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尾短篇小说三题

2009-10-24 01:11
红岩 2009年3期
关键词:小安房子

宋 尾

愉快的假期

很多时候,现实中发生的一些事儿就是要比小说家的脑子更管用,更有想象力,和诡异。

譬如我遇到的一件——这事已埋在我心里有那么几年了。甚至,我发现连回头审视或是分析这个事儿都是徒劳的,因为它充满了不确定性。每次,当我从记忆里翻找出来时,对这件事情下的结论,都不甚相同,仿佛能随着时间的移动而移动。也就是说,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环境,乃至在不同的心境下去回忆,我的结论也会随之变化。当然,也有可能是我陷入了职业惯性,记者总是习惯把简单的事情搞得过于复杂。

那是在夏天,那天是周五——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那天是部门例会的日子。而那天的例会也比往常稍微严肃一些,因为每次开会完之后,我们就要放大假了。

按照惯例,每次开会完,我会直接到解放碑等候在这附近上班的女友。这个时候她也差不多要下班,往常我会等她到了之后,再决定去哪吃饭、玩耍什么的。但是那次,我走到碑旁边的时候,突然有点不耐烦等待,掏出电话告诉她,今天不等她了,我先去花江羊肉馆订位置。

去那间羊肉馆,必须经过城市中心花园,名头很大,其实只是一个没有围栏的小花圃,供老年人散步,锻炼什么的。它更重要的功能是一条连接步行街与背街居民区的简便通道。

我到花园中央的时候,还没收到她给我发出的短信息,看来定有什么事情牵扯上了,尤其是大假前,领导们多唠叨一些也是很必要的,我很理解。

我不想去餐厅太早,于是在小径旁找了条石凳子,这地方抽烟,或者打望都蛮不错的。很多人总结在重庆这个城市的幸福感,其中很重要的是一条就是美女多,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在这个城市,哪怕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美女的胸部或翘臀,都是可以大大咧咧、光明磊落的。所以,“打望”也是这个城市的重要街区生活组成部分,特别是在夏天。据说,打望还能治病,有些驼子因为长期在解放碑打望,连背都弓直了。

我打望得正出神,没注意到身边来了一个陌生人。等到这个人向我借火,我才惊醒过来。

怎么描叙他呢?这似乎是直接从原始社会窜逃到社会主义来的一位野人,四十岁左右,头发蓬松,有点鬃沙,但已经许多天——至少许多天没有清洗的样子;面容倒不怎么污垢,印象深刻的是他满面带笑,笑容里透着愉快,是那种真正的愉快,而不是我们平常见到的谦卑的笑容;身材中等,偏瘦,肤色倒是很白,还带点暗红的斑块——因为他身上未着一衣,仅裆部以灰色的四角裤蔽体,所以我才能看得这么清楚。应该说,遇见这样的人足以让我提高警惕。

“我只是借个火。”他说。

他居然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这在重庆很少见。说话时,神志很清晰,笑容很亲切,不像是“武疯子”,所以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威胁。当我望他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睛很有色彩,有一种莫名的“密度”在里面。

再说,他爽朗的模样倒让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想把烟头递过去,突然意识到不太礼貌,于是很快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递给他。

他点上后,伸手递还我。

我心里嫌恶,忙摆手说给你算了。

“很多人连个烟屁股都不给我续,你还给我打火机。你人不错。”他直快的话语不像是讽刺,“不过,打火机我用不上,身上没地方装。”

噢。那倒是,他浑身上下就一个短裤头,的确没地方搁。

我假装毫不在意伸过两只指头将他用过的打火机接了下来,飞快甩进兜里头。暗想,这人怎么这样一副形象?普通话那么麻利,肯定是打外地来的。虽然赤裸裸的,但面色和善,跟寻常的流浪汉和乞丐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而且那眼神……我想,现在的娱乐节目实在发达,该不会是电视台又在搞什么真人秀之类的整蛊节目吧?我下意识四处张望一下,但并没有发现隐藏着摄影机什么的。

他深深地吸了口烟,似乎要把烟雾吃进肚里不让出来。许久,才深深地吐气,仰面将烟从胸腔里倾倒出来,那阵惬意马上让我觉得自己的烟丧失了味道。

“真舒服!”他感慨一句。又接着说:“麻烦你,解放碑怎么走?”

“这就是解放碑啊!”略略粗暴的回答后,我心生愧疚,毕竟,外地人不一定懂得“大解放碑”的概念——按照这个概念,附近六七条庞大的街区都可以称为解放碑——于是给他指着方向,“从这个公园出口出去,直走,过两个路口,就到了。”然后,我补充说:“如果是到碑——就在中心的位置,哪里人最多,就是到了。”

他谢了一声。可能是觉得我好说话,突然又问道:“在等人?”不等我回答又继续说,“等女朋友吧?”

我不想跟他搭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要放大假了,是该好好玩玩,放松放松。”他似乎自言自语,又突然发问,“小伙子,假期一般怎么玩?玩得快活吗?”

今天真是撞鬼了,这人神神叨叨,还犯话痨,但他的语气很慎重,我也没好气回道,“假期有什么可快活的。”

抬头时,他的目光跟我的目光撞了一下。

“看你的气色,很疲倦啊,既然是假期,你可以好好安排安排,试着让自己过得愉快些呀?”

安排?我只能苦笑。他哪里知道,我们这样的职业,基本没有假期可言。就是“周末”都没有。虽然名义上是有,但实际上,周六和周日,都被一根线无形地拉扯着,像个提线木偶。看起来倒是生动,但都被背后的一只手捏着。再说,其他行业的朋友,我也未见得他们周末有什么快乐可言,要不,也不会一晚上转三四个台,赶集式的喝酒了。

说到大假,我不免也顺便抱怨几句,“什么狗屁大假,不是加班,就是自己给自己加班,在城市里,哪里说你想耍就耍的,还要有这个本钱啊。就算去耍,这一年两次大假,全国人都同时放假,你想去的地方呢,都太堵;旅游费用也太高;每次出去累得很,当上死了一回。”

“没办法快活啊。活着就是奔命。”联想到自己的境遇,我不禁感叹着,“这就是快活吧,快点活快点完。”

“呃!”他附和着,“你们是活得累,累得找不到界限了……不是把工作当作生活,就是把生活当成工作。”

没想到他居然能讲出这样的话来,却又的确属实。这番话使我对他有了一些亲近感,感觉他也没有先前那么古怪了。

“听你口音,也不是本地人。”他吸进一口烟说,“来了有几年了吧?”

那是。我告诉他,已经在重庆待了四五年了。

“那也算是定居了。不错,不错。”他突然兀自感慨道,“这城市发展也太快了吧,十多年前我来过解放碑,这次来,都摸不着道了。”

“何止啊,”我告诉他,别说市区,在区县很多在外面打了两年工的民工,回来都找不着家了。

嗬嗬。他若有所思地笑着,“这可真是好时代啊。”

这时,女友的信息到我手机上了——她很沮丧地告诉我,刚刚临时开了个会,假期里要增加一个万人相亲活动,去黔东南的计划要泡汤了。

她在一间单身交友网站工作,这年头,她们公司的效益倒是不错,每次活动都非常火爆,每次活动时,场面宏大,好像满城的单身男女都没有对象。

对这个结果,我倒一阵轻松和释然,旅游?有什么好玩的?真的能开心吗?每次旅行回来,皮都晒脱一层,还没休息,马上就要进入工作状态,那种调整——很难的,很难缓过劲来。

我有些心满意足地续上一支烟,顺便给了他一支。他笑了,“咋了,有高兴事?”

“是啊。不用陪女朋友出去旅游了。”

“唔……”他眯着眼,仿佛并不感到意外。“跟女朋友出去旅行,最容易发生矛盾了。”又说,“真正的旅行,其实就是带着自己的脚和眼睛,一个人——除此外,什么都不用带。”

“可不是吗?”他提到这点我深有同感。但是我对旅行确实毫无兴致,长年累月的奔走,工作,现在终于有假了,只想塌实地睡几个懒觉。公路上奔跑的城市虽然无比庞大,但它的庞大跟繁华跟我实际上关系不大,惟一可以随心所欲的,可以让我安心的,就是被称为“家”的那个建筑。于是我说,“还不如在家躺着,假期最好的位置——是在床上!”

“在床上?”他仿佛有点惋惜。“那一定是你的空间太小了。”

但是,他随后慎重地表示,“自由——其实你是丧失了自由。”

他的概括令我吃惊,就像真的亲眼看见了一根鞭子,驱赶我的那根响亮的鞭子。我忍不住问:“那你呢?”

