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巢

2009-11-23 06:19向思宇
北京文学 2009年9期
关键词:北川

汶川地震不仅摧毁了家园,还粉碎了无数的家庭。痛失亲人的人们将如何面对未来的生活和漫长的人生道路?大规模的灾后家庭重组无疑正成为全社会关注的焦点:第一次见面就求婚,孤男寡女闪电结合,小叔子娶二嫂,父子互相介绍对象,婚姻未动,财产协议先行,奇怪的空怀妈妈……每一个特殊的故事都包含着特殊的温暖,特殊的感动,特殊的人生况味。报告文学作家向思宇八次深入灾区,以深入的采访和大量扎实、生动的第一手资料,浓墨重彩地向我们展示了汶川大地震灾区破碎家庭的重建过程。新颖的视角,奇特的婚姻,真挚动人的人性开掘和情感揭秘,读来令人唏嘘感慨。

看到那颗小蓝点了吗?那就是我们的地球。人类历史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发生在那个小蓝点之上,悲欢成败,战争饥荒……

公元2008年初夏,在这个小蓝点的亚洲东部,有着睡狮之称的东方文明古国,号称“天府之国”的土地上,突发了一场震惊世界的里氏8.0级特大地震。一时间,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生灵涂炭、家园被毁;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汶川特大地震之后,家园的重建成为灾区人的当务之急。

房子的重建是家园重建的外壳,其内核是家庭的重建、精神的重建。

大地震后,重灾区北川出现2000多个单亲家庭。截至2008年底,北川县在当地登记注册的新人共614对,其中50对为灾后重建家庭,灾情最重的曲山镇24对。震后10个月,在阿坝州汶川县,600多对新人注册结婚,其中100对是2009年春节期间登记的,高出往年30%;茂县注册登记的新人500多对,而整个阿坝州的数据是3000多对。

一场迫在眉睫的家庭的重组,牵动了所有关注灾区的人的眼球……

第一章婚姻急就章

一天,古希腊罗马的七位思想巨子聚会豪饮,席间,忧郁的阿里斯托芬就爱情发表了一番高论:人本来是一种圆球状的物体,四只手、四条腿、一颗头颅上生着相反的两张脸,这怪物把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吓坏了。天神宙斯不由分说,用一根头发丝像剖开鸡蛋那样把人分成了两半。被剖开的两半立马感受到痛苦,每一半都急不可耐地扑向对方……

第一次见面就求婚

这个临时路边菜场,仅有四五家摊位,分别卖着不同的蔬菜。贩卖蔬菜的33岁的李叔军,正守着几块砖头搁起来的木板摊位叫卖蔬菜。

说明来意后,我请他谈谈他的家庭重组。

李叔军快人快语:“我是山里人,没什么文化,耍朋友就跟叫卖蔬菜一样,直来直去。这样说吧,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

“哦?”我说,“那你快跟我说说。”

“5·12”地震后三个多月,9月3日,李叔军的摩托拉了两名妇女去北川。一个叫薛莉,一个是薛莉的妹妹。叫薛莉的女人后来成了他现在的老婆。李叔军的老婆在地震中遇难,而薛莉在地震中失去了老公,一样的不幸,相同的苦难,寥寥几句,便触及到共同的神经。

快到北川时,他问她,你现在怎么过?她说都不知道这以后的日子咋过。他说你有想法吗?呃———我是说,打没打算再找一个人过日子?她说看看吧,有合适的再说。下车后,心头有了底的李叔军没有收她们的钱。小姨子坚持把钱塞过来,他说:“我跟你姐都是遇难者,坐一趟车收哪门子钱哟。”

看他真诚,薛莉劝小姨算了,“那就谢谢了。”

“你可别急着谢我。”李叔军走到她身边,“你记一下我的电话。”看她记下后,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有句话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不,”薛莉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现在地震都还没有过去,过两三年再说吧!”说完,丢下李叔军,拉了妹妹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了。心想这人怎么会这样,第一次见面就要人家嫁给他。

看着走远了的薛莉两姊妹,李叔军也意识到自己太性急了些。但他并不死心,他说我是认真的,又不是闹着玩。此后的一两个月,李叔军每天都给在江苏打工的薛莉发短信。“我就不信了,我一直追她她就不考虑。再说我也不算差吧?”说这话时李叔军往上挺了挺胸脯。

“呃———你不觉得你的‘火力过猛了些?”我说。

“我的速度可能快了些。”李叔军看我一眼,“但一想起我们已经死过一回了,又觉得这不算什么。”

“没有经历过大灾和死亡的人感觉不到。”佐证李叔军这话的是从废墟中爬出来的羌族诗人羊子。地震发生时,他正在六楼,人随着摇摇欲坠的楼房来回晃动,那楼房已经不是楼房,完全就是一艘被汹涌的波涛摇撼着的船,随时都有覆灭的可能。惊慌失措的几分钟过去后,他跑到了楼下。站在院坝里,同局里幸存的几个干部继续承受着余震的折磨。往左跑,不对;往右,也不对;朝前,不行;退后,也不行。“那情景跟笼中鸟没有两样!”羊子说。

10月份的一天,李叔军再次打电话给远在江苏的薛莉。他在电话中问她在那边每月挣多少?她说就1000元工资。

李叔军说1000元要养活你和女儿,太少了!再说,两个人分开过日子,这钱就更不经用。“你回北川吧,回来能挣2000元。”电话里,李叔军感觉到了薛莉的犹豫。“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下一步我打算买部小货车,你回来跟我一起跑运输吧!”

薛莉回到北川不久,李叔军就将承诺兑了现,他卖掉了摩托,找人借了些钱,换了辆小货车。

从此,一辆小货车将一家四口(李叔军的女儿10岁,薛莉的女儿4岁)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李叔军帮人拉货的时候,薛莉就守摊位。不拉货时,两个人就晚上开车去绵阳。第二天大早,再从绵阳赶回任家坪。当然累,每天只能睡上四五个小时,但能挣到钱。多少?每月有四五千块吧,够一家四口的所有开销。李叔军显然对这种虽然劳累,但能维持家庭生活的日子还算满意。他说薛莉不放心他一个人去绵阳进菜,因为有一次他开着车睡着了,闭着眼睛开了好长一截路,把她吓得要命。这以后,她便不准他一个人开车出去。“已经死过一回了,不能再去冒这个险。”她说。

一会儿,薛莉给李叔军送来了饭菜。

李叔军一边吃着饭一边继续说着他们的未来。他说等路修通以后他继续做药材生意,薛莉则继续卖菜。他们的目标就是努力挣钱,希望在五年之内重新建成自己的房子。有了窝才像一个家,两个女儿才能安全健康地长大。“家被毁了,就得重新建立一个新家。”他说。

看着眼前努力要建立起一个新家来的李叔军,想起那个在六层楼上感受地震的羌族诗人。他说地震后,进入重建阶段,对受毁损的房屋进行修建加固,每天经过家门口,都要踩着厚厚的尘土,这些尘土当初就是来埋葬我的。“但我逃脱了,活下来了。踩在这些尘土上面!我超越了死亡,活得升华了。”同样,李叔军们也踩在了尘土上面,并在曾经可能埋藏他们的尘土上开始了营造新家。

震后100天,小叔子“娶”了二嫂

映秀镇,汶川大地震极重灾区。无论是官方媒体,还是民间认同,以县城的人员伤亡程度排序,北川位列第一,汶川紧随其后,第三是青川。伴随着大量的房屋垮塌,汶川地区出现了众多破碎家庭,来自当地民政部门的统计数据(时间截至2008年底)显示:汶川与北川在当地注册结婚的人数相差无几。600多对新人注册结婚中,以重灾区映秀镇所占比例最大。

地震后100天,映秀中滩堡村52岁的村民张云将46岁的李泽凤娶进了家门。

那天晚上,两个人依偎在板房内。关了灯,张云略显紧张,他贴着李泽凤的面颊,嘴唇嚅动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从齿缝间挤出了两个字:婆娘。

婆娘李泽凤将头轻轻靠在张云肩膀上,幸福地“嗯”了一声。

张云伸手将李泽凤紧紧地抱在怀里,激动得有些话不成句:“你,终于……成了我的婆娘了!”

李泽凤原是张云哥哥的妻子,一场汶川大地震,不仅夺去了哥哥,同时也夺走了张云的老婆。

地震前,只念过小学,没多大理想的张云,唯一的梦想就是凭着自己的双手与一身力气,娶个婆娘,盖个房子,生几个娃。

1956年出生的张云,降临人世时,家里已经有两个哥哥。张云出生后,父母又生下了四弟和五弟。五个娃儿,加上父母,七口之家仅靠几亩田地维持生计。转眼间,张云已年过18岁,在当地18岁被认为是男人结婚的最佳年龄。由于两个哥哥还没能娶到婆娘(农村习俗,只有哥哥办了婚事,才轮得到弟弟),张云的婚期就变得遥遥无期。

18岁到26岁,苦苦等待8年之后,张云终于讨到了婆娘。

比张云小6岁的冯群英,出生在一个比中滩堡村还要穷困的山村。婚后,张云与冯群英依靠自己的双手,下田地、干杂活,过着山里人简单的小日子。不久,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土房。

6年后,32岁的张云有了女儿张燕。

又过了两年,小女儿张庆诞生。

没有其他技能的张云,做过修路工,下过煤窑,修理过自行车。凭着山里人的吃苦耐劳,每天忙完农活后,张云还在家乡附近打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张云用一双磨起层层老茧的手和过早爬上眼角的皱纹,换来了小镇人向往的小康日子:3间土房变成了3间砖瓦房。

宽敞、阔气的砖瓦房成了大女儿张燕结婚的新房。不久,张燕生下个胖儿子。

17岁的二女儿张庆,正读初三。

曾经寒碜的家成了小镇上数得上的光鲜人家。

2007年底,张云两口子拿出6万元养老钱,资助大女儿在映秀镇开了家修理店,准备“大干一场”。

女儿、女婿整天在店里忙活。冯群英主动照看小外孙。

地震发生时,张云在都江堰务工,有幸躲过了一劫。第二天,幸存下来的张云背起简单的行囊,爬过大山,踏着泥泞险峻的小路,向深山里的映秀镇赶。48公里山路,破晓出发,深夜才到达。残垣败壁的现场将张云当即击倒在地:3间砖瓦房,全部塌了;妻子抱着小外孙最终没能跑出那扇房门;在友人家玩耍的大女婿也未能幸免。

人丁兴旺的6口之家瞬息间就只剩下3人!

52岁的张云,再次回到了原点:一穷二白。“连说话的语气都比地震前慢了半拍。”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多月,在两个女儿陪伴下,张云开始逐渐“回过神来”。6月下旬,他与两个幸存下来的女儿住进了政府援建的临时板房。暂时不愁过日子后,张云的思考逐渐跳到了“未来”,而重新建立起一个家庭则成了张云所考虑的“未来”中头等重要的大事。

有心理学专家认为,家庭作为最重要的社会支持系统,当灾难骤然降临,家庭成员受到威胁时,作为一个整体的家庭成员,大家共同面对灾难事件,互相鼓励,相互保护,形成一种合力,往往能够绝处逢生,逃离死亡。灾难过去后,家庭无论是作为疗养伤口的基地,还是构筑温馨的寓所,都显得较灾难前更为重要。

经历过组建家庭艰辛的张云的朴实想法与专家的看法不谋而合。家“有身体(生理)上的需求,也有心理上的,女儿们都大了,不在身边,反正我需要一个婆娘。”说起组建新家,张云喃喃道。

寻觅中,一个人很快进入了张云的视野。这人不是外人,是他的二嫂李泽凤。

李泽凤与张云的二哥张全服共生育了3个女儿。大女儿与二女儿已经结婚生育。地震前,三个女儿都先后去了成都打工,因此幸免于难。

丧夫的李泽凤走不开也不想走,孤身一人留在了映秀。

家园毁弃,亲人遇难。李泽凤经常与小叔子张云坐在一起聊天,相互慰藉着彼此破碎的心灵。

2008年7月的一天,小叔子张云突然对李泽凤说:“你做我婆娘吧。”

她看他一眼:“不要吧?”

他看着她:“要得。”

她说:“别人会笑的。”

他给她打气:“笑啥子?我小,你大,大家都说可以的。”

在汶川当地,流行着一种习俗,再婚的男女中,小叔子可以娶哥哥的遗孀,但哥哥不可以娶弟弟的老婆。

张云说出这条当地人约定俗成的规矩后,李泽凤沉默不语了。但那涨红的脸,却预示着两个人之间有了继续发展的空间。

别看张云没什么文化,但在找婆娘上却蛮有心计。早在向二嫂求爱前,他就已经向张姓族人进行了试探性的询问。族人们说这都是地震惹的祸,不关你们的事。你占小,她占大,我们看可以的。

“爸爸,妈妈走了,我们也希望你日后能幸福,二娘很好,你追她吧,我们没意见,支持你。”张燕与张庆这两名“80后”、“90后”对父亲的理解和支持,更坚定了张云要讨二嫂做婆娘的想法。

对于选择哥哥的遗孀做婆娘,张云有自己的解释。他说我看上她不止是她长得漂亮,而且这么多年了,她是个啥样子的人,我心头有底。还说,李泽凤性格好,人又勤快,她日后再嫁,与其嫁给一个不确定的人,还不如嫁给我,这样对娃儿们也有利。

在“二嫂”李泽凤看来,张云是个老实人,人又勤快,完全可以托付后半生,只是她有些顾忌家里人和外人的看法。

她与娘家人说了,娘家人告诉她:“不要顾忌那么多,过日子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只要你感觉要得就行。”

她先后与三个女儿提到这件事。三个女儿沉默了一个晚上。那个晚上,李泽凤躺在床上彻夜难眠。

第二天早上爬起来,她小心地观察着三个女儿的表情。那种小心在三个女儿的眼里是从来没有过的。大女先看不过去了,一伸手挽了当妈的脖子:“妈!三爸(张云)人老实,还可以,你们在一起是对的。”

李泽凤感激地看一眼女儿,当即用双手蒙了脸,跑开了去。跑出几步,回头朝着女儿说了一句:“我和三爸会好好对你们的。”

“我们现在还没有去领证,但族人都认同了,我们就是两口子了。”张云说。

“孩子们还是叫他‘三爸,他的女儿还叫我‘二娘,都这么大了,称呼就不变了。”说起称呼“改口”的事,李泽凤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二章生活照常继续

不管人类社会发生了什么事,每天每天,大江依旧东流,太阳照常升起……

北川重组家庭举行集体婚礼

4月26日上午11时30分,新耸立起来的擂鼓镇吉娜羌寨,家家户户挂起了成串的玉米、辣椒;红绸缠绕起羊头骨、白云石和羌俗彩旗,20对北川灾后重组家庭新人,聚集在吉娜羌寨,隆重举行集体婚礼。广场上,奔放的羊皮排鼓、迎客的朝天唢呐、悠远绵长的羌笛,还有羌族姑娘、小伙子深情嘹亮的对歌……将热烈浓厚的婚礼渲染得更加沸沸扬扬。

广场上摆满了醇香的土坛咂酒,盛满了一只只喜气洋洋的老碗;喷香的坝坝喜宴前围满了四山八岭来的乡亲……众人端起盛满老酒的大碗,齐声祝福:“祝福这些历经苦难的人们,愿他们的未来幸福安康!”

