大人呢?那些抚养者呢?或许他们太忙了,无暇顾及。或许他们不是敏感的人,许多事情从身边流走了,没有去感受。或者他们不愿记下他们认为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白夕月记得姥姥说的一句话,她是对母亲说的,当着白夕月的面。

你姑爷每次回来,你们连孩子看都不看一眼,两人就钻到里屋去了,半天也不出来。

姥姥的“你姑爷”是指白夕月的爸爸,那时候白夕月还是一个1岁不到的婴儿,爸爸长期在外地工作, 难得回家。

由姥姥的话白夕月捕捉到这样一幕——虽然那时她只是个被绑在特制沙床上的婴儿——她仿佛看见妈妈爸爸年轻的样子,她的娇羞和他的热烈。那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

您可别这么说了,这还老说我们偏心眼儿呢。妈妈不好意思了,她竭力忍住笑,抢白着姥姥。

你就是太偏心了。你信不?等你老了你还得指望白夕月。你别不信。

姥姥不依不饶。

这样的话白夕月的大姨夫也说过,他只在白夕月家住了几天,有一次当着白夕月的面儿,大姨夫语重心长地喊着母亲的名字说:“凤雯啊,你也太偏心了。”

白夕月那会儿只是站在一边儿傻笑,那时她并不觉得,她不知道姥姥和大姨夫所感到的偏心是指什么,白夕月习以为常了。痛是长大之后才有的。

还老说我们偏心。那会儿依着我,要一个孩子就行了,要不是老白同志重男轻女,一心想要个儿子,也可能就没有白如冰、白如飞她们俩了。

母亲这话是专门说白夕月的,白夕月却心不在焉,她在想如果她的小女儿,那个只活了一个月的小婴儿活下来,她会偏心谁呢?或者说两个孩子会觉得谁更得妈妈的喜爱呢?白夕月不知道自己能否同样地爱他们,不偏不倚。

儿子哭着,没有什么声音,只是流泪,这很像白夕月。

对不起。白夕月对儿子说。

你老也不改。儿子不哭了,他看着白夕月说。

我老改不了。

爸爸要是回家了你能改了吗?

爸爸在外地工作他不回家。

他说他要回家来了。昨天晚上我做梦的时候他跟我说的。

白夕月看着儿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夕月急于转移话题,她记得有一位数学家给孩子们写过一篇文章,好像叫《1+1为什么等于2?》,白夕月想这篇从玻璃罐里的糖谈起的短文肯定能帮助儿子建立一些数的概念,于是她找出来给儿子读。

世上找不到一个最大的数,因为再大的数加上1都会比它本身大。

找得出来。

儿子忽然大声打断白夕月,没等白夕月问,儿子又说:

是N。

你都知道N了?你是怎么知道N的呢?

老师老说杜沐:我都说你N遍了,你老是不听话。

杜沐,那个老是淘气的孩子,他都毕业了吧?

他上小学了。

儿子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不开心。

让白夕月没有想到的是,丈夫果真回家了,他一声不吭地就回来了,没有任何解释。

丈夫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白夕月要去接儿子,丈夫提议跟她一起去,白夕月不说话,转身走出家门,丈夫默默地跟着她。

这是一个烟雨过后的黄昏。

天暖了,一场小雪转眼就变成了细雨,密密地下了一天,黄昏时分忽然停住了。

幼儿园的院子很安静,孩子们在吃晚饭。他们去早了,白夕月和丈夫在门口等待。

后来又陆续来了些家长,三三两两地说话。

我跟你说件事儿。

沉默了很久,丈夫忽然拉了一下白夕月。白夕月看着他,等着。

我那天去家乐福买东西,我都结完账了,准备走。排在我后面的老太太说:小伙子你能等我一会儿吗?我就等着这个老太太,不知道她有什么事儿。她非常老了,快90岁的样子,她穿着一件淡粉色的羽绒服,旧了,但很干净,是十几岁女孩儿才穿的那种样式。穿在一个老人身上,莫名其妙地让人感动。她买了很少的一些米和一小点儿肉馅儿,交完钱,她问我能不能让她把东西放在我的购物车里,我说可以。放下东西之后,她又问:我能挽着你胳膊吗?人老了走不动了。她很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很使劲地挽住我,我们一起往外走。一路上她都特别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抓得紧极了。她一直在和我聊天,口气平淡极了。她说她就一个人,一个人老了也吃不了什么东西了,所以她过很长时间才出来买一点儿东西,这些米够她吃好久的。她看着我的购物车说,你买这些东西是几口人吃啊,见我没回答她又说你们年轻人真好,能吃下那么多东西。她问我多大了,我告诉她,她说真年轻啊,和她孙子差不多大。她说她孙子和儿子都在国外,而她的丈夫很多年前就死了,然后她说,孩子们得让他们去干自己的事儿,得让他们去飞。我不能拖他们的后腿。我自己一个人过挺好的。

白夕月听丈夫叙述着,他的样子很像这个烟雨过后的黄昏,平静却又动容。白夕月看着,她不由自主地也把手插到丈夫的臂弯里。丈夫没有动,他继续说下去:

老太太说话的语气特别平和,没有一丝抱怨,甚至可以说是愉快的。她说我一个人生活挺好,邻居对我很好,老给我衣服,衣服我根本不用买,这件羽绒服就是邻居送的,很暖和。我们这样一路说着就到了外面,她问我能不能把她送到过街天桥底下,我要送她过天桥,她不让,她说我的东西太多了,怕我拎来拎去的太沉,她可以再找一个年轻人帮她。她说她出去经常会请一些年轻人帮忙,他们都很愿意帮她。我站在那儿,看着她找到了另一个年轻人,她和年轻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挽着年轻人的胳膊走上天桥了,我站在那儿看了很久,老太太一直靠着那个年轻人,和他说话,也许跟我说的话一样。我看着他们走远了才离开。

丈夫说完就沉默了,白夕月也不知说什么好,一刹那间她的心突然由于某种强烈的、为她所不熟悉的感觉而涌动起来。白夕月在丈夫的眼里也看到了这样的涌动,他的眼睛是潮湿的。

这时候幼儿园的门打开了。

可以接了。保安叔叔大声宣布。

只一会儿工夫,黄昏的院子充满了孩子欢叫的声音,热闹非凡。

那天……我碰到老太太的那天……我特别想回家。

丈夫的声音隐没在孩子们的喧闹声中,白夕月却听得清楚。

女的就是比男的能活。男的都幸运,死得早,一直有人陪有人伺候,不像女的最后都是孤老婆子自己活着。将来我也是。

白夕月说,她试图以开玩笑的口气说这些话。丈夫看着她,他们相互看着。

我能挽着你胳膊吗?白夕月首先打破了沉默,她学着老太太的口气请求说,然后使劲儿抓紧了丈夫的胳膊。

看在我一个人要比你多活好多年的分儿上,你应该对我好点儿。

白夕月很奇怪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么顺从,这么服软。

说这些话的时候,白夕月忘了那些结果未定的检查,一心觉得自己将成为一个孤老婆子,一个人长久地活在世上。

白夕月挽住丈夫的胳膊,一起上楼去接儿子。

白夕月一直拖延着没有去做检查,以此阻止真相的到来,她想享受一下这可能注定短暂的快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你今天过得好吗?

白夕月像往常一样问儿子。

不好。

为什么呀?

我不告诉你。你会哭的。

我不哭,你告诉我吧。

和天瑞打我,他是成心打我的,王子轩还说,谁也不许理我,谁理我谁就是坏蛋。

小朋友听他的吗?

不听。

他们还是理你,还和你一起玩是不是?