“我也没有——绝对自由!”他呵呵笑,“起码我还要穿条大马裤,不能全光着。不然,就要被抓到精神病院去了。”

我也笑了,这人说话在理,还有点幽默,包括他的表情,十分生动,平常接触中很难看见这样自然的笑容和说话,也不需要防备和谨慎。倒真是意外的感受。

“你怎么来的?”其实,我是想问,他怎么变成现在这模样的,因为直觉告诉我,他可能是遭遇到了某种困难了。但话出口就自动变这样子了。

他用手点着自己的左胸,“我这里——这里长了个东西。”

那里不是心脏吗?我很震惊地“噢”了一声。

“一个小瘤子,”他仍保持着笑意,似乎在打消我的某种恐惧心理,“其实也不碍什么事,就是不能再工作。”他悠悠地说,像是在回忆什么,“这样多好,我的空间多大啊,可以随自己的意,在草皮上撒野,朝火车吼叫,没人管我,没人。”他挤了下眼,很乐,“什么也不计较,吃什么,睡在哪里,都不需要讲究,没有家,没有老婆,没有单位,多快活呀!”

突然间,我非常嫉妒他。本来想讽刺几句的,但女友从前面翩翩走来,朝我招手——委屈和抱歉洋溢在她明媚的脸庞。

起身离开前,我把打火机掏出来,还从烟盒里随手拣了几支烟,搁在他旁边的石凳子上。背后还听到他扬手在说,谢谢。

假期很快就过去了,这期间我蹲在家,挥汗如雨,帮一个广告公司的朋友赶稿子。整整六个版的软文,是他刚拉到的活,宣传一个新兴的工业园区,对方要求,不能做成广告,而要做成专题新闻稿件,分成几个不同的点来写作,当然,更重要的是结合新任的市委领导刚提出的“解放思想”的精神——必须在假期前赶出来。这个活值二十多万,他不放心自己公司的编采人员,特地开车来找我,一顿酒之后,他开了个价,一个版一千,也就是说,完成任务,就能拿到六千。如果拿假期来换算,那就是,一天一千。我当然没理由拒绝。

就在我身心疲累地回报社上班第一天,又见到了他——那个流浪汉。

那是在临江门的地下通道入口,一堆人在围观什么东西,指指点点的。我挤进去,从众多的脚尖里看见他蜷曲在地上,脸如白纸,手捂着小腹,极为难受的样子。奄奄一息。人群里有人说,天气这么热,是不是中暑了?该怎么办呢?赶紧叫120!

120?哼!有人回应,会来吗?他们会管一个流浪汉?

有人忿忿地说,这人都快不行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于是有个人马上建议道:这得赶紧送到收容站,这种事情收容站要负责。

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我——这个声音是从我嘴里发出的。

人群里许多张嘴巴集体朝向我——你一定对收容所很熟了,你做做好事,送一下嘛。

我尴尬地站在那里,虚汗直冒,苦无脱身之计。

但是,热心人已经帮我拦到了一辆出租,连出租司机都那么热心,也不计较什么,帮着往车上抬,我还有什么借口可以推脱?

我跟区收容站负责人老王打过几次交道。在收容站的医护人员为他诊断的时候,我跟老王强调,这个人我也不认识,只是在路上发现的。我还拜托他,如果可能的话,等他清醒了,也不要说是我送来的,帮我保密。最好还是打听打听他的家在哪里,让他的家人来接他——我用手点了点太阳穴那里说,他这里可能有问题。然后,我假托报社还有紧急任务,赶紧脱身了。

好几天我都没有跟老王联系。但是,我的心总是落不下来。我觉得他不像是流浪汉。难道,他真的是患上了什么绝症,为了不连累家人,自己跑出来流浪?他说到心脏上面有什么瘤子时,我听着就怪恐怖的。或者他是精神病?据说,有些人在患上精神病后会突然灵魂出壳,往往能说一些见解极深的事情,以及一些先知性的话语——我比较相信这个判断,小时候,我就遇见过类似的精神病人。总之,他是个麻烦,万一他死掉了或者有什么不治之症,我就很难清静了,是我送他到救助站的,很多的事情可能都会找上我。但我哪有那个时间和精力去应付这额外的东西,再说,我手头的麻烦已经积累得够多了。没有终点的工作,没有希望的房子,没有安全性的爱情,没有归宿感的城市……我不愿再跟这样麻烦沾上边,惟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躲避。

令人高兴的是,五天之后,王主任突然给我电话说,那个流浪汉并没什么大碍。只是天气太热,中暑引发了急性胃肠炎症,吃过药,打过点滴之后就差不多好了。一天的大早,他悄悄溜了——不晓得,是不是怕我们找他要医药和床铺费——这你可替我们救助站宣传宣传啊,我们不收取费用的。

“他没让人来接他呀?”我很疑惑。

“我们也问过,他不说啊,连个身份证都没有。”老王说,“更怪的是,本来我们看他衣不蔽体的,好心给他弄了一套衣服,说好是送给他的,哪晓得,他人走了,也没把衣服穿上走——不过,我们在登记的时候,他给我留了个地址。”

他说,“我马上就发到你的手机上。”

我心想,要那个干吗?谁会去找他呀!但我还来不及推脱,短信提示音就响了,我记得当时压根没看这条信息。

半个多月后,我奉命到北京去采访。

早上九点左右,我到了东直门,在附近我找了间宾馆,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给朋友们一一回去短信。消息发送之后,我想将手机里一些无用的信息删除,以确保容量。那一条短信就这么十分意外地出现了:“秦明,北京正大科技发展有限公司。”发送人为区收容站的王主任。

王主任给我发这样一个信息做什么?

我使劲想了半天,才记起来这是前些日子,那个流浪汉留下来的信息(或者是留给我的?)。

这个信息使我忍不住猜测起来,秦明——会不会就是我见到的那个流浪汉的名字?他是不是这个正大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的职工?我联想到自己的出差——因为差旅中总是充满种种不可测的意外——他是否也是跟我一样,只是出差到重庆,但是遇到了打劫?或被摸包贼从背后打昏了头将随身的钱物拿走,以至神智不清?总之,我觉得,他并不像乞丐或者精神病患者,甚至也不像个流浪汉。

现在,我躺在宾馆把事情又在回忆里梳理了一遍,突然觉得,应该到正大科技发展有限公司打听打听。

这主要归咎于我的想象力,总是过于丰富。我总在想,如果万一这个流浪汉真的是突发精神病?或者因为失去记忆、或是遇到什么变故和遭遇滞留在重庆——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在重庆——的话,假如能联系到他的亲属,说不定可以帮助他回家。有家人照料不至于让他流浪街头,总归也是一件善事。

信息社会就是方便,除了月球大使馆的电话你拿不到,只要在地球上的注册单位,只需要拨通电话信息咨询服务。很快,语音提示就给我一个准确的地址,离东直门较远。但因我的采访约在明天才开始,我想,既然来了,反正没事,不如跑一趟。

北京远比我想象的大得多,终于明白什么是“找不着北”。不过,记者干别的可能不行,但有样天赋——就是特别会寻路,何况可以按图索骥。带上一份北京地图,我从东直门坐地铁到公主坟,然后找到长途汽车站(这个过程花费了我不少时间)换乘一辆通往十三陵的长途汽车,一路颠簸了两个小时,总算在下午前顺利到达十三陵,正大科技就在附近。

这是一个著名的旅游景区,隔着很远,我能瞧见十三陵,还有寺塔,水库很大,波光粼粼,视野非常开阔,水面上泊着几艘豪华游艇——这样的奢侈物,我以前只在电影里见到过。

我顺着坡道走下去,直到水库边上。这里有一间四方的老式园林建筑,在城市里很难见到的,尤其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连四合院都很难见到,居然还有这样一栋古色古香的老建筑,庭院门口有一块显眼的牌子——正大科技发展有限公司;还有另两块牌子竖放在门联的位置:中国游艇建造基地;正大游艇会所。看来都隶属于正大科技公司。

我心里马上就涌起了一阵悔意,有自己让自己上当的感受,这地方一看就是富豪们的休闲会所。看来流浪汉给的地址倒更接近于一个恶作剧!不过,我又给自己下台阶,要不,就是那个流浪汉另有用意?会不会他有亲戚在这里?或者,他曾经在这里打工?……看来还是有很多可能性存在。再说,既然来了,还是得问问。

门卫是位长相威严的老人,张嘴就是傲慢的京片子。他介绍,这间公司是专门造豪华游艇的。这地方也不是谁都能进的,来的都是富豪,这里面的穷人,都至少也有几千万的身价。但是,说来说去他也不认识里面的谁谁谁。还是只能进到里面才能得到答案。

从古色古香的庭院进到里面,景致又变了。迎面又是一个大厅,比酒店的大厅装潢还更时尚,仿佛是在青花里藏着一枚人工钻戒。一位面相、身材都十分姣好的接待员小姐向我走近,躬腰询问,“请问您找谁?”