53岁的段学良和51岁的文先萍,是集体婚礼中年龄最大的新人之一。去年8月26日,两人经单位同事介绍相识,9月16日,他们就登记结婚了。段学良是北川县的正科级干部,文先萍是安县沸水镇医生。说起自己的再婚家庭,段学良很感慨:“上天让我失去了两娘母,又还了我两娘母。”地震中,段学良失去妻子和儿子。段学良说,离异的文先萍与他的前妻同年同月生,段学良失去的儿子也与文先萍的儿子同年同月生,有了这样的“巧合”,段学良觉得与文先萍很有缘。

集体婚礼正式开始之前,20对新人进行了一场集体植树的感恩活动。

前往植树地点的路上,段学良拉着文先萍的手,嘴里不停地念叨对方的好。除了觉得对方人真诚、直率外,段学良也坦言,她的漂亮也是让他动心的主要原因。

任北川县人大财经办主任的段学良,妻儿均在地震中遇难。震后繁重的工作,让他暂时压抑住了心中的悲痛,夜深人静时,段学良常常暗自神伤。文先萍的出现,让段学良慢慢走出了地震的阴影。“人到我们这个年龄,就是希望有个伴扶持到老。她这个人给我的第一印象特别好,后来又知道,她还有个儿子,我一下子就感觉到这个家又能完整了。”段学良感慨地说。

9时59分,植树活动开始。早在前一天,北川县政府就已经在此挖好了树窝,备好了树苗、铁锹和水桶。文先萍扶住树苗,段学良接过系着红绸的铁锹,小心翼翼地往树窝中填土。“你可认真点儿,种棵树咱也是为重建出一份力。”文先萍一边说,一边给丈夫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灾区的干部群众不能总是沉浸在痛苦中。建好小家,才能踏踏实实地建‘大家。”北川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冯斌说,植树是县里为这次婚礼筹划的一项特别活动。20颗同心树,寓意着20对重组新人的感情同树一样天长地久,象征着“北川人民把苦难埋进地下,一切从头再来的重建家园的信心”。

与此同时,位于半山腰的吉娜羌寨广场上,婚礼的筹备工作正在紧张进行。正忙碌着的工作人员,个个脸上写满了笑容,他们说:“喜庆气氛压过了一切,毕竟这是地震后我们北川的大喜事!”

寨子里的孩子们,特意换上了传统羌服,他们在一起追逐嬉戏。

小学生王俊和王媛姐妹俩,双手捧着采来的鲜艳的野花,稚气的脸如鲜花一般开放:“呆会儿摆到舞台边上,肯定好看!”

时针指向11时48分,随着两支猎枪的鸣响、9门礼炮的绽放,婚庆典礼正式开始!新人有的着羌族传统服装,有的穿现代礼服,依次徐徐入场,向养育自己的羌寨山水深深鞠躬。随后,北川县长经大忠为新人们证婚。11响枪炮声,象征着羌族同胞对客人们的热烈欢迎,表达着新人们一心一意的甜蜜爱情。

“残缺家庭重组是灾后重建的重要部分……”婚礼现场,前来祝贺的绵阳市委常委、北川县委书记陈兴春一脸喜气。

随着婚礼进行曲的响起,北川艺术团的姑娘小伙子们跳起了欢快的皮鼓舞。20对患难夫妻穿着漂亮的羌族盛装,依次走过会场中央的“情人桥”。

“亲一个,不亲就不准下台!”在众人的欢呼声中,55岁的王孝万带着44岁的新娘刘贤会,缓缓走上了会场中央的“情人桥”。主持人和好事者瞅准机会,“为难”起这对新人来。王孝万倒是来了劲,刘贤会却害羞了,把脸一头扎进新郎胸口,愣是再也不露面。

“结婚喽!不久我们就会要个小孩儿,现在努力工作,等新县城修好以后,在那儿买套房子好好过日子。”在安置点中相识相知,在灾后重建中喜结连理的34岁的魏光武,紧紧拉着妻子张学梅的手,显得异常激动。

四目凝视久久,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定格的画面引来台下掌声阵阵:“好!为他们祈福,乡亲们,掌声再热烈些!”哗!哗哗!一时间,此起彼伏的掌声盖过了会场所有声音。

20对新人走上广场东侧的舞台,一字排开。

在主持人举手示意下,现场渐渐安静下来。

“请问新郎新娘,你们爱我们的家乡北川吗?”主持人问。

“爱!”新人们齐声说。

“你们有信心把北川建设得更加美丽吗?”

“有!”

20对新人的回答,响亮而有力。在他们身后,受地震影响滑坡的山体上,已然露出厚厚的一层新绿。

仪式结束后,新人们各自走到自己的“亲友团”旁边,一一为他们敬酒。

22张八仙桌上,摆着一篓篓桂圆、红枣、花生、莲子,一坛坛红纸贴封的羌族咂酒。婚礼午宴极其简单:一盘糯苞谷、青椒炒鸡蛋、蕨菜炒腊肉、小菜豆腐汤等等,到场的嘉宾亲友们搛着菜、饮着酒,满口赞誉:什么样的山珍海味也不比眼前的婚宴。

4岁的赵水铭,穿着一身新崭崭的羌族童装,走在吉娜羌寨广场上很是惹眼。清早7点,还没睡醒的她就被外婆叫起来,从绵阳市区赶来这里。“你来干什么啊?”“吃喜酒。”“吃谁的喜酒?”“爸爸的。”“爸爸叫什么?”“赵钦。”依偎在外婆陈国云的身旁,小水铭面对镜头有些害羞。“爸爸他今天身边会有一个阿姨陪着,你认得到吗?”“认得到。”“你喊她什么?”“三妈。”“三妈好吗?”“好。”小水铭点头。外婆俯下身子,给小水铭整理被她弄歪的帽子,教她回答:“给记者叔叔说,三妈给水铭买零食,买玩具,买衣服,很好啊……”

说这些话的时候,陈国云眼中泪光闪烁。她说,女儿遇难时还不到30岁,对女婿再婚,陈国云说她很高兴,新娘子朴正英是北川人,十年前离异,大家知根知底。“她人很好,不错的。”

在喜气洋洋的婚礼现场,姜勇和倪爽无疑是人气最高的一对夫妻,他们是20对新人中年龄最小的,都是27岁。

姜勇是北川县委组织部电教中心主任,前妻在地震中遇难,留下一个两岁的女儿姜雨含。新娘子倪爽是安州驾校的工作人员,地震中正准备结婚,男朋友却不幸遇难。

个子高高的新娘子倪爽人很漂亮,怀抱着小雨含正试图扮演好妈妈的角色。姜勇给女儿夹菜时不小心带了几根长长的韭菜,眼快的倪爽,赶紧伸过来筷子将韭菜挑走。喂女儿喝汤时,倪爽先用嘴唇试试温度。姜勇夸倪爽心地善良,非常温柔;倪爽则称赞姜勇:“他人挺好,合得来。”在他们的喜宴上,坐满了两家的亲朋,一大坛子咂酒,一碗碗地装满,一对新人轮流与大家“希嘶咕”(羌语:请喝酒)。

段学良和文先萍作为“1号新人”人气指数也非常高。“来,希嘶咕!”段学良端着酒碗一个劲地请喝酒。

“希嘶咕!希嘶咕!”众人附和。

爱,在你走后延续

2008年大年三十这一天,对于绵阳市安县高川乡甘沟村村民李芸香和林兴聪来说,既是传统的过年,又是领取结婚证的日子。

在地震中遭受了毁灭性破坏的高川乡甘沟村,村子里几乎所有的房屋都需要重建。进入甘沟村,夺人眼球的是正在修建中的一座座富有羌族特色的穿斗式木房。家家户户帐篷门帘上张贴着的“福”字,提醒着人们民间最为讲究的传统节日春节的到来。

村民李芸香坐在自家帐篷前的方凳上,林兴聪的女儿林苓正在给她化妆。呆会儿,她就要和林兴聪正式领取结婚证了。

为了让新妈妈看上去更漂亮一点,林苓拿出了自己的化妆包,仔细地给李芸香涂粉描眉。邻居在一旁打趣:“变了变了,化了妆的新娘子就是漂亮哦。”

李芸香不时低头羞涩地笑着,偶尔抬眼瞄一下身旁的林苓,眼睛里满是温馨又有几分迷茫:真的马上就要做新娘了吗?懂事、乖巧的林苓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的女儿了吗?是老天爷夺走了她的丈夫于心不忍吧,于是给她还回来一个,外加一个乖女儿。嘿!

回忆起逝去的亲人,就要做丈夫的林兴聪已经没有了当初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更多的是对亲人的怀念,对未来生活的向往:“我老婆做饭好吃,对我家老人也好,村里乡亲有事都找她帮忙。地震后,每当回忆起妻子满是鲜血的脸,我都止不住眼泪,但我是干部,有很多工作要做,白天拼命做事,晚上蒙在被子里头哭。”

人们夸林兴聪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说他冒着余震和飞石找到遗体,一瘸一拐地背下山来,给她擦身子、换上干净衣服。林兴聪却说李芸香做得比他好。他说李芸香一个弱女人,得知丈夫遇难,不顾别人劝阻,冒着余震不断的危险,一次次跑进山里寻找遗体,每次都失望而归,极度的痛苦差点把她给逼疯了。

想起当时的情景,李芸香仍然感慨不已。她说老公走了,留下一个66岁的婆婆和15岁的儿子,真不知道下一步该咋个办?那天,板房社区给每户发煤气罐,当时我又不在家,想来想去想到了林兴聪。老林是村干部,给人的感觉是个肯帮忙的人,就试着打了个电话。

说起林兴聪代李芸香领煤气罐的事,当中还有一段小插曲。林兴聪按名单给村民发放煤气罐,轮到李芸香了,林兴聪对前来的村民说:“每家来领煤气罐的都要由户主本人签字,李芸香的我就代她领了,等她回来再补签。”周围的人当时就开起了玩笑:“怎么着老林,对李芸香有啥想法啦?”

别说,旁边人的一句玩笑话倒点醒了林兴聪:就是李芸香了!心头想着,嘴上便情不自禁地蹦出一句:“有想法咋的啦,难道不可以?”

林兴聪话虽这么说,心头仍然有些悬:那个走了的人会答应吗?

去年农历七月半鬼节,晚上,两个孩子睡下后,林兴聪在门外墙边点燃两根蜡烛、三炷香;两沓冥纸,一沓是自己的,一沓是替两个孩子烧的。

边烧纸边跟亡妻说话:“老婆耶,你撇下我和娃儿走了几个月了!你走后的这些日子我都不晓得是咋个过来的。白天要忙工作,晚上回来要照看两个娃儿,躺上床就想你走时那个凄惨的样子!唉,多想找个人帮帮这个家哟,就是不知道你答不答应。你要答应,就应一声,不答应就算了。”说完,他将撕开的几页纸搁了上去,火苗将长长的舌头伸过来,轻轻舔了一下,忽地烧旺起来,发出一阵“轰轰”的声音。“好了好了,你答应了。”林兴聪的一张脸被旺旺的火苗映衬着,放出一种少见的幸福光芒。

说起跟李芸香的缘分,林兴聪也觉得有些奇怪。李芸香嫁到甘沟村十多年了,两个人私下见面,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过。但林兴聪说:“以前虽然没打过交道,但毕竟是一个村的,多少知道一些口碑。她对原来的丈夫、婆婆都很好,结婚这么多年从来没红过脸。这是个善良勤劳的女人,看着她就让我想起了亡妻。”

对林兴聪的过去,李芸香多少也了解一些,但真正打动她的还是这次林兴聪把遇难的妻子遗体从山上背下山这件事。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没错!“再说了,自己的男人走了,留下了一个年迈的婆婆和一个正在读书的儿子,也需要一个靠得住的男人撑起这个家。”李芸香说,老林知道自己和原来的老公感情很深,主动跟她提出,将来搬进新家,我们都可以把彼此原来爱人的照片放在床头柜上纪念。这就更加牢固了她对他的看法:这是个胸怀宽广的男人,嫁给他,稳当。

作为男人,林兴聪考虑更多的是重组后的家庭责任感,他向女方坦言:我现在这个家,基本没有什么钱,却有老人和孩子需要照顾,但我愿意和你一道撑起一个家,共同照顾好我们的老人和孩子。

“我也有一个老人和儿子,我们一起努力吧。”李芸香说,“我看上的是你这个人。”

两个大人倒是这样说定了,可孩子们能同意吗?

他们怀着忐忑的心情对自家的孩子说出了这门亲事,然后是更为忐忑的等待。

受地震后气候影响,山里的冬天特别寒冷。板房里,三个孩子围在火盆边烤火轻声说着话,不时传来阵阵笑声。对于父亲的决定,在成都工作的大女儿林苓没意见:“我们做儿女的也不希望老人就这么痛苦下去,地震后我们也一直想着给他再找一个伴。”林苓这样说起李芸香。“爸爸和我说了以后,我很好奇,也很忐忑,不晓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结果第一次接触我就喜欢上了她,李阿姨很内向,说话轻言细语,还老爱脸红,她让我想起了妈妈。”林苓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弟弟林顺坪则说,姐姐没意见我就没意见。再说这是大人们的事,只要他们觉得好就得行。

李芸香的儿子邱超,性格像妈妈一样腼腆,15岁的小伙子了,和陌生人说上几句就鼻尖冒汗。但提到林兴聪,却郑重地点了点头。在江油读书的邱超,有事不给李芸香打电话,却直接找他林叔叔,这特别让林兴聪感到得意。

在林兴聪快要完工的新房前面,摆放着一张小方桌,几张小矮凳,乡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将在这里为林兴聪和李芸香办理结婚登记。本来按规定,他们必须去民政部门登记,考虑到林兴聪地震后一直负责村里的物资发放、灾民安置以及重建农房等事情,已经放了假的民政部门工作人员,特意上门来为两人办理登记。

林兴聪手里捏着盖了钢印的结婚证,咧着嘴对李芸香说:“我以前喊你婆娘,你还不愿意承认,说哪个是你婆娘?这回本本都办下来了,你赖不掉了吧?”

一会儿,林兴聪又爬上新房二楼,扶着栏杆俯看着楼下的妻子,大声地喊着:“老李,你爱不爱我?”窘得李芸香捂嘴羞笑不止。

一旁的儿女们看着爸爸妈妈开心的样子,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花。

林兴聪爬上新房二楼俯看老婆的情景让我想起另一场景:汶川牛脑寨的清晨,怡人的山野空气,像一股沁人心脾的山泉,透过肌肤慢慢渗透进五脏六腑,从头顶舒服到脚拇指。秉里村村民正忙着修建新房。眼前,一个村民正在砌一处墙砖。羌族诗人羊子,手指马上就要被新墙砖覆盖住的地方,“你瞧!里面是垮塌过的旧墙体,新的墙体就要将破旧的墙体覆盖上了。就是说,曾经死亡过的房屋重新获得了新生。”

我有点惊讶地看着羊子,都说诗人富有激情,可面前这个诗人除了激情还兼有小说家的观察力!

“你再看对面。”羊子说。“那座山叫羊龙山,你看到什么了吗?”

