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朵朵白(中篇小说)

2009-11-09 03:35孙敏瑛
青春 2009年7期
关键词:老莫

作者简介:

孙敏瑛,女,笔名瑛子,自由职业者,1971年9月生于浙江温岭,1995年开始文学创作。小说作品曾发表于《浙江作家》、《青年作家》、《西湖》,2005年12月,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个人散文集《一棵会开花的树》。一组散文《一些不能忘却的记忆》入选《散文2008精选集》,另外一组散文《乡村》,入选《2008散文诗精选集》,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过了春分,梨花便全开了。原先鼓得饱饱的花骨朵一下子将花盘子撑得满满的,白得像雪。天仿佛突然朗润起来,也热闹起来了。蜜蜂嗡嗡嗡地歌在柔软的花心里,阳光洒在花瓣上,也洒在它的金翅子上。

彩琳在前溪里洗一家人换下来的冬装,洗得腰都痛了。她站起来,跺了跺蹲得发麻的腿脚,回头看见她家屋旁的梨树下,一男一女正躲在那里亲嘴,便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搞表演哪。

在一边的冬梅听见了,回头看了看,便很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说,老土,都啥年代了,搞对象还非要在晚上,还非得在屋里头?

溪里几个洗衣的妇女便一下子都笑起来。

彩琳蓦然遭到抢白,脸上一下子烧红了。因为衣服还没洗完,又不好马上就走,只得一声不吭地蹲在那里,心里头像针扎似的难受。

冬梅接着又说,我家小叔子前些日子处了一个对象,才见面三天呢,就住到一起了,那闺女进进出出的一点害臊也没有,爹啊妈的叫得可热乎了,倒是我公婆,都不晓得该不该回应她。

有人接腔说,那有什么,答应了呗。要是我,儿子就要娶媳妇了,高兴还来不及呢。

冬梅笑笑,说,前前后后叫我公婆爹啊妈的可是太多了,我公婆倒是想答应啊,可是我小叔子不肯,他说那闺女将来除了会生孩子,别的怕是啥都不会。

冬梅的话说得溪边洗衣的妇女嘎嘎地笑成了一片。

彩琳没有笑,她不喜欢冬梅,那张嘴太刻薄了。

村里人都说冬梅有旺夫运,自从她嫁给明志后,明志家就一日更比一日地发达起来,才两三年呢,就改天换地了,不仅在城里买了洋楼,还在村里盖了别墅。去年秋上,村里修路修桥,明志家出资一半,村里人包括村长,见到他们家人,总是老远就递笑脸打招呼。

也有眼红的以为城里能淘金,摸到城里去看过,才知道明志和他弟弟明华开的是干洗店。真的是干洗啊,一大堆衣服就放在一个大家伙里滚啊滚的,出来就都干净了。再熨熨,挺括挺括的,人穿上去,就显得格外精神。一套衣服连洗带烫要十四五块,常常那衣服就挂满了店里,想想看,他们不有钱,那谁还有钱啊。

冬梅看彩琳没有笑,心里头有些不悦,便说,也难怪我小叔子会这么想,每年春节在家里,说媒的就一拨一拨地来,多的时候一天相三四个,总是我小叔子看不中人家姑娘,没有姑娘看不上他的。都说明志家两兄弟脑瓜子一流,我看也是。这跟城里人做生意,可不只是一般的功夫,哪里会是种种树那么简单。

边上的妇女马上表示赞同,冬梅便不无得意地笑起来。

彩琳本想把闷葫芦抱到底的,可是她知道冬梅这回是在说她,她家三年前承包了十亩地种了梨树,于是,她抬起头来,装作漫不经心地说,种树怎么了,不就洗衣服吗,谁都会。

冬梅早等在那里,听见彩琳这么说,就冷冷地回应,做生意的事,跟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妇女说你也不懂,树是什么,是木头,做生意可是要跟活人打交道的。

彩琳再也扛不住了,她冷冷地说,你就是这样跟城里人做生意的啊,那根本就不用学,尖酸刻薄挖苦人谁不会啊。说完她拎了一桶衣服就往回走,过前溪桥的时候,她腿一软,一个趔趄,差点从桥上跌到水里,右膝盖碰在桶沿上生疼,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彩琳原是她们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又是第一个考上大学的高中生,因为家里穷,才没上成学。所以,自从去年她嫁到红柳村后,就一直受到村里人的敬重。没想到今儿个没头没脑地被人给羞辱了一顿,一想起来心里头就憋屈。

晚上,彩琳在床上跟俊祥闹别扭,无论俊祥怎么求,彩琳就是不让他近身,俊祥恨得牙根痒痒的,但又不敢大声,怕吵着隔壁的父母。

你到底要做啥?俊祥气喘吁吁地问。

彩琳气鼓鼓地将冬梅白天侮辱她的话又说了一遍。

俊祥听完了,说,就为这事,你就这么折腾我?

彩琳见俊祥不以为然,生气了,便说,人家凭什么瞧不起我,凭什么?

俊祥说,那我能怎么办,难不成你叫我拿把刀过去把她给杀了。

彩琳没想到俊祥会这么说,一时间噎在那里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说,不就是比我们多几个钱吗?我们从来没出去闯过,怎么就知道一定不如她。不如今年咱们也到外头去吧。

俊祥一听就冒火了,你叫我扔下我亲爹亲妈不管,自己过逍遥日子?让人戳脊梁骨?

彩琳笑了,说,我哪里说要扔了他们,等咱们到外面赚了钱,寄回来,他们不是也可以风风光光地过好日子吗?

你怎么知道出去就一定赚得来钱,要是赚不来呢?俊祥闷闷地说。

彩琳说,当年在一个学校读书的时候,那冬梅是什么玩意,方圆百里都知道,连二次方都不会解,你该不会忘了吧!再说,不管怎样,也不会比现在坏吧。趁着年轻,出去闯闯有什么不好,不是可以长见识吗?彩琳不肯让步。

俊祥进进出出,闷了几天,他不愿意离开他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可是,他每次看到明志家的别墅,看到村里人对明志家人巴结的样子,他就会不自觉地掂量彩琳的话,他觉得彩琳的话还是有一些道理的。

那晚俊祥终于答应了。彩琳这才笑起来,很温顺地将身子偎到俊祥怀里。

走的那天,俊祥妈拿出六百块钱,叫彩琳缝在俊祥的裤兜里,一边嘱咐他们互相照应别闯祸什么的。俊祥他爹也过来说,我和你妈是没去过外面,可也听过一些事,在外头不比家里,凡事都得忍让,得多一个心眼,要是干不了,就回来,咱们没钱没关系,一口饭总还是有的。

彩琳忍不住哭了,俊祥也觉得心里头很不好受。

彩琳去屋里包了几件当下要穿的衣服,天还没亮透,两个人就动身了。

彩琳是第一次出远门,几年前她考上大学的时候,以为自己能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的,可是没走成。到俊祥家后,她以为这辈子不可能再去外边了。可是,没料到,这一回居然就走成了,她心里很有一丝不安,也有一些兴奋,一路上步子迈得飞快。

俊祥一路上沉默着,他不断回头看看离开越来越远的家,心里头越来越难受。坐上长途一直到省城,俊祥也没跟彩琳说过一句话。他们到省城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了,他们一下车,就拎着行李打听着去了劳务市场。

劳务市场外,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全是找工作的。俊祥一看,傻眼了。

彩琳悄悄对俊祥说,咱们先找住的地方,得把钱放好,这么多人,一下子哪轮得到咱们。

俊祥想想也是,便点点头。

人群里过来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笑模笑样地问他们要不要租房子。

俊祥满心戒备地说,谁说我们要租房子。

那女的笑了,朝着彩琳说,难不成你们要背着这行李像蜗牛一样满大街走?