我心里已给自己打了预防针,不想闹出什么尴尬,先掏出记者证递过去,表明一下自己的身份。

她接到手上看了一眼还给我说,“请问,您有什么事?”

我支吾着说,“是这样,我想打听一个人,看你们公司有没有人认识?”

“请您说。”

“是这样,我想向你打听一下,你们这里是不是有‘秦明这个人?……”

小姐的瞳孔张得大大的,惊诧的表情,仿佛我是从火星来的,这表情我觉察到了,说不出的臊,但隐隐觉得有戏!

“请问您找他吗?”

听她的口气,好像他们公司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于是,我告诉她,“是这样的。我有点事情要找他,我是从外地来的……”

“您想找秦总?”没等我说完,她就笑着打断我,“秦总可不是您想见就见的!”

“噢!”那个流浪汉给我留下的竟然是这间大公司老总的名字,为什么?他们之间难道有什么关系吗?他们会不会是亲戚?要不,也不会无缘无故单单就留下他的地址?我赶忙要求她,“能不能让我见见秦总?我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他。”

她无视我说的“重要”,无奈地耸肩:“对不起,我们秦总很忙。没有预约的话,我们也无能为力。”

我们的谈话在这里形成了僵局。我也不可能跟这位前台小姐说,我在重庆见到了一个流浪汉?说他衣不蔽体在重庆流浪?说他可能精神不正常?还说他曾经差点中暑死掉?或者说,他可能是你们秦总的亲戚,是他留下这个地址和名字,让我有事来找他?

我在沙发上耗着,漂亮端庄的前台小姐倒是并不计较我的存在。并且很礼貌地跟我聊点别的什么,比如,我也迂回宛转向她打听,公司每年制造多少艘游艇?跟国外的哪个游艇制造商联营?他们的游艇为哪些人订做?为什么他们会有培训游艇驾驶的资格?究竟是哪些富豪在这里学习驾驶?……这并不怪我,只能算我的职业本能,这些不经意的谈话,往往可能就蕴藏着一些很劲爆的新闻——当然,也的确有一些,我后来也把其中的一部分内容写成了新闻稿件,但这与本故事无关,所以,不提也罢。

看到时间不早了,我还得赶几个小时的车回宾馆,准备明天的采访功课。临走前,我忍不住告诉她,最近几天我都在北京出差,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帮我跟秦总预约一个时间,或者是把他的电话提供给我。

“我看……很不巧。”前台小姐很遗憾地说,“我们秦总度假去了。”

“噢,度假?多少天?”

“一般来说,至少是30天吧……”她仔细地回想着,“有时候时间更长。”

噢!我很沮丧,三天——最多四天,我就得返回重庆,看来想等到这位秦总回来是不可能的了。于是我保存最后一个希望,“那你能够联系上他吗?”

“那可不好意思,秦总度假这段期间,没有人找得到他。他也不跟任何人联系。这是他的习惯。”

“没人联系到他?”

“没人!”她很肯定,“就连我们秦总的夫人也不知道。”

“噢,去哪了呢?”我突然来了兴趣,“你们秦总一般都喜欢去哪里玩?”

她忽地就笑了,似乎我这个问题有点多余。“我们秦总平常什么也不玩儿,没那个爱好,每天光公司的事都够他累到天亮了。”

“嘿,你猜——他去哪度假去了?”

犹豫之后,她悄声说,“其实,我们全公司的人都在猜——猜他究竟去什么地方好玩儿去了。”

喔,我突然有种非常特别的感觉,很想见见他的真容——哪怕是照片。不知道是不是聊天时我的某些恭维赢得了她的好感。这个要求倒是很顺利地得到了满足。

“这倒不是问题。”她嫣然一笑,领着我经过一道走廊,在尽头处有间豁然开朗的房间,很高档,布置也很有品位——除了最里面的墙壁,三面都是落地玻璃窗,可以从多个角度看到水库——这是他们公司的会客室,一排玻璃展览柜台里摆放着各色的游艇模型,墙壁上挂有一些会议照片,其中一些很眼熟,甚至还有级别很高的人物,就在他们之间——她指着其中一个人说,这就是我们秦总。

这位秦总很眼熟,虽然表情严肃,西装革履,神情不凡,不就是我见到的那个流浪汉吗?尤其是那双眼睛,同样有那种相似的密度。

我的脑子嗡地响了一声,像是被钉锤狠敲了一下,似乎体内有个东西闷声坍塌了。

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小姐示意,“您请问。”

“你们秦总有没有孪生兄弟?”

“他好像有一个姐姐,但没有什么兄弟。”小姐非常诧异,“您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是啊,我怎么会去问那么奇怪的一个问题呢?不过,这就是我想讲给你们听的那件事儿,兴许对您没有任何的意义。甚至包括这个故事,也没有通常意义的一个结局。因为出差回来后,我没有尝试去联络他。汹涌的工作和纷繁的人际关系,很快就把我淹没掉了。最忙碌的时候,我连说梦话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但说实话,在从北京返回的旅程上,我的确特别好奇,对他。说起来,你或许就遇见过他。经过解放碑斑斓的街道,光鲜的霓虹灯招牌,十字路口的铜人雕像……的时候,也许,他就在那里,在好吃街的垃圾桶旁边,在大都会的光洁的台阶上,在人声鼎沸的人群深处,顶着鬃沙的头发,赤裸裸的,猿人一般笑眯眯地,蹲在那里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你——你却永远也不会注意到他。

我一直没有联系,毕竟这涉及到别人的权利,是他的秘密。但如今,这个秘密,也开始长在我的心里,而且仿佛越来越茂盛。偶尔在半夜醒来,居然突然就想到他——就像刚刚做完的一个梦。慢慢地,我也分不清我跟他的界限了。

稻草人

“你好,我是稻草人。”这是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尹小安说的话。

那是小安第一次去夜色酒吧。他是这里的钢琴师,身材修挺,手指细长,忧郁而又风度——以上这些信息,都是密友张芳提供的。张芳昨夜跟他去了宾馆。小安觉得这没什么好指责的,张芳前不久离婚了,用她的话说就是,终于重新获得了性自由的权利。

幽暗的酒吧里全是酒精和烟草的味道,少不了情色的喧嚣,迷离的眼神,包括台上的“交友推荐卡”和电子屏幕上滴答走动的“寻爱短信”都令尹小安深感不适。她既不适应此地的氛围,更不习惯如此直接的求偶方式,直觉告诉她,来这里的人似乎都是朝着性来的。

小安在酒吧里像个异类,当然,也没人去注意她。而她也尽量目不斜视,专心看他演奏——他侧对着她们,在台上弹奏一曲“伤心酒吧之歌”。这支乐曲,很早前小安就听过CD,但现场听演奏尚是第一次。这位男子的表情漫不经心,动作也并不十分投入。大概与乱哄哄的气氛有关。大部分的人都在碰杯,抽烟,张望,聊天、打探,发送信息以及在台上的红色卡片上写着情话,侍者们穿着白色的上衣和黑色的长裤愉快地穿梭,仿佛在世界尽头遨游。

他的确吸引了小安,这个男人弹琴时,有一种超脱俗世的神情,乐声里有一股奇妙的平静——甚至是冷静,小安啜饮着啤酒瞟了一眼四周——“整个酒吧里的听众仿佛只剩我一个人,噢,还有痴情的张芳。”她想,在这支音乐里打个盹倒是不错的主意。

乐曲停止的时候,他径直走向她们。小安看到——张芳妩媚地目视着他,仿佛已经醉了。

“你好,我是稻草人。”他走过来,却不是跟张芳打招呼,而是对她说,“谢谢你的倾听。”

稻草人?这是你在这个圈子里的暗号吗?但小安根本不会去问。那晚,小安无可奈何地看着张芳迅速把自己喝醉。这是她早就预谋好的,要趁醉跟他一同回家——不是宾馆,是去他家。

他却冷冷地拒绝,“这不可能的。”

张芳俯在桌面上抽泣。

虽然小安是局外人,但也忍不住替她质问:“为什么不可能?你们昨天不是还在一起吗?再说,她是真喜欢你,我了解她,我看得出来。”

“但是——”他微微笑道,“你不了解这地方,也不了解这里的人,”——他环顾四周,“也不了解这里的规则。”

什么狗屁规则。小安的确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气得说不出话,不喜欢,就不要带她上床。她像姐姐一样搀着张芳,愤然离去。

几天之后,张芳来找她,又欢欢喜喜的了。小安指着她的胸前问,这么快就痊愈了?她却一副诧异的表情,什么伤?

