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尼尔两部现代悲剧中的“卡塔西斯”

2009-10-21 06:37马茁萌聂海燕李志楠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09年10期
关键词:奥尼尔

马茁萌 聂海燕 李志楠

摘要:尤金·奥尼尔在美国戏剧界声名显赫,其现代悲剧大有古希腊悲剧的遗风,对推动和发展美国戏剧有功不可没的贡献。他探寻社会和人的毁灭性悲剧并用细腻的手笔体现出来,为美国这块倡导乐观精神的新大陆渲染出一抹抹深邃的悲剧色彩,但却因为个人经历和社会背景的现代色彩而有着某种程度的超越。本文将从其两部现代悲剧《榆树下的欲望》和《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入手阐述影响作者现代悲剧思想的成因及“卡塔西斯”对作者和读者的影响。

关键词:奥尼尔;现代悲剧;卡塔西斯

新世纪的到来无疑标志着二十世纪的结束,但我们对二十世纪戏剧的研究永远不会停止,这片多产的土地充满着惊喜并等待我们去挖掘。奥尼尔就是二十世纪的多产作家,前人的悲剧观、个人经历以及社会背景对他的创作影响颇深,在两次世界大战和资本主义发展的影响下,奥尼尔的眼光越发犀利了,他以古希腊悲剧为原型,以亲身经历为模板创作出许多体现现代西方悲剧的特色的作品。《榆树下的欲望》和《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便是其中优秀的代表作。(下文中将以《榆》和《进》简称两部作品。)

一、前人的悲剧观对奥尼尔创作的影响

英国批评家约翰·奥尔在Tragic Drama and Society一书中指出了西方悲剧发展史上的三大时期,即古希腊悲剧时期、莎士比亚悲剧和法国古典主义悲剧时期以及继易卜生以来的现代悲剧时期。而西方现代悲剧又由三个层面构成:现代社会悲剧、现代精神悲剧和现代人本体悲剧。[1]P105世界万物都在变化,悲剧思想的演变也不例外。从古希腊悲剧到亚里士多德对悲剧的定义,再从反亚氏学说到亚氏学说的复兴,悲剧的发展历史悠久。作为美国戏剧之父的奥尼尔,他深受亚氏悲剧定义和古希腊悲剧的影响:在不断从前人悲剧思想中吸取精华的同时还加入自己的理解反映社会、精神和人本体三个层面,使作品体现出独有的现代西方悲剧的特点。

亚氏悲剧的定义中心思想为模仿说和净化说,这种严肃的艺术源于对生活的模仿,它通过引发怜悯和恐惧使人们积聚的感情得以宣泄。[2]P34 奥尼尔曾说过:如果我有幸与快乐相伴并发现它足够戏剧化与和谐得体现生活真谛,那么我会把它记录下来的。一部真正悲剧里的幸福,比古今一切皆大欢喜结局的戏剧里的幸福还要多,把悲剧看成不幸无非是当代人的看法而已!古希腊和伊丽莎白时代的人则更懂得其中的涵义。在我看,即使是丑陋也有它独特的美。[3]P86 不难看出,奥尼尔的人生经历必定曲折痛苦。“幸福”不过是一个词语,“悲剧”也不只是伤心的故事,人们能在悲剧中看到更好的阐释和升华。亚氏《诗学》中还提到,一部好的戏剧要凸显情节、人物、思想、语言、音乐和场景等六个要素,《榆》和《进》无不体现出对亚氏理论的继承和发展。《榆》中爱碧弑子示爱就是很好的情节安排。她本应该杀掉的是丈夫卡伯特,但奥尼尔如若只注重命运对主人公是否公平的叙述而并非上升到人性尊严的高度安排情节必定成为败笔。而《进》剧场景则设置在夏日蒂龙家的房子里。故事只发生在一天但全家人除了酗酒吸毒就是喋喋不休,整个剧看上去毫无中心,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特点才把家庭以及社会的悲剧推向了高潮。