彩琳看那女的一脸和气,就有好感。她问,大姐,我们刚从乡下来,还没找到歇脚的地方,你的屋在哪儿?

那女的指指前头,说,就在这不远,一幢老房子,还有一个大间没有租出去,正好给你们夫妻住,放心好了,我保证价钱是这城里最便宜的。

彩琳扭头对俊祥说,我们先过去看看吧,背着行李,的确不太方便。

他们跟着那女的拐过两条街,到一幢通天式住宅楼前,那女的将他们带到三楼南面的那间。开了门,说,这间屋里的人前两天刚搬走,里面床、窗帘、塑料地毯都是现成的。中间有浴室,楼下有厨房,楼上阳台可以晒衣服,方便得很。

彩琳说,怎么个租法?

那女的笑着说,二百三一个月,先付三个月的租费,水电煤气费另付。

彩琳和俊祥吓了一跳。

什么?二百三,够我们全家两个月的伙食了。俊祥说。

那女的好脾气地笑笑,说,那是在你们乡下,在城里,什么都贵。

彩琳看见北面那个小间门口有一个鞋架,上面放了好几双皮鞋,皆擦得干干净净,就问,小间还有吗?不如我们租小间吧。

那女的说,最后一个小间刚在前天租出去。又说,你们若再晚来一两天,像这样既便宜又方便的房子就绝对找不着了。

彩琳和俊祥磨了半个钟头,终于谈妥了价格,说好每月月初付房租,一个月一百八。

等房东一出去。彩琳将门一关,将自己扔在床上。俊祥站在一边嘿嘿傻笑。

你笑什么,看上去像个憨包。

俊祥说,现在可是真正的两人世界呢,说着就靠上来。彩琳说,干吗呢,大白天的。俊祥说,你还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彩琳不肯。两人就在床上较起劲来,将墙擂得咚咚响。不一会儿,门口传来敲门声。俊祥恨恨地从彩琳身上下来,将门开了一点,原来是房东。

你们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房东问。

俊祥尴尬地笑笑说,没啥事。

彩琳一边走到门口,一边说,我们正在整理东西,吵着你了?那我们尽量轻些。

等房东走后,俊祥关了门,回头见彩琳拿促狭的目光看着他,便压低声音说,别得意,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好了好了,彩琳说,我们得先办正经事,该到外头买脸盆、毛巾、牙膏、牙刷,煮饭还得买口锅吧。

两个人赶快出门找杂货店。杂货店没找到,却找到一个超市,超市那个大呀,居然还卖菜,两个人都几乎要转晕了。他们一边转一边嘀咕,这城里人买东西,怎么就跟白拿似的。

俊祥跟彩琳什么都想买,两个人不知不觉杂七杂八拣了好些东西。算账的时候,收银小姐拿东西上的条形码往机器上一一扫过,那账就自动结好了。六十八元。一听这数字,两个人吓了一跳。

彩琳说,怎么要那么多钱,还是拿掉一些吧。

收银小姐一听她说要拿掉,将脸一冷,说,不买拣那么多干吗,乡下人。

俊祥一听就火了,便要扔东西。

彩琳见要吵起来,忙拦住他说,六十八一路发,多好的彩头,我们不退了。

两个人拎着大包小包往回走,彩琳心疼得直嘀咕,什么超市啊,什么都像白拿,能不多拿嘛。

俊祥依旧沉默着,什么话也不说。

彩琳见他不高兴,就说,等我们赚到了钱,回家也开一个超市好不好,看来这一行很能赚钱。

俊祥说,你得了吧,一瓶洗发水要二十一元,一口锅要十八元,光进货,再小的店没有上万块也弄不下来,还不知道要做上几年才能赚到这么多钱呢。

俊祥的话说得彩琳不响了。

他们回到屋子里将东西放好,彩琳问房东借了块抹布,准备将房间整个儿打扫一遍。

俊祥说要回劳动力市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事做。

彩琳说,好啊,最好找个能管饭的地方。

俊祥也没答应,噔噔噔地就下楼去了。

彩琳刚将东西都擦洗了一遍。就听到楼梯口有脚步声上来,二楼没停,上三楼来了。彩琳喊了声俊祥,不见回应,一会儿却听到敲门声。彩琳以为是俊祥呢,就笑笑说,敲啥门,莫非我不答应你就不进来。

她话音刚落,却见门口站着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里面是白白的衬衫,看上去非常的干净帅气,彩琳傻了一下。

那个人有礼貌地说,请问你见过我放在门口鞋架上的皮鞋吗?

他的普通话带着一点口音,可声音很温和。

彩琳的脸上发起烧来,因为她看到俊祥脱在门后的皮鞋,那双鞋因为昨天一早出来的时候沾了太多的泥,显得狼狈不堪。一定是俊祥将这人的皮鞋穿去了。

一时间,她有些慌乱,差一点将脸盆打翻了。那人见她这样,不禁笑道,别紧张,你不知道对吧,也是,你是女的,要我的鞋做什么?彩琳不知道他若看到门背后那双鞋会有什么反应,就支支吾吾地装糊涂,心里头将俊祥给骂了个半死。

彩琳听见那人拿钥匙开门的声音。一会儿,对面屋里便传来很好听的音乐,音响效果很好,就像是电影院里放出来的。

她出来,赶快下楼往劳动力市场赶。

彩琳正在人群里找俊祥呢,只听远远地传来老婆老婆的叫唤。循声望去,只见俊祥在那边冲她挥手,很多人刷的一下将眼睛看过来,彩琳的脸倏然红到脖子根。

她低着脸过去,又羞又恼地说,你叫啥嘛,吃多了撑着了?

俊祥乐呵呵地说,刚才我还跟老乡说,我老婆是个大美女,他不信,现在看到了吧。

彩琳看见他边上站着一个脸色黝黑的男人,正死盯着她看。她感觉浑身发毛。俊祥说,这是我们老乡老莫。彩琳生气地责怪俊祥,你有没有脑子啊,拿这种话跟人说?

