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纹样的生命

2009-11-03 06:02廖鸿基
文苑·经典美文 2009年9期
关键词:弗氏海豚船只

廖鸿基

短暂的初识

第一次遇见花纹海豚大约在五年前。

那年,我独自开船在三栈溪口拖钓齿鲣,它们一群大约二十来只,从右舷前涌来,群体以缓缓的规律节奏游过舷侧。

那段时间,出海以捕鱼为主要目的,平常渔事作业途中即使遇见了海豚,也很少刻意停留观看,但是,这一群缓缓通过船边的海豚吸引了我的注意。记得那时我不只把船只停下来,还回转船只返头尾随了它们一段。

它们在水波底呈现白色身影,宛如湛蓝布幕上摇曳不定的一束束光柱,像溶在水里漂泊不息的白衣幽灵。它们行动温文尔雅,有大佬的雍容姿态,感觉上,它们似乎并不在意船只的跟随。

老沉、憨直、稳重……那是迥异于海洋其他动物的行为风采。

那一次上岸后,我四处询问,翻寻它们的数据。老讨海人,大抵称呼它们“和尚头”。它们的嘴喙短促不明显,圆头、粗壮、出露水面鳞着渡光的白色头颅果然几分神似泛着头皮光泽的和尚头。后来,是在《台湾鲸类图鉴》这本书里翻找到它们、确认它们——花纹海豚。它们体长大约两到三米,体重平均约两三百公斤。它们的主要特征是体表上有许多白色刮痕,那是它们彼此摩擦、抚慰或是争斗留下的痕迹。越年老的个体刮痕越多,体色越是苍白。它们把生活纹记在体肤上,像生命的勋章,像岁月的光彩。

这是第一种我能辨认的海豚。也许,那次短暂的接触已让我直觉到这种海豚将和我的生命深刻地交织在一起。当时,我在笔记本上写下:“我感觉到,它们将是我延展海洋视野的另一扇门扉……”

幸福的重遇

果然,执行“花莲沿岸海域鲸类生态研究计划”的首航就遇见了它们。

首航那天,船只跟上它们,保持二十米距离一起同游。它们圆钝的额头一下下缓缓举出水面,像一根根一端失衡不断突露水面的粗壮漂流木;也像一群蛙式游泳选手一下下把头额露出水面喘气。船只试着迫近,它们并不惊惶,只稍稍修正群体游进方向,依然和船只保持二十米距离。

一边尾随着,船上工作伙伴一边谈论它们:“它们吃食墨鱼、鱿鱼等软体动物,上颌没有牙齿,下颌仅两到七枚牙齿……”我想到一群下巴缩瘪没有牙齿的老阿公、老阿婆游在我们船边。它们的确有苍老的姿态,缓慢而稳重地换气和游进。

有一只体色较黑应该是较年轻的个体试着跃起,但不像其他种海豚那般全身跃起水面,甚至不如大型鲸般至少还把身躯的十之八九举出水面,花纹海豚显得老气横秋,就那么意思意思一下,大约仅一半的身体僵直笨拙地举出水面,在空中稍稍偏转,然后像一根大铁锤样,不堪负荷锤头的重量似的,重重撞下水面。

花纹群体中,至少有五对是体型大小差异明显的母子。妈妈护着它们的小朋友比翼同游。那真像是一对对妈妈牵着穿制服的小朋友来到学校门口的情景。

它们是那样的从容,船只伴随它们已经超过二十分钟。我能感觉到它们稍稍带着警觉,也稍稍带着欲迎还拒的善意。

花纹海豚涌动的水波间,一扇带着耀眼斑点的绿紫色鱼鳍高高竖起在水面上。船长和我同时看到了,我们同声大喊:“旗鱼!旗鱼!”那是一条受到惊吓的雨伞旗鱼。旗鱼被这群游过的花纹海豚吓得愣在水面上动也不动。像一只受惊吓的猫把背脊拱起、把领毛直竖,这尾旗鱼把帆样的背鳍张举在水面上。船只回首迫近到它身边,这尾旗鱼仍然愣在水面上不敢稍稍妄动。

我想起船长曾经说过的一段海上经验——大约二十年前他曾经在屏东后壁湖渔港外镖猎雨伞旗鱼。船只开出港后泊在海上等候,等候海豚追赶雨伞旗鱼过来。雨伞旗鱼会被海豚追赶得惊惶失措,背鳍高高举在水面上乖乖地不敢妄动。船只开过去,不必追逐,像收受海豚致赠的礼物般从容取鱼。

船长说,所以,那个港角的讨海人都很尊重海豚。

大概经过了十几个工作航次后,一次回航途中,船长想起什么似的小声问我:“喂,你有没有发觉,每次碰到雨伞旗鱼也都碰到了花纹海豚?”我回想这十几个工作航次,果真如此!我仔细思索着花纹海豚、雨伞旗鱼和渔船间的三角关系,难道花纹海豚能够了解渔船镖猎旗鱼的职业需要?我感到心思全被掏空了,难道花纹海豚能够解读船上讨海人的想望?

从那一天起,花纹海豚的影像在我脑子里变得扑朔迷离。

后来,工作船上流行一句话——不要怀疑,它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并肩的伙伴

七月十二日,这个研究计划的第九个航次。船只往南航行,南风徐徐,迎面吹散了阳光的热气。

接连几天海上作业,船上每个工作成员都晒脱了一层皮。船只航行了近三个小时,海面平滑柔顺,没有一点儿动静。我坐在船尖镖台上打瞌睡,偶尔回头看时,塔台上几个工作成员坐靠在栏杆上不住地点头。只有船长醒着,有气无力地轮转船舵方向盘。这样酷暑的七月天,我们每天在海上像鱼干样的曝晒,我们都觉得累了!