是。

多好啊。

不好。王子轩跟和天瑞老是合伙对付我。

那你够棒的呀,他们得两个人合伙才能对付得了你。你够棒的呀。

儿子笑了,他很高兴。

去。弹会儿琴吧。

我不给你弹《玩杂耍的人》。儿子笑着说。

为什么呀?白夕月问。

因为你的嘴巴太忙碌了。

儿子说完看着白夕月,那表情好像在等着白夕月发火。

白夕月笑了。从法院辞职之后,白夕月觉得自己越来越唠叨了,她总是在儿子面前嘱咐个没完。

我的嘴巴太忙碌了。

白夕月笑着重复儿子的话,儿子也笑,转过身去乱弹琴。

白夕月到书房里,对丈夫说:

你儿子他不说我唠叨,他说我的嘴巴太忙碌了。

见丈夫不说话也不笑,白夕月就有点儿不太高兴,她说:

他如果说我唠叨,我会生气,但他说我嘴巴太忙碌了,我就觉得好笑。其实孩子比我们大人有说话技巧。

孩子比我们大人有善意,他更善良。

白夕月承认丈夫说得对。

不知道是因为分开久了,还是原来的裂痕根本没法修复,虽然他们有和睦相处的意愿,白夕月和丈夫之间还是有许多问题。可能是因为积习已久吧。人很难改变自己。

但总有些不同吧?毕竟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不同的是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吵架了。白夕月这样回答婆婆的询问。

我的经验是,吵架总比冷战好些,起码你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但吵架还是很伤人。

这一点儿白夕月是知道的。

见白夕月不说话,婆婆又问。

你们都为什么吵呢?

鸡毛蒜皮的事儿呗。能有什么大事儿,大事儿都过去了,不能再提了。

你们俩啊,其实谁都不甘心平平常常过日子。都过得跟小说似的。孩子怎么受得了呢?

说到孩子,白夕月心疼了一下。

小时候面对父母吵架白夕月除了躲在一边、视而不见之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在家里她一直是局外人。而儿子的表现却让白夕月很意外。

有一次和丈夫吵了架,他们一个在卧室一个在书房,谁也不理谁。

忽然白夕月发现儿子站在卧室门口唱歌,开始她没有听清歌词,儿子唱完两遍,又跑到丈夫在的书房门口,靠着门框唱同样一首歌。

我也生气了,

你也生气了,

不理不睬,不理也不睬。

小嘴巴往下翘,

你是小指头,

我是小指头,

拉拉钩 拉拉钩 拉拉钩,

我们又是好朋友呀。

给爸爸唱了两遍之后,儿子跑回到卧室这边,看着白夕月,看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这是什么歌?白夕月问儿子。

拉手歌。

你在幼儿园学的?

对。

你们幼儿园小朋友打架了就唱这个歌是吗?

对。

对不起。妈妈脾气不好。

白夕月蹲下来拉着儿子说。

儿子认真看着白夕月问她:

你老生气是想要我给你好吃的东西吗?

不是。你生气是想要我给你好吃的东西吗?

是。

你不生气我也给你好吃的,你不用生气。

那你生气了我给你点儿好吃的你会好吗?

我会好。

儿子放心地笑了。

孩子比我们大人有善意,他更善良。

白夕月想着丈夫说的这句话。人之初性本善,是大人把这些善一点点带走了,有的大人不自知,有的无能为力。

对此,白夕月家里的两个大人无疑都是知道的,却无力自拔。

吵架还在继续,儿子的外交活动还在继续。

听见了他们吵架的动静,儿子跑进书房,他先去查看爸爸那边的情况。

你在干吗呢?他问爸爸。

上网。

儿子这才跑到白夕月身边,白夕月正蹲着整理被她扔下来的书,儿子碰了碰白夕月,白夕月抬头这才看见儿子用白布罩住了嘴。

你要看病吗?儿子蹲到白夕月身边看着她问。

白夕月看他的小嘴巴在白布后面一张一合的样子很可笑,白夕月火气消了。

不看。

哦。我还以为你犯精神病了呢。

儿子很认真地说。

别瞎说。丈夫忽然喝住了儿子,他紧张地看了一眼白夕月。

白夕月不生气。

我是犯精神病了。

白夕月语气平整,儿子认真地看了看她,确认她是心平气和的,他站起来跑出去了。

白夕月认为精神病人就是一些不打算按常规生活的人。她觉得自己在精神病状态的时候很真实,甚至在她说“我是犯精神病了”这话的时候,她的心情是愉快的。

儿子走了以后,丈夫说:

你看品质多好一个孩子,都让你给毁了。

他说得痛心疾首。

白夕月咬住嘴唇忍着。不能再说话了,否则又该吵架了。

白夕月不说话,她的心疼痛难忍。孩子无疑是具有好的品质的,眼看着一点点儿被损毁着,白夕月暗想这里面的确有自己的“功劳”。

从白夕月不说话开始,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新一轮的冷战开始了,两个人凛然相对,不交手,只有沉默,再沉默。白夕月觉得她面临一个无底的沉默的深渊。犹如她的左胸,那个地方有一个看不见的深渊,气雾缭绕,一点点吞噬着她。她无能为力。

有一次陪儿子玩儿,在儿子房间,白夕月忽然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儿子吓了一跳,含着眼泪看着,他有些害怕,见妈妈在哭,他自己的泪水倒退了回去,他用玩具餐具和橡皮泥给她做饭,让她吃,安慰她。

我觉得你们都不喜欢我,都不理我。白夕月哭着说。

没有。我喜欢你。

儿子使劲突出“我”和“喜欢”两个词,他用很重的音说出来。

白夕月的眼泪更多了,她努力笑了一下。

妈妈得哭一会儿。

你哭吧。你哭一会儿吧。

儿子安慰着白夕月。

来。抱抱妈妈。

儿子跑过来紧紧拥抱白夕月,过了很久,他说:

你再哭一会儿吧,我去玩了。

好。

你想点什么饮料,我给你做。

白夕月平静下来,她和儿子继续玩着点菜的游戏。过了一会儿,儿子忽然说:

妈妈,你下次别大声说爸爸好吗?

白夕月愣了一下,她手里拿着儿子端上来的一盘色彩鲜艳的“菜”。

你要说他,就小点儿声说。

儿子恳切地看着白夕月。

好。

我生气了就忍不住,你以后提醒我好吗?

这样的话白夕月在丈夫面前是说不出口的,在孩子的善意面前,她卸掉了所有的争强好胜和自尊虚荣。

好。

屋里安静下来,阳光洒进来,晒在背上,树的影子极缓慢地移动,儿子埋头捏着彩色的橡皮泥,小小的鼻尖儿渗出汗来,窗外偶尔有鸟儿飞过,鸟儿的叫声将白夕月从内心的沉静中唤醒。

妈妈,以后还会有地震吗?

白夕月一愣,她不明白孩子的思维怎么突然跳到了地震上,儿子又跟着问:

这次地震是最后一次地震了吗?

5月四川大地震之后,儿子经常会问白夕月这个问题,白夕月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安心。白夕月每次都说“我不知道”,也许该骗他说以后再不会有地震了?

见白夕月总不回答,儿子又说:

如果不地震了,人就不会死了吧?

不。不地震,人也会死。

生病死啊?

对。有人会生病死。

你会死吗?

白夕月没有回答,而是问他:

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怎么办。

儿子看着白夕月,神情无助却又平静。

白夕月看着儿子的眼睛,说:

你该怎么着就还怎么着,我会给你留下钱,你就好好上学,继续生活,你会有很多事情要做,你知道吗?你自己要好好活着。

可我真不希望你死。

儿子语气平整,停了一下,他宽慰自己道:

反正你不会死的,除非你生了什么病。人会病死的,是吗?

对。

爸爸要是病死了,我还有你。

儿子叹气道。

儿子的信赖让白夕月很感动,她说:

我死了,你还有爸爸呢。

儿子不说话了。

白夕月理解儿子的沉默。

儿子能托付给他吗?他行吗?

“你不该拿这个问题试探。”白夕月内心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说话, “有许多磨难是成长过程中必经的,即使父母双全也必须经历。不必介意,只有接纳命运的安排,让孩子去经历,自己长大,你只需要告诉他你爱他。”

儿子,我爱你,你知道吗?

知道。可是从表面上看你不喜欢我。

儿子认真地回答,白夕月真想乐,她忍住了问他:

从哪些表面上看啊?

从你冲我嚷的时候看,你就不喜欢我。

我是不喜欢你那时的行为,我喜欢你。

妈妈,你知道吗?我有的时候特别烦你。

我知道。

白夕月看着李小宝,他们相互看着,最后,白夕月先笑了笑,问:

你都什么时候烦我?

你冲我嚷的时候。

对不起,我特别累。

哦。那你有的时候早上跟我嚷,你早上起来就累了吗?

面对儿子真诚的询问,白夕月无言以对。

你嚷了能好吗?你是嚷了能不累了吗?

不能。

那你别嚷了,我觉得特别伤心。

对不起。

没关系。

深秋的时候,白夕月知道了检查结果。

晚上儿子睡着之后,白夕月走到书房,站了会儿,她小声说:

我病了。

没事儿吧,你?