俊祥看来心情很好,他依旧笑呵呵地说,那有什么,我老婆是大美女没错啊。

彩琳懒得和他再说下去,她一低头,看见俊祥脚上正穿着一双很干净的皮鞋,彩琳心底的火一下子就蹿上来了。

你怎么随便拿人家鞋穿。人家一叫警察,你工作没找成就进班房了,是不是很想那样啊。

俊祥一听她这么说,也有点紧张起来,问,那人发现了?

彩琳恨恨地说,你以为人家都像你啊,丢了一双鞋也不知道。

哎呀,那咋办?俊祥问。

咋办咋办,你自己捅的娄子自己去了结,彩琳说。

两人从劳动力市场回到宿舍,见三楼那人原本放在楼道里的鞋架不见了,知道被那人搬进屋里去了,彩琳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人屋里的音乐声还在响,知道他还在,她就过去敲了敲门。

那人开门出来,见是彩琳,他将手倚在门框上,笑着问,有事吗?

彩琳红了脸,说,不好意思,那鞋是被我家里人穿去的,我已经帮你擦过了,拿来还给你。

那人愣了一下,说,不用了,你家里人能穿的话就送给他好了。

俊祥一听这话,赶紧从屋子里出来,生怕那人反悔似的一把抢过那双鞋子,笑眯眯地说,多谢多谢。

那人说了声不客气,就转身将门给关了。

回到屋里,俊祥说,该做饭了。彩琳默不作声地拿出表看看,已是正午,两个人居然忘了吃饭。她便拿出那口刚买的锅,又从袋子里取了几棵咸菜、一筒面,就到楼下去了。

彩琳在面里放了一点点咸菜丝,又挑了一筷子家里带来的蚕豆酱,还扔了几棵葱,面条香味扑鼻。她冲着楼梯口喊俊祥下来吃饭,俊祥说,端上来吃。

彩琳正在那里嘀咕呢,听见楼梯口踢里啪啦地下来一个人,抬头一看却不是俊祥,而是住在他们对面的那个人。他笑笑说,煮什么好吃的,好香。

彩琳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轻轻说,没什么,水煮面而已。

那人便说,光是闻味道,就知道好吃,说完,回楼上去了。

彩琳在吃饭的时候轻轻对俊祥说,晚上我们请那个人吃餐饭吧。

俊祥有些意外,拿眼睛瞧住彩琳说,做什么?

彩琳说,那双鞋看来不便宜,人家凭什么给你,八成是嫌你脚脏,你穿过他才不要了。

俊祥说,人家有钱,爱给就给,吃什么饭呢,你嫌钱多还是咋的。

听俊祥这么说,彩琳很生气,她说,人家不要可以扔了,干吗要给你?你捡了便宜还卖乖,真不要脸。

见彩琳真的生气了,俊祥才说,吃饭就吃饭,吃个饭有什么要紧,又不会吃穷。

彩琳这才不吱声了,她收拾完后,看见那人的门虚掩着,便过去敲了敲,那人说,门开着呢。

彩琳探头进去,说,我们晚上请你吃饭。

那人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说,好啊。

他的落落大方让彩琳少了许多尴尬。

晚上,彩琳烧了一个猪大肠,又煮了锅面。

那人嗅着碗里的香气,很开心地说,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了?

俊祥说,你是哪里人?

那人说,贵州,你们呢?

彩琳说,我们安徽。

那男的看了彩琳一眼,点点头,然后笑笑说,我姓杨,杨厚望。

一餐饭下来,杨厚望就开始管彩琳和俊祥叫姐和姐夫了。

杨厚望说,彩琳姐做的菜挺好吃的,以后就让我搭个伙吧,省得天天操心吃什么。

彩琳看看俊祥说,那恐怕不行,我们还没找到事做,谁知道会不会住在这里长久,谁知道能不能抽空来做一日三餐。

杨厚望说,工作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我在城管局当保安,这点小事难不倒我。

杨厚望的话说得俊祥和彩琳喜出望外,彩琳半信半疑地说,真有这么好的事啊?

杨厚望说,又不是正式安排,只是临时工,有什么难的。你管我的饭,我每个月付四百给你怎么样?

彩琳见他这么说,当然是答应了。

回到屋里,俊祥一把抱起彩琳转了一圈。

彩琳说,别转了,转得我头晕,两个人开心地倒在小床上,弄得小床吱吱嘎嘎响个不停。

俊祥说,我们有个好彩头,一切都会顺利。

彩琳把嘴一撇说,看把你得意的,那是人家有能耐,不是你有能耐。

俊祥呵呵地笑着说,那结果还不都一样。

可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进进出出,杨厚望人影都不见一个,他屋里也没有一点声响。俊祥跟彩琳嘀咕,是不是事情办不成,不好意思躲起来了?

彩琳说,不太可能吧,即使事情办不成,也用不着躲起来啊?要不我们到城管局去问问。

俊祥说,问个屁,鸡毛当令箭,咱们八成是被他耍了,我一看就知道,那小子说大话。

彩琳说,不会吧。她想着想着就紧张起来,说,会不会他当保安得罪了什么人,被人给害了。

俊祥看她那紧张的样子,就逗她,那你赶紧去报案吧。

彩琳白了他一眼说,人家说正经的。

俊祥说,就算他被人害了,你干吗这么紧张啊?他又不是你老公。

彩琳生气了,说,你说啥啊,神经病。

两个人在屋子里就这么白白等了五六天,带来的钱眼见着一天天少下去,俊祥决定回劳动力市场看看,他说再也不做干等天上掉馅饼的蠢事了。

劳动力市场门口每天都挤满了人。俊祥学着老乡老莫的样子,每过来一个人,就跑过去问一问人家要不要小工。老莫问他,这几天都跑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小子运气好找到落脚的地儿了呢。

俊祥叹了一口气说,别提了,哪有这么好的运气。

老莫说,你老婆那么漂亮,还怕没饭吃。

俊祥收起眼光,盯着他说,你这话啥意思。

老莫笑笑说,玩笑呢,说着,要俊祥跟着他。他们到劳动力市场西边一幢公寓旁转了一会儿,在一个背静处,老莫站住了。

瞧见了吗?老莫指指身边那辆轿车。

瞧什么?俊祥不知道老莫的意思。

老莫就让俊祥往副驾驶座上瞧。瞧见没有?

俊祥吓了一跳,说,那不是提包吗?做什么?

老莫笑笑,从怀里摸出一把榔头,将车窗玻璃给砸破了。车子的防盗器叫起来。老莫手够进去,拿了提包就跑。俊祥没想到老莫会来这一手,心狂跳着,跟着老莫跌跌撞撞往前跑,老莫一边跑一边问俊祥,你住哪儿?

