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园深深

2009-10-30 07:46姜异新
书屋 2009年10期
关键词:胡适

姜异新

(一)

窗前两棵七叶枫,

三秋日日赛花红。

康桥红叶虽然好,

终让他们来梦中。

(二)

雪夜独坐月到窗,

窗上藤影龙蛇绕。

一声“剥铎”破万寂,

藤花豆荚爆开了。

这两首《双橡园追忆》的小诗,胡适偶作于1943年10月27日,他寄给杨联陞指正,说是受到了康桥诸诗人的恶影响。

由华盛顿美国国家大教堂出来,开车前行,隐约见到那个荒芜的大园子时,我不能不想到这两首诗。

开车环绕这一百多亩地的神秘庄园,透过涂着黑漆的金属围栏,会看到郁郁葱葱、高大茂密的树林。几幢白色小楼,藏在里面,一闪即过。而另一个角落,被开垦过的大方空地,黄土袒露,随意闲置,使人顿添寂寥之感。

泊车路边,烈日下加快脚步。身边偶尔走过一个白人妇女,好奇地问我们找哪里,听说是Twin Oaks,她认真打量了一下我们的黑头发与黄皮肤,微笑而会意地说,Oh!The old embassy……

很快,我们就触摸到了那橘色的石墙,还有旁边牌子上面镌刻着的“双橡园”(Twin Oaks)的金色繁体字。深掩的大门内,一位身着赭色T恤的东南亚人正在打扫卫生。他走过来礼貌地表示,我们不能进去。

是的,我们当然无法走进七十年前的历史深处。

坐拥维多利亚式大宅,拥有二十六间房的“双橡园”,因屋后有两棵橡树并列耸立而得名。1888年,一位叫作赫巴德的富有律师,同时也是美国国家地理学会的创设人,兴建了这个庄园作为夏日别墅。

1937年,中华民国驻美大使王正廷向赫氏后人承租了此园为官邸。1947年,顾维钧以台湾政府名义价购,作为台湾历任驻美代表办公场所,直到1979年台美终止外交关系为止。1986年2月5日,美国内政部将其列为古迹,成为华府地区名胜之一。

赫氏膝下有两个女儿,二女婿恰是电话发明人贝尔,贝尔夫妇曾定居于此。抗战时期出任驻美大使的胡适,在给朋友的信中曾幽默地说:“我的住处是向贝尔(Bell)一家租来的。”

做大使的四年,胡适分住在华盛顿与纽约两地。他曾横跨美、加数万里旅行,做了近百次演讲,写了几十篇文章,除了收集火柴盒和荣誉学位以外,别无其他嗜好。

尽管社会活动繁忙,胡适的内心却像这深深橡园一般空旷、落寞。面对战时驻美大使这一份迫不得已而又无法充分发挥才干的差事,逼上梁山的胡适正是苦撑待变、勉力为之。以他自己的话说,一方面,惰性和训练造成的偏好,使他宁可过学术生涯,扮演一个社会和政治的评论家,而不愿做一个实际的改革者和政客。另一方面,在攸关同胞生死的国难大事面前,他又义不容辞、全力以赴。

此时抗战的失利给胡适带来了很大的烦闷和痛苦,四处演说又使他的神经绷得太紧,一刻不能放松。最要命的是,政府中枢没有根本的外交方针,使在外使节全无所适从,虽有圣智亦无能为力。

胡适一行人来到华府,心情非常复杂。同行的钱端升本信心满满,自视过高,然到美后,心理落差巨大,常觉无人赏识,总恨无所事事,因而牢骚满腹。初到旧金山时,黄总领事背后问钱端升是否是胡适的秘书,钱端升听了差点没哭出来,只好装作不懂,搪塞过去。胡适后来听他抱怨此事,却感到“真‘可以哭出来”。在胡适眼里,二人同行,同为国家做事,外人问这句话,有何可耻,何必要哭出来!中国士人不甘居人下,常为“立功”一念所误导。为天下国家做事,当存“为而不有”的观念。胡适要求自己事事处处谦逊,从不以领袖自居。他对同行的人说:“本来深知来此无事可做,无功可立,所以当时不肯来。既来了,必须耐心住下去,有事就做事,无事就留心研究。”

