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农民曹永的小说

2009-11-02 10:03
当代教育 2009年3期
关键词:水灵冬瓜王维

曹 永

遥远的世外桃源

1

曹细牛的腿摔断了。

早晨,曹细牛洗了脸背着箩筐提着锄头去了山上。路边全是生机勃勃的野草,那些潜伏在叶片上的露珠,在曹细牛的撞击下摇头晃脑地轰然坠落,然后在地上留下一个更加湿润的痕迹。

那些朝气蓬勃的药草,被曹细牛连根挖起,早起的虫子们吓得离家出走,仓皇而逃。曹细牛脚下一滑,当他意识到倒下去的时候,身体已经从山坡上滚动而下。疼痛之下,曹细牛在滚动的过程中四肢蜷缩,愈抱愈紧,如球一样滚落。滚到山脚的时候,曹细牛在疼痛中叫唤不止。他在地上躺了一阵,试图挣扎着起来,但他稍一动弹,左腿就奇痛入骨。他大声求救,但这时候太早了,人们还在沉睡之中,他的叫喊徒劳无功。

曹细牛扔掉箩筐和锄头,然后艰难地往家爬去。他爬得艰苦卓绝,每动一下都痛得他龇牙咧嘴。他于是爬一阵躺一阵,躺一阵叫喊一阵。当他艰难地爬到村口的时候,挑水的王维昌看到了他。王维昌把他抱起来,问他出啥事了。曹细牛的声音在寒冷的晨风中无比悲惨,他说我从山坡上摔了下来,我的腿一定是摔断了。

王维昌把曹细牛背回家。曹细牛说,你快帮我找个医生,我痛得受不了了。王维昌说:“你就是医生啊。”曹细牛说,“你没见我伤成这样吗?你让我咋医治自己啊,你快去找医生来,再晚一点我就要痛死了。”王维昌为难地说,可是村里只有你是医生嘛。曹细牛呻吟着说:“那你去野马冲街上去找嘛。”王维昌说:“野马冲离村子有三四里路,人家怕是不肯来。”曹细牛痛苦得受不了,他破口大骂,说:“王维昌,你这个王八蛋,老子又没得罪你,你咋落井下石,趁这个机会来收拾我?”王维昌皱着眉头说:“路这样远,人家真的不一定来嘛,你说要是人家不来,我不是白跑一趟了吗?”曹细牛痛得厉害,骂得更凶了,他说:“王维昌,你这个龟儿子,你想收拾我就明说嘛,你没去请,咋就晓得医生不肯来啊?你这个狗东西,平时有啥事就找我帮忙,今天我受伤了你却想撒手不管,你的良心叫狗吃掉了。”王维昌气愤地说:“曹细牛,你要是再骂,老子就真的不管了!”

曹细牛听了这话,一下子就把嘴紧紧地闭上了。他晓得自己是一个孤家寡人,要是现在真的没人照顾,那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王维昌说:“你狗日的,明明是自己摔伤的,又不是我弄伤你的,居然这样骂我,你也真不讲理。”曹细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王维昌骂几句解了恨,说:“你好好躺着,老子给你找医生去,如果医生真的不肯来,你就不要再埋怨我了。”王维昌说完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曹细牛感到前所未有的疼痛,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子,正慢慢地剔着他的骨头,割他的肉,他痛得汗水都流出来了。他痛得受不了,又呻吟起来。他一边呻吟,一边想王维昌走到哪里了。他等了半天,还没把王维昌和医生等来,他于是又大骂起来。他说:“王维昌,你咋还不来啊,你狗日的跑到哪里去了,你快回来啊……”

曹细牛想就算没有医生,这个时候,就是随便有个人陪着自己也好啊。可他是一个孤家寡人,没有亲人陪伴。他愈想愈伤心,鼻子一酸,泪珠就滚下来了。就在他泪流满面的时候,王维昌回来了。跟着王维昌回来的,还有在街上开门诊的老中医。老中医指使王维昌脱掉曹细牛的裤子,然后开始了研究。看着他的手像蛇一样在自己的裸体上游走,曹细牛感到有些难为情,除了死去多年的父母,还没有人目睹他身体的真相。

老医生研究了半晌,终于得出结论。他的结论和曹细牛最初的诊断如出一辙:这条腿断了。老中医给曹细牛包扎伤口的时候一脸悲痛,好像断的是他的腿而不是曹细牛的腿。但曹细牛没有被他的悲悯而感动,他为自己的悲惨而伤心。他说“医生,我的腿痊愈以后还能不能像原来一样?”老中医摇了摇头,沉重地说“只怕这辈子你都干不了重活了。”曹细牛的嘴像虫子似的蠕动几下,可他啥也没说出来。老中医的话就像一柄大锤,重重地打击在他的头上,让他暂时失去了语言。

送走老中医,王维昌也回家去了,只有曹细牛一个人孤伶伶地呆在屋子里,屋子里如坟墓一样安静。曹细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的鼻子隐隐发酸,他凄惨地想,四肢健全也没能找上媳妇,要是断了一条腿,这辈子就注定打光棍了。

在此之前,村里的几个媒婆都自告奋勇地为他做媒,可无一不以失败而告终,为此,她们十分自责,觉得这是自己的失职。她们先后为曹细牛介绍过几个姑娘,可那些姑娘不是嫌他长得丑陋就是嫌他长得矮小,没有一个对他动心。

最后一个和他见面的,是一个寡妇。寡妇拉着几个小孩,就像一只小小的队伍一样走进曹细牛的家。她目睹曹细牛真容之后,仰天一声长叹。尽管媒婆夸张地吹嘘曹细牛如何医术了得,如何起死回生,但寡妇还是带着她的队伍走了。临走之前,寡妇不无同情地说,他瘦小得像根瓜秧子,哪个女人敢嫁给他啊,我当了一次寡妇,实在不想再当第二次了……

往事起伏,令曹细牛十分悲伤。他想了一阵,觉得有些困,他于是闭上眼睛,他在伤心的过程中慢慢睡去。

当曹细牛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啥也看不见了。村子里静静的,除了几声不成气候的狗叫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这时候的曹细牛感到十分饥饿,肚子就像一个娘儿们,哼哼个不停。曹细牛想,不行,我一定要整饭吃,就算不整饭吃,我也不能这样躺着,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我要先去撒一泡尿。

曹细牛试图爬起来,可他的挣扎徒劳无功,痛得他大汗长淌。他于是一点一点地朝床边挪动,差点就从床上裁了下来。他挪到床边,把灯打开,然后他从墙角找来一根棍子,慢慢地拄着往外走。挪动的过程中,他那条受伤的腿奇痛无比,每挪动一步,他的嘴都会大大地咧开,然后喘着粗气。他在挪动的过程中摇摇晃晃,就像插在田间地角的稻草人。他走得痛苦不堪,如果不是被尿逼着,他一点也不想动弹。当他走到屋檐下撒完尿,已是满头大汗了。这个时候他想去厨房做饭吃,但他觉得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他躺在床铺上,丝毫不能动弹。

第二天清晨,曹细牛艰难地把自己搬到门口,他让一个小孩子把王维昌叫来。

王维昌说:“我正忙着呢,你叫我干啥?”曹细牛说:“你来伺候我几天吧。”王维昌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他说:“我哪有时间啊,我正忙着做几条板凳去卖哩。”曹细牛说:“你可以把木料搬到我家来嘛,又不是生孩子,板凳在这里也可以做。”王维昌想了一下,答应了。王维昌去把木料和工具搬了过来。曹细牛说:“别忙着做板凳,你先给我弄点吃的吧,我一晚上没吃饭,我快饿死了。”王维昌问他想吃点啥?曹细牛说:“不管是啥?能吃就行,要快。”王维昌于是放下斧头去给曹细牛做饭。他忙碌一阵之后,屋子里飘荡着饭菜的香味……

2

两个月之后,曹细牛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但他成一个正宗的跛子。不停地有人问他:“曹细牛,感觉咋样?”他只有不停地回答:“我没事,好得很!”