俊祥本来不想说的,可是他们这么跑,迟早会碰到人,就用手指了指前面。老莫掏出提包里的手机和钱包往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塞,然后,将提包远远地扔出去,扔到一个大垃圾箱上。

他们跑过两三幢公寓,一直跑到俊祥他们住的地方。老莫一进门就坐在地上,直喘气。还没等气喘匀呢,警车就过来了,俊祥听到警笛,脸都吓青了。老莫扒在窗户上听,警笛叫了一会,又开别处去了。

两人松了一口气。老莫开始往口袋里掏,他掏出一个手机,又拿出钱包取里面的钱,居然有厚厚的一叠。

俊祥半信半疑地说,你说的来钱快,就指这个?

老莫用手蘸着唾沫,点着手里的钱,说,那些有钱人,他们有的是钱,拿他一点点不算什么,咱们杀富济贫,反正我们不拿来,他们也是喝酒玩女人胡乱花掉了。

俊祥看他把一叠钱数完,居然有五千块。老莫分了一半放到他的面前。俊祥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他一把将钱攥在手里,说,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

老莫说,你不要?

俊祥看了看钱,说,要,不要做什么,反正已经拿来了,又不能还回去。

老莫两只眼睛眯起来,笑了。

晚上,俊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彩琳被他弄得也睡不着,她坐起来,恨恨地问他,咋啦你,老是烙大饼,还让不让人睡。

俊祥想了想,还是将藏在贴身兜里的那叠钱拿了出来。

彩琳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俊祥。

俊祥笑了,说,一下子见到那么多钱,你吓傻了吧。

哪来的?彩琳说。

俊祥得意地说了经过,彩琳便哭起来,天啊,怎么办啊,一看就知道那不是好人,怎么害你做这样要掉脑壳的事啊。

俊祥说,不会有事的,老莫说他已经做过好多次了,什么事也没有,这儿人有钱得很呢。他说他就是被抓到,以后也不会说出我来的。

彩琳说,你是三岁小娃啊,这样的话你也相信?

俊祥一听,火了,说,我们出来,不就是为了搞钱的吗?现在有钱了,你又整得人不安生。红柳村哪里有像你这样的媳妇,我们村子里,男人说啥就是啥。

彩琳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就不吱声了,她起身,收拾行李。

俊祥见她这样,就问,你要做啥?

彩琳冷冷地说,你那么喜欢钱,以后你就跟钱过好了。从今往后,我们各走各的。你枪毙也好,蹲大狱也好,跟我没关系。

见她这样说,俊祥楞了楞,然后叹了口气说,那怎么办,拿都拿来了。

彩琳听他口气有些软下来,就说,要么还给老莫,要么去公安局自首。

俊祥听得跳起来,说,我是不会害我们老乡的。

彩琳生气地说,那人家怎么要害你?

他想了想,说,还是把钱还给老莫吧。

彩琳说,那我和你一起去。

他们在劳动力市场找了两天,才找到老莫。彩琳将包在水泥纸里的钱交给了老莫。

老莫拿着那叠钱,盯着俊祥说,你把这事撇清了,难道你想去告发我?

彩琳冷冷地说,我们不会做那样的事。这件事我们就当不知道,没看见,也没听见,你现在走吧,以后我们就当不认识。

老莫看看她是认真的,就将钱揣在兜里悻悻地走了。

俊祥站在那儿看他走开,还在心疼那叠本来已经到手的钱。

那天下午,在劳动力市场拥挤的人流里,一个肩上挎着方包的年轻人过来。俊祥见他看过人群这边来,就急忙挤过去。

那人却不是什么老板,而是当地报社的一名记者。一听不是来招工的,那些迫切要找工作的人很失望地散去了,只有俊祥仍站在那里没有动。那人便很有礼貌地向俊祥出示了工作证,并递给俊祥一张名片。

俊祥看了看他的名片,说,李记者。

反正没事可做,俊祥就站着和李记者说了一会。

李记者问他是不是春节后就来了,来城里打工几年了,问他有什么技术特长,还问他对找工作有什么要求。

对着录音笔,俊祥有点紧张,不过,他想了想,告诉李记者说,他是第一次来外面打工,是和老婆一起来的。还说他以后也想当老板。

李记者笑着问他有没有信心找到工作。俊祥说,当然有了,我有的是力气,还怕没工作做吗。

李记者听他这么说,就又笑了。

第二天晚上,俊祥回到住处,手里拿着一份当天的报纸,那上面刊登了一张他的照片,是李记者给他拍的,照片上的俊祥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图片说明的标题为《一个民工的梦想》。

俊祥将报纸递到彩琳的面前说,你瞧瞧。

彩琳惊讶地说,那是谁呢,怎么跟你这么像?

俊祥得意地说,那就是我,是你老公,看不出来了吧。广场上到处都是人,人家大记者怎么偏偏只选中我,还不是因为我这个人长得有人缘嘛。这张报纸一定得好好保管起来,改天到邮局去寄给咱爹咱妈看。

俊祥又在口袋里掏啊掏的,掏出一张李记者的名片给彩琳看,一边说,嘿,真没想到,竟然这么容易就上报了,还能够认识一位记者,这的确是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的事。

彩琳撇撇嘴说,你就那么点出息,如果当初书念得好,不光可以交到记者朋友,自己还可以当记者呢。

彩琳的话说得俊祥嘿嘿直乐。

俊祥忽然想起来告诉彩琳,李记者还说他的一个朋友开了一个印刷厂,说可以帮忙去问问要不要小工,还说过几天就给答复。

是吗?彩琳开心地说。

是啊,俊祥说,还指望那个杨厚望,我呸。

两天后,一大早,俊祥刚到劳动力市场,就见李记者朝他这边过来。

李记者过来跟他说,他朋友厂里正好需要一个仓库保管员,包吃包住,八百元一月,上班是三班倒,上三天休息一天。问他愿不愿意去,如果愿意,上午就开工。

俊祥开心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忙说愿意愿意怎么不愿意。

俊祥去的印刷厂离他和彩琳住的地方大约只有十分钟的路。厂子不很大,仓库更是小,这就对仓库保管工作有很高的要求。什么材料是马上就要用的一定得放在门口显眼的位置,什么材料已经用完的要及时采购,什么材料印刷好了客户还未来取的也要及时联系……千头万绪,事情多得很。厂长需要的是一个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原来那个保管员是厂长的一个亲戚,上年纪了,戴着老花眼镜,根本管不好,仓库里因为东西放得不规范,要找的东西找不到,不需要的东西又常常绊了人脚,简直就像一个乱七八糟的杂货堆,厂长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决定换人的。

俊祥当天上午没有在仓库,而是去车间里转了转,对整个厂的日常生产步骤做了一个详细地了解,包括日常业务上要用的模板、焊膏、胶棍、菲林片、汽油、胶水、油墨,印刷用的纸张,甚至每一个常用的零件也了解了一个大概,他一一记在一张纸上,心里有底了,才去仓库找了一本别人丢弃的上一年的挂历,装订成一本四方的记录本,将仓库里的材料按照工序的先后、类别、数量一一登记并做了归类。他要了一个身强力壮的工人做帮手,一直干到下午三点,将整个仓库整理得井井有条。

下午,他起身回住处的时候,才想起来,他光顾着忙,都忘了回去说一声了,彩琳如果知道自己找到工作,且将事情做得那么漂亮,一定会大吃一惊。想到这里,俊祥忍不住在心里乐起来。

他拿钥匙开了门,却意外地没见彩琳在做饭。他站在楼梯口听了听,却听到彩琳的笑声。他的心里很纳闷,三步当作两步跑上去,却见彩琳坐在杨厚望的屋里,他们一起在吃饭。彩琳在说,我们还以为你失踪了准备报警呢。杨厚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着说,每年这时候,总让我妈催着回去相媳妇。

彩琳笑着说,有没有定下来?