小安一阵没好气,那个男人呀。你这么快就忘了。

噢,你说这个呀。张芳搂着她,说我当时是不懂规矩,所以才出丑了。但是现在,她转了个身做了个妖媚的姿势,比先前快活得多了。

什么呀。她糊涂了。

“你不知道,夜色酒吧搭配的伴侣只有一次机会,也就是说,那里的男女只允许有一次,这是为了保障不产生多余的感情。“她低声说,”其实你也应该学我——每天都会找到不同的快乐,你想,每天都有一段新的感情,一次崭新的性体验——虽然不一定每次都是成功的或是愉快的,但总归是有希望的,不是吗?”

她的奇谈怪论让小安吓了一大跳,突然想到那个“稻草人”,感觉这一切变化与他有关系。但,只要她愉快就好。

礼拜天,小安舒适地睡到自然醒,就听到手机铃声——是条信息:能不能请你吃午饭?

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她没回,也没这个习惯。

但一会,顽强的信息又来了:你一定记得我的,我是稻草人。

稻草人?她在脑子里搜索,很快就把他的样子给搜出来了。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没去理会。但紧跟着,电话响了。她接了,话筒里的声音,还是他——“你找我干吗。”

“想跟你聊聊。”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央求,“是这样的,其实我有事情需要你的帮助。”

小安犹豫了数秒,答应了他。

半小时后,小安到住处附近的茶楼,这里也兼营餐饮,而且安静,每个桌上的人说话都是悄然的,似乎空间里覆盖了一层无形的隔膜,很符合她的习惯。

他已经坐在靠窗的一间位置上了,站起扬着笑脸向她招手。

“你还有什么事,是需要我帮忙的?”她故意冷冷地说,“我只是一个小职员。”

“只是想找你聊聊。”他不在意这样的讥讽。

她忍不住还是警告他,“我可不是你每天抱回家的那种女人。”

他顿时就笑了。

小安发现自己的许多判断都是错的。例如,本以为他是职业酒吧钢琴手,但他却是不折不扣的城市精英,一间国际贸易投资咨询公司的总经理。原以为他是个轻浮的男人,但他相当的稳重,而且绅士。她还知道了,原来夜色酒吧那些孤男寡女,大都有着不俗的职业背景。

“你们为什么都喜欢那地方呢?”她实在不理解。

“这就是你跟我们的差别。你表面上很时尚。但骨子却含蓄守旧。我们那类人……却没有羞怯感。如果我们看上自己的目标,就会直接而主动,这是我们的一种习惯,也可以说是一种惯性。”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也许是快感——但我觉得,是取暖。”

“取暖?”

“是的。虽然我们有被羡慕的职业,但我们恐惧的事物很多。比如压力,孤独,怕衰老,怕被抛弃,怕麻烦……太多了。”

的确,小安觉得自己可以帮助他,他需要一个像她这样认真的听众——就像第一晚那样,能认真凝听他演奏的人。尽管他受人注视,被女人追逐,但似乎并没人这样认真地倾听他的心声。而且,让小安的虚荣心满足的是,在她面前,他所有的桀骜都不见了,相反,他是一个需要安抚的受伤的家伙,像个……孤独的孩子。

他们真的成了一对朋友,很奇异。

偶尔,他会接她下班。在电话里聊天或是共进晚餐。有时候,小安也疑惑,一个花花公子,一个坚定不移的惟一主义者,是怎么成为一对朋友的?

见面时,他们也争论。这完全是一种观念的对决。有次,他说做爱本是个中性的词汇,但在中国,就强行加上了许多感情的色彩,这对做爱本身是不公平的。

是吗?小安不免要讥讽或是反驳:那么,无论在哪里,还是哪个对象——你们的第一次,永远都会是你们的最后一次喽。

但是,她也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好像只是一个听众,仅仅只是一个听众,跟他总有一段距离,无法突破,也无法越过。

有时候,他突然会很空虚。打来电话给她,“每晚与不同的人做爱,与每晚跟同一个人做爱,又有什么实际的区别呢?”

这种迷惘是好的信息,至少,小安是这样认为的。

有一天,他又喝醉了,给小安打电话。

“……我总是在想你,但一想到你,我的身体就会疼痛。这就是我们之间的鸿沟,也是我的缺陷。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从没有想到能喜欢一个人这么长时间,但是,我们没法深入下去……因为,我的感情不能持续。

“……你的爱情或许是从性开始真正形成的,而我的感情却以性为结束点——就像一些动物和植物的生命,成熟得非常快,但结束得也异常快捷。

“你知道蝉吧?它的生命只有一天,所以它必须不停歇地叫嚷。

“还有桃花,开得那么鲜艳,但花期却只有几个小时……你还记得我对张芳说的规则吗?这就是……

他含糊的酒话,让小安的心一阵绞痛。因为无法详知他的痛苦根源,但他的痛苦像一股飓风,从话筒的小孔里涌入她的心孔。她无法让自己仅仅只是做一个听众,她想帮助他——或者,给自己一个解脱。

难道,这不算是爱情吗?如果这是爱情,难道不能像所有的恋人那样维持并发展下去吗?小安想,这些问题,应该是有可能解决的。

经过几晚思考,小安想到了一个办法。

她迅速在单位申请到了年假——决心带着他离开都市、离开夜色、离开一打一打让人迷醉的芝华士,去南山上过一个礼拜。她很乐观,也许不需要那么长时间,三天就够搞定一切——只有两个人,不要车,选择班车去,到了山上,不去宾馆、不到农家乐,在森林里住一晚。

他并不问小安要为什么,以及要做什么,但照例尊重她的建议。

他们两个人,像真正的背包族那样,乘公共汽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到达南山腰间。下车后,一人背一个大大的旅行包——里面装满了这几天的必用品和食物。

避开公路,往僻静的小路上出发。大约艰难地走了将近四个小时,才气喘吁吁地到了山顶。这上面有一大块密不透风的树林,有的树木必须要用两个人联手,才能合抱得下。开阔地区的风很大,但树林里,风是轻柔的,接近黄昏的阳光是金黄色的,星星点点地从头顶的树叶里泄露下来,打在他们的牛仔裤和白衬衣上,有点魔幻。

他们疲累的躺在一起,也不想说话,耳边只有风声、树叶的瑟瑟声,昆虫的鸣叫声以及稍微显得急促的呼吸。

醒来的时候,小安意识到已经是夜晚了,夜色在眼前流泻,它们的速度很快,在这个寂静无人的山顶。

他坐在她身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见她坐起来,他轻柔地说,醒啦?

唔,小安这才发现自己便意很急,上山之前,什么事情都想到了,就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似乎料到她的难处,笑着指向左侧的方向,说去那边吧。

噢,那边已经搭好了一个简易帐篷。真是个细心的男人,一股温馨涌上小安的心头。她过去蹲到帐篷后面方便,感觉稍微舒服了点,但尽量让自己方便的声音更为细微一些。

一个温情、注重礼仪而且能力优秀的人,为何却不能持续地爱上一个固定的对象呢?她一边想着——不过,我们在这里还有六天呢。

当小安返回的时候,他对小安笑,很直白的说,“想到你在帐篷后面小便,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想象了。”

“啊!这就是你们的手段吧?什么事情都能把话题往那上面扯。”小安不免有些愠恼,但不得不承认,这种男人说起这方面的话题,总有能力让对象不至于反感。

“那倒是,”他坦然地承认道,“但是你这样实际不也构成了一种引诱吗?事实上,对于男人来说,女人本身就是一种诱惑。”

是吗?她愣住了。

“当然。一个性感的女人出现在街头,让很多男人升发欲望,这是肯定的。但是,那个女人未必清楚,自己已经性诱惑了许多男人。对于大部分的女人来说,这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

他的论断让人惊讶,但细想却又是合理的。

他将旅行包里的罐头、啤酒和包装食品逐一拿出来,轻声说,饿了吧,现在可以开饭了。

喝完所有的啤酒后,小安躺下来,望着上方闪闪波动的星群,有一种心满意足的眩晕。

小安说,嗳,我有个疑问。

你说吧,他旋即躺下来,在她身旁。

你说如果我们今晚做了那个——你知道的——你猜结果还会是那样吗?

我也不知道。他说,你想尝试吗?