我看到了山体滑坡后羊龙山光秃秃的一面,不,光秃秃的山体上面已经开始长出了厚厚的一层新绿!面对突如其来的大地震,死亡是残酷的,死亡是大面积的,但死亡却不是万能的!死亡有时也像冬眠?春天来了,也会苏醒。

手里捏着结婚证的林兴聪很有底气:“明年立春前,我就打算把新房盖好,家里3个儿女,两个读书的我保证他们可以好好上学。芸香的婆婆现在我们接到一起住了,我那边还有岳父母,这边还有芸香的父母,我都能照顾好。芸香在家操持家务,我在外面打拼,没几年我们家就能过得比地震前还好。”

老天爷夺走一个又还我一个

“5·12”那天下午两点多,妻子吴蓉正送刚满4岁的女儿去往曲山幼儿园,地震发生了,瞬间,山崩地裂,房屋倒塌,母子俩双双遇难。

身兼板房区总支副书记、党政办主任、重建办主任等职的贾德春用“山崩地裂世界末日”来概括地震发生时的恐怖情景。贾德春的讲述叫我想起在擂鼓镇茨沟村看到的沟边的那眼泉水,那眼经历了地震虽然没有完全枯竭,却已经变得细小了的泉水。无生命的东西也在劫难逃,村庄、田野显露出死亡前拼命挣扎的面目。河流干涸了———自由自在的水源被淤塞住了。关键是,经历过死亡之后的这一切能否浴火重生?

我第八次进汶川地区采访,因为“误进”———周年祭日前往汶川的路戒严,在映秀采访后没能原路返回———结识了羌族诗人羊子,由灾后重组家庭的话题切入,围绕生存的意义展开了一番谈论。我的一句“重组家庭的一方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寻找另一半是对感情的亵渎”,触发了诗人羊子“不在同一时间段”的深层表述。之后,羊子便作为破碎家庭重组者的代言者和表述者,如影随形地跟随着我,同我交流、对话。

贾德春,北川曲山镇沙坝村人,1996年师范中文系毕业后回到家乡教书。2002年,他教的一个毕业班,在全县六千多名报考北川中学的学生中,考上了4名(北川中学只招15名),占25%以上,综合排名全县第一。第二年考上9个,占70%多(全县升北川中学比例15%)。

是年底至2003年年初,外祖母去世,大姨娘在擂鼓镇身染重病,家中排行老四的母亲,面对着亲人的去世、患病,认为贾德春该成个家了,否则会断了香火。

正月十五元宵节,曲山镇小学同事介绍了在成都打工回北川探亲的吴蓉。见面后,印象不深。一个星期再见,感觉还不错。对方说的一句话至今给贾德春留下深刻印象。她说:“人活在这世上有两件事必须要做,第一是孝敬老人,第二是教育好子女。”

之后,双休日见见面。

周一至周五早上起床,吴蓉都会来电话叮嘱:“出门注意安全。”晚上打来电话,嘱咐早点休息。

2003年7月,两人办了结婚证。

是年暑假,他对新婚妻子说,要跑乡下搜集有关羌族文化资料,撰写晋升职称的论文。刚刚结婚的第一个假期,丈夫却要单独去跑乡镇搜集资料,吴蓉心头有些憋屈,说出口的却是“你去吧”。

中专毕业的吴蓉,当时在成都一家私营企业搞营销,月薪两千多元。为了支持贾德春,放弃了不算差的职业,回到北川,专门为一大家人(贾家四世同堂,祖母、父母、妻子、女儿)煮饭、浆洗,侍奉公婆。

贾德春在北川回龙乡住了五六天,归来后,重新审视先前写成并获得导师好评的调查报告《关于羌族民族文化底蕴》,觉得太浅薄,羞于示人,撕掉了。

他找到北川文化馆研究羌族文化的专家计学文,讲了自己的想法,并约定一起去五六个羌族地区(马槽、白石、青片等乡镇)考察羌族文化,搜集羌族民歌。几个地区跑下来,晒黑了累瘦了的贾德春回到北川,见到吴蓉的第一句话是:“我那些获奖证书完全没有价值。”没有价值的证书,被他一把火给烧了。

之后,贾德春作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决定:去一个条件比曲山镇小学更差的学校。他还跟妻子吴蓉说带上她一块儿去。吴蓉心头有些不痛快,但丈夫已经决定了,也就同意了。

“我对不起她呀。”贾德春感叹道,“我们在一起五年多,她跟着我吃了那么多苦,我却没有能力让她过上几天舒心日子。”

当天晚上,在永兴板房安置区贾德春的住房,认识了贾德春现在的未婚妻魏何英。

“这是我户口上的名字,母亲姓魏,父亲姓何,但他们都叫我何英。”初中毕业的何英这样开始了她的讲述。

“5·12”地震发生时,何英在沈阳一家电子厂打工,在电视上看到北川80%的房屋倒塌,哭得很伤心,当即决定回家看看,但没有买到第二天的机票。当天晚上,一个人在屋子里哭。同寝室的女孩劝她说,你人这么好,你家里肯定没事。话虽这么说,但何英心头总是不踏实。

5月14号早上8点多的班机临时被救援的武警部队占用。正焦急间,在机场接到表姐电话,说家里没事。心头这才好受了些。

几个小时后,改乘下趟班机飞往成都。到达成都班车早没了,就打出租车赶到绵阳九洲体育馆。

在那里,何英见到了逃出来的母亲。

两天后,在绵阳南河体育馆,找到了从擂鼓镇逃出来脑袋受了轻伤的爷爷。

二十多号,乘机返回沈阳。

7月的一天,何英突然收到在安县板房管委会任职的贾德春发来的手机短信,大意是听朋友(朋友即何英表姐)介绍,听说了你的优秀。初次给你发短信,很冒昧很唐突。很愿意跟你交朋友,不知你是否愿意?

何英回复:听我表姐介绍,你为人正派。愿意跟你交朋友。

这以后,双方通过发短信联系。短信的内容多是问候工作,爱惜身体之类。

国庆期间,贾德春给何英打来电话,简单问候之后,给她留了自己的QQ号,也要了她的QQ。

两三天后,又来电话:说我们可不可以通过网上视频见一面。何英说可以。由于在公司用电脑不方便,没有上成视频。

正通话时,手机欠费,改用别人的手机跟对方说要挂机了。

刚巧,贾德春这边通知他马上开会。

何英不高兴了,心想我手机欠费是真的,你却借故说要开会了。于是冲着手机说了最后一句:“你有事我也有事。”然后啪地挂了机。

几天后,何英被总公司派去青岛分公司,负责会议接待、货物包装等活路。

2009年春节前一天,何英从青岛回北川。

1月24日晚上,迟疑了大半天,她给他发了条短信:我回来了。我们见一面吧。

短信发出后心里有些忐忑,毕竟两个多月没有了联系,他会回复吗?看来她的忐忑是有道理的,对方没有给她回复。显然,对方多了她的心。

大年三十这天,她睡到很晚。起床后,打开手机,里面装满了很多问候和祝福的短信。独独没有那个人的。难道自己看错了人?就迟疑着拿起手机给对方发短信:贾书记,你好!我是何英,我用的是青岛的手机卡。祝你新年快乐!

短信发出后,她心头空空得没底。

不一会儿,那个人回过来短信:你好何英!不知道你换了手机卡,只当是人家发错了。

何英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换了手机卡并没有告诉对方呀。

就又发过去一条:改天我们见个面吧。

“行。你定时间吧。”

初五那天,何英在擂鼓镇板房,给去了任家坪板房担任总支副书记的贾德春打电话,说以为你还在安昌,正准备去安昌看表姐,顺便来看你。

贾德春在电话里说,你来任家坪吧!初一到初八我都在这边值班。

稍作收拾,何英坐了辆面包车赶往任家坪。下了车,站在希望小学门口,面对板房方向给贾德春打电话。

贾德春从管委会出来,近了,四处张望。

凭着女性的直觉,加上表姐的描述,何英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对,就是这个人,人还是可以,个子有那么高,稍微有点胖。

见面后,为人豪爽的贾德春说,中午我们去安昌吃火锅吧,我请客。

吃了火锅,两人去了茶楼,继续着没有说完的话题。

“你妈住哪里?”何英问。

“任家坪。”贾德春说。

“那我跟你去任家坪看你妈,行吗?”

“行。”贾德春说。

……

与何英谈话一个多小时后,贾德春从外面回来,问怎么样,差不多了吧?我说还行。边说便起身告辞。

贾德春送我去安排好的一间板房休息。出了门我对他说,你们何英挺好。

“嗯?”贾德春看着我。

“一是善解人意,二是尽量缩短自己同所爱的人的差距。”我发表着我的观点,“能以自己所爱的人的爱好为爱好,这对于一个没结过婚的女人来说不容易呀。你说她穿牛仔裤不好看,显得腿粗,她果真就不穿了。你说买的衣服颜色深了,她马上说,决策失误。她可懂得‘女为悦己者容呢!”我停顿一下,“她报名去市党校学习财会专业,就是想尽量缩短你们之间的文化差距。”

“她的确很是善解人意。”贾德春补充道,“有时她在外面同朋友一起玩,一接到我的电话,听说我很累,她会马上赶回来。前些日子,不经意间,我说天气干燥想吃点水果。第二天她就上街去买了回来。尤其让我欣慰的是她对我母亲那份心思。只要老人来电话说身体不舒服了,只要走得开,她会马上跑去问长问短。几次母亲生病,都是她带着去的医院。这次清明节,我还没有想到,她却先我一步,邀约了我妹妹去了北川县城,祭奠我亡妻。”

我看他一眼,感叹道:“很多时候好女人同好男人一样,可遇不可求啊。”

“可她也有抱怨,”贾德春说,“有时她打来电话,碰巧我开会就给掐断了,事后也没给她回。见了面她就朝我嘀咕:就你一个人忙,忙得连回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但你想象不出灾后的重建有多繁重,稍为不慎都会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和无法预料的后果。”

贾德春在现实中崇尚佛教,菩萨中他最景仰地藏王。他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又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地藏王是为众生活,是生命的至高境界呀。”

他仰望夜空,话题一转:“是啊,你说得对,‘好女人可遇不可求。我遇上了又求到了,老天爷惠顾我呢!”他看着前面,“现在这一个与走了的那一个,她们外形一点都不像,可她们却‘神似呢!”

“神似?”我咂摸着他的话。

“这大概就是命吧,上天夺走我一个好女人,又给我还回来一个。”贾德春感慨道,“这就更坚定了我要做一个好人的信念。好人终究有好报呀。”

重组的家庭“还债”的妻

与多数遇难者感受地震的毁灭性打击不同,现任安县永兴板房回龙社区支委35岁的黄勇,说地震当时对他的打击并不大,原因是他一直以为妻子活着,她在找我,我也在找她。

关心时事经济,喜欢阅读报刊的黄勇,订有一份《环球时报》。通过阅读《环球时报》,了解中国外交软实力,中国购买美国国债、中国经济储备、GDP增长率等综合国力,以及老百姓的社会保障体系。

“5·12”地震发生后,幸免于难的黄勇,作出的第一反应便是:国家这么强大,政府对灾民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之后,北川政府及时组织自救,以及迅速赶到地震灾区救援的人民军队,给了他一线生机和期盼:灾区不会就此沉没,灾民还有活头。

初中毕业后,黄勇读了两年职高,28岁那年,在北川县城修建起一栋楼房:楼上住家、出租,120平米的底楼做了超市。妻子彭安蓉在县城开了家“法国杰奎琳”内衣专卖店。小两口月收入总计七八千元,这样的收入在消费并不高的北川县城算得上殷实人家了。

不久,有了儿子黄伟航。

母亲是黄勇一家三口的“专职保姆”。

殷实的人家,忙碌却红火的日子,很让一些人羡慕。“5·12”那天,他们用5万元贷款进了货,准备在北川中兴区开一家分店,还请好了分店员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楼房塌了,货没了,50万元的房屋,加上超市存货,总计上百万元财产,瞬间沦为了废墟。

废墟让黄勇悲伤,同时也让黄勇惊醒,回过神来的他开始跑各个废墟寻找妻子。

三天后,开始跑绵阳各医院找。

右腿残疾的黄勇,拄着拐杖,一拐杖一拐杖地丈量了所有收容地震灾民的绵阳医院。十天后,绵阳各医院张贴出地震中受伤救治人员名单,所有名单中均未出现“彭安蓉”。那一刻,黄勇的眼前一片漆黑:完了!这一回彻底完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与几个朋友相聚,朋友的儿子在叫妈,儿子见了,摇着黄勇的手要妈,那一刻,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水刷地一下出来了!

地震后两个月,住进永安帐篷,帐篷扎在稻田里。那是黄勇生命中最晦涩最阴郁的日子。那些天,自杀的念头如影随形。他真想跳进永安河,一了百了。可是儿子呢?

河堤下,安昌河里,一个人在水中拼命游动着……那年夏天的中午,就读初中的黄勇,约了班上的几个同学,跳进北川的湔江河洗澡。突然,同学李章荣在喊“救命”,黄勇赶紧朝李章荣凫过去。李章荣获救了,自己却被汹涌的河水冲出了三里地。被河水冲远了的黄勇开始一次次往岸边游,连续三次,看着就要到岸了,都被汹涌的浪头打到了一边,人被急流裹挟着,迅速朝下游而去。好在虽然焦急,却没有乱了方寸,就再一次紧咬牙关,一把又一把,吃力地划动着河水第四次朝岸边靠去、靠去。终于,又凫到了岸边,再凫一把,再凫一把,然后,朝下狠劲一踩,水只及大腿!“妈耶,我活出来了!”事后黄勇这样对人说起,当时就想不能死,他说自己才十几岁,连老婆是个啥滋味都没尝过,怎么能死?

他回过神来,然后拄了拐杖,赶紧离开了河堤。

一个月后,黄勇他们从永安搬到了永兴板房安置点。

渐渐地,走出了生命低谷的黄勇的生活开始出现新的生机。

农历八月十五这天,有人再次对他提起汪萍,这个多次介绍却一次也没有见过面的女子。

“汪萍结了婚,又离了,一个人过日子。最近要回北川,这回你们一定要见个面。”介绍人说。

早在2004年初,他就知道了汪萍。但两个人总是阴差阳错,虽然打电话、发短信“耍朋友”一年多,却一直因为在广州打工的汪萍回不了北川,没能见上面。这期间,黄勇的母亲找人给黄勇算了一个命,算命的说你这个娃儿必须在2005年结婚,如果不结就得十年以后,41岁才能结成婚。天呐,那怎么成?于是母亲开始为已经31岁的儿子操心婚事。

一个亲戚给黄勇介绍彭安蓉。黄勇说已经有了女朋友,4月份要回来。

“那是诓你的。”亲戚说黄勇,“昨年说了一年都没回来,不得回来了。”

“我的女朋友长得有点好,心也好。”黄勇反驳。

话不投机,就没再往下说。

但对方并不放弃,隔一个月又说一次。说到第四次,时间到了农历三月。黄勇这边还是不见面,绝对不见面。

黄勇的母亲生气了:“人家好心好意说了这么多次,你还是见个面,成不成先不讲。”

母亲的面子是不能驳的。再说,老人家的话也有道理。如果再一味地不见人家就成了“瘸子的屁股———翘起。”腿瘸的黄勇自嘲地说。

农历三月十六日,一大早起来,窗外树枝上有两只鸟儿在鸣唱。为引起雌鸟的关注,雄鸟叫得格外起劲。春天里,成双结对的鸟儿正忙于恋爱和垒巢筑窝。恋爱和筑巢的鸟儿叫人想起家庭、孩子,以及与此有关的美好事情。

上午9点。底楼超市。正在忙碌的黄勇,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说人家过来了,你赶紧把衣裳换一下。他嘴上答应着,但没有动。

一会儿,妹妹陪着彭安蓉来了。人还在50米外,他就看见她了,跟原先想的“反正不成”大不一样:就是她!这辈子就是她了。走过来的彭安蓉身着粉红T恤、牛仔裤,休闲鞋;运动发型,不修饰,不做作,正合黄勇意。

坐下后,妹妹问:“你们俩有啥意见?”