杨厚望摇摇头,满不在乎地说,定什么呀定。我跟我姨说,我喜欢丰满一点的,她不懂,她问我丰满是不是指胸脯大?我说是啊。她说,馒头那么大够不够?我说够了。结果你猜她这次给我找了个什么样的女的?什么馒头大,我后来想想,简直就是旺仔小馒头,还取笑我说什么人品好就行了,胸脯大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彩琳笑得连饭都没办法吃了。

俊祥站在门外,听他们在里面笑得稀里哗啦的,不由得心里一阵冒酸。他什么也没说,回自己的屋里,将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对面一下子安静下来。

彩琳开门进来,看见俊祥躺在床上,拿被子蒙着头。就说,你上哪儿去了,吃过了吧,没吃过的话,锅子里还炖着一碗面条。

见俊祥不吱声,彩琳就去拉他的被子,却一把被他挣脱了。她再拉,用了一点力气,拉开了,俊祥将脸扭向墙壁。

彩琳说,你到底是怎么了?发哪样神经?

俊祥低着嗓子说,我发神经?我在外面干活卖命,你却在家里和别人调情。

彩琳一听火大了。她大嚷起来,你放的什么屁呀,你就这么看我。人家帮我找到工作了,我做碗好面谢他,你就这么爱往你老婆身上泼污水?你究竟还是不是人啊。

俊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没听见彩琳在说什么。

彩琳生气了,忽地一声站起来,咚咚咚地走到杨厚望的屋子里收拾碗筷去了。

杨厚望站在屋子里静静地看着她。

第二天,俊祥一大早就出了门,也不和彩琳打招呼,彩琳也懒得理他,她心里很不好受,一个人闷闷地去城管局。

见彩琳来了,杨厚望从保安室出来,带着她去楼上办公室领了两套工作服,一打毛巾,两把小铲子、一桶香蕉水、两把刷子,又踩着自行车将彩琳带到她要负责的路段熟悉了一下环境。

彩琳的工作就是清理钟楼路这条路上所有电线杆、小区外墙上的非法小广告,城里人管那叫“牛皮癣”。那些小纸片内容繁多,有老中医治疗梅毒淋病的、办假证的、大酒店月薪两万招聘男女公关的、疏通下水道的、搬家的、修热水器的……五花八门,看得城里人头疼。所以,城管局的人决定要彻底治一治了。这一次一下子招了三十个清洁员,每人每月八百元工资。彩琳是作为杨厚望的表姐被招进来的,因为杨厚望平日里在单位里人缘挺好,大家也都格外关照他,给彩琳分到相对干净的街。

彩琳看到一根电线杆上贴了好些小广告纸,就拿出小铲子铲起来。还没铲几下呢,手就酸了,她却赌气似的,并不停下来。杨厚望看了她一会儿,知道她心里还存着昨晚的疙瘩。就对她说,赌气做事是很伤身的,你还是别去想昨天的事了吧。

彩琳满肚子的委屈被他这么一点,便憋不住,眼泪直往下掉。她说,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他的,我嫁给他不图他家什么,可是,他连对我好一点都做不到,居然还这么损我。

杨厚望说,他见不得你和别的男人说笑,那你以后尽量不要和男人说话就是了,你们才出来就闹别扭,家里头会担心的。

彩琳低着头,擦了泪。

杨厚望说,别想那么多了,日光岩顶上坐了很久很久,想明白了一件事,这么大一个天底下,我们人是什么,我们就是一只蚂蚁,有什么可想的?

见彩琳不吭气,杨厚望说,我说个小笑话给你听吧。我有个同事,是城里人,家里安了防盗门、防盗窗,却总是丢钥匙,结果总是到街上去请开锁的高手来撬自己家的门……

彩琳嘴角牵了牵。

杨厚望看看彩琳,又说,我还有一个同事,也是城里人,最近买了商品房,在银行办了按揭贷款,一个月付三千。本来还好,可是,今年政府实施阳光工资了,说是前几年的奖金发多了,今年都得扣回去,这下,本来很光生的日子一下子变得局促起来,他每次见到我,都会唉声叹气说,唉,每天早晨一睁眼,就欠银行一百元。

彩琳笑了笑。

杨厚望说,你瞧,这不都是自找的吗,这城里人就是爱自找麻烦。

一群学生走过他们身边,看见彩琳和杨厚望站在那里说话,就低头互相说,他们在搞对象。

说什么呢?杨厚望听见了,把眼一瞪。学生们一看,都吐吐舌头,哄笑着逃开了。

他们说什么,彩琳问。

杨厚望摇摇头,说,这些学生,穿得越来越时尚,说话越来越下流。上学像放学,放学像上学。上学时猛谈恋爱,工作了找不到对象。

什么呀,彩琳终于笑了。

见彩琳有点高兴起来了,杨厚望这才回去上班。

彩琳望着他骑着车走远,心里想,如果俊祥有他一半好,她也就知足了。

一转眼,一个星期就过去了,那天,快到中午了,彩琳还没铲完一条街,这条街,因为新设了一个马路市场,电线杆上的非法广告越来越多了。

虽然只是初夏,但正午的阳光已经很烤人了,她出了许多汗,脸都给晒红了,正热得不行,忽然头上落了一顶斗笠,吓了彩琳一跳。她一回头,见是一个笑容温和的大嫂,她手里拎着一杆秤,秤上挂着一卷蛇皮袋,看样子是个收废品的。见吓着彩琳了,她有些不好意思,说,姑娘,你这样在太阳底下晒,脸上会起皮的。

彩琳这才知道,原来是这个大嫂将自己的斗笠让给了她。她连忙取下头上的斗笠,说,斗笠给我,你自己呢?