亚氏理论中,悲剧的主角必定身份显赫并因自身致命缺陷导致衰落。这和殉道者不同。殉道者为某种特殊原因而牺牲,幸存者的利益让他的牺牲变得有价值并且殉道者死后一切照常发展;但悲剧主角的死亡则意味着万事的停止。然而奥尼尔继承并发展了这个理论:他以中产阶级、农民、吸毒者甚至是妓女暗指古希腊悲剧主人公,例如《榆》中爱碧为美狄亚、伊本和吉米为俄狄浦斯等。在赋予了现代社会的色彩后,他们不仅是悲剧主人公的衰败还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殉道者的牺牲:爱碧和伊本的死是有价值的,因为生者目睹了他们的真爱和人性的复苏;《进》虽说没有人死但心死更引发了深层的社会意义,更能引起人们的怜悯和恐惧继而达到心里宣泄的效果。奥尼尔夫人曾说:他整晚都在和我谈话。他告诉我他一定要把这个戏剧写下来,因为这个故事萦绕在脑海里困惑他许久了。我觉得他说出来后会释然很多。他以自己的方法使整个家庭和他本人安定下来。[4]P571由此可见,奥尼尔借《进》说出了对家庭成员的宽恕,他不仅使观众得到了心灵的净化,也用自己的宣泄重新阐释了亚氏的“卡塔西斯”。

灿烂的希腊文化养育了多彩的希腊戏剧,尤其在悲剧创作方面,不论是在文本上还是在理论上都达到了史上最高境界:亚氏的《诗学》为戏剧发展奠定理论基础;埃斯库罗斯因其作品壮观的场面和深邃的思想被誉为“悲剧之父”;索福克勒斯与欧里庇得斯则以紧凑的情节和丰满的人物刻画赢得观众的青睐。此外在悲剧创作中神话的作用举足轻重。奥尼尔深受神话与古希腊悲剧的影响并运用到悲剧的创作中。《榆》和《进》便体现了《俄狄浦斯王》、《美狄亚》与《希波吕托斯》的情节,它们是古希腊悲剧色彩的神话与20世纪资本主义相结合的产物。

《榆》是三部古希腊悲剧的结合体。首先,这是一部乱伦的悲剧。卡伯特的第三任妻子爱碧可被视为《希波吕托斯》中西修斯的第二任妻子。她爱上了丈夫前妻的儿子伊本,但他没有勇气承认他们之间的爱。爱碧嘲笑他甚至在他父亲面前说他坏话。这与《希》的情节基本一致:继母见爱不被承认便在死前留遗言恶意中伤,最后导致希波吕托斯被放逐最终死亡的悲惨命运。但在资本主义的背景下奥尼尔赋予了这部作品不同于古希腊悲剧的内容:爱碧起初诱惑伊本并不是因为爱他,而是想和他生个孩子来继承农场、保障自己;相比之下,悲剧的主人公也进行了换位——古希腊悲剧侧重希波吕托斯的悲惨,而爱碧弑子凸显的是女人命运的悲怆。其次,爱碧亲手掐死孩子影射了古希腊悲剧《美狄亚》。美狄亚帮助丈夫获得王位并复仇成功,没想丈夫移情别恋毫不感激。于是美狄亚毒死情妇并因害怕他人冒犯亲手掐死孩子。但是爱碧弑子的目的不同于美狄亚:美狄亚是为孩子免受他人陷害而着想,而爱碧弑子却是为了证明她对伊本的爱。再次,此剧还体现了《俄狄浦斯王》中的恋母情结。伊本经常怀念母亲,他觉得整所房屋都被母亲的灵魂包围着。他坚信整座农场是母亲的并且憎恨父亲折磨母亲直到去世。他起初从爱碧身上嗅到的女人味也让他感觉到母亲般的温暖。