不好。

是哪儿不好?

乳腺。

增生?

增生我就不跟你说了。是癌。

白夕月感到丈夫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猛地晃了一下,然后赶紧稳住。

发现多久了?

结果刚出来。但我早知道。

怎么不早说。

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

你这人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说,让别人觉得自己特别无能!

白夕月看到丈夫眼中的愤怒。

我不想自己显得特别无能,让别人可怜。

我是别人吗?

丈夫平静下来,他温和地看着白夕月。

你告诉我是对的。你想我要是从别人那儿知道,我得多难过啊。

白夕月听见丈夫的话音儿岔了,然后是沉默。

白夕月一下子哭了,她哭着说:

知道这些天我都没哭,都让你给招的。

我觉得你哭出来是好的。你应该哭。

你怕吗?

有点儿。

他们都不说话了,他们都有些害怕。过了很久,白夕月瞥了一眼丈夫丢在一边的杂志,近来的杂志封面十有八九都是奥巴马。他下巴翘起,微眯着眼睛,有一种优雅的沉静美。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人,白夕月心想。

我爱上一个人。

白夕月慢慢地说。

一个要死的人有一些特权。说一些心里话什么的。

看着丈夫有些吃惊的样子,她微笑着。

他叫奥巴马。

白夕月看到丈夫也瞥了一眼那个杂志封面,面目表情松弛下来。

我觉得奥巴马很性感,有菱形嘴巴的人性感。

你也是,有菱形的嘴巴。

我相信一见钟情。

丈夫笑了,嘴角向下,很沉着的样子。

那会儿,你对我一见钟情?丈夫问。

白夕月没有直接回答丈夫的问题。

你觉得咱们一直还能在一起是因为什么呢?

你说呢?丈夫反问白夕月。

是因为性。

最本质的原因。

第一次见你,你禁闭着嘴巴,我盯着你的嘴看,觉得它像一扇门,一扇关紧了的门。

我是因为紧张。

我倒没有,当时没有,只觉得很熟悉,你是第一个让我没有陌生感的陌生人。不知道为什么。

前世有缘。

紧张是后来才有的,心跳得很快,我觉得自己在哆嗦。

因为爱。

也许。但不说。说不出口。

停了一会儿,白夕月又说:

可是身体不说谎。它知道怎么回事儿。

它只是太荒废了。你在和不在的日子,都荒废了,很多时间。

丈夫一直听着,默默地拉上白夕月的手。

我本不该得这样的病。

对不起。

不用。

白夕月觉得被一股气烘托着,四肢绵软,意乱心迷。

儿子出生不久,就这么温存深情地看她来着,他眯眯笑着,一副迷恋信赖她的样子,他的表情让那个深夜蒙上了光辉,白夕月觉得给予了这个孩子生命的男人必定是非常爱自己的,不然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怎么会有这样款款的深情呢?白夕月愿意相信,那一刻,这个小婴儿是附着给予他生命的那个男人的灵魂的。

我爱你。

白夕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周末,白夕月带李小宝去看望母亲,吃饭的时候,白夕月看着李小宝狼吞虎咽的样子非常喜欢,她问母亲:

我从老家回来也这么大吧?我长得和他像吗?

你回来那会儿比他小,你四岁就回来了,他都多大了,都快六岁了。你四岁那年我去接的你,绝对比他小。

你不是没接到吗?不是说我奶奶把我藏起来,没让你接走吗?

那你爸又去了一回,不是当年就是第二年。你回来时绝对比他小。

我和他像吗?

见母亲没开口,父亲说:

不像,就脑门儿像,别的地方都不像。

我觉得我们俩挺像。

白夕月看着儿子,说得喜滋滋的。李小宝抬起眼和白夕月相视一笑。

白如飞指着李小宝说:

你看他,笑得跟个小大人似的。

那天临走时,白夕月在门口帮着李小宝穿衣服,母亲站在一旁看着,她还不知道白夕月的病,她对白夕月真的可以说一无所知。

你看你妈妈养你多辛苦啊,你长大了一定得报答她,听见了吗?

白夕月听母亲这样说心里就一急。

“你这命都是我们给的,你还不起!”白夕月一下子记起小时候母亲对她说过的话,当时,听母亲这么说,白夕月死的心都有了。

没等儿子点头答应,白夕月忽地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说:

你不用。我愿意养你,你带给我的东西比我能给你的还要多,你带给我好多快乐。我特别高兴能生了你这个孩子。我不用你报答。你知道吗?

白夕月使劲盯着儿子的眼睛,要确信他真的明白自己的话。

我知道。

看着儿子的眼睛,白夕月明白儿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吻了他的脸,他们相视而笑。

母亲愣在一边,说不出话来。

李大伟知道白夕月病情之后表现得很平静,他陪白夕月去做手术,忙前忙后的。那会儿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再次离家出走。

那次临进手术室前白夕月哭了,她很害怕。李大伟还哄她,“你害怕就哭吧。一般来说,手术前特镇定的很可能是恶性的,手术前吓哭的,像你这样的都是良性的,没大事儿。”

手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一切正常,一次出差之后,李大伟没有回来。

白夕月好像并不吃惊,李大伟留下的字条,她只看了一遍,就折起来放到兜里。

哎,当初我们要是对你好点儿,你也不会嫁给李大伟这小子。你也就不会受这些苦了。

白夕月没想到母亲会这样说。

母亲眼光有些游离,黑眼球的颜色特别浅了,像北方冬天午后的阳光。母亲真是老了。她像一位曾经武艺高强的高手,想指点天下却又力不从心了。

我喜欢他,我自己选的,与你无关。

还你喜欢他,看不出他这个人有什么好,还不是在一起能骂我们,说我们的坏话,我都想得出来,你和李大伟在一起使劲说我们的坏话,说我对你不好,说我偏心白如飞。我都想得出来。还你喜欢他。

白夕月想母亲她这个人如果把心思放在什么上面的时候,真是有着惊人的直觉。母亲她说得对,白夕月觉得和李大伟在一起的确能够说一些实话。

你就是喜欢和我们作对,死活偏要跟这个李大伟,现在自己吃亏了不是?还你喜欢他。

那时白夕月另有一个男朋友,有一次他们随便聊天的时候,白夕月刚流露出为人父母的并不是凡事正确这样的话头,她这个男朋友马上就说:

天底下的父母没有不爱自己的孩子的,等你自己真的长大了就知道父母做的事儿没有不是为儿女好的。比如你父母如果不同意你和某些人交朋友,那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他们是过来人,有切身体会。你现在还不懂。

白夕月当时只是微笑着,她没再说别的。她那会儿就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懂她了。

她想,被自己的父母嫌弃可真是一件丢脸的事儿,这种事绝不能让他这样的人知道了。

白夕月微笑着,心口里堵着个看不见的东西。好比是平滑光鲜的皮肤下面很深处有个伤口一直烂着。因为不能暴露在空气中,所以不能结痂平复。阴天下雨时自己痛,没有人看得出来,更不能对人说起。

李大伟的确不一样。怎么说呢,也可能是他这个人有点儿玩世不恭吧,让白夕月以为他能包容一些非常规的念头。他这样的人让人觉得舒适,因为他对人没有刻板的、不切实际的要求。白夕月觉得可以把平滑光嫩表象下面的烂处晾晒出来,让它有可能风干、愈合。

他这就又没影儿了?他就没说点儿什么?没留下一言半语的?

母亲打断白夕月的沉思。

白夕月不打算告诉她任何信息,她继续沉默着。

“我离开,你不会死,你会为儿子而活得长久。”

白夕月想着他留下的话,微微一笑。

白夕月读过一本书,是一本外国小说,好像叫《第三条河岸》,白夕月记得里面那个多次离家出走的男人说过的一句话:

“只有一种方法能保持爱,那便是相互远离。”

白夕月愿意这样理解丈夫的离家出走。

就算是她碰见了小说里的人了吧。

母亲对此真的是一无所知。

李大伟离开后,白夕月和儿子认真谈了一次,她告诉孩子这个事实,并且说:

我知道你一直努力希望我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你以为你该做到,你以为我们不在一起了可能是你的错。

听了这样的话,李小宝哭了,眼泪瞬间就流了满脸。白夕月递给他纸巾,继续说:

其实这不是你的责任,是我们大人的问题,我们有一些问题,你要接受这一点,我们也接受。你不用努力解救这个家,你完全不用,你就是一个孩子,不用你。这个家,该由它自己的命运来安排。你不用担心。我一直都爱你,爸爸也是。

什么是命运啊?