我老皮老肉的,不碍事,你就戴着吧,我家里还有一顶。她说完,好像怕彩琳拒绝似的,匆匆走开了。

彩琳冲着她的背影说,哎,大嫂,我还没给你钱呢。

她回头冲彩琳笑笑说,我自己编的,不用钱。

彩琳回宿舍做饭时,才发现斗笠居然是崭新的,那里面用红棉线细细地描了“菊香”两个字。

俊祥一早到印刷厂开始忙,一直忙到晚上下班,他做起事来很有一手。

厂长过来看过几次,尽管没有说什么,但俊祥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满意,他心里非常愉快,他一闪念地想,如果彩琳知道他在厂里受老板的器重,一定也会觉得高兴吧。

一想到彩琳,他的心情就黯然下来。这些日子,彩琳没跟他说过几句话,根本不问他的事。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样处过,虽然他知道那天他的话是说得过头了点,可是,那都是因为他看不得别的男人和她说笑的缘故。她是他老婆,怎么就不明白他的心思呢?

晚上下班的时候,他在一个水果摊上买了几个苹果。

回到宿舍,见彩琳已经睡了,他就将苹果放在水龙头下洗了洗,一个人坐在那里吃了起来。

彩琳铲了一天的墙,手臂酸麻得抬都抬不起来,连晚饭也没吃就躺床上了。

俊祥坐在床沿上慢慢吃完了两个苹果,见彩琳睡在那里,心里忽然就来了意思,他脱了外套掀开被子钻进去,在被窝里一把抱住彩琳。

彩琳睁开眼,奋力挣扎起来,她用手,用脚,还用牙,俊祥一时未能占到上风,气急败坏地将彩琳压在身子底下就要硬来。

彩琳憋着劲,低声说,我是人,不是牲口,今儿个除非你把我杀了,不然我绝不答应。

俊祥喘着粗气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怎么样,你先得为你那天侮辱我的话道歉。

俊祥拉不下面子,他放了彩琳,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将头往墙上撞起来,一下,两下,三下……

彩琳僵躺在那里,她的心揪成了一团。她一点儿也不明白,自己嫁的男人怎么会是这副德性,这太让人失望了。

彩琳因为和俊祥闹意见,有好几天都没心情做饭。所以,每次看到杨厚望,她都觉得很对不住人家,收了钱却不能管饭,那真是很不应该的。所以,星期六那天上午,彩琳去菜场买了一些猪肉,一颗白菜,一把小葱,准备包饺子吃。

杨厚望轮着休息,一上午,他都在看着忙碌的彩琳,在一边开心地和她说话,一边不时地递个酒、拿口碗什么的。

正忙着,俊祥回来了。他已经在厂里吃过饭,是回来取身份证的。厂长看他做事挺勤快的,便决定和他签合同,还说要加他工资。他怀着兴奋和激动,一路上小跑回来,看见杨厚望坐在一旁咧着嘴正和彩琳说笑,一下子心里头好像浇了一桶热油,他大着喉咙冲他们嚷,倒是你们,越来越像夫妻啊,说着,冲过去,一把就掀翻了液化气灶台,满锅的沸水倾倒出来,洒在彩琳的脚背上,她疼得浑身直冒汗。

来不及多想,杨厚望赶紧扶彩琳坐下,迅速脱了她的鞋,将她的脚浸到一个装了清水的脸盆里,彩琳的脚背已经红了一片。尽管有思想准备,但一浸到水里,彩琳还是像被针刺了一样,失声喊叫起来,她紧紧地抱住杨厚望的胳臂,牙齿将嘴唇都咬破了。

浸了好一会儿,杨厚望问彩琳,还疼不疼。

彩琳苍白着脸,摇摇头。

杨厚望就赶紧背着彩琳上医院。

俊祥一时间傻在那里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他也跌跌撞撞地往医院跑。

等他赶到医院时,医生已为彩琳敷了烧伤膏,正对杨厚望说,病人这段时间都不能洗脚,不能穿鞋,记得别弄破水泡,不然会感染的。

杨厚望谢了医生,就扶着彩琳到走廊里,在座椅上坐下。

见俊祥站在门口,杨厚望便站起来,彩琳也看到俊祥了,她拉住杨厚望的衣角轻轻说,不要走。

杨厚望回头拍拍她的手,慢慢走到俊祥跟前,一挥拳狠狠打了过去。

俊祥见杨厚望出来,以为他是要走,没想到会出手打人,没有防备,随着挥来的拳一下子倒了下去,碰着边上的一辆推车,走廊里发出很大的回响。医生护士纷纷从值班室出来。俊祥从地上爬起来想还手,被人制止了。

彩琳坐在那里,又痛又怕,又急又气,不停地哭。

因为脚伤,眼看着好多天不能去上班,彩琳心里有些不安,怕因此丢了工作。

杨厚望安慰她说,我去看过了,这两天没有人贴小广告,你不去也没关系,没人知道的,等改天好了多做一些就是了。

但是她坐不住,休息的第二天开始,就每天拿保鲜膜盖住脚,跷着上上下下做事情。

俊祥从厂里弄了一块两米长的木板,自己一个人和衣而睡。他开始时是有一些歉疚,但更多的是愤怒,自己没有错啊,他想,哪个男人会愿意自己的老婆和别人亲亲热热而冷落自己。他想他这么做,只是想告诫彩琳一下,让她知道他作为一个丈夫的态度,他想她应该会明白的。他一直坚持自己的想法是对的,所以,这两天他问也不问彩琳的伤势如何。

彩琳也不和他搭话,他的漠然像一根刺,戳得她的胸口痛痛的。如果不是从家里出来,根本不会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她在心里想。

那天中午,彩琳正在厨房里煮蘑菇汤。听见有人喊,纸箱——罐头——瓶,知道是收废品的,想起杨厚望出门前放在厨房里的一堆旧报纸,于是跷着脚到门边,对那个人喊,有报纸卖给你。

那人回头,彩琳高兴地叫起来,是你啊。她没想到居然就是那位将斗笠送给她的菊香大嫂。

大嫂也认出了彩琳,她急忙过来,问,你的脚怎么了?

彩琳说,前几天不小心烫的。

大嫂咂咂嘴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当心呢。她想了一想,又说,我看星期六、星期天都是一个小伙子在那儿清理广告纸,我还以为换了人呢。

彩琳奇怪地说,是吗?

是啊,大嫂说,是啊,难道你不知道?挺帅的一个小伙子。

彩琳想了想,明白这人是谁了。

大嫂看看她被保鲜膜盖着的脚,问她,是不是很痛啊?

彩琳说,没关系,现在好多了,再休息几天就会好的,你把这堆报纸拿去吧。

大嫂忙拿出秤称。彩琳说,送给你,不用称了。

那怎么行,大嫂说。

彩琳笑着说,你若再推,那你的斗笠我也不要了。

大嫂听她这么说,只好收下了。

彩琳见大嫂挑着的蛇皮袋里装得鼓鼓囊囊的,就问她收废品收入是不是还不错啊。

大嫂摇摇头,说,吃千家饭遭千家难,天下哪里有好做的事会轮得到咱们。她低头理了一下报纸,说,如果我女儿还在,是绝不会让我这么辛苦的。

彩琳见她一提到女儿就那样难受,就问,你女儿怎么了?