嗯。她鼓起勇气说,我想知道。

愈来愈冷了,草丛里的虫豸声音十分响亮。虽然隔着衣服,还是有蚂蚁爬进了衣服下面。他们几乎是同声说道,去帐篷吧?意外的默契令她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

他进到帐篷打开了夜视灯,铺好被子,回头告诉她,可以进来了。

这一刻,对小安而言是个预先的埋设。她所有的谋划,行为,都是为了顺利地进入到这个时刻。应该说,事情比她想象得更顺利,更有气氛,她没有让他看到任何犹豫,迅速地弓身而入。

她躺在他身边,突然感觉到,在两个人的身体之间,仿佛还是有一些不自然的东西,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来。

他的确是善解人意的男人,枕开手臂,温柔地看着她。她便顺从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几分钟后,他突然说,你的心跳得好快。

你感觉到了?他的手指滑过小安脸庞的时候,她就像一只傻傻的鸬鹚被电流击中——身体迅速地起了反应。

她不禁将脸侧在他的胸口,突然记起见第一面时的情景。调皮地说,“你好啊,稻草人。”

他的脸上又浮现出她最初见到他时的那种笑,他拉住她的手按在他的左胸,说你摸摸。

小安把手放在上面,却感受不到脉动。怎么回事?她很诧异。

他笑了,伸出手腕看了看表,说你再耐心一点。

于是她重新将耳贴在他的心脏部位倾听。过了很久,才终于听到一下弹簧式的心跳声。但是,马上那个声音就消失了,似乎被一根弹簧送到了上空很远的地方。

听到了?他说。

她迷惘地问,怎么好像只有一声,就没有了?

“这就对了——也是我们不同的地方。我一天只有一次心跳,准确地说,只有零点时才会心跳。就是说,心跳的频率是12小时一秒。”慢慢地,他脸上又浮现她熟悉的痛苦表情。“这就是夜色酒吧的规则——只要双方允可,你可以每晚跟陌生人配对,但只能拥有一个夜晚。但当你接受了规则,就无法持续爱同一个人,慢慢地,你会发现,你已丧失了持续爱某个人的能力,而情感的心跳也只剩下一次,爱,就像动物的本能。……所以,我们是不可能恒久地在一起的——虽然,你身上有着持久的热情,我也很爱你,爱你的天真烂漫。我知道你约我上山的目的,在我跟你做爱后,无法下山,得在山上继续呆着——但”,他悲哀地看着她,迟缓地说,“我不能,我恐惧,只要我们不做爱,爱情就能持续下去……”

一瞬间,小安感觉自己的皮肤被割开一样,一股沸腾的血液哗哗的涌出体内。一阵无端的羞辱和败落感充斥在胸口,但内心却依旧矛盾地期待他能靠近安慰……抚摸。但是,只有沉默,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那晚上,他们再没说话。

后来,她侧身听到了动静——他轻轻出到帐篷外,点燃烟,风声和昆虫的叫声无休止地撞击着她蜷曲的身躯。

醒来的时候,他不在山上了。帐篷外的草丛里留下一大堆烟蒂,他竟然什么话也没留,就一个人下山了,把她丢在了山上。

他们没再见过面,也没通电话,小安的手机上,他的号码被删除了。

她很努力地抗拒着——尽量不去想他。那几天,她跟张芳见面也少。但是从电话里的内容来看,她一直都很快活。小安问过她两个问题。一是,你是不是已经变成了空心人——像稻草人那样?第二个问题,严格地说,也不是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生命还很漫长,你会老的。

关于第一个问题,她默然,小安把这归纳为一种承认。至于第二个问题,她还没等小安说完就先回答了:以后的事情不用去管它,至少我现在很好,比以往什么时候都好。她说,我们是好朋友,但是我们的生活方式有着各自的方向,不是吗?

的确是。她只有默认这些现实。而且也默认了他的消失。

但是,她忍不住还是想问,“你,你真的觉得快乐吗?”

张芳嘻嘻坏笑,“你想知道?”

一年半过去了。这一年半,小安过得比以往都要匆忙。

圣诞节的前夜,小安意外地收到一份快递的礼物,邮件上没有留下地址,她好奇地拆开来看,是一张唱片和一幅尺寸三十寸立方的画。

这是一幅水粉画。画面上是一个接近云端的山巅平地,背景是密密的伸向天际的树林,画面上显示出了时间,是在天刚刚亮过。近景是一个低低的帐篷,一个熟睡的女孩躺在里面,帐篷外是一个孤独的稻草人,伫立在倾斜的风中。

小安将唱片包装拆开,放进机器里,钢琴的声响荡漾在整个房间。这曲子很熟悉——每个酒吧几乎都弹奏过,那首著名的“伤心酒吧之歌”。

在舒缓的乐曲里,门铃响了。她拉开门,失踪一年多的他鬼魅般站立在门口,她下意识惊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看着他——眼里装满了怜悯和情意,突然张开宽大的手臂,将她抱起调皮地说,“我回来了。我来找丢失的东西,好像我的心留你在这里了。”

可是,她轻轻挣脱出怀抱,仰视着他——她在他的瞳孔里,似乎看见了曾经的那个自己——她温柔地、充满歉意地招呼道,“你好,我是稻草人。”

失窃的房子

“我的房子不见了……”我结结巴巴,不连贯地倾诉完,一个年轻的警察不耐烦地撕了张表格给我。“先填,把所有的情况都填上去。然后填上你的户籍、地址、住宅电话,回去——等消息。”

可是我到哪里去等消息?我的原户籍撤消了,就等着上新户籍,就在这期间房子丢了。但小警察不同我争论,开始敷衍我,“没户口怎么受理?先回去,开个证明再来。”

“什么证明?”

“居委会证明、小区物管证明、单位证明……”他又不耐烦了,手指点了一下我身后——“都行的!下一个——你有什么案子要报?”

我刚买的新房不见了。

今天早上,跟往常一样,我从公司干了个通宵回家,经过花卉园,人工湖、零星的川菜馆,拐进一条栽满法国梧桐的巷道——香起来蛮不讲理——就到了我的小区。

房子不大。合同上的使用面积写着77,9平方米,还有15个平方的室外阳台。房子的钥匙我早拿到了,但装修还是三个月前的事。

三个月前,未婚妻在老家打电话来说她预备结束那边的工作过来。于是我才开始装修。我租住在渝东区,离公司有一小时的车程;新房子买在渝北区,到单位或是到我童家桥也是一个小时。我有时会在公共汽车上想起这个数据上的默契——不知究竟有什么暗示。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是几个数据刚好碰到了一起。就像几个陌不相识的老乡突然在汹涌的城市拐角,猛然遇见了,又擦身而过,毫无意义。

再说我浪费的这点时间不算什么。北京有个朋友告诉我,他每天清晨六点不到起床从通县赶往市区,等到单位是11点半,刚好赶上吃午饭,午饭吃完待个两小时,马上就又往回赶。比起他来我算幸运多了。

装修竣工的那晚,我站在房间里极力想象未婚妻在看到新房后表情。不说幸福,起码也会有我一样的满足感吧?这也大概就是我们目前能拥有的一切了。

但是,当我进小区,来到20栋,掏出钥匙准备进门的时候,才发现房子不见了。我沿着楼道一遍遍找,其他的单元都在,电梯也在,但就是没有20-1-1这个标牌。不仅它不见了,连房门也没有了,包括出门前我弃置在门口的垃圾袋,还有出门前扔下的一个烟蒂也消失了,一切痕迹仿佛都在表明,这个单元根本就没在世界上存在过。

楼道窗子外,能够看到小区的围墙上一条醒目的白色标语:有困难,找警察。

于是我就去派出所。但是警察要证明,我只有再回到小区,去开那个证明。经过20栋时,我想到了打过几次交道的小卖部店主,其他的邻居们我不认识。女主人正在择水果,男主人在搬运啤酒。我问道,“不好意思,请问你们看到我的房子了吗?”他们忙得根本没听到我问的话。于是我重复了一次。他们全都停下手里的活,女人惶惑地摆着手:啊!跟我们没关系!

我知道。我跟他们解释,我只是想打听一下,你们有没有看见什么……比如,是谁干的?

他们丢下手上的活,仓皇离开小卖部。倒似乎我是来打劫的。

毫无线索,我只得去找物管。

物管小姐听完事情经过,说这样吧。我们先去调查,但是之前请你配合一下,把你的购房合同、身份证……凡是跟房子相关的材料就交上来,我们先核对事件的真实性再说。如果事件属实,我会跟上级汇报,领导会专项来研究你的情况。

但是,但是我的所有证件、合同都放在房子里啊。问题是,现在是房子都不在了,我说。

她对顾客的愤怒毫不在意,应该是习惯了,在小区的局域网上,我看到许多投诉,但是,那些帖子不会在上面呆太久,很快就被管理员删除。只剩下那些如诗如画的景观图和飘逸的广告词。她满脸笑容说,你最好回去睡一觉,醒来的时候说不定房子就回来了。

把我当傻子呀!房子都没了,到哪里困觉?