这个时候,王维昌已经做好了十条板凳。王维昌说:“你已经能够做饭吃了,今天你就自己弄吃的吧,我要去赶场卖板凳。”王维昌扛着他的板凳朝街上去了。

曹细牛眼睁睁地看着王维昌和他的板凳消失在门口的山坡下。曹细牛忽然想到,家里没盐了,要王维昌捎两包回来。他于是飞快地跑起来,他想去追王维昌,但他腿还没有彻底恢复,没跑几步,就一跟头摔倒下去,他的手在地上蹭破了皮,血流如注。曹细牛爬起来,大声喊王维昌的名字,但王维昌已经去远了,他的耳朵形同虚设。

曹细牛坐在院子里,泥土和鸡屎的气味弥漫在温暖的阳光下。在这个和阳光亲密接触的日子,他觉得身上热烘烘的,十分舒服。曹细牛就这样坐了一天,当他坐在这一天尾声里的时候,邻居们赶场归来的喧哗声像河水一样从他的耳边流过。他从流水一样的喧哗声中分辨出了王维昌的声音,这是一个兴高采烈的声音。曹细牛想,他的声音这样高兴,一定是板凳卖了好价钱。

王维昌走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叫花子,是个小姑娘,衣裳破烂,脏兮兮的,十六七岁的样子。兴高采烈的王维昌对曹细牛说:“好事来了。”曹细牛摸不着头脑,说:“啥好事?”王维昌看了那个小姑娘一眼,然后把曹细牛拉扯进屋子。曹细牛说:“你整啥?鬼鬼祟祟,又不是做贼。”王维昌说:“你看外面那个小叫花子咋样?”曹细牛说:“有鼻子有眼,还能咋样?”王维昌眉活眼笑地说:“好就给你做媳妇。”曹细牛吓了一跳,说:“你开啥玩笑啊?”

王维昌告诉曹细牛,今天他卖了板凳,心里一高兴,就去饭馆里吃饭,吃饭的时候,看到这个叫花子,在饭店门口直咽口水,他心软,让饭店老板给了叫花子两个包子。他吃完饭出来,这个小叫花子就紧紧跟着他,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咋也甩不掉。问她也不说话,只是哇哇地叫,是个哑巴。王维昌说:“我后来就想,干脆把她带回来给你做媳妇,再过两年就可以娶她了。”

曹细牛以一种热烈欢迎的态度把王维昌和叫花子迎进屋子。面对他未来的媳妇,他感到前从未有的窘迫,他搓着手,问叫花子叫啥名字是哪里人为啥出来要饭……曹细牛问了很多,但毫无结果,叫花子手脚比划着,哇哇地叫,可没有人能听懂她在说啥。曹细牛皱着眉头说:“算了,你啥也别说了,以后你就在这里住下来,这里就是你的家,我给你取个名字,就叫……叫水灵吧,对,水灵这个名字好听,水灵,你说呢?”

曹细牛让王维昌去杀鸡,他说今天晚上要好好吃一顿。于是王维昌立即对一只肥胖的公鸡实施抓捕,那只肥胖的公鸡见势不妙,试图逃逸,但在短暂较量之后,最终还是落入王维昌的魔掌,惨死在王维昌的屠刀之下。王维昌忙碌一番之后,屋子里飘荡着鸡肉的香味。那只肥胖的公鸡已经改变了它原来的造型,以一坨一坨的形状出现在饭桌上。饭桌上面,是三张狼吞虎咽的嘴巴,三张嘴巴飞快地消灭那些香味四溢的鸡肉。当然,曹细牛和王维昌还就着鸡肉喝酒,他们喝的是两元钱一斤的苞谷酒,物美价廉。他们的酒量不大,所以一顿饭没有吃完,他们的脸就“自告奋勇”地红了起来。他们兴高采烈,还划起了拳。他们的声音很大,但有些沙哑,就像两只年老体弱的“破喇叭”。

他们一杯接一杯地喝,最后,他们都喝多了。他们趴在地上吐了起来。在这场争先恐后的呕吐之中,曹细牛忽然哭了起来。两个人喝酒,其中一个忽然嚎啕大哭,这显然不是小事。王维昌不得不停止呕吐研究曹细牛痛哭的原因,他喷着酒气问:“你哭啥?”曹细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终于有媳妇了。”王维昌对他啼哭的原因表示不满,他说:“你哭个屁,这有啥好哭的,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曹细牛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扬手就给王维昌一巴掌,他说:“你咋骂人呢?你的嘴里还吃着我的鸡肉哩。”王维昌没想到曹细牛居然搞突然袭击,猝然无防,脸上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一耳光。王维昌被打蒙了,他捂着脸愣了一下,然后一下子朝曹细牛扑去,他说:“你狗日的居然敢打我,你又不是我爹,你咋能打我呢?”

王维昌和曹细牛紧紧地扭着一起撕打起来。水灵吓得面无血色,她试图上前制止这场斗殴,可和两个成年男人相比,她的力气实在微不足道,她累得气喘如牛也没能把他们分开,最后,她不得不袖手旁观。曹细牛瘦小如猴,王维昌几乎没费力气就把他按倒在地,然后大打出手。在几声惨叫之后,曹细牛已是鼻青脸肿面目全非。曹细牛不是王维昌的对手,情急之下,他伸手去扯王维昌的头发。王维昌痛得龇牙咧嘴,王维昌说:“你快放开,再不放手老子打死你!”曹细牛说:“要放手你就先放。”

两人久峙不下,最后,他们经过谈判磋商,终于达成协议一起放手。王维昌说:“我们一起放手,哪个不放是龟儿子。”曹细牛快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于是说:“要得,哪个不放我咒他祖宗!”两人爬起来,忽然看着对方大笑起来。他们东倒西歪地坐回去,然后又畅快地喝了起来。

3

曹细牛的家经过水灵打扫之后,干干净净,焕然一新。水灵在自己洗漱之后,同样干干净净,焕然一新。她穿着曹细牛的衣裳,就像田边地角的稻草人。不合体的衣裳使她细长的身材深藏不露,但她姣好的面容足以让人赞叹。

村里人羡慕地说:“曹细牛,你找了个好漂亮的媳妇啊!”曹细牛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自从水灵进驻以后,笑容就在曹细牛的脸上“安营扎寨”,内心的喜悦一览无余。

曹细牛天天跛着脚去山上挖掘草药,他试图把山上的草药都据为己有,然后卖给山外的药店,换钱来修建一幢结实而漂亮的房子,让他和美丽的水灵在里面终此一生。

曹细牛每天早出晚归,井然有序,然而他不会想到,他后脚跨出门槛,村里青年的前脚就跨进门了。他们鸠占鹊巢,准备横刀夺爱。这些青年中,有的人不便公开姓名,因为他们有的已经结婚生子,有的则是村里的领导干部,本来他们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但他们都垂涎水灵的美色。他们对水灵的追求十分涵蓄,一个个拐弯抹角的标榜自己的身份或吹嘘自己的财产,试图用权势和金钱获取水灵的爱情或是别的啥。和他们相比,未婚的农民青年们对水灵的追求就显得十分露骨,他们有的为水灵朗诵自己从书本上盗窃的情诗,有的给水灵送雪花膏之类的小礼物……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小混混曹小青和杨冬瓜。杨冬瓜在光天化日之下宣称,他想亲吻水灵嫩白的脸蛋。而小混混曹小青,他色胆包天地对水灵说:“我想摸你的大奶子。”

如果曹小青只是信口开河倒也没啥,可他居然把这句诺言付诸行动。这天晌午,挖掘草药的曹细牛尚未归来,而别的追求者也纷纷离去,小混混曹小青伺机在水灵坚挺的奶子上捏了一把。水灵冲他哇哇地叫喊几声,然后她的手掌像扇子一样展开,重重地落在曹小青的脸上。曹小青听到一声脆响,他的左脸就疼痛起来。他一下子跳了起来,他生气地说:“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打我!”他一下子扑过去,准备把水灵的嚣张气焰联同身体一起压倒。

水灵张牙舞爪地对曹小青展开顽强抵抗,但和身强力壮的曹小青相比,她的力气实在太小了,她在短暂的对抗中败下阵来。曹小青撕毁她的衣裳,一双手在她身上乱摸乱捏。水灵想对外求救,但她是哑巴,只能哇哇地叫唤。曹小青见缝插针地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差点让她喘不过气来。情急之下,水灵在曹小青那条入侵的舌头上咬了一口。曹小青叫喊一声,他的手松开了,舌头血淋淋的。曹小青一巴掌把水灵打倒在地,然后张开血盆大口骂道:“你这婊子,又不是狗,你咋咬人呢?”曹小青踹了水灵一脚,然后捂着嘴走了。他的嘴里全是鲜血,他急于回去漱口。

曹细牛回来之后,衣衫不整的水灵立即一边哭泣,一边用手语对他描述了事情的经过。曹细牛勃然大怒,他提出一把杀猪刀,在屋檐下刷刷地磨起来。他对伤心的水灵说:“我要杀掉这个狗东西。哪个敢动你一根毫毛,我要他的命!”

王维昌从曹细牛家门口经过,看见他正在磨石上磨刀,于是问他干啥。曹细牛脸上布满生动的仇恨,他说:“我要干掉曹小青这个畜生。”王维昌大惊失色,说:“你为啥要杀他,出啥事了?”曹细牛一边磨刀,一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王维昌,然后愤愤地说:“这个畜生不能留在世上祸害人,我要为民除害。”王维昌仿佛看到曹小青倒在血泊中了,他心惊肉跳地说:“杀人偿命,杀了他,你也没好果子吃,还是不要乱来。”曹细牛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要一刀劈了曹小青,水灵是我的人,哪个敢打她的主意我就要他的狗命!”

