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艳情诗创作和唐传奇中艳遇描写的本质关系

2009-10-21 06:37王森林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09年10期
关键词:唐传奇艳遇

王森林

摘要:中唐产生了大量的艳情诗;同时,唐传奇这种新的文体也在中唐达到最盛。唐传奇中大量有关艳遇的描写和艳情诗的产生,反映出唐代文人的风流情趣和审美理想,本质上是对美的事物的妙赏。

关键词:唐传奇;艳遇;艳情诗;妙赏

中唐出现了大量的艳情诗,这和安史之乱后环境的变化使齐梁诗风在中唐的复兴有关。贞元元和间为缙绅羽仪的权德舆就刻意模仿齐梁浮艳之风;元稹和白居易,也大量写作齐梁体格诗及艳情诗。《才调集》所收元稹诗五十七首,就全部是艳情诗。这些诗辞彩华美,描写细腻,技巧娴熟,体制庞大。“时士翕然从之,师其词。”齐梁诗风在中唐的复兴,在文学史上是个突出的现象。

与此同时,唐传奇在中唐也达到全盛状态,大批文人投入到传奇创作当中,包括一些在当时和以后都有相当影响的人物,例如白行简的《李娃传》、元稹的《莺莺传》、牛僧孺的《玄怪录》等。

传奇中插入诗歌,在被视为“文备众体”的唐传奇中是个常见现象,但涉及某种具体的文学现象或诗风和传奇创作的关系,则需做进一步的具体分析。

齐梁诗风的显著特征是对诗歌艺术形式美的追求。当然对形式的过分完美追求不可避免地会限制内容的表达,尤其是在创作主体本身缺乏情志的情况下。梁陈宫体诗本来是对永明体在诗歌探索上的继承,却因其特殊的时代氛围和文人情趣而使得诗歌创作显出狭窄逼仄的格局,因而大受诟病,但其优美的艺术形式所表现出的独特魅力,使得杜甫也深受影响,他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恐怕不能说与齐梁诗人对艺术完美的追求没有任何相通之处。

中唐诗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把目光转向具有艺术美感的齐梁诗风,这种转向和选择必然使诗人们迷恋辞藻的华丽,追求如凤凰一样色彩斑斓的美文,梁陈宫体诗对女性容貌肤色,服饰卧具的精雕细化,历来被当作低级趣味加以批判,但如果抛弃道德指责,就不能不承认其语言的华美和描写的精工。冯友兰先生说魏晋风流的一个主要特征就是妙赏,其实梁陈诗人是把这种妙赏转到女性和器物方面去了,他们把女性当作一种无上美妙的东西,她们的容貌、她们的肤色、她们的一颦一笑、行走坐卧,甚至她们的情欲,包括她们使用的器物、对梁陈诗人来说都是难以言说的愉悦、是美不可言的妙趣,这种美的感觉和体悟只有用华美的辞藻才与之相配,才足以表达。事实上,对宫体诗人们来说,对秾艳靡丽的诗歌语言的追求和他们对于女性的观赏在本质上是一致的,都表现了唯美的趣味。

看萧纲的《咏内人昼眠》:

攀钩落绮帐,插捩举琵琶。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湿红纱。

妻子在家昼眠的情状在诗人看来是如此妙不可言,传达的情趣未必就完全是淫荡。可以合理的设想,一个能妙赏妻子睡眠姿态的丈夫其内心一定有对妻子深切的美的感觉。

中唐学习齐梁诗风的诗人基本也应作如是解,即便是对那些描写欣赏舞女歌妓的诗如《醉后题李马二妓》、《卢侍御小妓乞诗座上留念》也是这样。要言之,我们应当指出他们所欣赏的美的对象的错误,却不能怀疑美的欣赏本身。

唐代多咏妓诗的原因是因为唐代文人把纵情酒色当作文人风流的表现,如张籍诗:“无人不借花间宿,到处长携酒器行。”白居易诗:“人间欢乐无过此,上界西方即不如。”既然妙赏是风流的特征之一,那么被视为文人风流的狎妓一定也伴随着美的感觉。由于齐梁诗风不仅是语言的秾艳靡丽,也包括着后期梁陈宫体诗的大量创作,中唐诗人在学习、借鉴齐梁诗歌时不仅接触,而且必定大受其影响。但他们大多缺乏梁陈宫体诗人宫廷生活的条件和体验,他们就只有用艳丽浮靡的语言描写他们自己的生活和感受,表达他们的风流情趣,传达其中美的享受和愉悦。这就是沈既济所说的“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的含义。

“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是中唐传奇作家沈既济在他的传奇作品《任氏传》中的话。《任氏传》是唐传奇中的名篇,写的是狐妖任氏和贫士郑六的爱情故事。故事写的是韦崟和其从父妹婿郑六偕行长安,郑六因故辞去。郑六在街上遇上了美貌的任氏,郑六被任氏美貌吸引,并尾随任氏到家,当晚酒后就住在那里。离开任氏后,有卖饼的胡人告诉郑六任氏是个狐妖。十几天后郑六在街上再次遇上任氏,不料任氏却不与其相见,在郑六发誓不在乎她是狐妖后,任氏同意与郑六同居。韦崟听说郑六获得一个绝艳佳人,在郑六不在家时至其家,惊艳任氏美貌而欲凌辱她,遭到任氏坚拒,并责以大义。韦崟感其义,悦其貌,与任氏常相往来,情而不及于乱。任氏为报韦崟厚意,设计为韦崟谋取佳人作为报答。任氏又让郑六借钱,通过买马卖马获得厚利。后郑六调往外地做官,邀任氏同往,任氏说恐有不利。在郑六坚请下,两人一同上路。不料路遇猎犬,任氏坠地,恢复原形而逃,为犬所获。郑六含泪埋葬了任氏。后韦崟获知此事,与郑六至任氏坟茔,大哭而还。