我想到了售楼经纪陈小姐,她是我房子的经办人,应该能为我作证。老实说,买房子并不是我的主意。何况,拿出这笔资金对我来说是很吃力的。再说,我一直觉得租房是最方便的。买了房子那就只能像个人质一样被牢牢地绑在那里了。而租房子呢,可以随心所欲,想到什么地方都行。想住什么样的房子也行。多好。

住房不就是一个驿站吗?有必要专门买下一个驿站并花费那么大精力、钱财去装饰吗?当然,这道理讲不通的。准老婆的意愿是,眼下房价看涨,再不买就亏了。为了这东西她不惜留在相隔遥远的区县老家,干些城里人瞧不上眼的脏活——养鸡,换个时尚的新说法,就是绿色养殖。她表示,哪怕再干几年也无所谓,这也是为将来作打算。“但是,首要是把房子拿下。没有房子,怎么结婚?”她多少有点斩钉截铁的意思。

我第一次看了个小区就被骂了一通。她的意见也很对,房子好不好,关键是看性价比和居住环境。

当我转到这个小区时,她的两个提示在这里都具备。绿化特别好,窗子外面都是草坪,苍松和栀子花树,香得很。最主要的还是,这里的价格比市区低上一千多。

我几乎没有考虑,就跟陈小姐达成了口头协议。我对房子这事一窍不通,几乎是陈小姐在帮我做决定。她说,小户型就只剩下一间了。我以为就是只有这间。她说我对客户最好了,然后就拨拉计算器,说给我9,9折。

我回去之后,陈小姐每天一通电话,跟我嘘寒问暖,甚至有次,我无意中说起一个亲戚想找工作,她都满口应承下来。她这人太好。当她拿着合同摸到我租住的地方,我抑制不住感动把购房合同给签了。

但是,打这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陈小姐。也知道邻居们买房都是9,7折,这小区的房子还空着许多呢。我的房子靠近公路,半夜才能清晰地听到汽车的尖叫。

其实我倒不怪她,我现在就很需要她。不然,谁相信我丢了房子呢。我得请她来看看究竟。进到大厅我一眼就见到陈小姐,在售楼部里刷指甲油。很仔细的样子,让我甚至不敢轻易去打断她。

——陈小姐,我的房子不见了。我想请你帮我做个证明。

——你的房子不见了找我干吗?我是卖房子的,又不是找房子的。

——你就不能为我做个证明吗?证明我在你手上买过房子。

——我凭什么为你作证?再说,我根本不记得你在我手上买过房子。

——你不记得我了?你不姓陈吗?

傻瓜都知道我的名字。她用嘴努了一下门口的玻璃窗,我的名字、照片就贴在上面。

我说:你不是还去过我家吗?童家桥,你是下午五点到的,拿着合同让我签的,我还给你了五千块钱的订金,你给我亲戚介绍工作——虽然没成,你怎么可能不记得了呢?

她诧异地:啊!不可能吧。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你。你在我们这里买过房子?但是,你有证明吗?

我说的都是事实,难道还不是证明?

你说事实就是事实了?我还说我在你手上买了房子呢。我还说我在龙湖买了别墅呢,谁信呢?

我彻底失去了主见,绝望透顶。但很不甘心,房子明明昨天都在的。晚上,去加班前它还一直跟我在一起。

手机突然响了。未来老婆打来的,她说养鸡场有一个礼拜的轮休。“明天我过来看你。”

“是想来看房子吧?”我心想,但不至于说出来。

她没发觉我的情绪有变化,兀自地在那边说,主要是交代——床上用品购置齐全了没有、窗帘装上没有,保险套也该买一盒……“记好啦!”

她满足地挂了电话。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一边思考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还有什么是我没想到的。

经过一间肯德基的时候,鸡肉的香味在附近飘来飘去。我意识到已经一整天没吃了。饥饿感马上清晰起来,胃也开始难受地蠕动。

我赶紧走进一间快餐店,点了一份排骨饭就往座位上走。

可是没有空缺的位置,我端着托盘,四顾茫然,像一个傻瓜一样。

这时,一只手轻轻拉了下我的衣角。我低头看,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细小的脸庞,眼珠却是湖蓝色。她穿件黄色的制服——但看不出是什么职业。

她朝边上挪动了一下说,我们可以挤挤。

我顺从地坐到她的身旁,她虽然尽量避过去,但空间实在太小,我们挨得很紧。

她在吃一份肉丝面。挑起面的时候,很仔细的、小心翼翼的样子。似乎不是在吃面而是某种精确化的艺术。

看着我惊愕的表情,她扑哧笑了。你吃你的,别看我。

喔,我赶忙抽出筷子。

嗳,你有心事?怎么吃饭有一搭没一搭的。吃到中途,她突然问我。

我进门之前的确是很有食欲的,但当饭放在面前,却突然发现食欲消失了,好像有什么力量把它们从我的体内拿走了一般,现在,我的胃很安静,安静得没有一点欲望。吃不进去。我说,也不知什么原因,本来是很想吃的。

她仰起头看着我,“你肯定是出事儿了?”想了想,她肯定地说,“你丢东西了吧?”

你怎么猜到的?我觉得很奇异。

“爱人丢了?”她很调皮。

我无心开玩笑。“你一定不信的——”停顿后终于说出来,“我的房子不见了。”

她放下筷子,“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只要是东西都有可能丢——何况是房子,它又迟钝,又憨苯,又没有心眼,如果有人要偷,再容易不过了。”

漫长的一天,那么多人敷衍我,搪塞我,但一个陌生的女孩竟然能信任我。我不禁愣声说:谢谢。

“先别谢我了。”她调皮地笑着。“说不定,我还真能帮你找到房子呢?这样吧,我还有一点时间就下班了,要不,你等等我?”

我没有理由不赞成这个建议。何况我现在也无事可干,正好。看她自信的语气,说不定还真有什么办法呢。

“我叫蔚然,”走出快餐店,她自我介绍,“你呢?”

“叫我高明吧。”我烦恼地说,“其实我全身上下没有哪一点是高明的。”

原来蔚然的工作是发送传单,她站在地铁的出站口,满脸笑容地向每个过路的人散发她的传单。

我就蹲在旁边花坛的沿上,默默地抽烟。

突然,电话又响了。我掏出来看,是老板的。我不想接,任凭它在手里响动。

来电很顽强,一直拨打,直到那种愤怒从我的耳边退却。

等了两个小时,快十点了,蔚然终于散完了手里的传单。笑眯眯地走向我问,刚才电话一直响,怎么不接?

我告诉她是我的老板,她就笑,“你惨了。房子没了,估计连工作也快保不住了。但——变得一无所有也许就是一种解脱,也说不定呢?”

她的话让我想了半天,似乎就是这个道理。如果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房子再也找不回来,被老板解雇,老婆理所当然地会离开我——那样,我只剩下一个人,再也不必为房子、为工作、为没有希望的存款揪心。

我这样想,居然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

蔚然领着我去见她的一个朋友。她说,兴许可能打听到什么。

我没有意识地跟着她到了一栋大厦前,很大的霓虹灯在楼顶闪烁,“阳光城”三个字就差不多有十多米高,我想,这么大的面积,未免太浪费了。如果可能,几乎能改造成两个透明的两居室了——住在里面想必感觉不错。

我们进到大厦,她摁了向下的电梯。到了地下五层的时候,电梯停了。这里是一堆公寓式的办公室——她熟练地沿着左边走,一直到“都市救助所”的门前停下。

她侧身说,这就是我为之工作的地方。

我走近时发现门上挂着一张图片,是一个痛苦而迷惘的面部表情特写。这个表情我非常熟悉,但一下子却又记不起具体在哪见过。

这可以说是一个最简陋的办公室。除了一张办公桌、一个橱柜,再无其他设施。幸好座椅尚够,我坐下,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有点像日本电影导演黑泽明,眼睛有点狠——正透过眼镜片打量我。

蔚然双方介绍过后,他示意我具体讲讲房子失踪的细节。

于是我从早上发现的那刻起讲述给他听。他很有礼貌地倾听。沉默了一会,说你如果没有上保险就难办了。然后他补充道:我不是指养老保险,而是房产保险——具体地说,买完房产之后,应该及时到房屋保险机构交纳一笔头期费用,办理房屋公证,然后领取一份保险合同,以后,按月交费就是。他补充说,类似于月供那样,但也有所不同,保险费用是根据你房子的地理位置、面积等估算年费。

“啊!我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多手续要办……”没等我说完,他就笑了,“哈,你以为呀,买了房子就万事大吉了,就是你的啦?如果是这样——”他指着窗外,“就不会有那么多流浪汉和租赁户喽!”