菊香大嫂叹了口气,说,她前年这个时候生孩子难产,生完孩子她就开始说头痛,我们都以为她是太累了,我还安慰她说调养一阵子就会好的。可是,她的头痛越来越厉害,等到我们终于感觉不对劲的时候,赶紧把她送到医院,医生检查后告诉我们,她脑里的一根血管破了,因为拖得时间太久,他们救不了,我们就送她到省城来,还送她到上海,可是怎么都来不及了。孩子还差两天满月,她就死在医院里。我后来想想,大概是因为她生孩子的时候太用力了,才将脑里的血管挣破的。她临死的时候,一直流着泪,不放心她的孩子……

彩琳流着泪轻声问,那孩子呢?

大嫂说,我苦命的丫丫,她爸爸娶了后娘,把她丢给了我,她外公前年又去了,我白天出来收破烂,她就被放在托儿所里,现在已经三岁了,是一个很乖巧很聪明的孩子,和她妈小时候一个样……

大嫂挑着担子走后,彩琳心里头挺难受的,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好久好久。

彩琳在屋子里休息了二十来天,有时菊香嫂收废品经过她这儿,就会进来陪她说会儿话。这让彩琳心里好受了很多。有一次,菊香嫂还给她带了一大把菜来,说是自己种的。彩琳开心地拿来炒着吃,煮面吃,做菜泡饭。

彩琳叫杨厚望从百货公司给她带了一斤乳黄色的细毛线,给丫丫织了一件对襟的小毛衣,上面绣着一只玩球的小猫,看上去非常伶俐可爱。那天菊香嫂经过时,彩琳就将毛衣交给她,菊香嫂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一个劲地夸彩琳的手巧。她高兴地说,孩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织这么漂亮的毛衣给她,等天一冷我就给她穿,她一定会很喜欢的。

看到菊香嫂那么高兴,彩琳也很开心,坚决不收菊香嫂给的毛衣钱。

一直推让着,见彩琳有些生气了,菊香嫂这才千谢万谢地将钱收回去。

老莫一听要截肢,急得声音都变了,他哭着跪下来,说,求求你们行行好,她才18岁啊,成了残废,以后谁还会再要她,我找了人来,把机器搬走,就把她的脚拔出来。

俊祥招呼了几个工友帮忙,可是,压料机一动,老莫闺女的腿上就涌出一股一股的血,她痛得晕了过去,俊祥傻眼了。

医生制止了他们,说,机器已经把腿整个吃进去压烂了,就算拔出来,还是得截掉,不如现在就截掉,还可以保住性命。

老莫睁着一双泪眼呆呆地看着俊祥,说,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答应她到工地上干活的呀。老天啊,都是我造的孽啊,要报应就报应到我头上吧,我闺女她啥也不知道呀。老莫捶胸顿足地哭诉着。

俊祥心里一个咯噔,他怕老莫再说下去会说漏了嘴,赶紧把老莫的手扯了一下。老莫甩开他的手,呜呜地哭着。他的哭让俊祥心里酸酸的,他一屁股蹲在地上,也哭起来。

几个工友拿来扳手、撬棍等工具,开始对机器进行拆解。等将上面的漏斗抬高并留出空隙后,医生马上对姑娘的右腿进行了截肢。老莫哭得昏了过去,和他的闺女一块儿被救护车带到医院去了。俊祥赶紧回去拿钱。

彩琳正在做饭,见俊祥一进门就问她要钱,心里头很不痛快,就问他拿钱做啥。

俊祥叹了一口气,说,老莫的闺女腿叫机器给轧断了,刚刚截了肢,在医院急救,现在肯定等着用钱呢,我得赶快给他送些过去。

一听是老莫,彩琳一把掷了手上的饭铲,说,什么什么,要拿钱给他?你难道还不知道他是哪路货吗?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跟他来往,你现在居然要我拿钱给他,你安生日子不想过了?

俊祥也很生气,说,出门靠朋友,老乡帮老乡,我有什么错。

彩琳冷冷地说,随你怎么想,我没钱。

你没钱就给我出去借。俊祥又气又急,吼她,把我妈给你的六百块钱拿出来。

彩琳说,真是不要脸,这两个月,你都是白吃白住的啊,真是头脑发昏……还没等彩琳把话说完,俊祥一拳打过去,彩琳没想到他会蓦然出手,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打翻的一锅子菜洒在地上,厨房里一片狼藉。

彩琳就这么坐在地上,也不起来,也不哭,俊祥冲到楼上拿了枕头下的四百块钱下来的时候,彩琳仍坐在那里,眼珠子动也不动,俊祥从她身上跨过去,说,别装死相,当心我揍死你。

彩琳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应他,她的心一直一直地沉到最底。

杨厚望下班回来,见落了一地的菜,又见彩琳呆呆地坐在地上,吓了一跳,忙去牵她,彩琳却甩了他的手,眼泪掉下来,她说,你不要管我。

杨厚望说,怎么没有一天安生的,到底想怎么过日子。

彩琳说,我不想再跟这个人过下去了。

杨厚望将她从地上扶起来,说,姐,这个事我不能乱出主意的,你要自己想好。毕竟那不是一个人的事,你还有爹妈呢。

彩琳一想到爹妈,哭得就更伤心了。

接下来一段日子,彩琳一直将离婚不离婚这事放在脑袋里吵,俊祥看她照常出去干活,照常做饭给他吃,以为她反省了,就想,女人就是欠揍,一揍就老实了。每天进进出出的,也不理她。

这天,杨厚望下班的时候,给彩琳带了一张报纸。听说有两个重大新闻,彩琳一边吃饭一边看。头版上一则照片吸引了她的目光,那不是老莫吗?图片上还压着一行字:专偷车内财物的团伙被抓小偷说偷钱只为给女儿看病。

她的心怦怦直跳,快要跳出胸口来,她听见自己用微颤的声音问杨厚望,这个人还有同伙啊。杨厚望奇怪地看着她,说,你不识字啊,同伙有五个,都是安徽的,全部抓住了。

彩琳看到报纸上写着:案件目前正在深挖中。不禁发着抖,拿起报纸就上了楼。

晚上俊祥回来的时候,彩琳把报纸扔给他看。俊祥白她一眼,接过去看了,一下子就傻了眼。

彩琳冷冷地说,这个人,不知道要判几年,还在深挖呢,该不会接下来就到你了。

俊祥心里正害怕着呢,听彩琳这么一说,便恼起来,我这样你就高兴了吧,你好无所顾忌跟别的男人鬼混了。

彩琳气得大叫起来,你这个人渣,你去死吧你,你去坐牢,去枪毙吧你,我会高兴地拍巴掌的。

俊祥血涌上头顶,站起来就把床给掀了,彩琳没有防备,一下子将头撞在墙壁上,然后从床里边的空隙滑了下去。

俊祥嚷,你这个苕帚星,你当初为啥要逼我出来?说完,他开了门咚咚咚跑下楼去了。

彩琳的头昏昏的,她躺在墙角落冰凉的水泥地上,一动也不动。

第二天早上,彩琳一开门出来,就见杨厚望站在门口。他盯着她额头上的一块乌青,说,他又打你了?