“我没意见,就看她了。”说完,黄勇直直地看了面前的彭安蓉。

红了脸的彭安蓉,把眼睛看了别处:“我也没意见。”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每周星期六,在绵阳一家超市上班的彭安蓉,赶回北川与黄勇相见。要不,黄勇去绵阳会彭安蓉。

当年国庆节,他们扯了结婚证。

之后,黄勇再没同汪萍联系。

与彭安蓉结婚后,小日子总体上说是甜蜜的。可惜的是,甜蜜的日子仅仅持续了三年。妻子走了,丢下他,还有1岁零7个月的儿子彭伟航。

“我命好。”黄勇说。“走了的那一个对我好,对我父母也好。这一个对我也好,也孝敬父母。你说我是不是命好?”

一辆四轮车载着一家七口人

2月9日,北川通往江油香水镇的石子路上,摇摇摆摆行驶着一辆拖拉机,司机叫于再勇,担任押运的叫罗兴容。37岁的罗兴容双手紧紧抓住司机的座椅背,身后的车厢里满载着14层红砖———灾区永久性住房的紧俏材料。为了拉到这车砖,昨晚排队排到了后半夜。

这是一个地震后重组的家庭。小拖拉机是这个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他们除了养活自己,还要供养两人婚前各自的5个正在上学的孩子。

39岁的于再勇没有读完初中,却去过许多地方,经历多多,凭着拼命劳作,不但在北川县城买了一套117.96平米的二手商品房,还把儿子转进北川小学读书———这是让他最感自豪的事情,他所在的建新村1000多口人,只有他的儿子于朝阳在县城读书。

“5·12”地震发生时,于再勇还在山西打工,妻子在侄儿的火锅店里当厨娘。震后第三天,他赶回北川县城,找了5天5夜,始终找不到妻子的遗体,幸好16岁的女儿和12岁的儿子都平安。

于再勇当着罗兴容的面说到前妻,依旧习惯用“我老婆”,罗兴容提到前夫时也习惯说“我老公”。好在双方并不介意。

也有要介意的重组家庭夫妇。

北川擂鼓镇,地震后第一个领取结婚证的何蓉就很介意现在的老公纪念亡妻。有时,何蓉叫贾德军递一件东西,常常就把贾德军喊成了“远孝”(何蓉前夫的名字)。这个时候,贾德军会呆呆地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屋子里很静,静得让人有些紧张。喊错了的何蓉也不解释,过一会儿,贾德军伸手把东西递给她。

女人出了错不解释,男人倒也不在乎,反过来还为出错的女人着想。贾德军的手机里存着前妻照片,他担心何蓉不高兴,便当着何蓉的面把妻子的照片给删了———从相机里剪切掉。对此,何蓉看在眼里记在心头。

何蓉在与贾德军认识之前,常常在睡梦中梦见前夫喊冷。为此,她一度想搬去丈夫坟头上住。

相对何蓉,贾德军行事要“果断利索”得多。这主要归功于女儿的规劝(“你不要太痛苦”),他开始让女儿代替自己去北川县城给前妻烧冥钱。

贾德军的做法深深地打动了何蓉。感动之余,何蓉也相应地作出了“表示”。何蓉现在去前夫坟前祭拜时,会跟走了的丈夫说上一阵话。说她又成家了希望他能理解。“时间久了会去得少一些,毕竟我又有了一个家。”何蓉说。

给罗兴容提亲的是于再勇的一个侄女。

地震发生时,罗兴容的前夫在县城蹬三轮车,地震后,给罗兴容丢下14岁的女儿,和一对11岁的龙凤胎。侄女提亲时,幸存下来的罗兴容正为养育3个儿女发愁呢。有山东援建北川的好心人提出帮助供养小儿子杨明港,但罗兴容舍不得骨肉分离。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双方更多地是说到各自的孩子,这让遭此大难的女人对面前的男人产生了信任:选男人第一要有责任感。而对方的“幸存者就是要让活着的人幸福地活着,太过分的要求会给自己背上增添负担”。只有亲历生死劫难者才能解读个中况味。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几乎天天见面,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离开一段时间于再勇心头就空落落的。侄儿曾让他去绵阳帮忙,刚去了几天他就跑回了北川。用他的话说,一个人一天挣1万元也苦闷,两个人一天挣10元钱也开心。

话虽然这样说,毕竟未来的家有7张嘴要吃饭,还有5个孩子要上学!

两人商量合计后,拿出政府给各自家庭的12000元房屋补偿款,凑够26800元买了辆小四轮拖拉机,除了给乡亲们拉点零活,主要的收入来源就是给砖厂运砖。

地震过后,灾区面临永久性住房重建,墙砖供不应求,两年之内客源不会中断。有时候,即使是一大早去排的号,也得间隔一天才能拉到砖。砖厂前,拉砖的车排了一长串,刚刚出窑的砖,温度高得和窑里一样,拉砖的人就抢着往车上搬了。

装一车砖,一个人要花上两个小时,他们装一车,只需一个小时。“两个人干活总比一个人更轻松,负担一个家也是一样。”于再勇说。

农村的再婚家庭,财产往往是产生分歧的主要原因,到了于再勇和罗兴容这儿却不是个问题,套用毛泽东说过的一句话:他们是一张没有负担的白纸。虽是“白纸”,却也有个分工,于再勇说家里有两个当家:内当家和外当家。内当家当然是她,男人持家,搞不了几下钱就花没了。外当家嘛自然是我,大的事情还得靠男人去办。

其实,“外当家”于再勇的心思一点不比“内当家”罗兴容差。

于再勇、罗兴容现在所住板房是罗兴容和她母亲名下的两间。两人的新房里摆着三张高低床和一张席梦思,中间用一排柜子隔开,席梦思自然是他俩的婚床,床头上挂着两张婚纱照,分别穿着婚纱和唐装。

拍婚纱照是整个结婚中最大的开销。罗兴容一开始并不想花这个“奢侈”钱,但拗不过于再勇,也就同意了。节俭的罗兴容也许并不知道,于再勇执意要拍婚纱照的目的:以后生活中出现了磕磕碰碰,再来看看婚纱照就会想起以前的恩爱。

2009年元旦,他们在擂鼓镇最好的饭馆“羌乡人家”请了9桌,包括于再勇的前岳父董玉江和双方的5个孩子。

于再勇说,结婚最大的花销就是请客,他们也不想请,但按当地风俗,即使领了证但没有举行仪式,也没有人会承认你们是结了婚的。

有别于一般灾区的重组家庭,于再勇、罗兴容这对再婚夫妇,在婚前婚后做了两件意义非凡的事情。

举行仪式的头一天,两人带着双方的5个儿女,爬上了北川县城西南边的景家山“望乡台”。站在“望乡台”,眺望曾经的家园,一家7口手持炷香,各自祭奠自己的前妻、前夫,以及走了的爸爸妈妈,并请他们为生者祝福。

仪式后,正月初二上午,于再勇、罗兴容带着5个娃来给董玉江拜年,给老人买了吃的喝的,还送了400元钱。最令老人感动的是于再勇送来的够一个冬天烤火的几百斤木炭。“这可不是几百斤木炭的事,这是孝敬,是体贴哟。”董玉江感慨地说。北川的冬天很冷,村民家里一般都烧疙瘩火(指用树疙蔸烧火)取暖。20世纪70年代开始,乡镇一级政府改烧木炭。到了80年代,木炭取暖开始进入老百姓家庭,经济状况差的人家仍然沿用烧疙瘩火。

“当然是烧木炭好喽。”董玉江说木炭火温暖又不烟熏火燎,干净多了,也省事多了。

他们结婚那天,董玉江老人花了38元车费,专程从陈家坝坐车来参加前女婿的婚礼。

婚宴上,董玉江送给于再勇的礼物是三句话:双方不许虐待娃娃、不许糟践粮食、不许浪费钱财。

于再勇说,他和罗兴容都不避讳说以前双方各自家庭的事情,毕竟都是快40岁的人了,怎么把孩子拉扯大才是今后的目标。

如今两口子每天忙于运输,吃饭睡觉都没有准,为的就是让这个家能盖起房,让孩子能上起学。两口子每天很辛苦,但也很开心。“现在的目标是修房子,接下来就要给娃儿们攒上大学(最低档的大学应该还是考得上)的钱了。”“你问老了咋办?我们老了的时候,儿女都大了嘛。”于再勇说到这儿眼睛发亮:“现在我养活他们,他们将来养活我,我没得吃的喝的了,他敢不给?不给我就用法律武器对付他们。他们再远走高飞,总想得到谁给的钱,谁养的他们!”

最让两口子放心的是,双方的5个娃儿对他们的组合适应得很快。大女儿于敏,在他们结婚时还送给他们一串风铃,就挂在新房最显眼的位置,风一吹就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铃声。“听见这铃声就想起结婚时的情景,心头就感觉滋润。”于再勇说。

第三章地震:影响婚姻与家庭

灾难改变了人们的生活。灾难通过一系列的心理反应严重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冲击着人们的信念和价值观。

———引自黄国平著《彩虹重现》一书

生存的一切都在流动

四川绵阳市第三医院心理学博士黄国平,汶川大地震后以自己参与心理危机干预的大量事例写了一本《彩虹重现———地震后的生活》。该书第三章,从“地震后的单亲与家庭重组问题”、“婚姻暴力及其对孩子的影响”、“改善夫妻关系:提高婚姻质量的策略”三个方面谈了一些建设性意见。在《地震以后的离婚潮》这一节,黄国平引用当地媒体披露的案例,说明地震后“离婚潮”的客观存在———

据《成都商报》载:彭州法院从“5·12”地震到7月份的两个月时间内,已经受理了至少60多件离婚案件,加上刚刚立案的,实际数量可能更多,与去年同期相比增长了近3成。

负责家庭婚姻案件审理的民三庭法官郭嘉说,其中的一份离婚起诉状,两口子原本就是经人介绍后闪电结婚的,婚前根本谈不上感情基础。婚后也闹了几次离婚,但念在孩子、财产份上没有离成。地震后,房子被震垮了,大部分财产沦为了废墟,两人一下子大彻大悟了,看开了,根本不要调解,直接离婚,各自追求自己的新生活。

也有不少夫妻将这场灾难当成了双方感情的“试金石”,那些自认为没有得到满意答案的丈夫和妻子纷纷向自己的另一半提出了离婚。《成都日报》举一例:37岁的马女士虽然和丈夫的感情一直不错,但地震之后却坚决提出了离婚。原因是5月12日那天下午,她和丈夫都在六楼家里,地震发生时,丈夫只喊了声“快跑”,转身就冲了出去……“他当时一个人跑得飞快,完全没有顾及到我。现在回想起来,心里就像被冷水浇了一样,透心凉。”马女士说,地震过去了这么久,仍然没能消气,“对夫妻感情来说,这场地震是一场真正的考验,它可以试出婚姻的坚贞程度。”

重庆市婚姻情感热线负责人李晋伟分析后认为,地震直接或间接导致婚姻矛盾的情况大致有3种:一,地震只是个借口,其实早有离婚打算;二,地震后感觉时间不多,地震让双方意识到生命的脆弱和宝贵,要追求自己该追求的;三,地震后认为对方感情不够坚贞,如上述例子。

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心理卫生中心陈婷女士表示,在灾难来临时抢先逃生是人的本能反应,从人性角度上讲,这是一种正常现象。很多老师和医务工作者能够坚守岗位,是因为在平时的工作中,他们不断经受着职业责任和社会责任的强化训练。如果仅仅以谁先逃生这一点来衡量自己的婚姻,可能显得太草率,也缺乏科学依据。

黄国平对此发表议论:从心理学上讲,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引起夫妻关系的紧张或破裂,都是人们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曾经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过去那美好的一切都变得遥远。但是,想一下子离婚,又有些摇摆不定也是常有的事。毕竟是家庭的瓦解,牵涉到许多问题。有些夫妇喜欢赌气,动不动就拿离婚当儿戏,是不可取的。

如果离婚,今后孩子怎么办?决定要离的,不要把孩子当作出气筒,或不负责任地直接扔给对方。许多研究表明,儿童期的不良家庭环境会增加他们成年后出现适应困难、行为异常、犯罪和患各种精神疾病的危险。

地震引起家庭成员的情绪问题,影响到夫妻关系的和谐。应该知道,夫妻关系的紧张本身就是地震后个人心理问题的表现,需要妥善处理。如果亲人或孩子已经遇难,就不应该让地震的伤害再雪上加霜。正如前面提到的,离婚,无论对于主动提出方还是被动接受方,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甚至对有的女性来讲,是另外一场“地震”———“婚姻地震”。地震以后,本身因为亲人、朋友的遇难就已丧失了一些重要的人际关系,那么夫妻关系以及其他家庭成员关系就是恢复自我、重拾生活信心的重要来源。

与“离婚潮”相反的是“结婚潮”现象。地震中有明显震感的重庆某区,震后第二天上午,办理结婚手续的新人比平时增加了30多对。“地震之后突然涌起结婚潮,是因为人们在经历灾难的过程中,感受到了情感的力量,因而对事物的价值有了新的认识。”陈婷女士表示,地震之前,情感在大多数人的生活中只占一部分比重,有的人甚至把物质条件、社会地位等因素排在情感之前。然而,这场灾难让很多人亲历或目睹了生命的消逝和物资的毁损,这时亲人的牵挂、朋友的问候成了支撑心灵的最重要力量。因此,很多人在震后改变了原有的婚姻价值观和生活态度。

“5·12那天下午,身处震区的人们,当巨大的地震波过去之后,从废墟中爬出来的幸存者们,最想看见的是自己小家庭和大家庭里还活着的亲人,哪怕这亲人遍体鳞伤,甚至断了胳膊瘸了腿都行啊。苦苦找遍废墟不得之后,即使是看见从废墟上站起来一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活人,也会感动得泪流满面:啊,总算又看见了一个还活着的人!”从废墟里爬出来的诗人羊子,谈起遭遇灾难侥幸躲过灾难的情景时如是说。

在黄国平的办公室里,我目睹了他给一个心理障碍患者排遣忧伤的情景。那一刻,他正在同前来进行心理咨询的一位女士,谈住房的朝向、居室的颜色及穿衣与排遣忧伤的话题。黄国平说,房间里的颜色,以黄色、红暖色搭配为主,具体说,卧室用黄色,活动会客的房子用红色鲜明的色调为主,目的是为了使忧伤、愁苦的情绪得到缓解。还有就是穿衣服,内衣多穿黄色,外衣多穿红色,女性不论多大年纪都应如此,目的也是为了调节积极向上的生活乐观情绪。

“你过来,”黄国平过去推开窗户,对那位女士说,“你来这儿看看,外面有什么?”女士说有街道,有车流,有人流。“还有什么?”女士顺着黄博士的眼光朝头顶上看,还有天空,太阳和空气。“说得太对了!”他对女士说,“这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换句话说,你虽然失去了丈夫,但并没有失去生活,没有失去阳光和空气,更没有失去生命的流动。对,流动!你看窗外的一切不都是在流动吗?”