“黑泽明”的语气有点惋惜,但也有一些责备,“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太没有经验了。告诉你吧,像你这样丢掉房子的,多着呢。尤其是小户型——你是小户型吧?——这两年在黑市上很是热销,供不应求啊。”

“那——我该怎么办呢?”他的话,让我的心更沉了。

蔚然也问,“难道就没有办法找到房子吗?”

他说,办法?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只有麻烦你带他去地下市场看看,也许有收获。

地下市场?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词。

蔚然似乎领悟了,带着我离开。他还在办公室里追喊着,“小伙子,再买房子要多长一个心眼。”

我们站在步行街上,都市的夜晚比白昼更为绚丽——似乎它们就是为了此刻而存在,而白昼只是为了显示它们的存在而出现的衬托物。

“我知道地下市场,但只有明天带你去看了——”她突然说,然后抬腕看了下表,“现在这个时间,已经收季了。”

明天?从清早到现在,我还未想过“明天”。

明天是什么?是老板拉长的石板一般的脸色,是无影无踪的房子,是不可预知的危险……

看到我沉默的表情。她似乎想到什么,故意扬起笑脸说,你今晚肯定是没有地方睡觉的了。不如去我家将就一下吧?

呃,这倒是个好主意。总之,我就是这么一个没有主意的人——老婆就经常这样跟我吵架。我习惯性地客套起来,“将就?不敢当……”

“嘿嘿,去了你就知道,是真的将就。不是跟你客套呢。”她又鬼灵精怪地笑起来。

“不要再想了。”不知是为安慰我还是她胸有成竹,“先好好睡一觉,我保管明天就有消息!”似乎为了证明这句话的有效性,她还刻意地挥了下手表示肯定。

“刚才我们去的救助所,你很熟?”我终于忍不住道出自己的疑问。

“噢。你说救助所呀?那是一个公益性的组织,但也不是全免费的。得看什么情况,救助所也不是全能的。”她告诉我,她也是其中的一个义工。没有薪水可领,所以,她就四出打零工,解决自己的日常生活费用。

“那么,到底救助什么呢?”我继续问。

“也没有什么绝对的项目,设立这样的组织,主要是为了帮助城市里的难民——”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脏部分,“找回自己。”

“找自己?”我十分迷惑。

“你难道没发觉,这城市越来越程式化了,人越来越像机器,或者像机器里的一颗螺丝?走着走着,人就容易走失。有的人,把自己的爱人遗失了,有的呢,是把家丢了,还有的呢,干脆是把自己弄丢了。像你这样,仅仅只是丢了个房子,还算好的了。”她慨叹道,“好像人越来越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但越是这样,就越多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

我认真地听着,仿佛听出一些头绪。

从阳光城坐公共汽车走了很远,我们在郊区下站,又步行三十分钟左右,蔚然领着我进到了城南的南陀寺——不是从大门,而是从一个围墙后面的竹栅栏里进入的。这个栅栏其实只是搭上的,用手一扳就显现一个围墙缺口:是个土坡,从痕迹来看,似乎是常常有人走的。而且这地方很隐蔽,离大门很远,靠近农田,要过来也只有一道细窄的田埂。一般游客是不会知道的。

她解释说,因为从大门进是要收取门票的,而且价格不低。何况,这么晚了,大门差不多也都关闭了。

但我仍然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去你家吗?怎么到寺庙里来了?

她浮出微笑,这就是我住的地方呀。然后竖起手指示意我噤声,领着我在夜色里行走。

我沉默地跟着她,先是经过一个塔顶建筑——原来是一间公共厕所,然后走上一条大道,但很快就拐进侧面的一条林荫小道,辨不清方向,但是一段很长的下坡路,路边栽满了高大的楝树和松树,有风吹过的时候,树林就显露出深邃的一面,似乎在讲话,又似乎什么都没说,只是我的心在动。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们下到了一个湖边,地面用水泥糊得很平整,远看像一面椭圆型的大镜子,湖水的反光几乎被它全部吃掉,反而显不出色彩。倒是水泥地上,幽幽地泛着白色的回光。

地面上有一圈类似于露天剧场一样的坡型的梯坎,还有几张石头凳椅。我们一屁股就坐了下来。

这里离寺庙的主建筑已经很远了。蔚然吐了口气,说,现在可以说话了。

你每天都在这里睡觉?我很愕然。

是呀。这地方不好吗?她反问。

那倒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这地方是寺庙,感觉总是怪怪的。

其实,住在哪里还不是住在夜里。就像一个理由一样,何必为自己找许多个理由呢。房子,不也是编造出来的理由吗?

要不——她想了想说,你如果在露天里不习惯,我们到洞里去?

随便。我回答。

于是,她将我带到湖对面去,那里是一面竖起来的山峦截面。走近了看,原来还有许多洞口——是防空洞?我问她。

有些是。也不全是。她带着我走到靠里的一个洞口,有木门挡着。她拉开门,弓身进去,我也如法炮制。

原以为里面很大,很曲折。结果大失所望,只是一个小洞而已,刚好容得下身子。

这地方不错吧?她得意地问。

我说,还行,至少可以躲雨。

她不满地说,你嫌弃这地方。

我赶紧道歉,我只是没住过这样的地方,难免有些不适。

她说,不怨你。其实,人住的地方,差不多只需要这点地方,就够了,难道不是吗?

那倒是,我点点头。

这里多自由,没有电器,没有装饰,没有多余的一切东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有丝毫的负担,比房子轻松多了。

她边说边扔给我一条毯子,我铺开后慢慢坐下。情不自禁地从胸前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嗳,我说,你当初为什么要买房子呢?她问。

我从兜里找出烟,递了一支给她,她接下来。我将火点上,才慢慢地告诉她,其实买房子是老婆的主意——不过,就算她不催,我始终也要买的。我们交往了三四年,接下来,结婚只是迟早的事。

“我也大概猜到了——但,这是种惯性思维!”她吐出烟,“这种思维难道不可怕吗?”

“可怕?”我老实回答,从未想过类似的问题——基本上,也没时间去想。剩下的都是拼命工作,然后往银行卡上存钱。

这是一种机械化的生活方式。她又评判道。

不过,比你这样的生活要安全一些吧?我回应道。

安全?那倒也是——关键是,看你怎么理解安全喽。

看来她不容易说通。于是我告诉她,如果没有房子,就意味着你什么都没有,或者你的一切努力将附诸东流——就像我明天即将面对的那样。

“那你们是准备马上结婚喽?”

“是。本来是说好买房子就结婚的。但是她说为了将来考虑,就把婚期推后了几年,在乡下农场再干几年——她是合股制的,总是要散伙的,趁着现在行情不错,坚持几年了。反正结婚只是个过场。”

她的眼睛在暗黑的洞里眨巴,“其实我倒不是没有房子,相反,我的房子还算大,在观音桥附近,地段也好。要说也值不少钱。不过,父母去世后,我不再乐意回到那里。后来,干脆把房子卖了……”

“啊?为什么呢?”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有房放着不住跑到寺庙里栖居。

“主要是,我感觉这房子只是一个祭品吧?……我父母之间几乎是没有感情的,从我记事开始就已分居。据说,他们年轻时谈对象,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结婚,结婚呢,就是为了能分到房子。这——是不是所谓婚姻的真相?”

她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抽烟。

她坐在漆黑的地方,靠着岩石,只有烟雾反而是最清晰的,它们旋转着缓慢上升。很快就融入到头顶的黑暗。我看着她,不知说什么。

一会儿,她向我招手,说过来,我们去洗澡吧?

洗澡?我可真没想到这地方也能洗澡。

她拉着我,从洞里弯着腰出来。此时的月亮已升得很高,天空是浅蓝色,纯净得无比浩淼。

她带我到了湖边的里角,这里有一块类似洗衣石的平坡,也没有丛生的水草和水藻。她悄悄褪下衣裳,只剩紫色的内裤,她的皮肤带着热带的气息,白晳得透明,乳房很丰满。已近秋天,空气里捎带着露气,一阵风吹过,我能感觉到她的皮肤上颗粒在迅速地膨胀、聚集。

她弯着身子涉进湖水,很浅,水只能淹到她的膝盖——她回头望着我,怎么还不下来?