如果不是这样一种研究的兴趣和态度支撑着,胡适很难说能坚持多久。与其说,胡适在外交战场上运筹帷幄,毋宁说,他在研究国际形势,尤其是美国对远东的政策。他一天看十份报纸,做剪报,和人们随意聊天,用的全是历史研究的技巧——向自己提出假设,并为自己求证。他在广播中听到战争的残酷,在报上读到可怕的轰炸,他对血淋淋的战场始终保持一种静观的学术思维。

身在国外,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和奔波逃难的苦痛,胡适心里时时念着国家的危急,人民的遭劫,不知何日得了,焦灼的他每晚都熬到深夜才睡。白天又要奔走应酬,做自己二十多年都不愿意做的事情——请一次客,同事们忙整整五天;出席酒会,和八百多人握手;有时一天有六处应酬,直到半夜凌晨才能回家,还有那么多国家的总统的庆生会……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在这空旷的庄园里,最初住着三个单身汉,领事、使馆秘书、大使。诚如胡适所言,“要三个男人理好家务,那是不可能的。我们花了二十五天,训练一个中国厨子……”这和他在北京鼓楼附近热闹的房子比起来,“双橡园”的确显得冷清、寂寞。

妻子江冬秀并没有随胡适同来。都快五十岁的老夫妻,本来就聚少离多,此刻又开始长久分离,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是在书信中彼此安慰度过的。胡适不让江冬秀随来,完全为她考虑。因为语言不通,又没有几个中国家庭,妻子来了会很难受。按照美国的习惯,有太太在,就必须一起出去应酬,否则将会被认为不人道,好比把她给关起来了,不给自由。也就是说,因为胡适地位的关系,江冬秀不能谢绝应酬,出门必须坐首座,在家必须做女主人。对一个不识多少字的中国旧式妇女来说,这种生活真是天天受罪。既然不能来,妻子就经常来信催问丈夫何时才能回家。对此,胡适虽不指望久居,却也无从知晓,只盘算着能住几时算几时。“既然被征调出来,就忍起心肠,抛家别友,来做两三年的孤家寡人”。

胡适的两首小诗使我们看到了“双橡园”的秋叶与藤影。他还曾用非常浅显的语言将双橡园的春天说给妻子听:

园子里的牡丹花开谢了。杜鹃花正开着(徽州人叫做艳山红),红得快完了,白杜鹃正好看。芍药正结苞。玉兰有七八种。中国玉兰开的最早,四月初就开完了。又有几种红色玉兰,也开过了。还有一种“大花玉兰”(grandiflora),冬天叶子不凋,到七月才开花,花是白的,很大很香。花落之后,每枝结一团豆荚,每一个荚里有红豆,到冬天才掉完……

无疑,这是一个四季如画、美不胜收的所在。

贝尔用电话缩短了人与人之间沟通的距离,打破了生存的一种孤寂状态。他曾经居住在如此美丽的橡园,似乎预示了胡适在任于此的四年,凄惶中也将有着温馨的世间温情……

也是微云,

也是微云过后月光明。

只不见去年的游伴,

也没有当日的心情。

不愿勾起相思,

不敢出门看月。

偏偏月进窗来,

害我相思一夜。

Also, It is a Tiny Cloud,

Again the thin clouds,

Again the brilliant moonlight after the thin clouds,

But no more the travel companion of last year,

And no more the youthful feelings of that time.

Not willing to be reminded of love lost,

I dared not go outdoors to look at the moon,

But the mischievous moon came in by the open window,

And made me sleepless the whole night.