彩琳低下头,不说话。

杨厚望说,真不是个东西。顿了顿,他又问她,昨天我带回来的那张报纸你看了吗?

彩琳听他提报纸,心里别别直跳,忙回答说看了。

那个女的真可怜,死了也是白死。杨厚望说。

你说啥?彩琳听了一头雾水。

杨厚望说,看样子你没看啊,第二版上的那篇。

彩琳问,那上面,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杨厚望说,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彩琳上楼去房间里拿了那张报纸,翻过第二版来看,看着看着,突然,她呆住了。她在那则题为《紫霞小区近日发生一起命案》的消息里,居然看到了菊香嫂的名字。她是在收废品的时候,被强行拖进屋子里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个男人用绳子勒死了她,在她的脖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她看着,不寒而栗。

杨厚望进来,静静地站在她边上,说,我听说了,那个男人被鉴定有精神病,就是说,那女的死了也是白死。

怎么会这样啊,彩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杨厚望说,对付乡下人,城里人有的是方法,就算弄死了人,照样有办法为自己开脱。

彩琳说,就在三四天前她还跟我在这儿说话呢。

彩琳站在那里,想到菊香嫂抛下的那个才三岁的丫丫,以后该怎么办?她的眼泪不停地落下来。

哭了好一会儿,她慢慢说,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在这里,我常常觉得心里难受。以前在家里,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些,可是,那些梨树,它们是不会嫌弃我的,我只是给它们施施肥,剪剪枝,它们就开好看的花给我看,会结甜果子给我吃。杨厚望看着她,叹了口气。

那天,彩琳在街上做事的时候,一直戴着菊香嫂那顶斗笠,眼睛一直没干过。直到回到家里,直到俊祥下班回来,她依旧坐在小床上对着那顶斗笠默默掉泪。

俊祥见彩琳坐在那里哭,两只眼睛都哭得红红肿肿的,以为她还在为他昨夜出手掀床板而生气,就蹲下来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今天去看过医生了,医生说我有轻微的狂躁症,所以,我对你不好,那也怪不得我,那是因为我生着病呐,以后你少惹我,我发病的时候,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不过,医生说我的病不是很严重,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你看,我今天吃过药了,现在感觉好多了。你忘了这事,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彩琳看也不看他,只是静静地说,我要回家。

俊祥听她这么说,愣了一下,说,说什么呢,我保证以后再不那样对你总可以了吧,现在厂长不但答应给我加工资,还跟我签了合同。我怎么可能就这样回去。

彩琳定定地看着前面,说,那么就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俊祥见彩琳这么说,一股火往头上冲,扯住彩琳的头发嚷,你这女人,怎么长了反骨,处处跟我作对。别人老婆都对男人百依百顺,怎么你就偏偏看不得我好啊。

一个月后,在李记者的办公室里,俊祥一脸沮丧地坐着,他对李记者说,我实在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帮我登个寻人启事吧。

李记者手里拿着彩琳留下的字条,摇摇头说,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俊祥说,我去公安局报过案,可是没用,警察看过彩琳留下的字条后就说,是我老婆自己要离开的,不是失踪,也不是绑架,夫妻之间的事他们管不着。

你去老乡、朋友那儿问过没有?

俊祥坐在那里愣愣的。

李记者帮俊祥写了一则题为《安徽民工寻找妻子周彩琳》的消息,还在末尾留了自己的电话和手机号。他还托朋友帮俊祥在电视台一个寻人栏目里免费做了一个寻人节目。可是,消息刊出一个月了,节目播出一个月了,仍然没有彩琳一丁点儿的消息。

彩琳不见的第二天,俊祥曾去城管局找过杨厚望,站在值班室门口,他问杨厚望知不知道彩琳上哪儿去了。

杨厚望站在门口冷冷地说,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姐的事情。

俊祥很生气,冲他嚷,什么姐啊姐的,她是我老婆,我有权知道她在哪里。

杨厚望冷冷地说,对啊,你是她丈夫,她去哪里应该第一个告诉你啊,怎么会让我这个外人知道?

俊祥快要气疯了,他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贵州佬,我要告你拐骗妇女。

杨厚望冷冷一笑,说,法律我可比你懂,除了拐骗妇女罪,还有诽谤罪呢。说完转身进去,将门一摔,将俊祥丢在门外。

没过几天,杨厚望搬了房子,俊祥再去城管局找他,就找不到了,问他同事,那人笑笑说,你这人真是,上次来找女人,现在又来找男人,是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干啊。

李记者建议俊祥打电话回家问问,俊祥说,家里没装电话呢。

那你们村里总有电话的吧,俊祥摇摇头,说,村子里只有一户人家有电话,但是,他们不可能会帮忙的。

那我也帮不上你了,李记者无奈地说。

时间一天天过去,俊祥每天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在街上走,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打老婆怎么了,在他们村里,那可是稀松平常的事啊。因为苦恼,他做事时就常常魂不守舍的,那天,厂里的一个同事对他说,印刷纸没了,他却没给统计上,结果差一点耽误了老板一宗大生意。过了几天,又一个同事对他说,油墨没了,他也稀里糊涂地没有记账,老板一气之下扣了他一个月的奖金,还说再那样,就让他走人。他这才惊醒过来。他想了好多天,本来想回家的,家里来信说,种下三年的梨树都开始结果了,小小青色的雪花梨一枝条一枝条挂满了,得赶紧疏果,上来下去的都需要梯子,爹妈都老了,腿脚不便,想让他们回家去帮忙呢。可是,俊祥不想回家,他知道在这个城市里,他永远不可能像明志他们那样发财,但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每天上班、下班,和城里人一样喝豆浆吃馒头,每月拿工资,晚上去公园看跳舞。他不想再回到那个乡村里去,再做回一个地道的农民了。而且,他更害怕的是,万一他回到家里,家里人知道彩琳不见了,那该怎么跟她家里人交待,说都说不清楚。

他收到老莫从监狱里寄来的一封信,老莫在信里托他把闺女送回去,他看着信苦笑,老莫不知道他现在可是有家难回,不过,他还是去医院找了找,医院里说,老莫的闺女早就出院了。他就又去工地上找,工地上有人说不知道,有人又说,那闺女领了两万块赔偿金,早就高高兴兴回家去了。他就写信将这事告诉了老莫。

俊祥一个人过日子,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不知怎的,他常常会梦见梨花,一朵一朵,和当初他离开家时一样,热情而张扬地开满了枝头,是那样的香。有一回,他在睡梦里,迷迷糊糊的,看见彩琳正坐在梨树下,清水微澜的眼睛,还笑着,她的笑是那么的好看。

责任编辑 青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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