命运是不用我们操心,我们管不了的那种东西。你慢慢会知道的。

那我现在饿了,想出去吃东西,你管得了吗?

现在就饿了,睡了一个中午觉就饿了?

是饿了。能出去吃东西吗?

当然可以。

白夕月带李小宝到必胜客吃下午茶,他很高兴,捧着自己的蛋糕盘子特别满足地笑,他准备吃之前忽然仰着小脸说:

谢谢妈妈。

不客气,宝贝。

白夕月充满感激地看着孩子,然后慢慢喝了一小口热巧克力,她觉得轻松下来。

坐在白夕月他们旁边的两个年轻女孩子忽然争执起来。

这是白夕月第二次听到两位年轻的女性在必胜客热烈地谈论婚姻、性和男人,上次是一个有经验者在教自己的学妹怎样套到有钱、有房或者能出国的男人。这次有所不同。白夕月称她们一个是“女性思考者”,另一个“劝解者”,她们一问一答,语速都很快:

谁说女人就得结婚,就得靠男人?盲肠没有用。这个大家都是知道的。但谁能说婚姻不是盲肠呢?

结婚了你才好生孩子。

我为什么要生孩子?

孩子是你生命的延续。

我为什么要延续我的生命?

你是你父母生命的延续,你的孩子是你生命的延续。

我只是其他两个人生命的延续,那我是什么?我是谁?

这样哲学的问题,劝解者无法回答。李小宝也从美味的食物上抬起头来,呆望着“女性思考者”。

我父母甚至不知道我是谁,怎么能说我是他们生命的延续呢?我3岁的时候上幼儿园,整托,一个月接一次,我跟幼儿园阿姨、维修工、看大门的很熟,父母却根本不知我在想什么,他们在忙事业。我们根本不沟通。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女孩儿的话让白夕月很受触动,白夕月仿佛看到这个女孩子内心有一个受伤的、愤怒的、委屈的小孩儿。白夕月看了一眼李小宝,庆幸自己没有把他送去住校。

我两三岁的时候我妈不让我看一眼电视,十几岁时我常跟我妈辩论觉得她是错的,现在我不这么想了,觉得她有道理。

“劝解者”的话让白夕月很郁闷,甚至愤怒,白夕月觉得她根本不懂。

白夕月真想过去对那个悲愤的女孩儿说:你不必非原谅你的父母,他们就是错了,他们错过了上天的礼物,有一个孩子真的是礼物,但你不能为父母的错惩罚自己,你该有自己的孩子,爱他,和他一起成长。学习爱的能力,让内心成长。

白夕月看着李小宝,笑。

妈妈,你为什么笑啊?

看着你高兴啊。你是妈妈得到的一份好礼物。

什么礼物啊?谁给你的礼物啊。

老天爷。

哎呀妈呀,是老天爷啊。

刚才还认真看着白夕月的李小宝,笑翻在沙发座上,欢叫起来:

我的老天爷啊。

﹡引自英国女诗人西尔维娅《晨歌》

爱情短片

如果不是后来的事情,那个来自悉尼的电话可能会成为白如冰接到过的成百上千的电话中的一个,终被遗忘。

最初的那个电话再度被记忆之光照亮,白如冰记起,在与他的声音相遇的瞬间,她脑海中出现了一个金色的面具,古代埃及年轻的国王图坦卡门的金面具。

他的声音有着一张图坦卡门的脸,粗眉、凤眼、厚唇,肃穆庄重的神情后面,掩藏着一颗敏感忧伤的心。

白如冰想,人有两张面孔,通过声音成像的那张面孔,活跃在虚无的空间,极有可能与现实中的脸完全不相干。

然而和他面对面的刹那,白如冰看到两张面孔慢慢重合在一起,天衣无缝。

她对他一见钟情,在那一刻之前她还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事情存在,无法理解那样的情景。人真是奇怪,一念之差全变了。

到悉尼的时候,白如冰手里拿着辛波斯卡的诗集《一见钟情》。

“他们也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

我想问他们,

是否记得……

在旋转门面对面的那一刹

或是在人群中喃喃道出的对不起

或是在电话的另一端道出的打错了

……”

这样的句子莫名其妙地让她心动,还有一点点疼痛的孤独感和忧愁。

她穿得很美,她把自己裹在黑色的丝绒披肩里去了悉尼歌剧院,去听威尔第的《四季》。这个《四季》是由一个欧洲的十四人小乐队演奏的,首席小提琴也是乐队的指挥,他们在台上调试手里的乐器,轻松、随意、亲近,看上去像一家人。

观众席的人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朋友、老夫老妻。几乎每一对老夫妻都有一头茂盛的银色头发,他们神采飞扬,举止优雅。

一切笼罩在玫瑰金色的柔光中,光将现实隔在外面。

白如冰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非常显眼,她忽然觉得自己是外面现实世界的一粒尘埃,与此处格格不入。她摸摸手里的诗集,心有所依,渐渐安定下来。

音乐会快开始了,一个孤身老太太,穿着长裙礼服,拄着拐杖,一路说着“对不起”,终于坐到了挨着白如冰的空座位上。

白如冰瞥了一眼那拐杖,恍惚中不知道那拐杖是仙女没来得及变没的物件,还是她的魔杖。

我买到的恐怕是最后一张票了。

“老仙女”开口说话了,她特别老了,脸上遍布着很细的皱纹,她化着一丝不苟的淡妆,她的眼睛是水灰色,冰山一样的颜色。白如冰觉得她美,像秋天的树叶一样静美。

我的丈夫五年前死了,我现在自己娱乐。

我也是自己娱乐。

你?你不会。你还那么年轻。

音乐很美, 白如冰感觉到他的气息弥散在乐曲中,她被金色的、神秘的光包围着。白如冰对音乐非常热爱,这种抽象无痕的语言,总能精确地触摸到她的心弦。

中场休息时,老太太赞叹道:

今天的演奏真是太美了,是不是?哦,你该去享受一杯红葡萄酒,去上面的露台看看悉尼的夜景,非常美。

你去吗?

不。我走起来太不方便。我就坐在这儿等。

要我给你拿一些喝的吗?

不。你自己赶快去吧,上面美极了。

上面的确很美,白如冰觉得在这美中间很孤独。

当白如冰微笑着回到座位时,老太太吃惊地问:

这么快你就回来了?你高兴吗?你没有要一杯红酒喝吗?

我很好,我喝了一杯水,上面真是很美。

明天呢?你要去哪里玩?

去爬跨海大桥。

真的吗?你真该去,趁你的腿脚健康,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不要犹豫。

你真的是一个人吗?你不该这样,像我这个时候你就有的是时间一个人享乐了。

白如冰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她好像有一个魔术棒,如果她愿意,一个隐身的戴着图坦卡门金面具的男人就会出现在她身边。

她并不急于见到他。她知道她来只是为见他的,其他的都是表面的,是借口。但她不急于见他。

第二天,白如冰去爬登悉尼跨海大桥。独自一人走在陌生的街道,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不确切地知道前面会发生什么。

问了三次路白如冰找到了售票处,她买好了票,等着。

有一些人和她一样在等,站在最外面的是一个年轻的白人,白如冰走过去问他:

你是在等着爬桥吗?