王维昌劝阻未果,觉得事情严重了,他不敢再劝,摇着头走了。他怕这场即将发生的命案把自己牵连进去,他急于逃离现场。

杀猪刀在曹细牛的打磨下“锋芒毕露”,就像一块明亮的镜子,在秋天的阳光下光彩夺目。曹细牛提着寒光闪闪的杀猪刀,踏上报仇雪恨的道路。他一脸凶狠,健步如飞地朝仇人曹小青家奔去。他身手敏捷,和平时一跛一跛的样子大相径庭。有人发现他的异常,问他干啥去?他说:“我要把曹小青剁成肉泥!”

曹细牛在旁人的惊诧中气势汹汹地冲进曹小青家。他说:“曹小青你这个狗东西,我要劈了你!”

曹小青的父亲曹得胜在得知事情经过之后,对曹细牛说:“曹小青出门去了。”又苦苦哀求曹细牛,说:“曹小青还小,不懂事,你莫要和他一般见识,回来我收拾他。”曹细牛气愤地说:“不行,他敢打水灵的主意,我一定饶不了他。”曹得胜说:“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马吧,我只有这么个儿子,他要是死了我咋办啊?”

曹细牛对曹得胜的哀求无动于衷,他说:“哪个敢动水灵一根毫毛,我就要他的狗命。”他坐在曹得胜为他准备的板凳上,他守株待兔,等待曹小青的归来。午后的阳光呈斜线照进屋来,屋子里一片金黄,一些细小的灰尘在明媚的阳光里飞舞。

曹得胜老泪纵横,他说:“只要你放他这一回,你要啥我都给你。”曹细牛说:“我啥也不要,只要他的狗命。”曹得胜颤抖着手递给他一支烟,说:“我活了几十岁,从来没求过人,我就求你这一回,你就饶了这个兔崽子吧,你要是杀了他,我这辈子还咋过啊?”曹细牛接过烟,点燃,放在嘴里重重地吸了几口,他没有说话,面对年老体弱的曹得胜,他有些心软,可是水灵是他的心头肉,谁伤害水灵就是要他的命。

曹小青终于出现了,他的头发乱七八糟的,像一个鸡窝。尽管在归来的途中他就听到曹细牛要刺杀他的消息,但他对瘦弱的曹细牛毫无畏惧。有人劝他:“好汉不吃眼前亏,最好去躲避一下,等曹细牛消了这口气再回来。”曹小青对旁人的劝告充耳不闻,他说:“你看他瘦得像只猴子,他能杀我吗?”

当曹小青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曹细牛一下子跳了起来,他说:“你这个畜生终于回来了。”曹小青指着他的眉头说:“你最好不要骂人,不然我要翻脸了。”曹细牛狠狠说:“你敢打水灵的主意,我要杀了你!”曹小青一下子笑了起来,他说:“就凭你?你打得过我吗?”曹细牛扬着刀,说:“老子今天就剁了你。”曹小青没有被曹细牛手里的杀猪刀所吓倒,他说:“你拿着块破铁有啥用,你真敢砍我啊,要是敢杀人你就不是曹细牛了。”

曹细牛勃然大怒,他说:“老子劈了你!”他举起锋利的杀猪刀狠狠朝曹小青砍去。曹小青吓得大惊失色,他一边逃窜一边说:“你狗日的来真的啊?”曹细牛说:“你有种就不要跑!”曹小青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满怀仇恨的曹细牛发足要追,却让后面的曹得胜拦腰抱住。曹得胜说:“你不要乱来,回头我打死这个龟儿子。”曹细牛挣扎着说:“你放开,不劈了他我咽不下这口气。”曹得胜一下子跪在地上,他抹着眼泪说:“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这一回,要是再有下次,我替你劈了他。”曹细牛忙把跪在地上的曹得胜扶起来,说:“你这是干啥,啥事起来说嘛。”曹得胜说:“你要是不放过这个兔崽子我就不起来。”曹细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起来吧,回头你告诉他,要是下次再打水灵的主意,一定不会这样轻松了。”曹得胜哽咽着说:“你放心,回来我好好教训这个兔崽子。”

阳光灿烂,照得曹细牛手中的杀猪刀寒光闪烁。他提着杀猪刀踏上归途。有人问事情咋办。余怒未消的曹细牛说:“看在他爹的面子上,我饶他一回,要是再有下次,我劈下他的脑袋做板凳。”曹细牛又咬牙切齿地补充说:“这一次,算他跑得快!”

4

尽管曹细牛没有杀死曹小青,但他行刺的过程仍然像乌云一样飘荡在村庄的上空。曹细牛扬言,如果有人再敢欺负水灵,一定要他的狗命。曹细牛的话和他行刺的举动威慑了那些试图追求水灵的人,他们如雨珠坠地,悄然消失。在爱情和生命两个选题的面前,他们都选择了保命,他们认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次看到水灵,他们不再蠢蠢欲动,一个个正襟危坐视而不见。只有那些小孩子不知深浅,在曹细牛家门口大声地喊:“水灵水灵真水灵,嫁个跛子走霉运……水灵水灵真水灵,嫁个跛子走霉运……”

哑巴水灵没有对孩子们表示出任何态度,但曹细牛十分生气,他捡起一块石头朝孩子们打去。石头呼啸着从孩子们的头顶飞过,他们落荒而逃。

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曹细牛不再轻易出门,他不放心水灵一个人在家。就像一条猎狗,天天守着水灵,对村里的男士严阵以待。

曹细牛防住了那些对水灵图谋不轨的色鬼,却没有防住那些对钱财图谋不轨的小偷。在一个昏暗无光的夜晚,他的钱被人抢劫了。

在一个静谧的深夜,从沉睡中惊醒的曹细牛听到院落外面传来微弱的响声,仿佛有人正在窃窃私语。曹细牛本来没有在意,他想继续睡,然而夜行者翻墙的响声却清楚地传来。就像一群饥饿的老鼠,在院墙上迫切地窜动。曹细牛吃了一惊,伸手去床头摸索油灯,但油灯砸碎在地上,煤油的味道弥漫开来,难闻极了。

曹细牛叫喊水灵的名字,但水灵睡在隔壁。厚实的墙壁拦截了他的声音。

曹细牛在黑暗中大声叫喊,他说:“水灵快起来啊,有小偷,快起来啊水灵……”他的叫喊在深夜里显得无比尖锐刺耳,如果多喊几声,那附近的邻居一定能够听到。然而有一双来路不明的手忽然扭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再也无法求救。他用力挣扎却始终无法摆脱对手的控制,情急之下,他扭头朝那人狠狠地撞去,他撞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那人松开了手。曹细牛乘胜追击,挥着拳头,又朝那人打去,那人在他的打击下惨叫起来。曹细牛正想扑上前去抓获那个倒霉的盗贼,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忽然被人一脚踹倒在地。那是勇猛的一脚,他的肚子很了解那一脚的力度,就像一根棍子,狠狠地戳过来。曹细牛倒在地上,像一条虫子,痛苦地扭动着。接着更多的拳脚像雨点一样密密麻麻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在这些密集的雨点里疼痛无比。他试图爬起来进行反抗,然而那些拳脚好像长了眼睛一样,总是准确有力地把他打倒,直到他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把他打倒在地之后,盗贼们开始行窃,他们忙碌一番之后扬长而去。

曹细牛像蛤蟆一样爬在冰冷的地上,悲愤地想:“这些畜生,咋忍心偷我这个残疾人的钱哩。”

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然后朝床下爬去,在爬行的过程中,他每动一下,身上就像刀割一样疼痛。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爬行,他终于爬到床边。他迫不及待地在枕头下摸索,终于,他摸到一个铁盒子,他打开铁盒子,里面空无一物。他的心一下子疼痛起来。里面放着他的八千块钱,是他这些年一点一点地攒下来的,是他的“命根子”。现在,他的“命根子”被人偷了,他的心忽然像被针刺一样痛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水灵发现他鼻青脸肿,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水灵吓了一跳,把他扶起来,打着手语问他出啥事了。曹细牛就像大病一场,有气无力地说:“完了,完了,钱被人偷走了,现在啥都没有了。”

水灵想把他扶到床铺上,但他忽然弹起来,他说:“我要去派出所报案。”这样说完,他发足就跑,跑得很快。他跑得摇摇晃晃,但他跑得很快。跑出院落的时候,他被一根干柴绊倒在地上。他的鼻子被碰伤了,鼻孔里流出两条弯弯曲曲的鲜血。他伸手抹了一把,随即,他的脸上多了几条痕迹,仿佛是几条血淋淋的伤口。