这首《也是微云》的小诗,是胡适1925年写的,由赵元任谱曲后,广为人知。不为人知的是,胡适曾亲自将之译成英文,登在1942年3月16日的《时代》(Time)杂志上,题为《淘气的月亮》(Mischievous Moon),此时距胡适离任驻美大使还有半年时间。在一次哥伦比亚大学中国抗战救援会上,胡适进行了一场关于中国无论有无滇缅公路,都将继续战斗下去的精彩演讲。结束后,令不少人意外的是,会场演唱了这样一首情歌,而不是抗战爱国歌曲。

胡适在这里只是流露了一下文学才情吗?还是确有所指?

《淘气的月亮》在《时代》杂志刊出后一个半月,胡适在一封信的信末写道:我的双鬓都已花白了,现在真成了一个老头子了!(1942年5月1日)四个月后,胡适由大使职离任。

回想四年前,也就是1938年7月7日,恰是“卢沟桥事变”一周年,正在密歇根大学演讲的胡适,忽然收到这样一封电报:“想老头子想得令人难以置信! ”

那时的胡适四十七岁,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是老头子。很显然,这是一种在比较喜欢的女性面前自谦的幽默。因为,在此后给女友韦莲司的信中,胡适却说自己正进入“中年”。

这位“淘气的月亮”是谁呢?正是余英时、周质平、傅建中诸先生考证出来的Robby,后来的杜威夫人罗伯特·罗维兹(Roberta Lowitz)、胡适师母辈人。

胡适与罗维兹初识于1937年10月。三十五岁的罗维兹在胡适面前称其导师杜威为约翰大叔,比罗维兹年长四十五岁的杜威当时正迷恋着她,但这似乎并没有妨碍罗维兹对胡适的倾心。

1938年的四、五月间,胡适的日记里开始频繁出现与罗维兹一起喝茶、吃饭、久谈、小谈、看戏的记载。

那时的中国领土上正遭遇一系列城池的失陷,台儿庄失守、临沂失守、陇海路被截断、武汉政府拟搬移……

很容易想象,战争失利中客居他乡的胡适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4月25日,日常能解寂寥的中国友人都走光了,留下胡适孤身一人在纽约的茫茫人海。他在日记中写道:

极感觉孤寂。斐成先生住此地,我们常见面,常谈天,给了我不少的快乐。他今早走了,故我今天甚觉难过。晚饭时,独自走出门,寻到他和我同吃饭的“俄国熊”小馆子,独自吃饭,真不好受!

孤单客子最无聊,独访“俄熊”吃“剑烧”。

急鼓哀弦灯影里,无人会得我心焦。

就在胡适最忧虑、烦闷、孤寂的时候,罗维兹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很显然,他们在一起谈天非常愉快,彼此很有好感。

或许在某次谈天中,胡适兴致所至,随口教罗维兹几句汉语,说在中国像他这个年纪可以称为“老头子”。在我面前,你可是个“小孩子”,从此就彼此叫开。罗维兹还为在信中拼对了“老头子”的英文写法(Laotoutze)而洋洋得意。我想,这未必就非得像男性史学家们推测地那样,是罗维兹主动示爱,胡适欲迎故拒而产生的昵称。美国人对称呼是很随便的,无尊卑等级的,更何况像罗维兹这样一个社交圈里的交际家,夸张地开玩笑对她来说是再自如不过的了。

作为一个未婚女子,罗维兹很愿意将自己对爱情的看法与这位东方成熟男性交流,而作为一个远离国家和亲人,受命于危难之间的孤单“老头子”,生活上的方方面面,胡适正渴望着异性的关怀。

7月10日的纽约之夜,罗维兹开车带胡适到赫贞江畔兜风,狭长的月光透过车窗照在罗维兹生动的脸上。蛊惑、眼神、月光、迷离……谁也说不清楚这是什么。两天后,二人再次共游,并到Arrowhead Inn吃夜饭。胡适在日记里郑重地写下:“月正圆,开始了赫贞江上第二回之相思。”