对。

那我跟你后面吧。

不。你不能跟在我后面,我和我妻子一起来的,她去洗手间了,她在那儿。

男人指了一下那边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女人,她真美,身体像一把精美的古典提琴。她走过来和她的丈夫拥抱了一下,他们相互凝望,目不斜视。

他们幸福得光彩照人。

一对老夫妇站在一边,老太太说:

你跟着我们吧。

白如冰什么都没有说,她微笑着走到老太太身边,气定神宁,她觉得她有图坦卡门的金色面具,她能心平气和。

经过一系列临时培训他们终于开始爬桥了,桥上可供行走的路非常狭窄,只容他们一个跟着一个走过去。他们逐步走到高处,天色暗淡下来,从大桥钢筋铁骨的空隙望下去,大桥上车流涌动,行人如蚁,两侧是青灰色的大海,偶有游船驶过留下一道白色的水痕。很厚的云挡住了太阳,风很大。置身这个异乡的铁桥上,唯有热恋或者金婚的情侣才能抵住猛然袭来的旷古的孤独感吧?导游努力用逸事和笑话为大家寻开心,那些英语对白如冰毫无意义,她摘下无线耳机,导游的话消失了,飘散在风中。

白如冰的魔术棒失灵了,这个时候她无法召唤任何人来到身边,哪怕是一个幻影,她低头看去,忽然有一种飞身而下的冲动,腰间的安全带牢牢地把她拴在桥栏杆上。这个时候她强烈地想见到他,他是她在这个异乡唯一亲近的人。

他们见面的地方是一个远离市区的花园,黑天鹅悠闲地水中游动,小嗓明亮的鸟儿在枝头歌唱。刚进门口的地方有一个中年的音乐家在弹着竖琴。白如冰站了很久,感受着,音乐和阳光交融在一起。一切都完美极了。

一曲终了,音乐家起身对白如冰微笑。白如冰和他聊天,知道刚才他弹奏的曲子《静谧的瞬间》是他自己写的。

我在这个花园生活两年了,弹琴、作曲,我非常高兴。

他脸上的笑容很迷人,白如冰感到那笑容是从他心里流出来的,充满了善意,让人很踏实,很温暖。

你有一份美妙的工作。

是的。

互道再见之后,音乐家对着白如冰的背影说:

你的英语很好听。

白如冰笑着摆摆手没有说话。

他也这样说过,第一次通话快结束的时候,他说:

你的英语很好听。

他没有说你的英语很好,他说很好听。

她叫他小图,图坦卡门的图。

她其实不知道迎面而来的人就是他,却被一股神秘力量推着向他走去,两人几乎撞个满怀。

对不起。

他们同时说着,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拐了个直角,然后侧身相对。神秘的力量消失了,对面的男人说,那个男人风度翩翩,他说:

你好。

你好。

他们凭声音相认,然后陷入沉默。在此之前他们曾无数次畅谈,真的面对面了,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们在这个花园漫无目的地走着,像池塘里无所事事又心满意足的黑天鹅。

偶尔会有一只一尘不染的孔雀拖着长长的羽毛在他们身边走动,它并不怕人,人也不为它的出现而惊奇,自然中的一切都如它本来的样子呈现在阳光下面。

白如冰觉得她好像认识这个男人一千年了。这样的感觉真是奇怪。

小图是澳洲土著人后裔,他的父亲还是个孩童的时候,澳洲政府正在实行同化土著人政策,他父亲被社会工作者从家中强行带走,送到白人家中抚养,接受白人的教育和信仰,和白人结婚生子,又离异,终其一生无家的感觉如影相随。

小图说父亲的忧伤一直影响着他,他在听到白如冰讲汉语的时候觉得很神秘,仿佛那是他被偷走的母语,让他有天然的亲近感。而白如冰呢,和很多女人一样是喜欢传奇的,小图的身世让她惊异,同时激起了她内心深处一点点母性的柔情。

这些可能都是成全两人爱恋的因素,但白如冰知道不尽然,她觉得是他们身体中一些自在的属性在自行其是,决定着情态的发展。

他们慢慢习惯了彼此真实的存在,他们开始低声说话,边走边说,偶尔胳膊肘轻轻碰在一起,又悄悄分离,甜蜜的气息在心里蔓延。

白如冰注视小图的脸,他的面容,承接了她的目光,一如此时的美景承接阳光。

这阳光让人有赤身裸体的愿望,白如冰知道这太阳是所有人的,是世界的太阳,只是,此刻此时,她又觉得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太阳。

她抬眼望着远处,她的嘴角扬起了笑意。

你相信人是猴子变的吗?

小图忽然发问。白如冰迟疑了一下说:

我觉得我是海豚变的。

为什么?

海豚聪明,主要是它身体光滑,没有毛儿。

他们彼此很熟悉了,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就像有些事情,你独自一人面对的时候也会感到害羞。他们笑着转移了话题,小图说:

我发现你不带相机。

我不用。我想把一切留在记忆中。

然后在短促又漫长的一生中,一遍遍把往事擦亮。

后面的话,白如冰没有说,她始终都知道一切都将归于记忆,眼前的这个瞬间,以及以后可能发生的故事。

回去的路上,小图越走越快,他大步流星,白如冰紧跟在他身边,她鼻尖微微渗出汗来。

对不起,我快走惯了。我们坐出租车吧。

不。我喜欢这样走路,用脚走过的地方才觉得是真正到过。

送白如冰回到宾馆,两个人站在那儿,很久没说话。

我家就在海湾那儿,离这儿就10分钟的路。

你回家做什么?

洗澡,看电视转播的比赛,睡觉,上班。

见白如冰不再说话,小图道了晚安走了。

白如冰看着小图的背影,心里说不出地有些懊恼。

回到房间,她想给小图打电话,但她没动。她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终于拿起电话,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再放下。

这时电话铃响了,白如冰吓了一大跳。

小图在电话那一头说:

我回到家了,你来吗?

白如冰拿着电话的手在颤抖。小图的声音向她透露了更为丰富微妙的信息,白如冰立刻从他简单的话语中准确地体会到它的真实意义。有一个东西击中她的心脏又慢慢扩散开来,她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些。

好吧。白如冰尽量轻地说。

白如冰问清地址,放下电话,走出宾馆,坐在出租车里她的身子还在抖。

他来开门,白如冰侧身进来。

我紧张极了,一路上都在抖,现在好多了。

白如冰说完这句话才真的释然了。

他端了茶给她,看着她喝下去。他拿走了杯子,冲洗之后,这回倒上了白葡萄酒:

没有多余的杯子。

他轻笑着说。

他还是那样看白如冰,把酒递给她。白如冰喝了一口。酒刚刚含到她的嘴里,他的唇就压了过来,他夺去了白如冰的一些酒,白如冰呆住了。

白如冰很吃惊,他是那么的谦和,白如冰不敢相信这样温柔的掠夺是他的所为。

她一动不动,他没有一丝移开他的嘴唇的意思,白如冰咽下了剩酒,他顺势追了进来,白如冰觉得自己被包围了,他的嘴唇温暖宽厚,全部盛下了她的。

他终于放开了她,他轻声地问:

你是想现在,还是待会儿?

白如冰笑了一下:

都行。

她既然来了,就是要把自己交出来,白如冰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信物给他。

最初被放到床边,白如冰像一束拘谨的花。

等待的分秒之间,她害羞了,她侧转过身去,长发将她的脸盖住。时间停滞了。后来,她感到几个轻吻,这吻让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是凉的。有蜜蜂在花蕊驻足,她轻颤了一下,醒了。

他将她扶正,他罩在她上面,像一束强光,让她睁不开眼,她伸手遮住眼睛,羞怯再次光临,她不能控制。

而他,轻但坚决地拿开了她的手。他吻了她闭着的眼睛,他轻轻地向下:鼻子、嘴、下巴,它们都惊栗地沉默着,像死去一样。

白如冰以为接下去会是像书里写的那样漫长的过程,可就在这时,他的身体伏了下来,把她整个盖住。

再没有语言够得着他和她。皮肤与皮肤亲近,感受到彼此的快乐,如水一样要跳跃起来。

这样新的经验,终于还是有了。

她在他的轻抚下慢慢开放,开放的过程无声无息,缓慢,需要有足够的耐心,这过程犹如一支紧凑、时而又飞扬的乐曲,恰到好处。

他们彼此痴迷于身体的某个细节,仿佛把身体的某个部分许给对方:这是我的。天啊,这是以前从没有人专注过的,他们让彼此对于自己有了一些新的发现。

一切都不存在了。心里的疑惑都不存在了,他们像小孩子一样,全身心地高兴,忘了别的。她确信那是快乐,她从小一直以为的快乐,虽然有一些苦的衬底,白如冰还是一下子就认出,就是它。

他们的贞洁在南半球相遇。

他们像两个技艺精湛的手艺人,极有耐心,千回百转地,他们的指尖滑过彼此身体千百万个细胞,熟悉它们,温暖它们。让它们解放出来,脱离肉体的束缚,独自吟诗、欢歌。

听到这样的歌,他们心中一颤,同时又有一种被信赖的感动,然后像被浇灌的植物一样更加舒展了枝叶,沉醉在阳光和雨露中。

任由他们身体自在的秉性引领,他们的快乐和忧愁在这里相遇。

然后终将归于记忆。这一点白如冰好像一直都知道。

深夜,海之声。她独自低声抽泣。

怎么了,你?