曹细牛经过一番艰苦卓绝奔跑之后,他跑进了派出所。他喘着粗气说:“我要报案。”听说有人报案,他们纷纷围过来,说:“出啥事了?”曹细牛说:“我的钱被人抢了。”听说只是一般的盗窃案件,民警们有点泄气。所长洪大炮说:“有啥事你慢慢说,我作一个笔录”。于是曹细牛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告诉洪大炮。曹细牛又说:“洪警察,你一定要帮我把钱找回来,那可是我从牙齿缝里省下来的血汗钱啊。”洪大炮好像没睡够的样子,打着哈欠说:“好了,你回去吧,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

曹细牛说:“啥时候才会有消息呢?”洪大炮说:“我咋晓得?啥时候有消息就啥时候通知你嘛。”曹细牛想了一下,说:“要是永远没消息咋办?”洪大炮眼一瞪,说:“难道破不了案还要我赔你啊。”曹细牛说:“我不是要你们赔,我要你们快去帮我抓小偷,再晚些小偷就把我的钱用光了。”洪大炮不耐烦地说:“我们又不是神仙,要是神仙就马上帮你把钱找回来,你先回去,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曹细牛说:“我不回去。”洪大炮皱着眉头说:“你不回去,你还想在这里安家落户啊?”曹细牛说:“你们不帮我把钱找回来我就不走。”

洪大炮脸一沉,说:“我警告你,最好不要在这里闹事,这里是派出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曹细牛对洪大炮的态度十分生气,他坐在派出所的沙发上,气呼呼地说:“我不撒野,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帮我把钱找回来。”洪大炮黑着一张瘦脸说:“你有时间你就等吧,我看你能呆多久。”曹细牛赌气说:“你们啥时候帮我把钱找回来我就啥时候回家。”

曹细牛在“软弱”的沙发上坐了一阵,觉得有些困,于是在不知不觉中睡去。曹细牛在饥饿中醒来,他的肚子里像躲藏着一只青蛙,叫喊个不停。他想回家吃饭,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对正忙着的几个警察打招呼,他:“说我先回去了啊。”

第二天,第三天……曹细牛天天准时来派出所报到。他一来就坐在沙发上,派出所的警察们不搭理他,他感到十分无聊。他无事可做,就坐在沙发上打盹,他一睡就睡到天黑。那些警察不得不提醒他,下班了。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天色,意犹未尽地打了个哈欠,然后跛着脚回家去了。

几天以后的一个早晨,洪大炮终于忍不住了,他用黑亮的皮靴把曹细牛踢醒。曹细牛睡意矇眬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说:“是不是又下班了?”洪大炮大声说:“下个屁,你还真把这儿当成家了啊,快滚蛋!”曹细牛揉着眼睛,说:“咋了,派出所不让睡觉了啊?”洪大炮气愤地说:“要睡回家去睡,这里不是你睡觉的地方。”曹细牛说:“我就要在这里睡,你们不帮我把钱找回来我不回家。”洪大炮气得一下子跳了起来,他说:“你快滚出去,再不滚老子就提你扔出去!”

曹细牛被大发雷霆的洪大炮扔了出来。因为被洪大炮踹了一脚,他的腿跛得更厉害,往回走的时候一扯一扯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拉他的后腿。

当天晚上,王维昌像押犯人一样把他的儿子王光荣押到曹细牛的面前。曹细牛问他干啥。王维昌说:“我一辈子清清白白的,连别人的一根针一根线都没拿过,可这个兔崽子不学好,他偷窃了你的钱。”曹细牛悲愤地看着王光荣,说你:“有手有脚,为啥还会偷我的钱呢,你偷钱也就算了,可你咋还忍心打我这个残疾人呢,我差点就让你们活活打死了。”王维昌狠狠地打了儿子一拳,生气地说:“我和你曹叔叔是好朋友,你居然偷窃他的钱,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王光荣惊惶地抬起头来,说:“不只我一个,还有曹小青、朱裴和林家旺。”王维昌又打了儿子一拳,说:“别人我不管,我只管你这个兔崽子!”

王维昌递了一叠钱给曹细牛说,发现得及时,他们只用了几百块,你拿着,别的我慢慢还给你。曹细牛接过钱,手颤抖不已。王维昌又说:“现在我把儿子交给你处置,你想咋办就咋办,打死他也活该,你不要看我的面子。”曹细牛叹了口气,让王维昌放了儿子。王维昌诧异地说:“难道你就这样放过这个兔崽子了?”曹细牛说:“我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腿又断了,他们偷我的东西就像在菜园子里偷个黄瓜一样简单,我惹不起他们。”

曹细牛对满面羞愧的王光荣摇了摇头,说:“以后你们不要再来偷我的东西了,我是一个残废人,你们偷我干啥呢?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偷我的东西了,再偷我的东西我就让你们逼死了。”

5

在一个凉爽的早晨,曹细牛提着绳子带着水灵朝山坡走去。他走路的时候一跛一跛的,像骑着一匹马。水灵扛着锄头跟在他的身后。水灵不知他要干啥,以为曹细牛是要带她去山上挖掘药材。他们来到山脚下,曹细牛不走了。山是曹细牛摔断腿那匹山,山脚是一块荒地,长满红籽树。红籽树长得矮小,又有“红军粮”之称。春华秋实,那红似鲜血的果实可以食用,树枝上布满了刺,一根根像钢针一样尖锐无比。曹细牛带领水灵挖掘红籽树,水灵不晓得曹细牛的用意,但她十分服从曹细牛的领导。她和曹细牛在晨风中劳动。

挖树的工作开展了半天,他们挖掘了几十棵红籽树。那些新鲜的泥土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无遗,散布出一阵阵芳香。曹细牛抹着汗水,坐下来歇气,他坐在那些新鲜的泥土上,觉得屁股十分舒服。他摸索出一支烟,一边抽一边看不远处的村庄。他在烟雾中看到曹纯正在打孩子,杨顺序两口子在吵架,他还看到曹小青正赶着牛群出村……

曹细牛吸了一支烟,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然后用绳子把挖掘出来的红籽树捆了起来,然后拖回家。村里人看到他带着水灵拖着一捆红籽树往家走,问他干啥?他面无表情地说:“到时候你们就晓得了!”

曹细牛把红籽树拖到门口,然后带领水灵在院墙外挖泥巴。挖泥巴的时候,他们一声不响,就像是无声电影里的人物。曹细牛和水灵挥汗如雨,很快,他们就在房子四周挖掘出一条战壕似的土沟。曹细牛站在沟里,指使水灵把红籽树一株一株地递给他,他再一株挨一株地放进土沟里面。他们分工合作,配合默契。最后,他们把红籽树围着房屋种下了,除了门口留下一条必经之路,别的地方再也没有人能涉足。

从门口经过的曹纯正诧异地说:“曹细牛,你是不是有神经病啊,咋栽树把房子围起来?”

曹细牛抹着脸上的汗珠子说:“我要修建一个世外桃源,没有我的同意,哪个都进不了我的家,以后,小偷不可能再溜到家里偷东西了,除非他长翅膀飞过去。”

曹纯正有些气愤,说:“你咋能这样做呢?好像村里人全是小偷似的,你咋能把大家都当贼来防吗?”曹细牛说:“我只是防贼,没有别的意思。”曹纯正还是有些生气,说:“我看不止是防贼吧,我看你是怕有人打水灵的主意。”曹细牛的脸一下子红了,说:“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栽树关你啥事啊,我又没把树栽到你屋里。”曹纯正说:“好,我不管,别说栽树,你就是埋人老子也懒得管!”说完,他气呼呼地走了。

曹细牛不仅在房屋四周栽了树,他还找来一些烂瓶子和碎玻璃,他把那些玻璃片全插在院墙上。那些玻璃片在阳光下锋芒毕露,就像一把把尖锐的刀子,刺疼了村里人的眼睛。他们在背后咒骂曹细牛,说他现在断了一条腿,以后还会断另一条腿。

作为民意代表,王维昌试图劝阻曹细牛,他说:“你不能这样做,你咋能这样做呢?”曹细牛说:“我为啥不能这样做?”王维昌说:“你这样做会引起民愤的,你这不是往别人心里扎针吗?”曹细牛说:“我一不偷二不抢,我招谁惹谁了?”王维昌语重心长地说:“这世上是有坏人,但也不多,你这样做村里人心里不舒服,好像他们全是坏人似的,你这样他们一定会仇视你的。”

曹细牛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是一个残疾人,我不这样总有一天小偷会把我裤子都偷光的,我要提防。”

王维昌有些愧疚,说:“我晓得王光荣那个兔崽子的事你一直耿耿于怀,但我已经好好教训他了,你不能把全村人都当成坏人。”曹细牛说:“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还提它干啥呢?我这样做是防患于未然!”王维昌说:“现在村里人都骂你哩,你要是再这样,说不清会出啥事?”曹细牛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管别人咋看,反正我只是整自己的房子,别人我不管!”王维昌叹了口气,摇着头走了。