《进》也同样体现出了恋母情结。吉米非常爱母亲玛丽并对父亲仇视抱怨不止。他甚至把这种感情延伸到弟弟身上,因为母亲分娩后从未摆脱疼痛的煎熬。吝啬的父亲还请来不高明的医生最终导致母亲吸毒。

JAMIE … So got to tell you now. something I ought to have told you long ago—for your own good. …… Want to warn you—against me. …… Ive been rotten bad influence. And worst of it is, I did it on purpose. …… Wanted you to fail. …… It was your being born that started Mama on dope.[5]P1361

虽说在内容上有差异,但在写作手法上奥尼尔却借鉴了《俄狄浦斯王》的循回式结构——两部悲剧都是以探索家庭沉沦的原因为伊始;现在和过去的因果关系在探索的过程中逐渐明朗,被拖长的白天和爆发的夜晚戏剧性的融合为一体。两部悲剧中堕落、受罚和忏悔的过程都相似,但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想要“救赎”却很难。奥尼尔把他的现代悲剧主人公美国化,借此表达出的无奈也可以是对“卡塔西斯”的另一种阐释吧。

二、生活经历对奥尼尔创作的影响

评论家们认为《榆》是《进》的简写版并且二者描述的都是家庭悲剧。它们源于奥尼尔复杂的生活经历,人物刻画以家庭成员为原型,叙述的同时展示出作者苦楚的内心世界。

奥尼尔1888年在纽约戏剧街区的旅馆里出生。父亲詹姆士曾是颇受女人喜爱的偶像明星。母亲艾拉疯狂的爱上父亲但却不能适应奔波的演艺生涯。哥哥埃德蒙的死早在奥尼尔出生前便影响着家里的每一个人:母亲因陪父亲巡演不能回来照顾他抱憾终生并在奥尼尔出生后不久沉迷于毒品;最年长的哥哥吉米不能从弟弟死去的阴影中走出来,结果酗酒成性放荡不羁,也对奥尼尔的生活态度产生副作用。这个混乱的家庭充斥着复杂的情感:对母亲的怜爱,对父亲的抱怨,对长兄则爱恨交织。这段被他叫做“充满血泪”的生活经历完整的映射在《进》里。

《进》之所以被视为作者生活的真实写照是因为他把家庭生活化身为剧中蒂龙一家的生活并借此表达自己对家庭成员的看法。不同的是剧中的母亲换成了玛丽,而埃德蒙则是他自己的扮演者。1941年他把这部作品作为第十二个结婚纪念日礼物送给妻子并说:亲爱的,在这个欢庆的时刻我把这个看上去似乎不大合适的、充满血泪和悲伤的作品献给你。但你知道这是我对你的爱与理解的感激。是你在我绝望欲死之时给我信念、让我正视一切并完成它的。[6]P27 由此得知,奥尼尔曾一度想以自杀摆脱心理压力,是妻子的爱让他重新有勇气生活、有勇气把悲伤寄予戏剧中的。

奥尼尔亲眼目睹了父母的婚变,互相指责的生活扰乱了整个家庭。所以年轻的奥尼尔便徜徉于古典文学中并在伦敦夏日度假房的海边慰藉不安的心灵。他经常幻想自己可如海鸥般自由飞翔。这段生活经历也在《进》中第四幕有所体现:蒂龙和埃德蒙对话时出现了一大段对海洋喜爱的独白。此外,当得知母亲吸毒时他的宗教信仰动摇了。他不断向上帝祈求母亲安康但事与愿违。这也是他为什么多次在剧中说“上帝死了”的原因。

父亲、母亲和哥哥吉米在三年内相继去世给奥尼尔以沉重的打击。但吉米的死并没有使整个家庭悲剧停止下来:1948年他的小儿子因吸毒藏毒被捕;1950年大儿子又在浴缸里割腕自尽。从某种程度上说,奥尼尔的每一位家庭成员都既是悲惨命运的受害者又是压制别人情感的人。他们没有一人能逃脱命运的悲剧就和《进》中蒂龙一家一样。