“生存实际就是在流动。”我忍不住插了话。我说最近读了一本《水知道答案》,书上说水因为不停地在流动,经常被清洁,所以有生机。

“你说得对,人的一生就像流动的水,靠了流动,不停地注入活力,才有朝气,才会奋发向上,而重组家庭便是注入活力的一种很好的载体。”他将目光再次转向女士,对她说,没有条件去旅游,你至少可以经常看看窗户外的景色,这有助于缓解精神压力。

“这好像是真的?”女士喃喃地说。

“绝对是真的。”黄国平说。

美丽的“水结晶”与小女孩于金美

于朝勇现在的未婚妻叫张玉红。地震发生时,张玉红在前,怀抱才出生二十天的娃儿的老公在后,走在前面的张玉红侥幸逃脱,老公和娃儿被塌下来的房梁当场砸死。

我没能见到跑车去了江油的于朝勇,见到了于朝勇的父亲于再明。

地震前,儿子于朝勇、媳妇李荣聪和孙女于金美在北川县城买了一套140平米的住房,小日子过得挺滋润。

地震那天早上,于朝勇因为要忙着去开车,送女儿到北山小学门口,叫女儿自己进学校,然后去吃早饭。孙女遇难后,儿子一直跟我念叨,说早晓得就把她送进学校。下午,改由李荣聪送孙女去学校,回来的路上,地震发生了,李荣聪遇难,尸体至今没有找到。

地震后大半年,儿子的前岳父,李荣聪的父亲李新德,给于朝勇介绍了张玉红。李新德说,你儿子老实,张玉红也老实,人又勤快。还有,两个人都是从废墟中爬出来的,经历过大灾难的人,凑在一起过日子不会相互抱怨。于再明强调,张玉红和我们于朝勇的娃儿都死了,既然两个没意见,两家人也同意,就早点办了算了,趁年轻再生一个。我们还可以帮助照看一下。

于再明又一次提到孙女于金美。孙女那个班有45个学生,地震发生时,老师叫全班学生蹲桌子下面,唯独几个不“听话”的男孩跑出了教室。结果,老师和蹲在桌子下面的学生全部遇难,跑出教室的几个男孩活了下来。

孙女学习好,语文、英语、数学成绩都是100分。有一次考了99分,难受得哭了一场。

孙女哭,于再明也哭,伫立在一旁的老伴也泪眼婆娑。于再明说孙女没了,自己活着跟死了没有区别。

“不,活着跟死了肯定有区别。”我说最近网上流行一个段子,其中有这样一句话:生很容易,活很容易,生活很不容易。看似调侃,却令人深思。尤其像你们这种亲历大灾的幸存者,生命更像在与死亡拔河,活下来本身就是胜利!

“说得也是啊。”于再明说,“可我心头总是丢不下我的小孙女。”

“呃———你就当小孙女去了天堂,做了小天使?”我试探着说。

听了这话,于再明看我一眼,然后将目光看向窗外。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雨后初晴的天空,像水洗过晾干的天蓝色幕布,看着让人心情畅快。对,就是水,生命之源的水!由此想到读过的一则关于水结晶的优美而凄婉的故事:美丽的水结晶从形成到融化只有两分钟。但就这短短的两分钟,水结晶却向我们展示了绚丽的成长过程……

小孙女于金美就像这短暂却绚丽的水结晶。

好想找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见到曲山镇大水村主任吴红是在2009年春节前夕。那天,在北川县曲山镇任家坪板房区,吴红每见到一户村民,都要反复叮嘱对方:“不要在家里生明火,烤电炉。”

地震后几个月,和所有的基层干部一样,吴红全身心投入抗震救灾工作。吴红说,一方面是事太多,一方面希望通过忙碌的工作淡忘伤痛。

“在灾民安置、救灾物品分发、重建家园等事情中,数分发物资最难。”吴红说。“多分少分都难以让人满意,只有尽量把工作做得细一些,把矛盾减少到最低。”

在村民眼里,在地震中失去丈夫、婆婆和儿子的吴红是个坚强的基层干部;在女儿眼里,失去了父亲和哥哥庇护的母亲是家里唯一的依靠。只有吴红自己才知道,白天,她是带领村民走出地震阴影的村干部;夜晚,她是想找个肩膀可以依靠的脆弱女人。

“以前工作上有困难,还可以和老公商量一下,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吴红说。

任家坪板房区,离北川中学只有几百米距离。垮塌的教学楼下,至今还埋着她的儿子。儿子的班级在四楼,60多个学生逃出来9个。吴红说,“我不敢路过北川中学,儿子在宿舍里的衣服也不敢去拿。”

很多次,看到别人家孩子在板房前玩,吴红都悄悄地转身关上门,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

也有人帮38岁的吴红介绍对象,但都被她“以后再说吧”委婉谢绝。“条件不合适的话,就不打算再找了。将来时间长了,也还是想找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夜晚,回到冷清的家里,孤独的吴红只有通过写日记来缓解心中的伤痛。

日记里,只有初中毕业的吴红用文字为自己鼓劲,“我要坚持下去,我不能倒下,我看到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团结和支援,我对将来充满了信心。大水村的未来一定会更加美好!”

当然,也有着血泪的思念:“儿子,妈妈是多么想念你啊。我哭,哭得眼泪都流干了。原谅妈妈没有找到你。你一定要在那边好好生活。”

“你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生活!”吴红写给儿子的话提醒了我,“你不也应该在这边好好生活吗?”前几天,绵阳心理学博士黄国平发给我一个电子邮件,提到灾难影响日常生活,同时提到灾难后为什么需要建立亲密依恋关系。黄国平这样写道:

想象一下你在外散步,大约离家还有一华里,突然两个男人朝你说脏话并开着车过去,几分钟后,他们返回来在你面前挥舞着小刀。你察觉到了这是凶器,很危险,但你很孤单,没有任何防御和思想准备。你于是大声尖叫但没有人回应。高兴的是,当你尖叫的时候,他们被吓跑了。异常恐惧的你迅速地跑回家,身体不断地颤抖,开始流泪……

现在想象两个可能的情景———

情景一:当你气喘吁吁地跑进屋子的时候,老公立即请你躺在沙发上,慢慢地听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孩子很快来到你的身边,为你端上热茶,告诉你不要紧张。于是,你逐渐地平静了下来。

情景二:你没有任何其他朋友,你一个人生活。你独自回到一个人的空房间,生活的一切重担你都一个人扛。没有任何人需要你去叫或者去看,你不能指望什么可以让你平静下来。于是,你开始喝上好几杯酒,或者抽完了好几支烟。

这两个情景显示建立亲密的依恋关系对于恢复心理创伤是不可少的。

完全出乎预料,这样的情景故事竟然让性格外向的吴红听得眼眶湿润,她抬眼看我:“啊,讲得太好了!”停顿一下,“老师说得对,我在‘这边也该好好生活了,我得赶紧找个可以靠的肩膀了。要不,一到夜晚,就太孤独了。”

“光棍”父子共同寻找“另一半”

汶川映秀镇中滩堡村灾民板房安置点,位于垮塌的映秀漩口中学对面的平地上,与地震灾区多数灾民安置点不同,这个不算大的安置点像是一片餐饮住宿业的海洋,每一排板房的口子上都贴有旅店或饭馆的招牌。

“光棍父子”黄长寿和黄军远近闻名。在饭馆老板的指引下,我在板房内见到了他们。

说明来意后,26岁的黄军脸上先露出了笑意:“老爸终于找到他喜欢的婆娘了!咋想都是件美事!”

说起找到婆娘的事,52岁的黄长寿乐得一时合不拢嘴,“都是缘分呀!”“老树开花”撞上桃花运的黄长寿,并没有忘记为人父的职责,如今他见到人总不忘记跟人家说上一句:“我家黄军地震时也失去了婆娘,你能为我家黄军找个合适的对象不?”

原本家境殷实的黄长寿、黄军父子,相互失去另一半后,先前那股家的温馨和甜蜜早已荡然无存。但日子还得继续。父子俩从废墟上爬起来,揩干泪水,驾驶着机动车与乡亲们一道,迅速加入了重建家园的行列。

然而家园是家园,家园不可能代替“家”,有男有女在一起的日子才是两个人的最终归宿。为此,父子俩都在心里头默默惦记着对方的“终身大事”。

黄长寿额头宽大,开口说话,便显露出那两颗银色的假门牙,且唾沫星子四溅;侃侃而谈的嘴巴上面,急速变白了的那道胡茬子,分明在提醒着人们,这个健谈的男人曾经遭遇过沉重的打击。

“地震前,老爸那道胡子可是黝黑黝黑的哟。”儿子黄军在一旁插了话。

地震时,黄长寿与黄军恰巧都不在家。他们返回家时,发现自家的三层小洋楼被震塌了,妻子与儿媳一起被埋在了废墟下面。

罪孽深重的大地震,留给黄长寿的是痛苦与泪水,唯独提到两个孙儿时,他的嘴角才会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映秀幼儿园死了20多名孩子,但我5岁的黄孟桃、3岁的黄孟超却活了下来,这是上天对我黄长寿的恩赐呀。”

另外,黄家父子安家立命的两部机动车并没有被震坏。地震前,52岁的黄长寿就会驾驶多种交通工具,三轮车、小货车、面包车、大货车与小轿车。由于掌握了一门技术,不止在中滩堡村,在整个映秀镇,若论进入村级小康生活水准,黄家父子都是算得上的。一大家子6口人(黄长寿夫妇,儿子和媳妇,两个孙子)住着一幢外表漂亮,屋内装修精致的三层小洋楼,小日子过得甜甜美美。很快,黄军也学会了驾驶技术。黄长寿开着小轿车,黄军驾驶着大货车,父子分头跑业务。那光景,嘿,别提了!黄长寿说。

震后,映秀灾区步入了重建行列,黄家没有被震坏的两部机动车很快就找到了活路,这也算是给了受灾的黄家父子些许安慰。

生计倒是不用愁了,但料理家务却成了父子俩必须面对的最恼火的一件事。原先他们最爱吃的炒腊肉,现在怎么炒怎么吃都不香。煮饭不是掺水多了,就是欠点火候。“最头痛的还是两个娃儿。”26岁的黄军说。“屋子被两个小东西搞得脏兮兮的,还老哭,有时哭起来咋哄都哄不好———尤其是同别的孩子在一起玩,人家孩子被当妈的领走后,刚才还玩得欢天喜地的两个小东西,哭着扭着要妈,那真是要了我的命!”

说起两个成天哭闹的孙子,黄长寿在一边说最苦的还是黄军。地震后,他一夜间眼角就增加了多道皱纹!

“看来这家里没有女人不行呀!”很快,父子俩对此迅速达成了一致:筹钱建房先搁一段时间,趁早找婆娘才是正事。两人各自忙着寻觅另一半时,相互在暗地里托媒人帮着对方介绍。黄长寿见人总不忘问上一句:“你能为我家黄军找个合适的对象不?”而黄军遇到熟人也会说:“有合适的女人没?帮我家老头介绍下。”

2009年元旦来临之际,黄长寿率先找到了如意对象。

那天,先找到婆娘的老子请儿子去饭馆吃饭。父子俩吃着喝着,说着筹办婚事的事。黄长寿规劝儿子,你也不能太挑了,因为你身边还带着两个“拖斗”(指孩子)。说完,又安慰黄军:2009年,我们这个家头等重要的事情不是筹钱建房,而是帮助你找个好婆娘。

黄长寿找的婆娘叫何建君,比他小九岁。几年前离异的何建君,家住都江堰,膝下的一个女儿远嫁到了山西太原。多年来,她一直在寻觅着人生的另一半。汶川地震后,经常看电视新闻的何建君,被媒体报道的灾区男人的坚强和责任所感动,择偶标准有了新变化:嫁给一个在地震中因天灾失去女人的男人。很快,适合条件的黄长寿开始进入何建君的视野。经人介绍,去年11月的一天,黄长寿开车前往都江堰与何建君见面。乍一见,黄长寿说那感觉像触了电,两眼发直,心跳加速!他说何建君衣着得体,人也漂亮,一句话,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何建君对黄长寿的两颗假门牙也没有“先入为主”的印象,相反,她认为“这人很憨厚,可以交往”。

在黄长寿返回映秀前,何建君主动将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了一张小纸条上,塞给了黄长寿。

十几天后,何建君只身来到了映秀。黄长寿说,他们两个大龄成年人,在一起相处得很自然,“没办法,幸福来了挡都挡不住,被自己中意的女人看上了的感觉,嘿,泥巴做的夜壶———别提!”这时,黄长寿那对银色的假门牙会立即暴露在你面前,并溅出股股唾沫星子;嘴里喊着:“我新找的那个婆娘你看到了没?咋样,漂亮吧?”然后,他会发出一阵自我陶醉的笑声,那样子跟喝酒喝高了,买彩票中了大奖差不多。

2009年春节来临之际,黄长寿开始忙里忙外,准备庆贺。然而,一个简短的电话败坏了他的好心情!

何建君在电话里告诉黄长寿:“我俩结合,可能不合适。”

“我很喜欢她,与她在一起的感觉也很好,为啥她说我们不合适呢?”黄长寿从先前的“笑面虎”变成了眼前的“祥林嫂”,逢人不见了咧开嘴的假牙,而是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地唠叨。

热恋中的父亲突然遭遇“失恋”,黄军既爱莫能助又哭笑不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反复劝导父亲:“天下也不只是她一个女人,说不定下一个更适合你?”要不,“实在不行,就另找一个呗。”“不行。”黄长寿很是倔强。“我一定要去问问她,我们为什么就不适合?”说完这话,他直直地看定黄军:“儿耶,你说她为什么就要拒绝我哟?”