曹细牛那戒备森严的房子就像一根鱼刺,梗在人们的喉咙里,让他们感到十分难受。杨顺序对着曹细牛的房子吐了一泡口水,说:“这个狗日的,要是来一场地震把你的房子震垮就好了。”曹纯正对着曹细牛的房子撒了一泡臭气熏天的尿,说:“那还不把大家都震死啊?”杨顺序反驳说:“那你说咋办好?”曹纯正想了想,说:“还不如来一把大火,把他的房子烧成烟灰。”

曹细牛的房子安然无恙,没有被地震震垮,也没有被火灾烧毁,可是有人在夜晚把他种上的红籽刺割掉了,这里割掉一株,那里割掉一株,就像一个年老体弱的人残缺的牙齿。

曹细牛最初发现有人割他的红籽树,有些生气。他率领水灵,在短暂的时间里上山挖树来补上。可是他白天补上,那些树又在夜晚倒下了,而且他种上一株倒下一株。有时候甚至变本加厉,他今晚种上一株红籽树,明天就会倒下两株,三株。曹细牛十分生气,他站在门口咒骂那些割树的人不得好死。在他骂街的当晚,不仅红籽树倒下大片,他的窗户玻璃还被人扔石头打破了。曹细牛忍无可忍,几次躲藏在院墙后,试图抓捕那些割树的人,可那些人神出鬼没,曹细牛每次都无果而终。曹细牛筋疲力尽,终于有一天夜晚,他的树全部“牺牲了”,尸横遍野。

悲愤的曹细牛带领水灵,又开始挖掘土坑,人们以为他还要种树,有些好笑。他们一边掩嘴窃笑,一边迫不及待地等待那里种上新的红籽树。

几天之后,人们发现不对劲了,曹细牛似乎不是种树。他挖的土坑愈来愈大,正渐渐朝沟壑的趋势发展。人们开始感到恐慌,他们奔走相告,热切地展开讨论。他们心神不定地说:“这是干啥?他是不是疯掉了?他是不是想挖掘地下室啊?”

曹细牛的挖掘终于在人们的恐慌中停止了,这个时候,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条深深的土沟,就像一条河床,环绕着他的房屋,使他的房屋就像一坐大海深处的孤岛。

人们不晓得曹细牛为啥要挖掘这样一条土沟,但曹细牛很快就给他们解开了悬念。曹细牛带着水灵开始挑水,他们挑着水桶从晨曦中走出来,又挑着水桶消失在夜色中。日夜更替,人们看到他们的时候,曹细牛和水灵总是在挑水,仿佛他们从来没有放下水桶休息过。曹细牛跛着脚走在前面,水灵挑着水桶在后面,他们一挑一挑地把水倒进土坑。水桶里的水荡漾出来,把路面淋湿了,所以他们走过的地方,路面泥泞。

挑水的工作持续了一个多月,他们总算把土坑里的水挑满了。风吹的时候,里面的波浪此起彼伏。曹细牛在门口做了一座独木桥,那坐摇晃的独木桥,是房屋唯一和外界联系的地方。曹细牛一动不动地站在水边,站了很久,然后转身走进屋子,出来的时候人们看到他的手里多了一串鞭炮。曹细牛在水边把鞭炮点着,鞭炮就像一条痛苦的蛇,扭曲着身子。在响彻云霄的爆破声音中,曹细牛感到鼻子隐隐发酸,他走进院子对水灵说:“以后,再也没有坏人能进来了!”

村里的人愤慨地说:“原来这个神经病真的要把自己家变成一座孤零零的岛屿!”

过去曹细牛种树,人们还能割掉。现在曹细牛用肩膀挑出一条河流,人们就无能为力了,他们不能去把沟里的水舀干。现在,除了蚊子和鸟儿这些长翅膀的东西,真的没有人能够接近曹细牛一步了。男人们蔫头蔫脑地败下阵来,但妇女们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于是隔着水沟,大声咒骂曹细牛和水灵。恶毒的语言随风飘进曹细牛的院落。

6

曹细牛家很快与世隔绝,很少有人再跨进他的院门。

在那些寂寞的日子里,曹细牛天天舀水灌溉种在院子里的药草,一遍又一遍,那些药草都快让他淹死了。在淋完那些药草之后,无事可做的曹细牛开始了漫无边际的思索。他觉得如果不把水灵据为己有,村里的男士是不会死心的。虽然目前并未发现可疑情况,但不能不防。

心怀鬼胎的曹细牛在夜晚来临的时候辗转难眠,他就像一条虫子,在床铺上扭来扭云。在床铺上扭了几天之后,曹细牛终于下定决心,他要把生米作成熟饭,实在不行再把熟饭做成稀饭。打定主意的那个夜晚,曹细牛摸索到了水灵的床铺上。

水灵在曹细牛的抚摸中醒来。她醒来时发现有一双粗糙的手正在自己的胸前游走,她大吃一惊,抬手朝那人的脸上狠狠打去。在清脆的响声里,她的手掌被震麻了,她听到曹细牛喘着粗气说:“水灵,我是曹细牛。”水灵想把自己被解开的衣裳拉拢,但喘着粗气的曹细牛又把衣裳拉开了。曹细牛语无伦次地说:“水灵,我想要你,水灵,你迟早要嫁给我的,水灵,我想要你……”

曹细牛这样说的时候他的手又开始劳动了。水灵无比惊惶,她拼命挣扎,但和曹细牛相比,她的力气显得十分弱小。水灵最终被曹细牛按在床铺上,她在曹细牛的拉扯中袒胸露怀,曹细牛的嘴巴像狗吃屎一样在她的胸部乱啃,啃得她的胸部隐隐作痛。水灵试图大声叫喊,但她是哑巴,她的嘴徒劳地张开,却喊不出具体的声音。

曹细牛把自己的身体重叠在水灵上面,他想脱掉水灵的裤子,他在黑暗中摸索水灵的皮带扣子。在短暂的抵御之后,水灵的裤子被脱了下来,她无法再捍卫自己的身体,她无比绝望。在身体即将沦陷的那一刹那,水灵狠狠地在曹细牛的肩膀上咬了一口,她咬得满口血腥。水灵的最后一击成功地保卫了自己。曹细牛在一声叫喊之后从床铺上滚下来,他捂着血淋的肩膀,他说:“水灵啊,你咋会咬我呢,水灵,你迟早是我的媳妇啊。”水灵恐慌得直哆嗦,她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曹细牛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水灵,今晚我不动你,但你迟早是我的,水灵你迟早是我的!”

次日早晨,曹细牛发现水灵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哭泣了一夜。曹细牛心里有些难受,他想说点啥,可是他的嘴唇像虫子似的蠕动几下,啥也没说出口。

曹细牛拖着一条腿来到院子里,坐在热烈的阳光下,他嗅到身上的汗臭味,草药和泥土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他身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被烈日晒得有气无力,但他不想动,他只想这样呆着,他在等待夜晚的来临,他觉得这个炎热的日子十分漫长。

太阳在曹细牛的热切盼望下慢慢走下坡路,最后堕落进西边的山谷。夜色就像一杯水里掉进几滴墨水,慢慢地浸染着村庄。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

水灵给曹细牛做晚饭,在这个过程中她一直低着头,她的头发从头顶散落。曹细牛嚼着那些热气腾腾的饭菜,觉得像嚼泥巴,没啥味道,他准备在这个夜晚继续昨晚未竟的事业。曹细牛在吃饭的过程中看到水灵做完晚饭后把锋利的菜刀提进她的房间。曹细牛吓得心惊肉跳,他很清楚,如果今晚再对水灵图谋不轨,那后果一定不堪设想,所付出的代价一定比挨咬还要惨痛。曹细牛无比悲哀,吃完饭,他爬上床铺蒙头大睡。

第二天傍晚,悲哀的曹细牛去找他的朋友王维昌。王维昌是他在村里唯一的朋友,所以他去找王维昌。曹细牛对王维昌说:“走,去野马冲街上。”王维昌说:“又不赶场买东西,去街上干啥?”曹细牛说:“我请你喝酒。”王维昌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好事,所以他不问青红皂白就说:“要得。”他们勾肩搭背朝野马冲街上走去。

他们在餐馆里喝了很多酒,特别是曹细牛,他好像在和酒过不去,抬起酒杯就往嘴里灌。王维昌劝他少喝一点,说喝多了对身体不好。曹细牛说:“我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又瘦又矮,难道这也是喝酒喝的?”王维昌皱着眉头说:“你就少喝一点嘛,这是为你好。”曹细牛悲壮地说:“喝,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喝死算球!”这样说的时候,曹细牛还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那是一张破旧的桌子,差点让他拍烂了。

王维昌问他出啥事了。曹细牛喷着酒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说完就哭了起来。王维昌安慰他说:“慢慢来嘛,也许她哪天会接受你的。”曹细牛说:“水灵永远也不会喜欢我的,她看不上我,嫌我年纪大,嫌我长得丑陋,嫌我是跛子,可她咋不想想是我收养她的?”王维昌拍着他抽动的肩膀说:“想开点嘛,想开点就啥事都没得了。”曹细牛说:“我想不开,我心里难受,我想喝酒。”王维昌说:“好,今天我就陪你喝个痛快。”曹细牛伤心地说:“这个没良心的婊子,吃我的住我的,现在倒看不起我这个跛子了,这个没良心的婊子,要是我不收养她,她还在要饭哩,她咋能这样对我呢?”他气愤地抹着泪水说:“喝酒,喝死算球,连一个哑巴都看不上我,我还活着干啥,喝酒,喝死算球!”