此时此刻,远在国内的江冬秀已经埋怨胡适三个月不写家信了。

胡适出任驻美大使的人事命令是1938年9月17日发布的。10月6日,来到华盛顿使馆的胡适,忙碌非常。再过两个礼拜,就是杜威的生日,照例需要发贺电送鲜花。他想到了罗维兹,委托她代买,罗维兹很高兴接受这个任务,她买了非常可爱的黄色菊花送给杜威,又买了胡适指定的另一种花送给自己。显然,她很高兴胡适这个周到的安排。

10月28日,胡适晋见罗斯福总统,呈递到任国书。罗斯福总统特意召开了一个热情的招待会来庆祝胡适的上任。胡适被裹在各色佩戴中,第一次特意将头发抹上油,向后梳起。这一大胆的发型设计,正出自罗维兹之手。为此,胡适专门拍了照片寄给罗维兹。罗维兹动情地在回信中说:

你真体贴送照片给我。在这艰难的岁月中里,我的感觉和你是非常相似的。你的信带来了一线光明,但离(战争)结束的日子还远着呢。你对自己属于这样一个富有勇气的民族,一定极为自豪。我觉得这并非不可能,日本人也许会力竭而亡。

第二天,胡适就写下了那首著名的小诗:“略有几茎白发,心情已近中年。做了过河小卒,只许拼命向前。”(《题在自己照片上送给陈光浦》)

胡适与罗维兹是在彼此都极度艰难的时候相遇的。对没有多少外交经验的胡适来说,出任驻美大使,颇有难度,而擅长社交的罗维兹以女性的方式,非常热情地进入到他孤寂的生活,甚至到发型设计,无微不至地关怀着胡适。在个人情感经历上,罗维兹显然非常坎坷,她喜欢把自己的故事和切身感受与胡适分享。罗维兹喜欢写作,有才情,有浪漫心绪,胡适常常鼓励她。

1938年11月3日,罗维兹刚出城回来,立即给胡适写信说:

我最近才知道真正的爱是什么意思。一个男人把你搂在他臂弯中的时候,你的每根神经都在颤动。当你在清爽的月夜里迎风驾驶,有他坐在你的旁边,两人的手近在咫尺,能互相握到,这让我感到若狂的喜悦。我刚感受到小别之后,拥在他臂弯之中,亲到他面颊的滋味。告诉我他已“回家”,而不只是活在记忆中……

无疑,罗维兹非常有女人味儿,大概是胡适交往的女性中,最让他有性别感的一类女子。她装扮他;关心他的身体健康,写信询问吃东西的时候用哪边的臼齿嚼东西;她常常陪他吃饭聊天;对大使官邸房间的布置摆设总有别出心裁的建议;她驾车带他兜风赏月,更会大胆地说出自己的爱……她又不是那种露骨的风情,而是时时带着浪漫的忧伤,因而成为胡适眼里“害羞的小孩子”……这样一位颇有韵味儿的三十五岁的女子,使近五十岁的胡适感受到一种美妙的折磨,使在国难中焦灼无奈的他,时时渴望啜饮一种突然的甜蜜。

11月30日,胡适给罗维兹写的信,显示出他已经沉浸在无边的幸福感中。

我最亲爱的小孩子(Hsiaohaitze):

衷心感谢你那封写得美丽动人的信,第一页的行文就像所写的诗一样富有诗意。

你建议的计划非常好。刚从一个大宴会归来,累得不得了,必须写这封短笺给你,并在入睡之前,给你一个温馨的吻。

心脏的扩张与收缩和爱的涨落是否也有关联呢?尽管人们更愿意将之与工作的劳累程度结合起来。12月4日,胡适心脏病发,在纽约Harkness Pavilion住了七十七天,于病床上度过了他四十七岁生日。

罗维兹并没有经常陪伴他。胡适出院时,她还与母亲和杜威在佛罗里达度假。淘气的她会忽然为胡适寄来迈阿密的橘子,却不留下片言只字,包括地址何处,这使胡适的一腔思念无处着落:

我常常想到你。我想我的小孩子是不是玩得太痛快了,想不到写信给我了;她是不是正在谈恋爱,变得健忘了;或者她是有意地不写信给我,所以,我不需要坐起来写回信?你可以猜得到,我最喜欢第三个假设,那是最合理的。(1939年3月24日)

惦念着她的生活,并为她对自己的故意冷落小小的不满。对近五十岁的胡适来说,这已经是最浪漫的一种情感表达方式了——希望对方的冷落是一种赌气,希望他还占据着她的内心。

此前,罗维兹很可能与胡适描绘了未来,这当然是没什么结果的。在给胡适的一封慰问信里,尽管罗维兹仍署名“小孩子”,却别有意味地加了一个括号——“我还能当多久小孩子?”