时间那么少,愈来愈少,然后一点儿不剩了。

你签证到期了,还可以再签,我也可以去找你。

不。我不是说这个。

我知道。这才是第一夜。你该安心。

我没有半点心安。

你会离开我?

我一点儿也不想离开。

你后悔了?

现在没有。

以后你会后悔?

终有一天,我们都免不了会觉得后悔,但我宁可经历之后再后悔。

我想你用你的母语来说这样的话。

白如冰用中文说:

我宁可经历之后再后悔。

小心这些中国女孩子,她们是那么EASY,她们很多人都是为身份而假装爱你。

在达令港的小酒吧里,小图的同事这样劝告他,声音很小,但清楚得足以让白如冰听到。

白如冰看了一眼小图,小图不置可否地一笑,然后说:

我对你只是一个穷老外。

你知道不只是。

他们相视而笑。

他喜欢找中国女孩,他原来的女朋友就是中国人。

小图的同事指指小图对白如冰说。

我知道,那个女孩儿更爱工作。

白如冰笑着回答。

小图告诉过她,那个女孩一个人开两个公司,一个办移民、一个搞导游,小图觉得她爱工作胜过爱小图,他们分手了。

我们澳洲人都不明白你们中国人为什么那么勤奋?

我懒,像你们的考拉。

小图起身去洗手间了,他的同事跟白如冰讲了一个故事:

我们六个人一起出差,六个年轻的男人,其中一个也是土著人后裔,被偷走的土著的儿子,白人养大的儿子。我们去澳西的小镇,那儿只有很少的妓女,你知道,你不要吃惊,在澳洲色情业是合法的。我们六个人只有一个女人。她轮流来我们六个人的房间。我给她很多小费,我给得最多,我要她评价一下我们六个,谁最行。她说反正那个土著人最不行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白如冰镇定地回答,她微笑着,在她迷人的微笑下面藏着两把刀子,她特别想杀掉眼前这个嚼舌的男人。

听他说那些话的时候,白如冰的心疼痛不已,她隐约觉得这个男人是在说小图,白如冰还太年轻,她心疼不已。

我是说别看有些人长得健壮,真干起事儿来不真行。

那男人心有所不甘,他把话说得更露骨,他的话在白如冰耳边飘过,很快混在嘈杂的人声中。

白如冰看着这个男人,他在性事上一定是在行的,但他不快乐,到处寻欢都没有用,多能干都没有用,到底意难平,他不快乐。白如冰想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没有把爱的欲念激发出来。这欲念在他身上根本就不存在。这欲念就存在于把它引发出来的人身上,它是性爱的直接媒介,只看上那么一眼它就会出现,要么它根本就不存在。

这分别白如冰早就知道,在经历之前就知道了。

这个男人让白如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晚年曾经感叹:“我呀,我早就没有生活了。”她所说的“生活”是有特定含义的,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真是不同寻常。她一直是一个正派人,从来都是。白如冰记得自己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和母亲在街上走,母亲突然改变了行走路线,并低低说了声“真恶心”。原来她是看见有一对年轻的恋人靠在自行车上亲昵。白如冰看到之后说:“这有什么啊。”不想,母亲勃然大怒,“这有什么啊,你这么说你有了男朋友也会在大街上这样!”母亲是正派的人,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所以当她感慨自己早就没有生活的时候,白如冰感到非常吃惊。

母亲一向最不放心白如冰,她在这个女儿身上看到了她所不熟悉的东西,这个正派的家里不具备的一些气质,说不清楚的一种气息,怎么说呢,母亲看到这个女儿天真的面目下面隐藏着一些风情,她还是个孩子,她并不自知,但她的母亲却看在眼里。另两个女儿就不同,母亲认为大女儿白夕月像她,老实,学习好,她的心是在学习上的,从小就是小班干部,母亲有时甚至觉得白夕月傻。小女儿白如飞像男孩子一样,她一直是被当作男孩子一样来养的,再说她也还小呢。唯独这个二女儿最不让母亲放心,对她要严加防范,不能打扮她,不能给她漂亮衣服穿。不能让她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体来。

少女时代,白如冰从没有穿过合体的衣服,她穿母亲或者其他两个姐妹的旧衣服。白如冰考大学那年,母亲给白如飞买了两条裙子,一条是明黄色连身的太阳裙,一条是浅灰条纹的公主裙(《罗马假日》里赫本穿的那个样子的长裙),母亲对白如冰说:“你嘛,要专心考学,我不给你买新裙子是怕你分了心。”母亲不知道看着小妹白如飞穿着那样与众不同的裙子走来走去时,白如冰的心早就飞走了。

自食其力之后,白如冰的穿衣打扮立刻变得与她们这个家全然不同,这样的穿着让母亲感到不安,而白如冰却自在自如。旁人以为这是她职业所致,是啊,时尚杂志的执行主编啊,大家觉得她理应穿成那样,母亲知道不是这样的,在白如冰还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时,在她丑小鸭般瘦枯的身上,母亲早就看到她的未来了,母亲知道自己当年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其实白如冰这样标新立异的打扮母亲也觉得好看,她只是受不了这些穿着显示出来的生活状态,白如冰恣意的生活状态让她感到一些嫉妒和不安。

母亲和白如冰完全不同,她是正派人,她从小就刻苦,无心享乐。白如冰觉得,在母亲这一生之中,即使让她再从头开始,那也是太晚了,迟了。像她自己说的,她早就没有生活了,没有欲念,欲念在她身上不存在。她只能抱憾终身了。

眼前这个嚼舌的男人也是一样,真该把他杀了,丢掉。

这真是一次糟糕的聚会,小图也有所察觉。那晚,他问她:

你,还来吗?

白如冰无力拒绝,只要看他一眼她就无力自拔,所有的伤痛都忘了。她不知道他们还能爱多久,谁也不知道上帝是否还让人享受如此美妙的时刻。不管怎么样,爱还在这里,就去爱吧,别管能有多久。她听凭心里的声音的指引,走向他,和他相爱。以前她隐约知道有这样极大的快乐存在,但并不确信自己能否拥有。如今它来了,她不知道能否长久,不知道会在哪一时刻停止。

她不了解他,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她都不在那儿,也无法想象,她不了解他,正如他不了解她。但她又非常熟悉他,熟悉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她无法拒绝这样极大的快乐。

遇到小图是她最快乐的事。白如冰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会很快乐。她还是一个高中生,她那时就隐约知道会有小图这样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他们两个做爱,什么都不说,他们从未提起他们关系的最终走向,这样两个阴柔之人,从未说起他们关系的结果,他们不开口说这样的话。

我喜欢有些色彩的皮肤。比如棕色。

听白如冰这么说小图哭了。

白如冰说:

没关系,就哭吧。

他又忍住不哭,他让她和她说说他家族里的事情,他想听她说她成长的故事,他想知道她的家人的事情。

白如冰说她虽然一直生活在自己家族里面,却一点也不了解他们,他们彼此不了解,这些姐妹之间的关系也很疏离,因为这个家里的母亲无力把一家人连接在一起,母亲嘛她似乎只为她的小女儿活,别人她不在意。她和她的小女儿是同盟,从来都是。

她的这个小女儿白如飞有一次居然把白如冰骂作妓女,这个小姑娘才刚刚上小学,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这个词,白如冰也不确切知道这个词的含义,但她知道它不是个好词,新华字典上对于这个词解释言语不详,抽象的解释超出一个孩子的理解力。白如冰记起当时的场景,那是一个冬天,她们母女三人在一起洗衣服,很奇怪大姐白夕月不在场,记忆里白夕月总在这个家的边缘,小时候很多场景都没有她。她们母女三人围在大的陶瓷盆旁边,母亲夸赞她的小女儿做事认真,衣服比姐姐洗得还干净,白如冰很是羞愧,使劲搓自己盆里的衣服,但没有用,衣服很硬不吃水,肥皂也不能把那些脏拉出来,再长大些白如冰才会明白她的小妹妹之所以能够把衣服洗干净,是因为她和母亲共用的水盆里是温水,温水洗衣服要容易些。就是在白如飞被母亲夸奖之后,白如冰听到自己被骂作妓女,她记得大概的起因是下学的时候白如冰被一个同班的小男孩追逐了一路,白如冰被说成妓女的依据仅仅是和小男孩儿分手的时刻白如冰冲他笑来着。“那你干吗冲他笑啊,你隔着大门冲他笑来着,你就是妓女。”母亲对于她们的冲突所采取的态度非常暧昧,她窃笑了一下,她对白如飞仅仅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去,别瞎说” 。这样的话换来的是白如飞更强烈的话语:“她就是妓女。白如冰就是妓女。”