曹细牛和王维昌于是一杯接一杯的喝了起来。他们的酒量不大,所以没过多久,脸就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了。最后,他们都醉了。他们像蛤蟆一样趴在地上吐了起来,吐得“波澜壮阔”。经过一番痛快淋漓的呕吐,曹细牛和王维昌清醒了许多,然后他们像两个落水的人,相互搀扶着走出饭店。冷风就像一群忠心耿耿的仆人,一下子迎接上来。他们在冷风的拥护下东倒西歪地投进黑暗的怀抱。

7

曹细牛又去喝酒了。

自从目睹水灵提着菜刀睡觉之后,曹细牛就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酒鬼。现在,曹细牛变成酒鬼已经快一年了。曹细牛又去野马冲街上喝酒,如果村子里有一个饭店,那他一定会在饭店里长居久安。他像练醉拳一样东倒西歪地从街上走来,走到村口的时候,遇到一群正在玩游戏的孩子。他喷着酒气说:“娃儿些,不要玩了,跟爹一起回家。”那些孩子朝他吐口水,说:“你这个酒鬼,连媳妇都娶不到,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曹细牛绷着脸说:“闭上你们的乌鸦嘴,我咋没媳妇,我媳妇叫水灵,我媳妇是村子里最好看的女人,我媳妇在家。”那些孩子们说:“水灵不是你媳妇,水灵一定不会嫁你这个跛子,水灵是哑巴,又不是瞎子,瞎子才会嫁你哩。”曹细牛生气地骂道:“兔崽子,你们懂个屁!水灵不是我媳妇是哪个的媳妇啊?告诉你们,水灵就是我媳妇!”孩子们拍着手说:“不是,水灵才不会嫁你这个跛子。”

曹细牛僵着舌头说:“哪个敢说水灵不是我媳妇我就撕烂他的嘴。”曹细牛说着摇摇晃晃地往家走。孩子们异口同声地问:“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家?”曹细牛梗着脖子说:“你们以为我醉了?告诉你们,我没醉,我自己能回家。”孩子们笑着说:“你还逞能,有一回说没醉还不是掉进杨顺序茅坑里去了,要不是杨顺序媳妇去撒尿看到你在里面游泳,只怕你就淹死了。”曹细牛狠狠地吓唬那些孩子说:“哪个再提这事我抽他屁股!”孩子们跺着脚说:“你这个酒鬼,我们不怕你的。”曹细牛气得嚷嚷要找巫婆来收拾他们。

曹细牛摇头晃脑地走在前面,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跟在后面,他们想看曹细牛在哪里摔一跤,或者干脆从独木桥上掉进他自己挖掘的水沟里。但曹细牛有负众望,他走得东摇西晃,可就是没摔跤,不仅没摔跤,还有惊无险地走过了独木桥,安全回家。孩子们对此十分失望,他们骂骂咧咧地说:“这个酒鬼,明明喝醉了,咋就不会摔跤呢?”

曹细牛走进院落,看到窗户黑灯瞎火的没一点光亮。曹细牛大声喊着水灵的名字,他说:“水灵,你在哪里,渴死了,你给我泡杯水,听见没有,我快渴死了。”曹细牛没有听到回音,于是自顾进屋找水喝。他想水灵一定是睡了,水灵咋会睡得这么早哩?

曹细牛喝了两瓢凉水后爬上床铺。他在床上滚动了好久,仍然没有一点睡意。过去喝了酒,总是眼皮往下沉,爬上床铺就顺利入睡。不知为啥,今天晚上他头昏脑涨,睡意全无,他像虫子一样在床上蠕动。他闭上眼睛,试图用数绵羊的方式让自己入睡,他数了很多只绵羊,依然没有半点作用。今晚的睡眠艰苦卓绝。

那种神秘的声音又忽然响起。只听门“吱”的叫唤一声,接着院落里仿佛有人走动。不记得从啥时开始,那种声音就像幽灵,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忽然响起。曹细牛起初以为是鼠群在偷粮食,于是他在各个墙角安放了捕鼠器。捕鼠器的效果并不理想,众多捕鼠器仅仅逮捕过几只小得可怜的老鼠,而那个神秘的声音仍然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院落里。曹细牛几次打起电筒出来观察,他寻遍院子的每一个角落仍然一无所获。他在次日讯问:“水灵听见啥奇怪的声音没有。”水灵用手语说她睡得很沉,啥也没听见。曹细牛疑惑地想我的耳朵是不是出故障了?

曹细牛打了个酒嗝,翻身下床,他把耳朵贴到门上聆听,他听到院门轻轻响了一下,接着院落里面响起细微的脚步声音,最后那个神秘的声音消失在水灵的房间。无论啥时候,院门总是紧紧关闭,把门的是一把硕大的暗锁,这把暗锁铁面无私,没有钥匙作为通行证是决不松口放行的。院门的响声让曹细牛大吃一惊,他摸索到电筒和一把杀猪刀,小心翼翼地朝水灵的房间走去,他试图查清声音的来源。

曹细牛在水灵的窗户下听到有人窃窃私语和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曹细牛狠狠地把门踹开,电筒的光柱里,他看到两个重叠的裸体,那两个裸体一个属于杨冬瓜,另一个属于水灵。两个裸体的主人没想到醉酒的曹细牛居然会忽然破门而入,他们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拉起铺盖往身上裹。曹细牛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他立即清醒大半,他斩钉截铁地说“你们这对狗男妇!”

曹细牛气愤的样子让杨冬瓜联想到他刺杀曹小青的往事,杨冬瓜心惊肉跳,他想自己今天一定会死得很难看。曹细牛挥舞着锋利的杀猪大刀,说:“你们咋做这种不要脸的事?”他们被这个问题吓坏了,水灵面无血色拼命摇晃着脑袋。杨冬瓜在被窝里忽然颤抖起来。曹细牛气得差点吐血,他说:“你们这样做是要我的命啊!”杨冬瓜惊慌地说:“只要你放过我们,你要啥我都给你。”曹细牛说:“我啥也不要,我就要你们的狗命!”

杨冬瓜哆嗦着说:“你要是杀了我们,你也跑不了。”曹细牛说:“老子不管了,就是把老子碎尸万段也要做掉你们。”杨冬瓜简直绝望了,他一咬牙,说:“你实在要杀就先把我杀掉吧,这事怪我,怨不得水灵。”水灵惊惶失措,在恐惧中大声哭泣。曹细牛像一只受伤的狮子,烦躁不安。

看着曹细牛举着刀子一步一步地走近,杨冬瓜哆嗦得更厉害了,他恐怖地等待锋利的杀猪刀劈开自己的头颅。曹细牛怒气冲冲,蠢蠢欲动。杨冬瓜魂飞魄散,一下子瘫痪在床铺上,他嘶哑着声音说:“你快动手啊,你咋还不动手哩,你快动手啊。”曹细牛红着眼睛说:“在杀死你们之前,我想问两句话。”杨冬瓜就像筛糠一样颤动,他说:“你问吧,你问了快动手,我真的受不了了。”

曹细牛说:“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水灵?”杨冬瓜说:“都要死了,喜不喜欢都一样。”曹细牛大声说:“我就问你这一句,你给我老实回答!”杨冬瓜心一横说:“我就是喜欢水灵,水灵也喜欢我,你快点动手吧,我们在黄泉路上也有个伴。”曹细牛暴跳如雷,举起杀猪刀忽然劈了下去。死到临头,杨冬瓜和水灵惊恐地闭上眼睛。他们听到杀猪刀劈下来的声音,那是木材破裂的声音。他们心惊胆战地睁开眼睛,他们发现杀猪刀劈在床角上。

曹细牛忽然蹲在地上哭泣起来,泪水流过他皱纹纵横的脸庞,坠毁在地上。曹细牛挥了挥手,说:“水灵,你和他走吧。”水灵也哭泣起来,她不会说话,但她哭泣的声音十分响亮。曹细牛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说:“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杨冬瓜松了一口气,说:“你真放过我们了?”曹细牛咆哮起来,他说:“滚,快点滚!滚得愈远愈好!”