和《进》相比《榆》的自传性则没有那么强,但它是第一部比较深入涉及作者家庭生活和个人经历的剧作。在情节和内容方面,如爱母亲、淘金热、找妓女等都是其真实经历的写照。总之,不仅仅是亚氏理论和古希腊悲剧使他的作品大放光彩,更多的是生活血泪史的流露使作者以及读者体会了“卡塔西斯”的效应。

三、社会背景对奥尼尔创作的影响

奥尼尔经历了美国现代史上最混乱的时刻:两次世界大战和经济大萧条。20世纪初,一战的硝烟粉碎了人们心中的世界,和平、繁荣和进步已成泡影。许多知识分子投入了战争却又被战争的残酷所惊醒。战后大萧条带来了全民的穷困和国家实力的下降,乐观的美国性格中也开始夹杂起忧郁与不安。当时帝国主义处垄断阶段,大多数受雇于资本家的人失去工作和生活的核心,价值观取向也有所转变。他们感觉到自己徘徊和迟疑在人生的交叉路口无所适从。道德的沦丧、精神的颓废、心里的怀疑、悲剧的性格和无助的人生都是当时美国文学重点反映的精髓。

奥尼尔从未参军,但作为剧作家的敏锐感知让他的作品触及了人心深处的每一个角落。其剧作大都是对所谓的“美国梦”的严厉批判。他指出,美国是一个最不成功的没有根基的国度,对美国梦的赌注只不过是放弃灵魂去占据财富的信仰。他从《新约·马修》第16章引用一段文字重申到:“For what will it profit them if they gain the whole world but forfeit their life? Or what will they give in return for their life?”[7]P32 《榆》和《进》便是这句话最好的证明。

《榆》中西蒙和皮特前往加利福尼亚淘金和父亲不惜任何代价占有农场是美国梦的追逐。但最终他们得到的是什么?儿子憎恨父亲,家庭没有亲情。卡伯特潜意识中总把自己当做万能的上帝,他想控制一切却失去所有。他仅有的农场也好像萦绕着妻子的魂魄,似乎这座农庄也将在榆树的见证下埋葬于石海。而《进》中蒂龙是一个害怕生活贫困的人。他放弃演艺事业大笔投资地产却不想被人欺骗。事业上的没落波及生活:他雇不起高明的医生以致妻子最后吸毒;他支付不起疗养院的费用以致生病的儿子在廉价的地方等死;生活的不幸使家庭成员失去了宗教信仰。他对生活的追求换来的不是利益和幸福而是失去生存意义后的彷徨。这种“卡塔西斯”使读者在惊叹于现实的同时也引出对自己精神追求的探询。

20世纪初的美国对人们的生存环境确实是一个挑战,人们不仅为物质世界所压迫还在呼吁肉体和精神的独立。在社会的牢笼里,人们只不过是挣扎喘气的囚犯。奥尼尔借古希腊悲剧原型,以生活经历为基调,通过两部现代悲剧最终揭示人本体层面和美国物质繁荣与精神荒原的对比,让读者于作者及其自身的“卡塔西斯”中感受人类的悲剧。

参考文献:

[1]任生名.《西方现代悲剧论稿》. 上海: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003。

[2]Yao Naiqiang. Western Classics in Literary Criticism: From Plato to Henry James.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3.

[3]巴莱特·克拉克:《尤金·奥尼尔和他的创作》,道威尔出版社,1947。

[4]Eric Bently. Major Writers of America II.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 World, INC, 1967.

[5]Nina Baym.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5th edition, vol.2. New York: W·W· NORTON & COMPANY, 1998.

[6]Janis Johnson. Humanities: A Long Dark Journey into Night II, vol. 27, 2006.

[7]Holy Bible, New Revised Standard Version, New T-estament, Matthew 16:26. National TSPM & CCC. 1989; New Testament, Matthew, Song of Solomon 7: 2-3; Genesis 30: 22-24; Hosea 8:7.

注:河北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 编号 2009XSK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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