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处处(四章)

2009-11-02 07:21
诗潮 2009年9期
关键词:奶茶哈尔滨

许 淇

主持人语:

这一期本栏选入多个短章。散文诗既然追求诗的凝练,短章自然居多。近年兴起“微型散文诗”,精彩绝妙,别开生面。许淇《武汉七句》里,藏满岁月的沧桑,少言中给历史以更开阔的亮相场地。从唐淑婷的三首散文诗也可见此种体式之一斑。短,意味着从一点切入,又立在一点适度展开,笔力集中,芟枝去蔓,既便于初学写作者把握,也颇能体现大家的匠心和境界。短小,但不贫乏;单纯,并不直白。这须在语言上下切实功夫。

——邹岳汉

哈尔滨的忧郁

林区的老奶奶采金针菇的时候说:能逛一趟哈尔滨也就满足了!

还有黑土地的农民,绥芬河的边客,乌苏里江赫哲族的打鱼郎……

我也总是从沟里,经过根河、阿里河、加格达奇、齐齐哈尔……到达哈尔滨。

若逢大雪纷飞的夜晚,赶一趟中央大街,霓虹灯的残红映着石子路;雪像萤火虫,忽亮忽暗。

宿在道里的小旅店。听来自黑土地的大烟泡白毛旋风,摇撼着这座城市的每一扇门窗。

于是,我无法入眠,浮想百年。

也许,满清的“流人”曾经途经。有一位歇脚时诵吟纳兰公子遥寄宁古塔的唱和,在苦难泣诉中满含古典的忧郁。

也许,那个来自呼兰河的小女子,等候过她的三郎。共同憧憬春天。

也许,逃亡的俄国公爵小姐在哈尔滨颓废,弹着吉他唱:唉!阴暗的阔叶树林……

也许,南岗作家协会旧式小楼里烤火的老作家,我见到他的那回是最后的拜访……

基达伊斯基大街的长方形砖石路,就为了似鼓面承接马蹄的敲击;

那俄式马车上蜷身丢盹的也许真就是契诃夫笔下的穷佬。

果戈理大街如同果戈理描写的涅瓦大街;那果戈理的半身塑像,招来老乡的“酷评”:

“嗨!‘老毛子可真逗!娘们儿还留胡子哩!”

快别说,哈尔滨的妇女们,长呢裙、大围脖、小马靴,学卡佳、娜塔莎哩!

我则用刀子往怀里片着大列巴,就着“秋林”买的哈尔滨红肠;吃酸黄瓜像俄国佬,先放在鼻尖上闻,不舍得,放下。听茶炊沸唱。

赶着最后的贵族蒲宁的“四轮马车”,往索菲亚大教堂去。几经兴亡,已成废墟,如今修葺一新。

但没有司祭,没有钟声。那拜占廷式的大圆穹顶,藏着北国俄罗斯式的忧郁。

在草原深处

“札!赛音拜诺(您好!)”

“赛音(好)!赛音!身体好!草场好!牲畜好!”

额吉熬奶茶,大叔拉四胡。

主人在桦木碗里斟酒,一面吟唱民间史诗喜热图王子的故事。

阴影像黑的雪。乳是洁白的。

将牛粪干填入炉膛,于是冒出一股烟,如同喇嘛爷的鼻孔。

鼻烟诱发喷嚏。彤云诱发雷鸣。

闪电诱发喜热图王子的利剑。

酒,诱发我们或哭或笑,蒙古包的穹窿在抖擞晃摇。

就着奶茶,我们吃肉。我们有坚固的牙床,犹如哈勒唿哨的巨大岩石,经地壳亿万年运动。

像地壳的运动一样自然,我们咀嚼,唇慢慢地合扰来。咀嚼着诗的原生质。

乳和泥土搅拌,放些生命的盐。阴影像黑的雪。奶茶沸了。古铜的壶经干燥的手掌拭抹,虔诚得如翻阅经卷。于是梦中显现魔眼,闪烁着古老的神话。

喜热图藉爱的力量战胜了蟒梗(恶魔),还是恶魔的世界,谎言始终胜利?爱,因为醉酒而容颜苍白。

“喜热图……喜……热图……喜……热……图……”

大叔的四胡走调了。主人的舌头僵麻了。

过路的风尘客呵,端起木碗,不必说那陈套的赞辞,请喝一碗奶茶润润喉,然后饮酒,然后吃肉……

过路人呵,你是谁呢?盗马贼?歌手?逃犯?恋人?王爷的后裔还是神秘的商队和间谍?……那似乎并不重要。

是喜热图王子的马夫还是恶魔的化身……那也并不重要。

你是人,来草原作客,你必须吃饱睡好。

只有额吉是清醒的。我临行,弯腰行礼表示感谢,她祝福行路人,吻我的额。

黎明。额吉为我备马。

武汉七句

“长江”和“落木”这一对古典的词重叠在一起发出萧萧音响。

时代的狂飚,席卷硝烟笼罩在昨日长空。

是岁月,匆匆一瞥。多少山川人物多少历史说部。

黄鹤龟蛇,是城市的图腾么?吁!这些用旧的典故。

我空自惆怅,因访友未果而无目的地穿行——

长江大桥、码头、汉正街和东湖……咀嚼情愫。

猛抬头,江海关的时钟里藏着一句未写出的警示。

没有雾的重庆

我遇到没有雾的重庆。

嘉陵江像天空一样晴朗,那里停泊许多船只,但再没有梳单辫儿的船家姑娘。

临江的茶楼。一壶菊清,泡出了新秋凉绪。楼柱间,从“莫谈国是”到“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再到“千万不要忘记……”,于今换挂了一个养着秀眼、一个养着画眉的鸟笼。

我虔敬地瞻仰那些时代精英叱咤风云。

从屈原开始,在舞台上创造雷电。

但我还是喜欢街头的草台班子的川剧《变脸》。

唯有变,不断地变,却不知如何变,方得意外之趣。

我见观众中孩子们的眼里,惊喜多于恐惧。

那生活中的“七品芝麻官”演出喜剧抑或悲剧?

阑夜登上重庆城的制高点,数不尽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灯火和繁星浑然一体,包裹在缀满水晶珍珠的大氅里。

如果走下人间,穿过一条往昔的小街,便读到《六十年的变迁》。

在刚默数过的其中一盏灯光的吃食店堂坐下,要一碗抄手,一碗麻辣的担担面。

那一夜,我做了关于重庆的梦:

和汲水的巴人一起,我肩膀上也压了重量。埠岸的石阶,一级又一级,那么高;我登了一级又一级,腰酸腿疼,耳鸣眼花。抬头间,石阶却又无尽无休地向上延伸……

船过万县码头,也有那么高的青石台阶。夜泊,拾级而登。未入县城,便被小贩包围。满街的藤椅、竹器……诚实的农民,在施行他们小小的狡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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