杨冬瓜和水灵开始穿衣服,穿得飞快,他们害怕曹细牛忽然改变主意,他们急于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穿好衣服之后,他们就像两个从阵地上落荒而逃的士兵,争先恐后地往外走。走到院门的时候,他们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喊。曹细牛声嘶力竭地说:“水灵,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对不起我,水灵,你这个婊子咋能这样对我啊……”

8

深秋,那些枯黄的木叶慢慢从树上飘落,铺得遍地都是。曹细牛提着一个酒桶朝村外走去。曹细牛要去两里外的野马冲街上打酒喝,他一边走一边看那些纷飞的树叶。那些树叶就像一只只金黄色的蝴蝶,在降落的过程中翩翩起舞。曹细牛心里无比凄凉,他想这些木叶从树上私奔了,它们再也不会回到树上,水灵离开了我,她也不会再回到我的身边。

从村里奔跑出一辆汽车,它卷起一股灰尘从曹细牛的旁边经过。当汽车从曹细牛旁边跑过的时候,曹细牛看到车里坐着兴高采烈的杨冬瓜。曹细牛心里忽然像刀割似的痛了一下,他晓得今天杨冬瓜要去县城。杨冬瓜要去县城买家具,他要和水灵办喜事。

当曹细牛返回村子的时候,这一天已经接近尾声,西边天上的晚霞就像干枯的血渍,隐隐发红,炊烟在暗淡的天空下袅袅升起。曹细牛照例走得东倒西歪,他已经有些酒意了,那酒桶本来在街上打满的,但他一路走一路喝,把一部分酒转移到肚子里去了,如果再走远一点,酒桶里就所剩无多了。

曹细牛回到家,他放下酒桶,准备睡觉,他太困了,就像八辈子没睡过觉一样困乏。有人忽然拍响他的大门,而且声音愈来愈响,大有破门而入的趋势。曹细牛喷着酒气说:“哪个王八蛋啊?”外面的人说:“你才是王八蛋,我是王维昌。”曹细牛把门打开,说:“你整啥?你想把我的门拍烂吗?”王维昌说:“杨冬瓜今天包车去了县城,说要买家具回来办喜酒。”曹细牛面无表情地说:“我晓得,他办他的喜酒,和我有啥关系?”王维昌说:“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在意?”曹细牛往嘴里灌了一口酒,说:“在意个屁,这个狗日的死了才好!”王维昌说:“他真的要死了,他在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现在送到医院抢救去了。”

曹细牛吓了一跳,他惊诧地说:“真的,你没和我开玩笑吧?”王维昌说:“鬼才和你开玩笑。”他见曹细牛还不相信,又说:“不信你自己去看,人还躺在乡卫生院,现在水灵正哭得死去活来,正家家户户借钱。”曹细牛愣了一下,然后朝耳房走去,出来的时候他的手里多了一沓钞票,他一言不发地把钞票递给王维昌。王维昌说:“你让我给水灵啊?”曹细牛往嘴上拍了一下,说:“都怨我这张臭嘴,说啥不行呢,偏说这个狗日死了才好。”王维昌摇着头说:“我就晓得你放不下,你啊,喝酒喝成傻瓜了。”曹细牛说:“不要告诉水灵是我的钱,就说是你借她的。”王维昌摇着头说:“你真的无可救药了。”曹细牛说:“不管咋说,水灵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嘛。”王维昌说:“你呀,煮熟的鸭子——嘴硬。”

第三天清晨,王维昌就像一只信鸽,把杨冬瓜死亡的消息带给了曹细牛。曹细牛又是一愣,半晌回过神来,摇着头叹了口气,他说:“这个狗日的昨天早上还生龙活虎的,咋忽然死掉了。”王维昌说:“杨冬瓜伤得太重,抬到医院的时候就快不行了。”曹细牛说:“人抬回来了没有?”王维昌说:“村里去了几十个人,估计已经到医院了,听说要埋葬在村外的山脉上。”曹细牛吞吞吐吐地问:“水灵……还好吧?”王维昌说:“我就晓得你要问她,她哭得死去活来,昏死几次了。”

王维昌离去之后,曹细牛在冷清的院子里久久伫立,就像一棵树,一动不动,半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这都是命啊。”

曹细牛开始窥视水灵,并且在暗中悄悄帮助她。杨冬瓜死亡之后,走投无路的水灵在杨冬瓜家安居下来,她在杨冬瓜家辛勤劳动。水灵去山上砍柴,她砍了一天,砍了很多柴。傍晚的时候,水灵试图把柴全部背回家去,但她砍下的木柴太多了,她背了两回也没有背完。筋疲力尽的水灵打算明天继续去背。曹细牛一夜未眠,他跛着脚,在夜幕的掩盖下把柴背到了水灵家门前……

一天傍晚,曹细牛看到水灵从山上背回一篓木叶,她一边走一边低声哭泣。水灵把木叶倒进猪圈,然后她低声哭泣。过了一阵,曹细牛看见红着眼睛的水灵提着一根绳子又出门了。曹细牛饥肠辘辘,他急于回家吃饭。他在吃饭的时候忽然想起水灵的异常,于是放下碗筷又朝水灵家跑去。

奔跑到水灵家门口,发现院门像山洞一样敞开,院落里空无一人。曹细牛大声喊着水灵的名字,他说:“水灵,你在哪里,水灵你没事吧。”曹细牛没有听到回音,于是他朝屋里走去。结果他曹细牛找遍每一间屋子都没有看到水灵,他由此推断哭泣的水灵提着绳子一去无返。

曹细牛站在路口四处张望。他一边张望,一边问过路的人看到水灵没有。那些路过的人不知是憎恨曹细牛还是真的没有看到水灵,他们都不说话,态度最好的也只是冲他摇头。曹细牛愈来愈着急,他伸长脖子东张西望。他不晓得水灵朝哪个方向去了,所以他的看望是徒劳的,他只是这样看着心里才好过些。终于,他打听到了水灵的去向。曹纯正的娃儿告诉他,水灵提着一根绳子朝村口那片树林里去了。

曹细牛感到情况不妙,他飞快地朝村口跑去。曹细牛跛着腿,跑得摇摇晃晃。

终于在树林里看到了水灵。曹细牛看到她的时候,水灵正蹲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哭泣,哭得十分伤心,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了。那棵歪脖子树上垂挂着一条绳子,那条绳子在风中颤抖,仿佛也在哭泣。曹细牛刚想叫喊水灵的名字,忽然看到她抹着泪水站了起来。水灵把绳子打了个结,然后站到一块石头上,把自己的脑袋伸进圈套里,她的脚一踹,石头滚到一边,她的身子在一瞬间拉长,就像一块挂在墙壁上的腊肉。曹细牛大吃一惊,他就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窜过去把水灵扯下来。他说:“水灵啊,你咋能这样呢?”

水灵捂着脸,开始大声哭泣。她的声音在宁静的树林里异军突起,显得无比响亮。曹细牛的心忽然疼痛起来,他说:“水灵啊,你咋能做傻事呢?啥事你想开一点嘛,你咋能做傻事呢?水灵看到曹细牛,哭得更伤心了。曹细牛说,出啥事了嘛,是不是有人欺负你?”看到水灵痛哭不止,曹细牛心里越发难受,他像摇一棵树似的摇晃着水灵,他说:“水灵,我的妹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说啊,哪个要是敢欺负你,我就杀掉他!”水灵的哭声忽然断了,她抹着眼泪,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下:“曹小青是个坏蛋。”

曹细牛问:“是不是他欺负你?”水灵重重地点了点头。曹细牛说“他咋欺负你?”水灵用手比划脱裤子的样子。曹细牛一下子跳了起来,说“他强奸你?”水灵又点了点头。曹细牛咬牙切齿地说:“这个杂种是狗改不了吃屎!”

9

在黑夜来临的时候,曹细牛像电影里的独行大盗,潜伏在曹纯正家不远处的一块地里。冰冷的杀猪刀安静地躺在他脚边的土地上,周围弥漫着泥土的气味和杂草的芬芳。曹细牛晓得,每天吃了晚饭,曹小青都会去曹纯正家看电视,看这两天正在热播的连续剧《天龙八部》。晚上十一点二十五分,《天龙八部》播完,他就会准时回家。曹小青的生活规律是他经过几天的侦察得到的。

果然,当曹细牛的手表指向十一点半的时候,他看到了回家的曹小青。虽然夜色朦胧,他躲藏在地里看不清来人的嘴脸,但从走路的动静和哼哼唱唱的声音判断,表明来人就是曹小青。因为路径熟悉,所以曹小青连手电筒都没有拿。这无疑增加了曹细牛此次行动的安全系数,并为他此次行动提供了更为有利的条件。

曹小青哼唱的似乎是《天龙八部》的主题曲,但他又不敢确定。因为曹小青不仅哼唱得模模糊糊,也哼唱得走腔走调,给人的感觉是他把原来的歌曲重编重唱,或者说他唱的本来就是另一首歌曲。虽然曹细牛对他哼唱的歌曲无法确认,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唱得实在太难听了,简直就像一头下崽的母牛正在嚎叫,让人不堪入耳。这无疑让曹细牛多了一个杀掉他的理由,至少,是加快了他行动的步伐。

当曹小青走到曹细牛前面的时候,曹细牛出其不意地冲了出来。然后,手里的杀猪刀就以一种强硬的态度抵在他的腰部。曹小青吓了一跳,但他在短暂的惊吓后,以为是有人和他开玩笑。他说:“哪个狗日的吃饱了没事干啊?”