任性的罗维兹开始为一些小事情,有意无意地与胡适赌气。1939年3月,刚从纽约医院回到住所的胡适,诸事纷扰,一时疏忽,没有请罗维兹到大使馆看戏。罗维兹非常不高兴,一个半月后还要兴师问罪。胡适不得不反复写信解释,以致于6月6日接受哥伦比亚大学授予荣誉博士学位的行前四天,胡适还要忙着给罗维兹写信,附上行程时间表,提前告知为何在那天无法安排与她见面。

半年后(1939年9月21日),罗维兹忽然与Robert Grant结婚。可以想象,胡适得到这个消息后,心湖不可能静如止水:

“Grant一家人向你问候”——这就是你宣布结婚的意思吗?在这个整个现代文明的大悲剧里,我们个人的痛苦变得多么微不足道啊!可是我亲爱的小Robby却还为上次来看我的事而怀恨在心!

胡适希望罗维兹不带任何情绪地、快快乐乐地奔向自己的幸福。对自己有一分的赌气,就是对婚姻选择有一分的冲动。

问候并鼓励罗维兹的丈夫勇敢地和病魔奋战成了此后胡适去信的主题。而浪漫的罗维兹一如既往地为他寄来佛罗里达的白沙、海贝和暖风!每当深夜凝望那均匀洒下的银色月光,胡适便不由自主地想到此时此刻,月亮也“正照着在南方‘某地的我的小孩子”。

1940年的中秋,是满月最美、月光最明亮的时候,也是疯狂的日军连番轰炸中国后方城市,陪都重庆尤其被炸得惨烈的时候。越是在战争的暴虐中,越能体味人间真情的可贵。此时的胡适怀着“极端复杂的心情和思绪”向敌占区的爱妻鸿雁传书,寄托思念,同时也向“我的小孩子”送去串串祝福。在得知罗维兹过得很快乐后,胡适宽慰她:

我最高兴听到的是你过得相当愉快。不久以前,你似乎不相信我说的话,在看到别人快乐和使别人快乐的时候,也成就了自己的快乐。我最高兴的是看到你在新生活中过得愉快。在你安顿下来以后,我很想去看看你。(1940年10月8日)

然而,对生活充满热忱的罗维兹却命运多舛。新婚十四个月后,远在非洲、重病缠身的丈夫就不幸病逝了。用胡适的话说,这个“害羞的小孩子”,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里,成了一个女人、情人、妻子和寡妇!适应起来是非常艰难的。“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如果我能用任何方式为你做任何事,请你一定告诉我”(1941年2月8日)。据《杜威传》作者说,胡适与罗维兹之间只是在flirt(调情),这里使人感到的却是一种超越了狭隘两性关系的温暖的大爱。

是的,人是愿意被他人吸引和依靠的。然后,才是男人和女人。

大使四年期间,给胡适以心灵慰藉的异性,显然不只罗维兹一人。胡适心脏病发后,精心照料他并自愿陪同他回到华府的是哈德曼夫人(Mrs.Virginia Davis Hartman),她前后看护了他九十七天。在胡适眼里,这位长相虽不漂亮,但和蔼可亲、善解人意的技术高的特别护士,待他最好、最体贴。此后回纽约,哈德曼夫人还经常接送胡适,并一起聊起罗维兹。后来,哈德曼夫人一直照顾了胡适二十年,直到他1958年回台北定居为止。