黄长寿一个人冥思苦想了N种可能性:“我的外表不过关?”“我的家境差?”“或者,她是嫌弃我们家有两个需要照顾的小娃儿,怕劳累?”……

自己的婆娘没谈成,却一点不影响黄长寿为儿子的婚事操心。

然而,黄军对父亲却有些不买账:“我不急,看缘分吧。”说着话,他收到一条手机短信,黄军起身,穿上外套,说了声“对不起”,转身出了板房。他最近几天晚上经常出车去帮工地拉土石。

在儿子的婚姻问题上,黄长寿却缺乏这种“平常心”。黄军刚离开板房,他就凑近笔者,压低声音说:“你跑采访,走的地方肯定多,北川那边或者其他地方有合适的女子,你就帮我儿子介绍一个吧。”

之后,黄长寿又一次扯到自己跟都江堰何建君的事。他说就这两天他要开着车去一趟那边,把“准婆娘”何建君接来(接不来就“绑架”),一家人在一起过个春节。之后,再说“合适不合适”的事,执着的黄长寿相信“事在人为”。

“我不可能喊你妈”

菜摆好了,整整10个,那情景不像是祭拜,倒像是给家里人过生日。郭家的祭拜早已不是第一次,但这一次的祭拜有些特别,这天是11月22日,郭顺清的儿子郭启超的生日,既祭拜了妻子,也给儿子过了生日。

地震过后一个月,郭顺清找人挖出前妻艾桂荣的遗体。火化后,他将遗像和骨灰请回家。从阴历七月初四起,持续烧香祭奠110天,“这样她的灵魂才能安息。”

三炷香点燃了,透过袅鸟上升的青烟,照片上的妻子在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原先她坐的位子边上站着另一个女人。

退在一边无声看着爷儿俩祭奠的女人叫乔立萍。烟雾缭绕中,乔立萍眼神木然。祭奠没有她的份,但所有祭奠的菜都是她做的。

老公在地震中遇难的乔立萍,已经为郭家做了55天的饭,郭顺清有47天在晚饭前祭拜亡妻。“即便这样,他的儿子还是不能喊我妈。”乔立萍对此很是郁闷。也有让她感觉欣慰的事,上个月,她操办闺女出嫁,郭顺清为她主持了祭拜前夫的事。

郭顺清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祭拜完亡妻,闪在一边;让后面的儿子上前跪拜。

郭启超始终怀念着母亲,他和乔立萍没什么话说,只是为了父亲需要照顾才接纳了乔立萍。地震后,郭启超见父亲听力下降,视力模糊,一副老态龙钟样,这才对父亲再找一个女人表示了自己的意见,“要找就找个能照顾他的。”

早在儿子生日前一个多月,10月12日晚上,郭顺清召开家庭会议,专门讨论接纳乔立萍的事。

那天晚上,乔立萍真想不去郭家。在她看来,当事人在场与不在场,情形是不一样的,郭家子女同意就不说了,如果不同意,那不是让我当场下不来台吗?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乔立萍不至于连一棵树都不如吧,任你们像商品一样挑挑选选!

看她迟疑,郭顺清一把拽了她,说开个家庭会,是给他们面子,我把事情都讲清楚了,他们还要拿着鸡毛当令箭,我就顾不到那么多了!话虽这么说,走在路上,乔立萍心情还是有些紧张。郭家子女真要不答应,那在一起过日子多尴尬呀。

在乐山的女儿郭艳赶回了家。除此,郭家还有些其他亲戚。而乔家只有乔立萍一人。郭顺清宣布后,等待着家里人的意见。

没人说话。

“你无法代替我妈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我不可能喊你妈,如果以后对我爸好,大家就过得去。”郭启超突然说。

又是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似乎特别长。

“我其实有心理准备。”乔立萍说,毕竟都失去了亲人,大人都不能接受,何况是孩子。“我儿子也一样,让他喊郭顺清爸,他也不喊。”

当晚,乔立萍和郭顺清都表了态:今后对两边的孩子像对亲生孩子一样,一条心。

但郭启超依旧不爱搭理“像对亲生孩子一样”对待自己的乔立萍。他很少和乔立萍说话。乔立萍喊他,他答应一声就走。更多时候,他和女朋友呆在上面板房,父亲和乔立萍在下面厨房里说话。

一个人的时候,郭启超就想母亲艾桂荣。

妈妈在时,郭启超很少做家务。他住在三楼,有时睡到早饭时还没起床,妈妈会在楼下喊,“儿子,买的馍馍和包子要放冷了。”

郭启超说,再喊不起来,她会给我打电话:“喊你起床,连腔都不吭。”

艾桂荣性格开朗随和,能跟小超的朋友聊到一块儿。上中学时,小超的一个朋友交了女朋友,艾桂荣说,一起带来请他们吃饭。

这些,她乔立萍做得到吗?

不止是乔立萍,郭启超同乔的儿子王聚川也隔着距离。

两个中学生在一起讨论过父母的婚事。王聚川起先也不同意,但尊重母亲的选择。与郭启超一样,王聚川认为经过地震,能活下来就已经不易,他希望母亲过个安稳日子。

经过长时间观察,王聚川认为郭顺清人还可以。但要他去亲近这个死了老婆的人做不到,要管这个人叫“爸”更是不可能。

王聚川有时也回家,但只是为了看母亲,他不会到郭家去吃饭。

“尝试婚姻重组。”郭顺清这样说他和乔立萍的婚姻重组。

“出于情感、生活的需要,在北川擂鼓镇,像郭顺清这样尝试婚姻重组的还有数十对。”北川县民政局副局长杨永富说,地震后预计全县将产生2000多个单亲家庭,2009年将出现婚姻重组高峰。“震后重组最难的是那些带着十多岁上学娃娃的家庭。一些重组家庭要顾及到前夫、前妻的父母,以及现在双方的父母,最多的要赡养8个老人。”还有,就是怎么走出丧失伴侣的阴影问题,地震后的债务问题等等。

然而,在“试婚”中的郭顺清发现,震后的婚姻重组并非想象的那么顺利。

“应该把自己震死,妻子留下。”侥幸活下来的郭顺清每当看见妻子的照片或遗物,就会产生一种负罪感。在念叨该把自己震死的同时,他提到妻子没有听他的劝去缅甸旅游,如果去了就不会死。4月,工程的甲方组织他们到缅甸旅游,每人交3000元。郭顺清的儿子和女儿都撺掇母亲去,郭顺清也同意,但妻子舍不得3000元钱。“太贵了。”她说,“3000元钱要挣一个多月。”

作为当地的包工头,地震时,郭顺清正和妻子在山里做工程。老公管大事,老婆给工人做饭,并负责账目。

“这个家,她占70%。”郭顺清说。

地震了,两边的山跳起来,向下合围。郭顺清和擂鼓镇30多名工人抱着,准备死在一起。命大的郭顺清没有死成,向下合围的山体最终从他眼前“滑”过,却将郭顺清的妻子顺手“拽”进了20多米高的土堆。

与郭顺清抱怨妻子不听他去游缅甸类似,乔立萍说她的老公也是因为没有听她的劝外出找活,留在家里才赶上了地震。乔立萍的老公是个信命的木匠,2008年初,他就对乔立萍说,今年流年不顺,手艺活不好做,不宜出远门。

地震发生时,乔立萍和女儿从自家店里跑出来,往家赶。屋子好好地站在那儿,只有房顶受了损。

乔立萍家北向1000米处,那栋郭顺清花了28万元盖起来的4层小楼也完好无损。

地震后,相对依旧矗立着的小楼,活下来的郭顺清的状况并不好,原本就有耳疾的他,对声音的反应更加迟钝。视力下降,看什么东西总是雾蒙蒙的。记忆力严重衰退,刚刚跟人交代过的事,一转身就忘。脾气也变得暴躁,常常为一些小事跟村民吵嘴。

郭顺清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帮手,把家理顺,日子才能从头开始。但又担心他现在的状况,没人愿意,同时也觉得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子女。

就在矛盾重重,左右为难时,他遇见了乔立萍。

结识乔立萍前,媒人还给郭顺清介绍了一名女子,30多岁,有个上小学的儿子。郭顺清和人家面都没见,就拒绝了。“供我的娃都供伤了,还去供别人的娃儿?”

与郭顺清一样,乔立萍也以同样理由拒绝了一个养殖专业户。对方有两个儿子,一个念初中,一个上小学。

“我看她的子女都成人了,没有什么负担。”郭顺清在谈到乔立萍时如是说。这同样成为乔立萍接受郭顺清的主要条件。

“总体来说,在北川,震后的单亲家庭,男少女多。男人不怎么受年龄限制,选择范围要大些。一般来讲,女性多数只会找比自己大的。”北川县妇联的母志艳说,“相对来讲,眼下北川男人要紧俏些。”

在地震中失去了老公的母志艳,也涉及到家庭的重组。身为妇联主任,她为不少重组家庭牵了线搭了桥,但个人的事情还没着落。“一直没做通10岁儿子的工作,等段时间再说吧。”她说。

除了子女,震前的财产成了重组家庭的敏感话题。

“一枚‘定时炸弹。”什邡市红白镇政府会计、在地震中失去了妻子的周敏,将震前双方的财产说成是一枚定时炸弹。

不存在扶养对方子女问题的郭顺清、乔立萍同样面临着触碰“定时炸弹”。

郭顺清、乔立萍认识不久,双方坐一起先把财产问题谈清了,并定下条约:各自债务由各自儿子偿还。各自房子,最后属于各自的子女。

双方倒是说清楚了,可村里的流言并未因此而止息。村里人说乔立萍同郭顺清在一起是看上了郭顺清的钱,还有他那栋经历了地震没有垮塌的4层楼房。说郭顺清的话则是:他为了让乔立萍跟他,一下子给了乔立萍12万!

这话让双方听了都生气。

乔立萍说为了这件事,差点跟郭顺清掰了。

“我要是有那么多钱,还重组什么婚哟。”5月17日,郭顺清从绵阳赶回擂鼓,清理损失的家庭财产,搜出来的全部家当只有2万多元。“好在清过账,好在清理时有证人在场,否则以后就是一枚‘定时炸弹。”

为了避免“定时炸弹”的引爆,郭顺清说,他和乔立萍正式结婚时还会签订一个关于财产的书面协议。

再有,两人经过商议,已达成一项口头协议:将来双方的儿子结婚,他们会一碗水端平。同时还明确表态:今后对各自的孙子,也会一样照顾,不会偏心。

看来,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了。然而,一个家,尤其是经历过大灾后重新组合的家真能算得那么清楚吗?而最不能算清楚的是:你是生活在时间的过去,还是生活在时间的当下?

“不在同一时间上。”汶川诗人羊子这样解释“同一时间”:“表面上,很多人都活在了今天,客观上,却徘徊在‘5·12的阴影中,有的还滞留在‘5·12之前的种种回忆里。换句话讲,幸存者还生活在不同的时间刻度上:有的赶上了,有的则落后了,有的甚至丢失了时间。”

套用灾区另一个诗人的话:财产损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丢失了时间。丢失时间等同于丢失生命哪,而且是幸存下来的生命!

第四章半路夫妻与仅维持了12天的重组家庭

震后结伴的半路夫妻

按照北川习俗:百天祭日内,不宜谈婚论嫁。百天祭日之后,男女之情的禁忌开始解冻。按这个时间表计算,“5·12”地震后的8月20日便成为一个时间的分界点。这一天过去,灾区失去另一半者开始陆续回到寻找另一半的道路上来。寻找另一半的道路令人向往却并不平坦,虽不平坦却阻拦不住寻找者的脚步,只要气候适宜,幸存者埋藏在心底的最细嫩的情感和最现实的需要便会萌芽,哪怕挤压在石头缝里,也要顽强地长出一个个家庭来。

在北川老县城曲山镇婚姻登记员罗莉印象中,2009年春节前来登记结婚的人群中,“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居多”,年龄最大的六十七八岁。其中双方丧偶的约占30%~40%。年龄上,男比女大的约占80%~90%,女比男大的约占10%左右。赶在2009年春节登记结婚的人数有二十多对,到5月份,这个数字已经是八十多对。

“安居乐业”,中国人通常将拥有一间房看作生存的第一要义,但经历过大灾难的人们的思维却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先盖不盖房不重要,重要的是先找一个人把破碎的家建起来再说!与此相呼应的是灾区的社会网络:大量的重组婚姻来自亲朋的介绍。后来被当地政府列入参加北川集体婚礼人选、50岁出头的段学良戏称:“在安县的十几个同学,每人给我准备了一个(介绍人选)。”

这是一个特定环境下的婚姻市场,男女见面之前,首要的是基本条件的比较。“负担轻的、有工作的好找。负担重的,带着两个娃的不好找———尤其是读书的娃儿。对方一听条件,面都不愿见。大一些的能够打工的娃儿还好些,正在上学的娃就麻烦了。死去的学生娃每个赔付九万多,大人每个才五千,活着的学生不仅没有赔偿,还是一个累赘。”

二十多岁的刘红梅,老公丢下她和两岁的儿子朱宇航去了另一个世界。在安昌镇一家美容店忙活的刘红梅,将刚刚两岁的儿子丢给姥姥。她对孩子说:“爸爸走了。”

儿子问姥姥:“我爸爸去哪儿了?”

姥姥说:“去了天堂。”

“天堂远吗?”

“很远,等你长大了才能走得到。”

“那你们就让我快快长大吧!”孩子缠着姥姥说。

刘红梅现在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为孩子找一个新爸爸,虽然尽了全力却进展艰难。刘红梅的母亲感慨:“自己中意的,人家不愿意要孩子;愿意要孩子的,我家红梅又看不上。”

不止是带着孩子的刘红梅陷入了婚姻的窘境。事实上,地震后半年左右登记结婚的重组家庭中,多半都有着极其现实的考虑。“八月十五从山上搬下来住进板房,九月开始耍朋友,有的就住到一起了。为啥这么急?男的要出去打工,一点家当总要人守着吧。”

原先隶属于曲山镇的新街山村,现在是永兴板房里的一个社区,原本总人口1177人,地震后剩下了857人,伤亡近三分之一。现在这里的十几对男女中,“没登记的比登了记的多”。社区妇联主任说。

很快住到一起的好处是有了一个说话的伴,相互之间能够抚慰,用一个摄影师的话说是“相互取暖,搭伙取柴。”不好的地方在过于匆忙,匆忙得连起码的脾气、性情都来不及了解。

永兴板房区里第一对宣告瓦解的试婚关系,是一个49岁的养路段退休工人。他的两个子女遇难,一个兄弟有保险,“条件”上佳。一个30岁出头的女子从北川另一乡镇的农村,赶来板房与他为伴。一个月后,遭到了男方父母的激烈反对,理由是女子的名声不佳。

分手的代价,是男方付给了女方几千元钱的“赔偿费”。

比付出几千元钱更背时的是个头不高,三十出头的眼有残疾的人称“吴瞎子”的男人。

板房区巡夜的人,常常在深夜里听到吴瞎子那催人心碎的哭泣声。哭声如同瞎子阿炳手中的二胡,在如泣如诉地向世人讲述着一个男人的悲惨和无望。吴瞎子原来的家有房有门面,条件优厚,刚刚抱上儿子不久,一场地震夺去了他的一切。瞬间变得一无所有的男人,正处在哭诉无门的当儿,偏又被无牌摩托车撞伤大脑及一只眼睛。原本正要跟吴瞎子见面的一女子,听到车祸的消息后吓得再不敢露面。

在永兴管委会办公区对面的板房墙上,贴着一张自称上海退休人员潘真安写下的征婚信息:觅心地善良、贤惠、身体健康的有缘女子;最好对方有一女儿,老了有女儿照顾……上海的繁华和物品的极其丰富,在全国数一数二,有些物品的价格比这里还要便宜。

征婚信息后面留有手机号码和身份证号码。

我按照对方留下的手机号码拨过去,不通。隔了一阵,再拨,还是不通。我拨“潘真安”的电话,是想同这个想在灾区找伴侣的上海人谈谈,了解他为什么要在灾区找配偶。第二天又接着打了几次,还是不通,于是有些怀疑“潘真安”的真实性。管委会主任贾德春对我说,“是有这么个人,听说见了几个女的,都没谈成。”

“你问那个上海人,听说回上海了。”一位了解一些内情的妇女撅了一下嘴,“是真是假还很难说。”

“听说几个同潘真安见了面的女人要他给代付养老保险?”我说。“他原以为这里丧偶的人多一些,好找,没想到这些女的要的物质条件还那么高。”

对于配偶遇难家园被毁的一些女人来说,未来的所有都显得缥缈都不可靠,在“不可靠”面前,尽可能抓点实际的东西才是重要的。

比较之下,能够找到公务员,实在是件令人艳羡的事。

2008年4月,50岁的文先萍拿到了离婚证书。5个月后,她成为北川县人大干部段学良的妻子。这个在涪水镇卫生院工作了近30年的医生,因为这一婚姻而得以顺利调进北川县妇幼保健院。

两人第一次见面,段学良就当着文先萍的面拨通了电话,电话是打给分管县长的,询问是否可以调动一个医生。他没有征求她的意见,甚至没有问她“同不同意”。她奇怪自己对他的这种“自作主张”非但没有反感,反而还“有点感动”。见面后20天,两人登记结婚。

文先萍的同事张小兵,嫁给了段学良的同事唐志国。两个人的儿子都在成都读大学,都是乡镇干部出身,于是他们感觉特别“有共同语言”。对唐志国而言,还有一点“更为特别”:张小兵是他见过的几个女人中唯一接受“将前妻的抚恤金,全部用来供养前妻的父母,还有前妻的孩子”的条件的女人。很快,他们在相识三个月后,登记结婚。

新街社区的一位老者试探着问:“你觉得,这样子成家是不是有些草率?”