曹细牛说:“别吵!再吵老子捅死你。”曹小青用手往腰部一摸,刚好摸到了冰冷而尖锐的刀子,他一下子慌了,说:“你想干啥子?”曹细牛说:“我想要你的狗命!”曹小青恐慌地说:“你莫要乱来,有啥子话好好说。”曹细牛用刀子重重戳了他一下,说:“我警告过你,如果敢打水灵的主意我就要你的狗命。”曹小青感觉到背后的刀子的锐利,颤抖着说:“我是帮你报仇啊,水灵狼心狗肺,你收养了她,她不和你过日子,偏要和杨冬瓜鬼混,我这是帮你出气啊。”曹细牛说:“放你的狗屁,老子的事还要你管啊!”

曹小青带着哭腔说:“啥子事好好商量,你不要乱来啊,我才二十四岁,我不想死啊。”曹细牛斩钉截铁地说:“我发过誓,哪个敢打水灵的主意老子一定不放过他,你欺负了水灵,你就莫怪我心狠了。”

曹细牛一用力,杀猪刀就捅进了曹小青强壮的腰部。他拔出刀子,一股血汁就喷射出来,弄得全身都是。曹小青回手一摸,摸到一片淋漓鲜血,忽然像挨刀的猪似的叫喊起来。曹细牛怕他的叫声把村里人引来,于是,一咬牙,顺手又捅了他几刀。在捅刀子的时候,曹细牛还记了数……三刀……四刀……五刀……当他捅到第七刀的时候,曹小青不叫了,他就像一堆烂泥一样瘫痪在地上。曹细牛用脚踢了他一下,曹小青一动不动,曹细牛忽然想,他一定是死了。曹细牛哆嗦着把手伸到他鼻孔下试了试,曹小青果然没了呼吸。在确定曹小青的死亡之后,曹细牛觉得无比恐惧,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道,让他的呼吸有些困难,甚至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来。刀尖上,有血珠在坠落,一滴又一滴,曹细牛很清楚地听到血珠坠地后嘣溅的声音,就像是一场大雨过后,雨滴从房檐坠到水沟里那么清晰。

原来杀人是这样骇人的事情,曹细牛感到恐惧就像水一样慢慢把他淹没。曹细牛魂飞魄散,他扔掉手里的刀子,大叫一声,发足狂奔。在奔跑的过程中,他感到身后阴风阵阵。曹细牛累得气喘如牛,可是他不敢停下来,他怕自己脚步一松懈,后面的阴风就会将他包围,让他窒息,他没命的奔跑。最后,他跑到村口的水塘边,水面如镜子一样平静。曹细牛一跃而下,跳进水里,冰冷刺骨的河水随即把他淹没了。身上的鲜血浸透他的衣裳让他感到难受和莫名的恐怖,他要把鲜血洗掉,让刺鼻的血腥消失在这守口如瓶的水塘里。他在河水里洗净了衣服,然后打着冷噤爬到岸上。

曹细牛惊恐地跑回自己的家。他迈进家门,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恍然间,曹细牛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杀过人,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可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猪刀明明已经刺进了曹小青的身体,并结束了他的性命。曹细牛很清楚,自己已经对曹小青执行了死刑。

曹细牛坐在冰冷的地上,他忽然想到,一旦警察发现自己是凶手而扑上门来,那无疑是瓮中捉鳖,自己将无路可逃。他恐慌地对自己说:“我不想死,我要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我不能让人抓去枪毙。”

曹细牛再次展开奔跑,他跑得很快,风在耳边呼呼地刮过。如果不是跛了一条腿,他一定会跑得更快,就像一匹脱缰的骏马,风驰电掣。曹细牛跑到水灵家的门口,急促地拍响水灵家紧闭的大门。他把门拍开,成功地把自己湿漉漉的呈现在水灵的面前。他说:“水灵,我杀死人了,我把曹小青杀死了。”水灵警惕地朝门外张望,她在确定外面没有人后把门关上。不知是寒冷还是惧怕,曹细牛哆嗦个不停。水灵找来两件杨冬瓜生前穿的衣裳,让曹细牛穿上。杨冬瓜身体强壮,瘦小的曹细牛穿上他的衣裳,显得十分宽大。水灵要做饭给曹细牛吃,但他没有胃口。

曹细牛说:“水灵,我不想死,我要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我挖掘草药的时候在村南的山腰上发现一个隐秘的山洞,我要躲藏在山洞里,你送饭给我吧。”水灵点头。曹细牛说:“记住,还要酒。”水灵又点头。曹细牛说:“我走了。”水灵还是点头。曹细牛打开大门,外面是一个黑暗的世界,啥也看不见,只有冷风迎面扑来。曹细牛打了个冷噤,然后开始他逃亡的步伐。

黑夜渐渐退去,天空和大地慢慢恢复了本来的面目。早起的鸟儿和虫子的叫唤声打破了山野的宁静,也打破了曹细牛的噩梦,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蜷缩在山洞角落里。他走到洞口,拨开茂密的野草,目睹一阵风在山上流窜,风吹草动,漫山树木摇头晃脑。

曹细牛打了个哈欠,伸展懒腰,他准备返回山洞深处。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他看见一个人从山脚爬上来。那个人是水灵,她提着黑色的塑料袋,在爬坡的过程中还跌了一跤。曹细牛晓得,水灵的目的地是这个隐秘的山洞,她给自己送饭来了。

水灵步伐零乱地出现在山洞里,她的裤角让露水淋湿了,鞋子上沾蛮新鲜的泥土。水灵打开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是几个白面馒头,还有一瓶酒。曹细牛觉得饥饿忽然如潮水一样涌来,他抓起一个馒头往嘴里塞,馒头温软而香甜,可口极了。曹细牛馒头下酒,吃得十分畅快。他一边吃一边说:“真好吃,从来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真好吃。”

就在曹细牛狼吞虎咽的时候,洞口的光线忽然暗了一下。曹细牛抬头一看,大吃一惊,手里的馒头随即掉在地上。他看见一群穿警服的人出现在洞口,其中一个,是派出所的所长洪大炮。警察们一拥而上,把满面惊诧的曹细牛按在地上。曹细牛的脑袋贴在冰冷的地上,他无比绝望,他仿佛看到一粒子弹正朝自己呼啸而来。洪大炮说:“我就晓得你没有走远,跟踪这个哑巴一定能找到你。”

警察们押着曹细牛走出山洞,走下山腰,然后穿过村庄往村外走去。经过村庄的时候,围观的人们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其中有王维昌,有曹纯正,有杨顺序,还有曹得胜……村子实在太小了,发生了命案并抓捕凶手,弹指间人们就全晓得了,家家户户倾巢而出,纷纷出来围观。他们对抓捕曹细牛表示出空前的重视,没有人愿意错过目击这一重大事件的机会,他们要关注到底。看着围观的面孔,曹细牛像疯子一样大声叫骂,他说:“你们不是憎恨我吗,这回你们满意了,你们知足了,你们这些狗日的昨不笑呢,你们开心就放声大笑啊!”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大笑,他们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所有人都以一种沉默的态度给曹细牛送行。但警察们听不下去了,他们踹了曹细牛几脚,并警告他闭上乌鸦嘴。

曹细牛并没有闭上他的乌鸦嘴,被押到村口的时候,他大声叫喊着水灵的名字。他说:“水灵,我再也回不来了,你就搬回去住吧,那里安全,住在那里没有人能欺负你,水灵,你听见没有?你快搬回去,住在那里没有人能欺负你。”

“水灵,你听见没有?你快搬回去,住在那里没有人能欺负你。”“水灵,你听见没有?你快搬回去,住在那里没有人能欺负你。”……

曹细牛的不断的大叫把他自己从睡梦中惊醒。他满头大汗的坐起来。眼前出现了之前曹得胜一下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放过曹小青的那一幕。

作者简介:

曹永,男,1984年生于贵州威宁县一个偏远的小山村。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曾在《山花》、《短篇小说》等刊物发表小说。有作品被《中篇小说月报》转载。现为贵州威宁县云贵乡群峰村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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