她真不该跟小图说这么可怕的事情,一个孩子嘴里吐出的这么可怕的语言,那么伤害人。她不该跟他说这些,可她偏偏想起这些,很多很多年了,她没想到自己居然是记得这些场景的。

还有那些通信,上高中的时候,放假了,白如冰和要好的同学之间经常写信,真正的信,字写在纸上,封到信封里,贴上邮票,送到邮筒里,然后慢慢等着回信。白如冰每天都有信来,男生女生的都有,每天她都到大门口的信箱里拿自己的信。假期过半,百无聊赖的白如飞就开始拆看白如冰的信了。白如冰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邮差刚到的那一刻就把自己的信拿走,但很快白如飞就发现这样的秘密,她和白如冰一起等待邮差,然后抢走那些信,有些信被撕坏了,有一封信居然被她塞到裤裆里。抢夺之中,白如飞把信塞进自己的裤裆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后面事情白如冰忘了,那封被羞辱的信的下落她完全记不得了。这样的时候向母亲求助是没有用的,白如冰怀疑母亲也读了那些信,后来这些怀疑得到了证实,因为母亲能够说出那些信里的一些话,母亲急了就用信里的话来刺激白如冰,而且还找来小舅跟白如冰谈话,劝告她要好好学习不要交男朋友。

就是这样的一个家,不知道生活的乐趣何在。这些白如冰以前没有对人讲过。

“这样的家能带谁来啊?两个老怪物,什么人能受得了这样的家。”这样的话出自白如飞之口,这个最受宠爱的小女儿在长大成人之后竟说出这样的话,她不交男朋友,眼看着就进入大龄女青年的行列之时,她对白如冰说了这样的心里话,她不能把任何一个男人带到这样的家里来。不能让人看到这样的家庭。

就是这样一个家,让人羞愧。她应该大哭一场才对。

小图一定是被吓住了,他不说话,看着她。

我要你还像先前那样爱我。

听白如冰这么说,小图没有动,他不说话,眼睛看着白如冰,他有些迟疑。白如冰向他伸出手来。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慢慢像先前那样对她做起来。

这样的爱,像其他的事情一样令人绝望。他们在绝望中爱着,心同时承受着极大的悲伤和极大的快乐,享受着这件令人飘飘欲仙的舒服事,但那也是一片沙漠,让人发疯。她哭了。

他轻轻地拍她的后背,她安静下来,慢慢睡去。

一切是否为时已晚了?最初的那股天真是否已离他们而去了?

无意之间的一些掂量,白如冰看在眼里,她告诉小图她不是那样为了身份而爱的女孩儿,她不要留下,留在别人的国家,她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小图哭了,他说他们的困境并不在于此。白如冰说: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你不爱我。

小图盯着白如冰的眼睛说。

白如冰不说话。

你只爱爱情,你是骗子,随便遇到谁你都会骗的。

白如冰把手放在小图的眼睛上,他闭上眼睛,白如冰的指间有了他的泪水。

小图恢复了自尊,他问她:

你为什么跟一个外国人?一个土著的后裔?你是喜欢异国情调的性爱?

为了更加失望。你怎么想我不知道。

白如冰这样说,她用英文说这样的话,像是说一句台词,好像在这样恣意的寻欢之前她就知道这些。

这样的想法,我不懂。

白如冰又说起要离开、回中国去这样的话。

这一个月发生了那么多,像一生一世那么长。

一生一世。

应该全部记下来。

然后忘掉,忘干净。

他们在胡言乱语,他们不能停止互相爱抚,怎么说呢?和这个男人,他们两个人仿佛是被风吹到天空中的落叶,在阳光中相遇、欢歌,却免不了各奔东西。这在他们一见钟情之前就注定了,白如冰知道不会再有其他的结果了。但她不能不去爱他,他令她心动不已。

吻,在身上,留下的回忆异常强烈,使他们相对无言,他们无法说话。他的吻燃烧了她的皮肤,起初是轻轻的,有些间隔,继而,连续不断,他的手使她的身体燃烧起来。他躺在她身边,他们沉醉于他们不曾感受过的幸福之中,这种幸福如此深重,他们为之恐惧。

然而白如冰无力抗拒这之后的绝望之感,她是意志薄弱之人,不像母亲,母亲不同,她没有那些闲情,不为闲情所扰,她可以拒绝享乐,她把生命献给了工作,临近退休的时候她反复说“我对得起党”。她把自己的一生和这么严肃的事情连接在一起。

母亲终是可以逃离这样享乐之后的绝望了。她气宇轩昂,她说那是廉耻丧尽的恶心事,她说得愤恨不已。在白如冰听来她是带着抱憾终身的愤怨。

母亲和她真是大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她们两个都是孤独的。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她们的孤独都会非常触目地显现出来,把她们与众人分开。

此时白如冰仰面躺在南半球的蓝天下,天蓝得就像宗教,身下的沙子被太阳晒得很暖,喜悦如微风袭过白如冰的心,她微笑了。

母亲不喜欢澳大利亚,当听白如冰说要去澳大利亚时,母亲说:

澳大利亚?我不喜欢。看看它在地球上的位置就够了,南蛮之地,我可不喜欢。有什么好啊,去那个地方。

我喜欢。

你喜欢就去吧。你喜欢的事儿谁能拦得住啊。

白如冰笑了,母亲也笑。

白如冰想起小时候,他们街上有个送报纸的基督徒,有一年暑假,他曾把自己一本红皮的《圣经》借给白如冰看。他的眼睛就像澳洲的天空一样,清澈透亮。他怀着对主的爱而爱别人,平静地对待生活。少年白如冰看来,他很老了。他曾经在教会学校读书,会法文和英文,受了很多磨难,后来以送报为生。白如冰偶尔和他说话,他平静亲切的气质让白如冰觉得他身处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她好奇地接过那本红色的《圣经》,内心有些莫名感动。送报人的《圣经》很特别,红色的精装的书皮,上面有烫金的大字,它真是太耀眼了。母亲很快发现了它,她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紧张,那样的眼神白如冰还没有见过。

还了。赶快还了。别让别人看见,也别跟别人说起。这个老头儿真反动,居然拉孩子下水。

未等白如冰回答,她接着又说:

马上还。明天他送报时还掉它。你不能看这样的书。你也别多跟他说话。

当白如冰把书拿给送报人时,他轻声细语地问:

你看完了。好么?你觉得。

我没看完。

为什么呢?

白如冰不直说:

我看不懂。

白如冰看到送报人轻轻松了一口气,他说:

没关系。我可以给你讲。主的事迹并不难懂,只要我们用心爱他。

不。不用。

为什么呢?

我妈不让我看。

你呢?你自己怎么想呢?你想看吗?你自己的想法是什么呢?

我。我也不想看。

送报人眼睛里柔和的光芒暗淡下来。

白如冰不愿看到他受伤害的样子,但显然自己是伤害到他了,他神情黯然地离开,自此在她面前恢复了一个普通送报人的面目。

此刻躺在湛蓝的天空下,白如冰想,如果没有母亲的阻拦,她也不确信自己是不是会信奉主,过着像送报人那种虔诚的生活,保持内心的平静和安宁。她觉得她做不到,她是那么年轻,她不愿放弃堕落。白如冰知道,对于宗教般纯净的生活而言,她真是罪孽深重。

想什么呢?

小图碰了碰一直沉默不语的白如冰,白如冰笑了笑,她说她想他一定有很多女人,他和她们做爱,像和她做的一样。

哪儿来那么多女人啊?