“在那儿!在那儿!,船长急促的吼声大力敲在我们沉沉的梦里。才几秒钟,大家都醒了,大家都活转过来了,只要碰上海豚,我们内心的炽热可媲美七月艳阳。

定神一看,是三只花纹海豚而己,和船长的大声叫嚷比较起来难免有些失望。船只持续迫近,它们在船前约十公尺距离,群体举尾下潜。

再浮上来时,一、二、三、四、五,哇!变魔术一样,它们多了两只。像是约定好的,它们几番在船头前十公尺举尾下潜,而每次浮上来就多了几只。船长开玩笑说:“原来它们是这样繁殖的。”

别以为这就是高潮主奏,之前的这一拖一拉牵出它们群体的过程只是序曲而已。它们不大答理船只,只是簇拥着船只前行,似在赶赴一场盛会。

船长眼尖,就在花纹群队的尖端外他看到了两群长着小三角背鳍,体色棕红,明显是不同类种的海豚游在群体花纹海豚前头。

南风骤起,海面掀起白浪,全船屏息凝神将眼光放在花纹群体的前端。

它们整群跃出水面,像是要拔起水面所有的海水,那至少有一百五十只以上的个体近距离猛爆似的在船前翻腾起大片水花。“弗氏海豚!弗氏海豚!”身后塔台上有人高声呐喊,确认是弗氏海豚——一种大体形但极为害羞的海豚。全船的情绪被这阵群体翻跃扛上了峰顶。这是实行这个计划以来首次碰到的类种,工作成员都成了有强烈搜集癖好的搜集狂,每个都像战场上将枪托扳紧肩胛的战士,我们疯狂地按下快门。

花纹海豚明显分成两个群体,分头追在两大群各有两百只左右的弗氏海豚后头。弗氏海豚集结紧密,行动矫捷,每番跃起时,它们个体间几乎是到了相互摩擦肌肤的紧密程度。它们慌张跃起,惶惶冲落,拍打出绵绵大片白色水花,那是逃命般的惊惶错乱。花纹海豚稳稳追在后头,再后面,船只激情、兴奋地尾随。

在这场追随过程中,有时候弗氏海豚潜藏了一段时间没有出现,花纹海豚群体一样引领着船只近近游在船边。我发现,这时候船上所有工作人员似乎都利用这段时间休息喘气,大家把摄影机放下来,没有人拿相机去拍摄近在咫尺的花纹海

豚。我回头说:“啊。花纹跌价了,没人要。”

花纹海豚一样稳稳游在船边,似乎并不在意已经不再是工作船的眼光焦点。它们掀开序幕后,弗氏海豚已经取代了它们的主角地位。它们还是稳稳游着,像是彼此牵着手不计得失共同追寻着一致的目标。

这样的和善态度是温暖的,这份情义已经模糊了我们的分别,它们也是工作成员、它们是同志、是帮手;我们也成为了花纹海豚,正在感受花纹样的多彩生命。

直到摄影机电池用尽了,底片也用完了,船长才问大家:“满意了吗?”一时间没有人回答,大家都还伫在那绵绵的高潮尖峰上下不来。我回头看工作同仁,觉得大家都带着花纹样的笑容。

船只停泊,准备煮食午餐,下午一点二十分。

花纹海豚也停下来了,不再继续追逐弗氏群体。弗氏海豚远远扬起解脱的水花,越去越远。

我坐在镖台上,看花纹海豚们在船尖前漂浮。阳光在它们身上编织出颤摆的光纹丽网,像一个个包裹着白纱的少女胴体。像一个个神秘和善的海洋精灵。

它们认得这艘船,认得我们每一个人……很难形容出那样美丽温暖的知觉。人的一生中真正难得有几次这样的机会。我坐在镖台上知足地笑了,心里装满了醇酒,我微醺微醒。

不舍的告别

我们是台湾岛上带着亲善任务发射向外层空间的一艘探险船,我们在茫茫宇宙中寻找友善的接触机会。它们就在船前,在大片清明的蓝色世界里。

它们两只一对,排成一列,做极高速的游进,大约每两千公尺,它们一起喷出一树高扬的水雾。我们喊着、喊着,船只箭一样的尾随奔去,我们以为又发现了新类种。那是我在海上曾经见过游得最快的一群动物。

它们似是看到了船只跟来,速度缓下来,头颅露出水面,像是对我们说:“嗨!我的朋友。”

它们竟然是一群花纹海豚。

有很多书籍数据谈到海豚的智商、谈到它们的智慧,我总是觉得人类始终站在一定的高度俯看它们。和花纹海豚的多次接触后,我想说的是,人类在俯看它们的同时可能也显示了人类有限的智能。

船长远远看见水花就断然地说:“是它们!”随后转过头来要和我们打赌。我们打算在下一个航次带一些鱿鱼作为礼物。

海涛汹涌滔天,站在海崖上,我眺望远方蒙蒙海上,像思念情人般思念着它们。

经典点击:

辽远纯净的蓝色将海洋隔绝成一个独立世界,似乎能让人忘却俗世。风轻云淡的日子,风起云涌的时刻,他的目光始终跟随着它,而它仿佛知晓这一切,时隐时现地拨动着他的心弦。他们用奇妙的默契舞出一曲梦幻华尔兹。

大海用宽阔的胸膛承载了花纹海豚的梦想,花纹海豚用真诚的信任带领着他们起航。伴随着航海任务的结束,独立世界将被留在身后,那若即若离维系着他们的纽带也终要断裂。剩下的,是属于海的寂寥,是属于他们的思念。

所以,请用你的目光,温暖郧花纹样的生命!

(湖南省永州市小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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