我赶忙脱去衣裳,与她的衣服放在一起。才小心地蹚进水里。她一边往更深的地方划水,一边朝我招手。模样就像一个女妖。

到达湖心的时候,我们只露出鼻子和一双眼睛,将整个身躯都包裹在水下。挨得很近。我能感受到她皮肤的滑腻,她的身体在水下变得不可捉摸。

“我就喜欢这样——自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限制我。”她突然说,“满意吗?

我不知道她的“满意”具体指什么。是指她,还是说对这潭水——她的浴缸感到满意。

无论她指的那种,我都老实地回答说,很好——的确,这个夜晚我从未想象得到——什么房子不房子的。我只想沉浸在这里,哪里都不要离开。

大清早,我被急促的电话吵醒。

是老板的,我能想象如果接通电话的第一句:“不要解释,我没空听你解释,如果十分钟之内还不到公司,你就永远不要来了!”

我看着闪动的电话屏幕,突然又回到了昨天,心情一下迷惘起来。

这时我才发现,她不在洞里。昨晚的事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一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一晚。我的房子丢了,但我跟一个陌生的女孩先是到了一个奇怪的救助站,后来看见了满街背着房子行走的人,然后我们到了南陀寺,在夜色里的湖心里——几乎是一场奇迹般的过程。

但是,清醒后,我也意识到房子失踪的事实。还有手机上的短信——下午三点前到火车站接我。是未婚妻的,她马上就要到了,但房子毫无消息。

我必须得找房子!找我的房子,没有它,我的生活就像一场可怕的矿难——谁也不能把我从废墟里救得出来。

蔚然正在湖边洗脸,她倾着身子,臀部丰满得像月盘一样。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地说,洗洗吧。我带你去找。

上车之后,我发现自己彻底丧失了方向感,那些路在窗子外纷乱地跑着,仿佛只有车里的人才是静止的,我一阵恍惚,又睡着了。

不知道多久。蔚然把我弄醒,我看到了一幕奇异的光景。

车窗外的一个公交站,很多等着上早班的职员们挤进沙丁罐似的车厢,但背对着我们挤公车上的人——几乎是大部分——背上都背着一个房子——只是模型大小,但各自的造型不一样、大小也不一样。

啊!我忍不住又将眼光放到其他地方,也是如此。大部分走在街道上的行人,都背着这个奇怪的模型,看上去很呆滞,但没有人为此而感到不自然。

“这是哪里?”我忍不住吓着了。

“别紧张,这再仔细看看。”她抚摩着我的肩膀。

我再看,街景越来越熟悉,满街奔跑的黄色羚羊出租、麦当劳、金夫人婚纱影楼、海关大楼、宫殿般的法院塔顶……我不由得叫出声,这不就是我们的城市吗?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那就对了。”她满意地笑道,“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

在蔚然的安抚中我总算平静下来,仍然不肯定这就是我生活的城市。那么多背着房子行色匆匆的人,除了世界的喧哗,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叫停了车,从车内钻出去。

一个背负着三房两厅的年轻人从我身旁走过。我赶紧拉住他,问道:你怎么背着房子?

他没好气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从异域来的人,“这有什么稀奇?没有房子才可悲呢?”

说完他就就走了,看样子是赶去上班。蔚然也从车上下来,站在我身边,我问她,难道他们背上这玩意不觉得多余吗?

“昨天前,你不也背着一个房子吗?你觉得多余吗?”她说,“就像你一样,他们也没有意识到身上背负着额外的东西,或者说,他们早就不知不觉习惯了,就像这是与生俱来的。”

“那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我依然迷惑。

“那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观察,也没有心境去关注别人。”她说,“这城市一直都是这样,没有变过。变的只是你自己。”

我不敢再睡觉,车子继续向前面行驶,大约又过了两个小时,我们到了一个市场门口。高大的牌匾上写着:房屋交易市场。尽管还不到上午九点,但还是人流如织,熙熙攘攘。

“其实,这只是一个跳蚤市场。”蔚然轻声说。“不过也不全是二手的货品。很多新盘也拿来这里卖的。你如果要找回你的房子,就多转转——二手的房子里很多都是偷来的。”

我很茫然,这么大型的集市我从不知道,更未来过。

这个市场——准确地说,应当称为一个庞大的市集,其实就是一个露天的区域。

大一点的卖楼商家,在这里搭建了小规格的标准建筑,可以观赏,也可进去亲身感受。

至于那些小贩们,只能用木板搭成长台,将房屋模型放在上面叫卖。

促销小姐们披挂着五颜六色的斜幅,穿梭在汹涌的人流之间。

蔚然提示我说,我们应该到地下市场去。那里全部都是二手房。

原来地下还有一层,我们沿着指示的箭头找到了下去的电动滑梯,不一会就到了里面。

里面这一层的面积比起上面来并不小许多,但看得出来,货品都是别人使用过的。

我们经过一些商铺的时候,看到一些商家颇为神秘地领着客户进到木板或是窗帘布隔离的内间、或是蹲下去拿出一件用盒子装着的房子模型,悄悄让购买的人观看。

看来,我的房子如果被偷,应该也会在这里出售。

于是我提议道:“不如我们现在去报警?”

“没用的。这些案子警察也无能为力。”蔚然摇头说,“这个市场——包括更多市场都是受保护的,也是合理的。况且,你也拿不出任何有效的证据呀。”

“那怎么办?”我很颓丧。

蔚然凝神看着我,“真的想找回房子?昨天在我那里,也没有房子,我看你似乎也住得很愉快呀?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你真找回了房子,就没有昨晚那种自由和愉悦的心情了哟。”她又追问,“果真要找?”

我还未想到这一层。但是那么辛苦——整整近十年辛苦积攒才得到的房子,怎么能轻易放弃?找不回房子,我就彻底的一无所有了。

她从我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说那么好吧。我帮你去咨询一下。

她领着我找到了一间办公室,一个男人出来接待我们。他有着十分精明的面容,眼睛像鹰一样锋利。他的话语也很有力量,似乎拥有绝对的主宰权。

在详细地倾听我述说的全部情况后。他十分傲然地说,我可以帮你,但有条件的。

“什么样的条件?”我的心跳加速,奇怪,也许不是为能找到房子,而是害怕找到。

“按照你的总房款收取百分之十的报酬。”他语速很快。

我在心里算了算,我的房子总房款大约是28万左右。那么,也就是说,如果找到房子,就得支付2万8千元左右,这是笔不少的数目,几乎是我剩下的所有积蓄。

算计后,我问道,你凭什么那么肯定我的房子能找回来?

“很简单。”他的语气干脆利落。“因为你的房子现在就在我们公司手上,你的房子在栖湖小区,你的房子面积是79.9,你的房子是昨天上午六点被盗的,你的门牌号码是20栋1-1……是不是?”

我惶惑,你怎么全知道,难道是你偷……

他摇头:这不关我的事。但是,房子现在在我们公司,由我们代卖——你只需要明白这点就够了。再说,即使告诉你,你也没有办法。他的脸上浮出轻蔑的笑容,这个城市里至少有上百家这样的集团,专门盗用你们这类工薪阶层的房屋。而我们公司是城市里最成功的经纪公司,专门为集团——以及你们这种遭窃的、或者有需要的顾客服务。

我更茫然了,不禁怒从中来,“怎么就没有人报案呢?”

他的笑意更浓,“哈,你也去报案了,结果呢?”

我一下就醒了。看来要拿回房子,只有接受他的条件,但……似乎看见我的犹疑,他说,给你打个折扣吧,再不要讨价还价了——像你这样的顾客我见得太多了。这样吧,给你两个小时时间考虑。签合同,半小时后就能拿回自己的房子。如果再犹豫,房子一旦出手,你加钱都取不回来了。又得重新再去买。

重新买一个新的房子?那得我重新干多少年枯燥苦闷的活儿?现在,我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取钱,借钱,领回自己的房子,然后飞奔向火车站,迎接即将到来的老婆。假如过了这个时刻,我所曾经拥有的过去和未来都将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但是,当我取回房子,我就得重新回到原来的轨道上——昨晚的自由和愉快,难道只是一个梦魇?

我无助地望着蔚然,她一声不响地望向我,在她的瞳孔里我看见丝网般的矛盾,我该往哪边离开?

作者简介:

宋尾, 1973年生于湖北天门,现居重庆。作品见于《芙蓉》《红岩》《福建文学》《当代小说》《诗刊》《青年文学》《诗歌月刊》《星星》《诗选刊》《长江文艺》《芳草》《红豆》等刊,并收入多种选本。有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选载。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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