小图恼了,他恼怒地看着她。他们相互看着,目光发生了质的变化,变得曲折虚伪,然后转向恶,归于死。他们目光中含有太多的杂质,但又因为欲望而充满美感。白如冰看着小图,她告诉他,他的身体里有一种美和雅致,他的身体具有这样基本的美雅,他却不知道,其实应该画下来,由她来画下来。

白如冰说,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事,和他一起这样的事,是她一直期待的,在她还不认识他的时候就有这样的预期了,在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时,她就隐约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母亲对此也一定是了解的,她从这个女孩子的面目上已经看到了。

她说着开始吻他,他们彼此爱抚。白如冰觉得自己幸运之极,能够遇到他,他的手出色极了,准确无误。他们穿越在海的波涛声中,所有的杂质都随之漂离,离他们远去,他们因而变得纯粹。海的声音、人的声音,他们什么都听不见了。

白如冰告诉小图,他的美要有人画下来,如那个图坦卡门的金色面具一样要留下来,这个画画儿的人应该是她。

白如冰从小喜欢画画儿,母亲问她以后做什么,她说她要当画家。母亲说:

你必须要上学,正经的大学。再以后你干什么我不管。

母亲不允许初中毕业的白如冰报考美术学校:

你必须要读高中,然后上大学。

白如冰的同学用她的画儿当作品考上了美术学校,那以后,在家里她再不画了,对于白如冰画画儿这件事,母亲是嫉妒的。这个二女儿总是不同,母亲确信这个二女儿会是第一个离开家的人,从这个家远走高飞。大女儿呢,永远游离在家庭之外,上大学学了法律却当了警察。母亲只有紧紧拉着她的小女儿,为她的远大前程操心,为她的学业和工作,找尽门路,她终于如愿以偿,她的小女儿在一家体面的外企做文秘,可是这个女儿是受不得一点儿苦的,这个母亲最钟爱的小女孩儿从小也没有受过什么苦,只要打上那么一篇字她就恶心得想吐,她终于辞去工作,回到家里,和母亲在一起了。白如冰不明白她的小妹妹,仇恨这样的家,却深陷其中。包围这个家的是一个大沙漠,白如冰知道自己会第一个离开这个家,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母亲说,白如冰最不像这个家里的人,没有人会知道下一刻她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白如冰和母亲是完全不同的人。

小图说:

我永远不知道你的小脑袋瓜里面在想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那些想法在我脑子里飘,就像云在天上飘一样。我什么也不想。

你还是要走吗?

对。要走。

我是说回中国?

回去。没有别的去处。

小图不说话。

离开悉尼,白如冰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不去想这件事,让时间一点点过去。三个月后,她接到小图的电话。

我怀孕了,还没有人知道。不想告诉他们。

但我得告诉你。

我说怎么这么久没消息了。

这句话之后,电话那边就沉默下来。他们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

多久了?你怀孕。

四个月,快四个月了。

是吗?电话那边一惊。

早没有说呢?

说什么好呢。

那你……怎么样?

我很好,特别好。没有这个孩子之前,我一直觉得特别孤独,即使在悉尼,在你身边,孤独的感觉也会时不时跑过来咬我,现在好了,我觉得很充实,心里满满的。

小图说其实真没有理由让一个无辜的生命来这个纷乱的世上受苦。在这个世上有什么出路吗?生一个孩子来解除自己的孤独实在是一个很自私的想法。

可是拒绝这个生命,我做不到。

白如冰主持读者见面会的时候怀孕六个月,已经非常显形了。

怀孕啦!什么时候预产期?

有没见过面的人问,白如冰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回答:

明年四月。

白如冰沉着、镇定自若,微笑如初,在一旁偷眼观看的同事时萍都被震晕了。

时萍实在忍不住,看到白如冰一个人的时候,走过去小心地问她:

我只想问一句,孩子他爸爸愿意他出生吗?

我不是为婚姻而生孩子。我会为所爱的人生一个孩子。

白如冰说得很淡,嘴角一直挂着令人迷惑的微笑,标准的蒙娜丽莎的微笑。

时萍彻底晕了,她跑到外面给她的朋友打了一个小时电话说这件事。

后来时萍战战兢兢地问白如冰:

你不会是跟马赫吧?

白如冰平淡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时萍说每个认识马赫的人都觉得他是花花公子,肢体语言丰富,看到每个新结识的人,似乎都好像在说:“爱我吧。我是多么值得你爱。”

在西藏,马赫还曾经摸着时萍的脸说:“你的脸很美,被窗外的阳光照亮的时候更是美,应该拍摄下来。”

时萍眼里马赫滥情得很。时萍觉得她有责任把这些告诉白如冰。

白如冰听到这些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时萍想到马赫也在情理之中,马赫腻着白如冰也几年光景了。她当他是朋友。她觉得和他像是同性别的朋友,没有欲念。

马赫也关心白如冰肚子里的孩子,但没有像其他朋友那么劝她。他只是说:

你一个人,要这个孩子是会有些困难,比你想的可能还要难些,但也不是不能克服。现在社会进步了,非婚妈妈也没什么了。

停了一下,马赫又问:

那你妈妈是怎么想的?她会帮助你吗?

白如冰不说话,她听见母亲在电话里和姥姥说不让她来北京住,因为白如冰要生孩子了,她要帮着带孩子。

这女儿生孩子,怎么着也要搭把手啊,而且白如飞整天呆在家里,她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发火就发火的,要把你气个好歹的,再病了,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我这身体怎么受得了呢。我是怕你受罪呢。

母亲最后这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姥姥耳背,她九十五了,姥爷死后这十几年,她在几个孩子家里轮流住,九十岁之后,她的几个孩子商量着让她就在农村的大儿子家住下,不轮了,他们说要让老太太百年之后入土为安,要是死在城市里可是要烧了的。她的大儿子在院子里给她单独盖了小房,她一个人住着,老太太身体硬朗,还自己洗衣服。她总念叨“老也不死”,听得人心惊肉跳的。现在老太太又死活想来北京女儿家过,她说她不怕死后被烧,“死了还知道啥?”母亲说姥姥是喜欢和她过,吃得好啊,在农村能吃什么呀?一天吃两顿饭,没有油水。

白如冰知道如果她真的以为母亲会给她带孩子,那她真是太天真了。

白如冰对马赫说,不管怎么样,她要这个孩子。

你要是真的特别想要她,你就要这个孩子吧。

半晌,马赫又说:

孩子都快出生了,应该有个父亲。

如果不行,我来当爹吧。

真的。不开玩笑。

白如冰沉默着,看着马赫,马赫自顾自说下去:

我希望她是个女儿。我以后什么特长班都不让她上,什么外语啊、奥数啊,都不上,回头学了来问我,我什么都不会,多丢人啊。我就让她学舞蹈,她爸我是舞蹈家啊,我女儿到时候得多崇拜我啊。明儿咱们家客厅里什么都不摆,装一圈镜子和把杆,我们就学舞蹈,不学别的,小女孩儿学什么别的呀。

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你凭什么不让我女儿学别的啊?

姐。你不爱我了。姐。你这么说是你不爱我了。

白如冰笑了。

姐。说真的,你就成全我吧,也成全这孩子。

白如冰完全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人,回民马赫,很白,有一双深陷的眼睛,肯为你付出,你却不爱他,对他你没有欲念。

你清楚吗?等到这孩子长到十岁,所有人都会看出,她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知道这样的后果吗?

我知道。全知道。但,孩子总不能没有爸爸啊。

后来的事情真像是一个笑话,白如冰的女儿出生之后,每个见到她的人都说她像极了马赫。

你们还不结婚,还等什么呢?

每一个和他们比较亲近的人都这么劝他们。

白如冰女儿快半岁的时候,姥姥死了。临死前姥姥每天都一个人往村头的长途汽车站走,站在那儿好久,然后再回来,每天如此。村里人都说老太太就是想去北京呢。终于有一天她摔了一跤,抻了大腿,不能动了,被人抬回来。夜里她一个人睡,大概是想拿什么东西,她从炕上掉下来,自己爬不回去,在地上待了一夜,着了凉,没两天就去世了。

姥姥死后,母亲经常梦到她,看见她披着一个花被子站在门口,每次梦里母亲都看见姥姥以同样的姿势站在那儿,但面目却越来越年轻。母亲都吓坏了,她说:

她这是怨恨我呀,怨我不让她来北京,可我真是力不从心啊,我跟她说要给白如冰带孩子是真的,不是我不想给带,人家不用我啊,嫌弃我呗,那么新潮的一个人,没结婚就敢生孩子,心高气傲,哪能看得起我们?不让我管孩子的事儿,我还能上赶着去管吗?可话又说回来了,你说她真遇到什么事儿我能真不管吗?可是我要是把老太太接来住,我是管老的还是管小的啊?

母亲对于姥姥的死是心存愧疚。

有一次回家,白如冰看见桌上摆着新鲜的百合花,这真是少见。

猜你喜欢
小图儿子母亲
打儿子
小图的夏天
智趣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儿子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