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荣誉博士学位后,胡适曾到康奈尔大学参加校友返校活动,接受本级最杰出校友的荣誉证书。应中国学生会邀,开车送他去Enfield瀑布野餐的恰是多年的女友韦莲司。在这次短暂的聚会中,韦莲司送给胡适一枚戒指,上面镌刻着胡适的名字和“14-39”。胡适在1939年6月29日的回信中说:“14-39提醒了我,我们的友谊已经有二十五年了!我会永远珍惜这枚戒指。”

其实半年前,也就是在胡适出院前几天,当医生允许他可以四处走走时,胡适就让司机带他去了“海文路九十二号”,那是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期间,韦莲司为他提供的住处。二十多年后,病中的胡适钟情地找到了那幢房子,由于医生叮嘱不能上楼,只能在外面小驻片刻。同样的建筑,同样的河景……胡适不由地想起那些年轻的日子,想起二人曾迎着夕阳散步,经常用理想主义的观点来谈论第一次世界大战,而现在的中国领土上正在进行一场多么艰难的战争,上亿百姓沦为难民……

当然,最关怀最惦念胡适的还是妻子江冬秀。敏感的她总会在胡适繁忙的时候来信埋怨他不写家信。一次,她说:“我想,你近来一定有个人,同你商量办事的人,天上下来的人。我是高兴到万分,祝你两位长生不老,百百岁。”

胡适看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赶忙回信盼望妻子不要乱想乱猜。他是这样说的:

冬秀,你这话全猜错了。我在这里,身边没有一个人,更没有女人。……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每晚上总是我一个人最晚一个去睡。……今晚上家里有十三个客人,客散时已十二点,人都去睡了,只有我还在这里写信给妻子伸冤枉!到一点半才睡!!(1939年10月12日)

胡适是有一点喜欢在女性面前示弱的,尤其在比自己长一岁的妻子面前,总会以这种撒娇讨巧的方式,使江冬秀完全放心。他会不断给她寄去很多礼物,托人去法国买名表,又或是印度银器、花旗参、尼龙袜子、首饰盒等小玩意儿。他抽出时间来不断写信,介绍自己的近况和生活细节。比如说,洗脸时,镜子里看见眉毛白了一根,鼻毛早就白了几根,等等;他还会在信中夹上一片红色的玉兰花瓣,甚至每天都数着分别的日子已经是多少天了,体贴地劝她不要多喝酒,伤身体……

对待婚姻,胡适是刻意经营和造就的。他对江冬秀的情义丝毫不掺假。没有让她随自己而来美国,也是完全为她着想的。他要给她真正的安全感: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相爱相依,不离不弃,直到死亡才能把他们分开。

现实社会是一种多么永恒的失望啊!而这些女性的存在,却让胡适幸运地感到,他仍可以与人处于真实的关系之中。

在万里之遥的乱世寂寞中,周旋于四个女人之间的胡适,并没有给人拈花惹草之感,他是用心的、用情的,而且很真。可贵的是,与之交往的女性和他之间,彼此都不需要从对方获得什么,仅仅是一种被依赖、能够时时被想起的感觉,这种两性之间最微妙的相知感,丝毫不能深究,否则干枯的人生便缺少了安慰,胡适显然深知其味,把握拿捏得刚刚好。在胡适书信的字里行间,要读出徐志摩那样的为情燃烧和沈从文那样的痴情浪漫,是不可能的。这是一份现实的情怀,在这份现实目光的注视下,所有的感情都没有结果,一见钟情与从一而终同样不切实际,结婚之后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永远属于童话的结尾。然而,对感情而言,凡发生过的都存在,凡存在过的都值得珍惜,哪怕是每一段、每一分、每一秒。人生如果没有了名利、富贵、权势,仍可能幸福,而没有了两情相悦,幸福的机会就微乎其微。这种态度使胡适总能在纷乱的人生中,忘我于刹那,避免由惊心动魄的世俗之爱带来的痛苦和伤害,却能在奉献与给予中享受更多的美好,并以终生关爱的方式表达了对凡是在乎过他的女性所有的怜惜与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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