在灾区行走,访谈了不少重组家庭成员,为他们之间重组的故事感动,也为一些在短时间内匆忙重组的家庭担忧。面对老人的提问,我差一点说“是”,可转念一想,跟这些不止失去欢乐失去温暖,连基本生存信念都已经发生动摇的人去谈感情亵渎,讲伦理道德,不止是苛求,简直就是残忍!如果非要谈,就讲相互搀扶,讲相互抚慰———灾区生命的异性抚慰!想到这一层,我对老者说,“认识多长时间结婚不是问题,更不是标准。你们中间,会有人再次分开,也会有人过得长久。只要大家在一起,相互搀扶着走过了地震后最艰难的时光就值得肯定,就有价值。”听了我的回答,老人的眼神由开始的不安转为平静,我也因此而松了一口气。

灾区的家庭重组,除了快捷,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比照原来那个人找”。32年前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张胜冠,被介绍给张志平时,张志平会啊呀地叫出声来,“我以前见过这人。”

是啊,以前见过,因为同是灾区遇难人嘛。

无论段学良,还是唐志国,都会下意识地在妻子面前提及前妻。张小兵曾经提出君子协定:“你要是进进出出总跟别人说,以前老婆多有文化、多能干,那就不要找我。”文先萍的亲戚朋友却劝她:“你可别去跟死人计较。”

擂鼓镇56岁的农民刘银虎回忆地震后孤独的感受:“心理上难受。房子没有了,老婆没有了,一个人在家睡了一个多月,急人,急人。”

“急人”两个字重叠使用,道出了心理压抑的沉重。

54岁的赵永兰,地震后全家只剩下婆媳二人和一个小孙女。震后的四十多天,赵永兰每天“喝口水、吃点水果,心里恼火得很。”赵永兰说自己也“晓不得”为什么就嫁给了刘银虎,只知道“他们都在劝我选他”。而她觉得刘银虎有点像死去的那个人,至于究竟那一点像又说不上来。

赵永兰现在最担心的是两个人都害病,“他也老了,我也老了,两个人相互帮不到了。”一对子女全部遇难后,作为母亲的她长久沉浸在噩梦中———“自己养的人没有了,那种感觉像在做梦。”

问起跟刘银虎的婚姻,她说,“哪能满意哟,随便讲都不一样。以前爱人好啊!我生病了跟我一起弄药。两个人今天有一块钱就用,没有就再去找(挣)。”

灾后类似鸟儿筑巢般的匆忙的群体重组,自然有满意的,有不满意的,也有为了共同搀扶着走过一段最为艰难的日子以后再说的男女。

刘银虎对前妻的回忆同样是:“她是个能干人———一般男人都抵不上。以前我在工地上干活时,能和我一起抬石头。”

要说,赵永兰和刘银虎都没有说错,“不满意。”“比不上。”与生者相比,人们总是习惯把赞誉之词送给死者(即便这死者也不完美),把苛求对准生者。何况,死者与幸存者之间还保有共同的生命延续,以及那么多抹不掉忘不了的同舟共济的岁月痕迹呀。

一个仅维持了12天的重组家庭

地震后,北川擂鼓镇共有126对新人登记结婚,其中8对是灾后重组家庭。在8对灾后重组家庭中,最先解体的亦是最早结婚的重组家庭,这个法律意义上的婚姻仅仅只维持了12天,10月31日登记结婚,11月12日办理离婚手续。两人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时间只有3天。

魏某,46岁,擂鼓镇楼桥村村民,丈夫在地震中遇难,留下16岁、12岁的两个女儿。

见到魏某时,她正在家里和女儿吃零食,面前的纸箱里有半箱各种小吃。出示证件、说明来意后,她就问:“是不是可以登报帮我找个对象?”问起她与何某的短暂婚姻,魏某推说是别人介绍她认识了他,一个星期后就去领了结婚证。离婚的原因是“为了几块钱,我问他要,他不给!”之后,她一一数落了对方的吝啬。

提起魏某和她的两个女儿,刚离了婚的五星村的何某也是一肚子的不平:“哪里是几元钱的事?今天找你要买手机,明天要我给她女儿买自行车,哪个能受得了哦!”一顿,“老师,换了你,负担得起吗?”

何某一个人住的板房里摆着彩电、洗衣机还有电饭锅,会电工手艺的他每月有千余元收入,按说条件不错。他说,就想有个婆娘陪着生活,后来有人介绍了魏某,当时就没多想,只想着有个家而已,认识一周就去乡政府领了结婚证。

领了证后,才发现并不是他想象那么轻松。“头一天要买手机,我给买了一个。第二天又要给大女儿买手机,我又买了一个,用了5天就花了80元话费!第三天又要给小女儿买自行车,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即使八辈子没婆娘也不能要她!”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还要结婚呢?”我问。

“我们就没有结婚,只是领了个证办了个手续而已!”

按理,办了证就是法定夫妻了,举行仪式只是一个形式。但在北川的羌民族眼里,结婚证不过是一张纸,举行婚礼仪式才被承认合法。换句话讲,扯了结婚证合理,举行了仪式才合法。有了这样的风俗,何某才有了“没有结婚,只是领了个证办了个手续而已”的义正词严。

“鸟儿没有自己拆窝的,野兽也没有自毁巢穴的,只有人类例外。”魏某、何某仅仅维持了12天的婚姻叫我想到这样的话。其实,家庭的重组就类似鸟儿的筑巢。有在大树上筑巢的,也有在城楼、寺庙等建筑物上营巢的,还有建在人类住宅的屋檐下、庭院园林的枝头上的巢穴,更有山崖边、岩洞里的巢穴……不管巢穴建筑在什么地方,构筑巢穴所付出的时间都是暂时性的阶段性的,倒是巢穴筑成之后,巢穴里成员的相处才是长久的,至关重要的。当然,也有相处短暂的,只要这短暂能让栖息巢穴的鸟儿度过生命中最危险最艰难的时刻,这巢穴就起到了作用。眼前这暂时性,不,仅仅是“朝露”般的窝确实没有起到取暖、抵御风寒的作用。

第五章“空怀妈妈”与大山深处的灯光

唐山大地震后一项对比研究,警示着四川大地的“空怀妈妈”,实现再生一个的愿望急不得。

希望与失望

韩国电视剧《看了又看》中有一个情节:银珠作为朴家的长媳,一直把生个长孙作为自己最大的责任,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她“怀孕”了。月经停止、食欲不振、呕吐,但当她去医院检查时,医生却告知她并未怀孕,只是出现了假孕现象。

临床管这种一心想着怀孕,表面上看起来也怀了孕的现象称作“假妊娠”。与假妊娠殊途同归的是流产,或者叫“空怀”。汶川大地震后,四川灾区一些失去了孩子的家庭在地震后不久也经历了这种“空怀”。

紧邻德阳什邡市的绵竹市遵道镇村民李燕,地震后重新怀上的孩子将面临流产。当医生将这个消息告诉李燕时,李燕没有太大反应。两个月前,李燕的女儿在“5·12”大地震中遇难。

“5·12”前,李燕夫妇一直在浙江义乌打工。5月13日,他们赶回遵道,呈现在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目瞪口呆:九龙镇中心小学坍塌了,一、二年级的学生全部被埋在了废墟里,连同他们8岁的女儿。

地震刚刚过去,李燕和家人都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李燕却意外地怀孕了。这对她和家人既是意外,也是欣喜:她希望新的生命能给自己遇难的家庭带来些许安慰。然而,怀孕五十多天后,李燕出现了流产迹象。

沈阳野战医院妇产科医生孙静莉,对李燕这种地震后匆忙怀孕的情况很是担心。孙医生说,地震中失去孩子的家庭急切地希望再生育,在刚刚失去孩子的重大打击下,母亲们的身与心都还没有恢复到常态,是不适合马上怀孕的。孙医生说,走了一个再生一个,以新的生命冲淡对失去生命的怀念,心情可以理解,但效果却事与愿违。之后,孙静莉提到在四川省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通过的《关于汶川特大地震中有成员伤亡家庭再生育的决定》。孙医生指出,新政策为在地震中失去子女的家庭带来了新的希望,但希望是希望,现实是现实,生育的希望如果缺乏科学的干预,不仅李燕的故事会继续上演,生育不健康或畸形儿的可能性也在所难免。

再生一个

遵道镇距离“5·12”震中汶川仅仅30公里,在这个四川西部山区小镇上,再生一个孩子的愿望空前明朗和异常强烈。

地震过去半个多月,就有失去孩子的年轻妈妈,跑到驻扎在遵道帐篷的沈阳野战医院咨询“取环”。

7月11日,野战医院已经为100多位妇女做了“取环”手术。

伴随着“再生一个”的强烈愿望接踵而来的是“空怀妈妈”的现实难题。沈阳军区绵竹野战医院的医生,在下乡巡诊中最早发现并及时提出了这一现实难题。

“我什么病也没有,身体好得很,我现在就缺娃儿!”医生到死难孩子的家中巡查,一些失去孩子的妈妈情绪激动。

同这些情绪激动暂时没有“行动”的妈妈相比,从非灾区嫁来灾区曲山镇的黄麟燕是幸运的。她尽管也经历了难以怀孕的时期,但毕竟是怀上了。怀上了的她很有底气地说:“无论多么难,都得带(孩子)。要不自己说不过去,两边老人说不过去,怎么也说不过去。”

生于1971年的黄麟燕,曾经有过一段华丽的婚姻,丈夫的生意做得兴旺,生活是由汽车、高档家具、美容时装构成的。只是华丽的婚姻没有消受多久,患病的丈夫就离她而去了。

经人介绍,没有孩子的黄麟燕与文道全见面后,便很快决定嫁给这个在地震中失去了妻子和两个孩子,同自己一样没有拖累的男人。

黄麟燕选择文道全的理由非常实际,她说:“他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没有小孩,比离了婚带着孩子的家庭省事多了。”

说起重组家庭,这个女人充满了向往,她说:“两个人都没有娃儿,这样好,生下一个双方都会疼爱,谁都不会说闲话。”

对于正常的家庭来讲,一个家庭就是一幅图画,孩子是其中重要的一笔,少了这一笔这个家庭就不完美不和谐了。而对于重组家庭,孩子就像头顶上空的星星,一闪一闪,明亮而耀眼,指引着失去光亮的破碎家庭走上复原之路。

按说,这个重组家庭的开篇颇有亮色,只是开篇不久,便出现了晦涩的章节———2008年最后几个月里,新组建的家庭笼罩着愁云惨雾:文道全的身体在地震后受到巨大损伤,肝病复发,更严重的是心理阴影长期难以平复。“5·12”周年祭日前,一闭上眼睛,就回到了大地震的悲惨时刻。他说:“以前有人给我介绍女朋友我都没答应,但心理压力太大了,天天晚上一个人,想着以前的事,太难受……”隔一会儿又说:“没有心情做事,不想跟人讲话,也没有什么愿望,脑子整个像一盆糨糊。”

一心想要个孩子的黄麟燕,嫁给文道全住进了板房,全然不知道新的丈夫正被疾病所困扰。

就在黄麟燕感觉无望的这个最漫长的冬天,她却意外地怀孕了。后来回忆怀孕的情景,她说那一阵睡觉老是做梦,梦见天上的星星在朝她眨眼睛。人家说那是孩子的眼睛,在黑夜里对她这个准妈妈闪烁。

随着黄麟燕的怀孕,文道全的病也渐渐地好了起来。之后,他在女方兄弟的帮助下,在现在的妻子娘家附近,承包了一片鱼塘。白天两人同去劳作,晚上一同回到板房。

穿上了孕妇装的黄麟燕,走在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颜色鲜艳的塑胶地垫上,身姿和步态都显得有些雍容华贵。

镜头移向板房门口,夫妻两人坐在那儿,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细心地择着韭菜,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在北川县最大的永兴板房区,2009年6月初,地震后孕育的孩子即将诞生。

永兴板房回龙社区妇女主任文孝惠说,大约明年初夏,永兴板房同北川县其他地方的板房一样将彻底退役。但现在,却在行使着供人居住,以及让那些已婚妇女抓紧孕育的功能。当然,流产的事情也时有耳闻,却抵挡不住重组家庭的人们对新生命的热切盼望。

红白镇的灯光

那是个凄风苦雨的晚上,虽然已经是春天了,山里的气温却明显低于城市。坐在什邡市红白镇松林村临时搭建的房子外面,听村民赵敏、王芳叙说儿子遇难的情况,以及儿子走后这个家庭的日常生活,寒冷的感受便尤其强烈。

就读红白镇小学4年级的儿子赵泓金,在“5·12”地震中遇难身亡。小泓金所在的红白小学共有300多名学生,地震时遇难180多名,占50%以上。

讲起儿子的离去,母亲王芳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撕心裂肺。儿子的同学赵子文,当时同赵泓金一起被埋进废墟,但赵子文只是被压住了脚,大家救出赵子文后,再救我们家赵泓金。费了很大劲终于救了出来,我和他爸赶紧背着他往什邡去。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奶奶救出来没有?”路上,他一直跟我说话,也一直喊渴、喊饿。没办法,只好送往当地镇医院。“晚了!输液已经不回血了。”说到最后一句,王芳的眼眶又潮湿起来,鼻子开始抽泣。

儿子走后,王芳说她不敢同那些有孩子的人在一起聊天,一聊就难受。尤其是看见人家的孩子,特别是儿子的同学,便想自家的孩子。这些同学放学后从我家门口过,叫“阿姨”叫得比先前亲切,越是亲切听着越是难受。便萌生了要娃的强烈愿望。面前的王芳用一只手轻轻抚着隆起的已怀有六七个月身孕的肚子,眼睛里充满了一种向往。我问王芳,你是喜欢儿子,还是女儿。话刚落音,在一边做衣服的丈夫赵敏抢过去话头,“儿子、女儿我们都喜欢。”妻子赞赏地看一眼丈夫,“孩子一生下来,我就成天把他(她)抱着,抱着就心头踏实。”这是一种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幸福。受这种幸福的感染,我在心头默默为这位年轻的妈妈祈祷:祝愿你生个健康可爱的孩子!

这时,站在我身边的赵敏的母亲插了话,他们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生一个娃!