《任氏传》为读者讲述了一个美丽凄艳的爱情故事,故事中处处显示着沈既济对任氏的欣赏。任氏的美首先是容貌绝世。郑六首次遇到任氏,就被她的“容色姝丽”所吸引,追随她到家;韦崟初次见她,就“爱之发狂”;作者还通过侧面烘托的手法来写任氏之美。当闻听郑六新得佳丽,韦崟不相信的派人去查看:

俄尔奔走反命,气吁汗洽。崟迎尔问之:“有乎?”曰:“有。”又问:“容若何?”曰:“奇怪也!天下未尝见之也。”崟姻族广茂,且夙从逸游,多识美丽。乃问曰:“孰若某美?”僮曰:“非其伦也。”崟遍比其佳者四五人,皆曰:“非其伦。”是时吴王之女有第六者,则崟之内妹,秾艳似神仙,中表素推第一。崟问曰:“孰与吴王家第六女美?”又曰:“非其伦也。”崟抚手大骇曰:“天下岂有斯人乎?”遽命汲水澡颈,巾首膏唇而往。

作者没有直接具体描写任氏之美,而是借鉴汉乐府《陌上桑》的写法,使任氏之美给人留下只觉其韵却无法言说的深刻印象,而且韦崟真正见到任氏后,还感到“殆过所传矣。”其次是智慧之美。任氏为韦崟谋求将军刁缅宠姬宠奴,虽涉狡诈,亦是智慧;任氏最美之处更在于她是个节义女子,尽管她以前“多诱男子偶宿,”但一旦感于郑六情意,决定与其栖止,就忠贞不二,面对韦崟情不自禁的“拥而凌之”坚决抗拒,后来和韦崟过从甚密,但绝不至于“乱”。就是为韦崟谋取佳丽也是意气相投的表现。尤为感人的是,明知西行不利,仍陪郑六上任,为猎犬所害。当我们以审美而不是伦理的角度打量任氏形象的时候,发现任氏身上体现的实际上是唐文人的一种审美理想,这种审美理想超越于世俗的伦理道德及女色禁忌观念之外,是值得欣羡,感佩的“要妙之情”。

小说的赞语是这样的:

嗟乎!异物之情也,有人道焉。遇暴不失节,殉人以至死,虽今妇人有不如者矣。惜郑生非精人,徒悦其色而不征其情性。向使渊识之士,必能揉变化之理,察神人之际,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不止于赏玩风态而已。惜哉!

作者批评郑六“徒悦其色而不征其情性”,如果把这里的“异物”换成“娼妓”,我们完全可以说唐人的狎妓冶游绝不是单纯追求性爱的满足,往往是精神上的蕴藉,更多的是在冶游生活中体现的审美时尚。魏晋人的风流是要人神情有关于山水,唐人的风流是要人能妙赏情趣。在唐人心目中,绝世佳人(包括娼妓)的希世容貌、风流婉约,表现出一种迷人的性情之美,这种美值得欣赏、需要人欣赏、也必须有人懂得欣赏、会欣赏,而且能用优美的文章传达出来,才会不止于仅仅是“赏玩风态”,这才是真正的风流所在。中唐受齐梁诗风影响的诗人多用秾丽的词句写艳情,中唐盛行的传奇也多叙写艳遇,二者内在的共同处实在于此。

《郭翰》描写的是一个人神结合的爱情故事。耐不住落寞孤寂的织女乞请上帝让她在人间“寻择佳侣,”因仰慕郭翰清标,自荐枕席,一年之后,上帝给的日期已满,两人悲泣而别。作品竭力描写了两人之间的声色之乐。织女“明艳绝代,光彩溢目”,“乃携手升堂,解衣共卧。其衬体轻红绡衣,似小香囊,气盈一室。有同心龙脑之枕,覆双缕鸳文之衾。柔肌腻体,深情密态,妍艳无比。”更让人惊奇的是当郭翰提到牛郎时,认为“情欲之好,无间凡圣”的织女这样说:“天上那比人间?……况一年一度相会,争如今日夜夜相逢。”

《任氏传》的人妖相恋、《郭翰》的人神相恋是唐代士人与妓女交往的象征反映,带有强烈的虚幻想象,白行简的《李娃传》与蒋防的《霍小玉传》就真正反映的是现实生活中的士人与妓女之恋。惟其反映的是真实的现实,也就不再具有《任氏传》与《郭翰》的神奇浪漫,风流蕴藉。如果说《李娃传》在真实反映现实的同时还给人幻想外,那么,蒋防的《霍小玉传》就以极其冷峻的笔触,塑造了霍小玉这一悲剧典型,无情地展示出现实批判主题。由于唐代士人与妓女地位的巨大悬殊,霍小玉的遭遇却几乎是普遍的现象。但这并不表示就否定了士人狎妓行为过程中的妙赏风流的心理。事实上,正如此前分析的那样,唐代士人的狎妓心理,正如《霍小玉传》中的话:“鄙夫重色”,雅士“但慕风流”。从这个意义上说,倒是《郭翰》中借织女之口说的话更能代表当时文人的普遍看法:“天人之间,本由一理;情欲之好,无间凡圣。”所以,对情欲的公开追求,就成为一种时尚,对女性容貌服饰,情韵神态的妙赏,就成了风流内容。这从道德的层面来看,低级庸俗;从审美的层面来看,和赏画赏花赏山赏水的道理是一样的。

参考文献:

[1]李剑国主编. 唐宋传奇品读辞典·前言[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7。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东方出版社,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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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5]彭定求等.全唐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6]洪治纲主编.冯友兰经典文存[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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