告别赵敏、王芳夫妇和老人,走出一段后,不由得回望他们简陋的屋子,那盏虽然昏暗却照亮屋子的灯光,让我想起闪烁在夜空的星星,心头便灿然一亮。

红白镇,这个寓意太阳崇拜的千年古镇,凭着这种精神,明天照样会赢得太阳的崇拜。

抓牢剩余日子好好过

中午时分,在红白镇木瓜坪村板房安置点,我向两个手里捏着帆布手套往板房走的妇女打听村民宋加英住处。半个小时前我去街上吃了碗米粉,回来就找不到路了。

“你跟我们走吧。”其中的一个说。

经过宋加英门口,李华玉对屋子里喊道:“宋加英,有人找。”

宋加英开门一看,乐了:“快进来,快进来。”

李华玉说:“不了,我得回家弄饭去,吃了饭还得上班。”

“你进来嘛。”宋加英出来拉了李华玉,对年轻的那个说,你也进来。然后对我说:“老师,这就是你要找的李华玉。”

“哦。”我心头一喜,真是巧啊。之后,补上一句:我是从你们妇女主任魏守蓉那儿知道你的。坐下后,宋加英说,你们俩都别回去了,我家里还有饭,就一块儿吃吧。

“好吧。”李华玉也不客气,伸手接过宋加英递给她盛满饭的碗,说我们只有吃饭这点时间,吃完饭又得上班。

“那就边吃边谈吧。”我说。

“好的。”李华玉边扒拉饭边同我说话。地震发生时,老公在井下,我在山上放羊。站在山坡上,看见对面山上的老鹰嘴一眨眼就不见了。人整个就软了。还是身旁的羊群反应快,它们掉头就往回跑,我就赶紧跟着羊群跑。山坡上,大大小小的石头像雨点般劈头盖脑朝你砸过来,慌忙间只顾得用双手抱了脑袋朝前拼命跑。跑出一截,抱着一棵树,身子随着树干被地震震得上下剧烈抖动。一会儿,震动小些了,又朝前跑,又抱着下一棵树。也不知跑了多久,终于逃了出来。

逃脱后,想起还在井下的老公,怎么样了啊?

5月12日后一个月,平常雄棒的大山被大地震一座接一座地震塌掉,跟井下坍方一样,是人都会被吓得脸青面黑。

“地震发生后,受地震波的影响,不止有生命的生灵(人类、动植物)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连无生命的东西也遭到了摧毁。”“无生命的东西?”我诧异地看着面前的羊子。“是。”羊子看我一眼,“房屋、村庄、田野、山坡,连同山坡上的石头,都被地震摧毁了。一块石头从山坡上滚落下来,被摔成了几块、几十几百块,粉身碎骨了,石头是不是死亡了?”羊子忧郁的眼睛看着对面的羊龙山,“山坡死亡了,山坡又再生了。”

我边咂摸着“山坡死亡了山坡又再生了”的话,边仔细观察着对面的山坡。被地震刮掉了小半边山体的羊龙山坡,随着春天的来到,开始长出了厚厚的一层新绿。看着这山坡,我突然有所领悟:生命是脆弱的,生命力又是顽强的。只要生存的信念不灭,枯萎的生命就会再生。

“老岳,”李国荣又一次将徐开军叫成了在地震中遇难的老公岳天勋。坐在宋加英屋子里,与李华玉一同接受采访的李国荣,跟我说起她几次都差点把现在的徐开军当成了先前的老公。

36岁的李国荣嫁给岳天勋,养育了一个13岁的儿子,一家三口在地震前花了一万多元买下一套110平方米的住房,装修又花去三万多元,没住上一天,房子就没了。老公小时候得小儿麻痹症,但脑瓜子开窍,会做生意。地震发生时,老公被倒下的房梁当场打死。嫌弃?我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他,我们走哪都是一起。不承想山崩地裂的一瞬间,全都没了。“房子垮就垮吧,你不要把人给我打死嘛。”李国荣平静的讲述中带着无尽的悲哀。现在的老公叫徐开军,在山上采矿。在我看来,他们两个的性格、脾气都差不多,我觉得他们好像就是一个人。

“所以你就经常把徐开军喊成‘老岳,对吗?”我说。

“对,就是这样的。”李国荣有些不好意思。

同样在地震中失去了老公的李华玉,以山里女人特有的坚强,不仅自己在努力走出心理创伤,也在鼓励现在的老公邹正贵尽快走出地震的阴影。

李华玉原先的老公叫魏帮奎,2002年12月坐矿车从车上摔下来,腿断了,不能下井,在地面上做些杂工,收入大幅减少(下矿时每月拿一千多元,不下矿只能拿八九百元)。钱拿得少,心情就不好,就一个劲地比先前更厉害地喝酒,喝得脑袋瓜失灵。

地震发生后家里房屋倒塌,用花椒布在家门口搭了临时帐篷。断水断电,余震又不断,村里组织幸存者往山外逃命。

5月14日那天下午,邹正贵同宋加英现在的老公郑帮兴一道,翻越海拔三千多米的黑龙池山、八卦顶山往山外逃命。两座山翻完,又走了好久,15日天黑时分才走到金河(地震前走金河只要40分钟)。到了金河,才发现魏帮奎没有跟出来。往山外逃命的途中,魏帮奎几次掉在人群后面,有两次找到他,不一会儿,他又掉队了。逃难的人太多太拥挤,也顾不上,就想到了金河再找吧。

到了金河,却找不到老公魏帮奎了。

耳朵不好、眼睛患有白内障,脚板又长有鸡眼的75岁的老母亲谢应珍又不知死活,李华玉急得不行。

逃出来的李华玉在16日歇息一天后,17日,开始沿着原路往回找。既找老公,又找老母亲。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死活不走的老母亲拽着出来!寻找亲人的路既艰辛又叫人绝望,跋涉了整整一天的李华玉,当晚天黑时分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金河。

几天以后,又开始了第三次找寻,依然没有结果。

一个多月后,回去找了第四次。

然后是第五次、第六次。总共找了七八次,依然没有找到。

老公肯定是遇难了。

老母亲呢?或许已经被解放军接出来了吧?这个时候,突然有了母亲谢应珍的传闻,说是解放军要接她走,她坚决不走,她说三个子女就老三(李华玉在家排行老三)活着,其他两个子女还不知道生死,她得等到他们还在的消息后才能离开。

再后来,听说母亲葬身在堰塞湖了。

李华玉闻听后,长叹了一声:“妈耶,你咋就这么固执哟?我的妈耶!”

度过地震后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幸存下来的人们开始互相张罗着为活下来的人寻找“另一半”。

先是人家把邹正贵介绍给李华玉,李华玉又将宋加英介绍给郑帮兴。

年事已高同乡亲们一起逃离出来的父亲,很能理解李华玉找了邹正贵:“你心好,邹正贵这人也好,你们在一起过日子不会错,我没意见。”在所有的亲人中,最让李华玉感动的是19岁的儿子对她的理解和支持,儿子说:“妈妈你太孤单了,你找一个吧。”

“大难不死,同林鸟飞到了一起。”李华玉这样说。

同样失去了“另一半”,相对李华玉,邹正贵在好长一段时间都走不出地震的阴影。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坐上饭桌,被李华玉半逼半哄着,勉强吃下去一小坨,就说什么也不再吃。这种情况持续了四五个月。这段时间他跟李华玉说得最多的是他同先前的老婆怎么好,说老婆受伤后,右手只剩下大拇指,地头的活,家里的活都是他一个人干。女人眼睛长翳子,视力不好,在娘家分家时,只分得半间房。与邹正贵结婚后,到30岁才带了娃儿。

邹正贵的讲述让李华玉感动,“三姐是个好人,好人命不长。”她说,“你也是好人。”

地震发生时,两座山合在一起,巴蜀电站整个被掩埋了,命大的邹正贵,是少数几个从洞子里爬出来的幸存者。

活下来的邹正贵在以后的几个月一直没有瞌睡,他怕瞌睡了再发生地震就再也逃不出来了。

对于他跟李华玉这门婚事,邹正贵的两个女儿开始都不大赞成。

邹正贵做了几次工作没有效果,便对两个女儿(大女儿出嫁,二女儿在成都读外语学院)发了火:“你妈断下的钱我都不要,我就过去一个净人!”这话让李华玉听了感动得要命。心想你邹正贵先前的老婆对你好,我会更加对你好的。

李华玉不在乎邹正贵总在自己面前念叨亡妻,但她在乎他总打不起精神,她不能守着一个成天像丢了魂的男人过日子!她开始拿话激他:“失去亲人的又不止你一个,远的不讲,我们家死的人就比你家多!你这样成天折磨自己就能让死去的人活过来吗?亏你还是个男人!”

邹正贵惊讶地看着李华玉:是呀,这个女人不止失去了“另一半”,连母亲也没了,可她却比我坚强。亏我还是个男人,连个女人都不如!

李华玉知道自己的话有了效果。除了开导,她用有限的钱买来补脑的药,每天早上与鸡蛋一起煮了端给邹正贵吃。透过热气腾腾的药煮蛋,邹正贵仿佛又看见了先前教书的老婆:她俩多像啊。李华玉则在想:我就是要让你觉得这个女人一点不比我过去的老婆差!李华玉的确不比邹正贵走了的老婆差。邹正贵的妻子遇难,房子倒塌后,政府给解决了十万零三千元,邹正贵试着跟李华玉商量:“我们不动这笔钱,这钱要用来给女儿读大学。”李华玉不高兴了:“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要不这样想,我也会劝你这样做的。”

一个多月后,我在汶川见到羊子,跟他讲起邹正贵在地震后四五个月总也没有瞌睡,怕睡着了再发生地震的故事。羊子说这种情形叫“丢失了时间”。“5·12”灾难犹如激光扫描,噩梦经过,病菌侵入,已经实实在在地储存在每一个无辜的生命之中了。这,需要心灵才能看得见,需要慈悲才能听得清。很多生命的心理都不自觉地定格在“5·12”那一瞬间,他们身体中的一些时间也仿佛已经凝固。

“需要心灵才能看得见,需要慈悲才能听得清。说得真好。”我说。

“这个村叫秉里村,是牛脑寨最古老的村寨,它同萝卜寨一样,已经有四五千年的历史了。”羊子指着眼前的村庄说,“古老的历史其生命力也是古老和坚韧的,它不会轻易被抹掉。人也一样,当你没有被灾难击败,灾难后的苦难也没有将你打垮,那你就再也不会垮。”羊子说完,独自朝对面的羊龙山走去。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叫了一声“羊子!”

羊子回头朝我一笑:“我们还会见面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原来我是有些舍不得这个只见过两次面就谈得十分投缘的羌族诗人。

第六章特殊的重组家庭

正常的家庭组合是一男一女,特殊家庭的组合却各不相同。

两个姑娘“妈妈”与50个孩子

北川县柴坪乡宝藏村女孩小月(化名)是让河南洛阳志愿者董明珠决定留在灾区坚守二三年的主要动力。

2008年8月,当举国欢庆北京奥运会,古老的京城为中国健儿在奥运会的搏击中赢得金牌欢欣鼓舞时,地震灾区的多数灾民却难以摆脱地震的阴影。北京奥运会赛事正热的一天,明珠接到茶坪乡宝藏村女孩小月的一条手机短信:紫男(明珠的网名)姐姐,我想上学,但父母不支持我,我发现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爱我了,我没有办法,我想到了死。十几岁的孩子就想到了死,这让明珠着实吓了一大跳,她赶紧给小月回复: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不等对方回复,明珠又发过去了第二条短信:我要跟你父母谈,叫他们让你继续上学。原来,小月家的房屋在地震中被震塌了,哥哥在外打工,原本就贫穷的家更穷了,父母没有钱供小月继续读书。小月在短信中给明珠讲了家里的情况,然后说:别找他们谈了,没有用的。“你既然相信我,告诉了我,就让我同你父母见个面吧!啊?”近乎请求的口吻依然没能打动小月:“不行,绝对不行。”短短六个字,不止表明了小月的态度,也是小月父母的态度。明珠明白了,于是换了种方式:那就让我来帮助你上学吧!

小月的短信,像一道横亘在灾区与洛阳之间的屏障,阻挡了明珠回洛阳的归途。此前,看着一批又一批志愿者陆续离开灾区,她也萌生过回洛阳的想法。洛阳有她的事业,有她的亲人。前几天为联系一笔救济款,她回了一趟洛阳。走在洛阳街头,看到豫C牌号的汽车,明珠情不自禁地欢叫起来,惹得周围的人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身边的朋友说她,豫C牌号的汽车随处可见,犯得着大惊小怪吗?明珠笑了,声音有些哽咽:你们哪里知道我的思乡情怀啊!

新学期开始,明珠从志愿者捐款里面,每月抽出200元寄给小月作生活费。

在明珠帮助下,小月去了绵阳的一所职业学校读书。闲暇时会打电话给紫男姐姐,说学校的事,同学的事。星期天还会和紫男姐姐一起走访贫困学生。这样的日子持续到2009年春节。

春节后的一天,小月发短信给明珠:紫男姐姐,我不要上学了,家庭有压力,我现在在绵阳一家理发店打工。我没有上学,你不再爱我了吧?明珠弄清楚小月在外打工的哥哥受了伤,又要结婚了,家里实在缺钱。她发过去短信:不管你干什么,我都爱你。

在众多的孩子当中,6岁的小姑娘李松松最让明珠疼爱。松松一岁半时,妈妈就患白血症去世了。之后,由爸爸带着松松过日子。

“5·12”地震后,松松的爸爸将松松托付给婆婆照看,去了上海打工。

得知松松的不幸身世后,明珠对这个小姑娘便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有了好吃的,总是想到松松,外出总要带上松松。在替松松梳头的时候,年轻的明珠心头常常漾起一种类似母亲般的感觉:一手捏了梳子,一手软软地握着一缕乌黑的头发,梳子顺着乌黑的发丝轻轻地柔柔地朝下梳理,那感觉不像是梳子在头发上游走,倒像是母亲温暖的手在女儿光滑的肌肤上抚摸。

是心灵感应?是默契?抑或是前世的约定?那天,明珠叫过松松,拿了梳子,正要给松松梳头,几步开外,松松朝前伸出手臂,跑上前来,一把将明珠给抱住了;抱得紧紧的,再不松开。明珠说,“松松快松手,阿姨给你梳头。”一向听话的松松不但没有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明珠奇怪了:“松松今天怎么啦?”松松睁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看明珠:“我想叫你妈妈,可不可以?”

叫妈妈!叫她这个没有结婚的姑娘为妈妈?不可以。这怎么可以?

明珠刚想拒绝,但一碰到孩子那双充满渴望的泉水般清澈的眼睛,“不可以”三个字她怎么也说不出口!想想吧,一个来到人间才一岁半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充分感受妈妈的爱,妈妈就撇下她告别了人世。没有妈妈的孩子已经够可怜了,再要拒绝可怜的孩子那还有人性吗?还谈得上援助灾区吗?这样想着,明珠使劲咬着嘴唇答应下来:“行,我就做松松的妈妈。”

“你答应当我的妈妈了?妈妈,紫男妈妈———”松松看着明珠的眼睛清脆地叫着。“哦,我有妈妈了。”然后,松开明珠,朝小朋友堆里跑去:“我有紫男妈妈了!”

松松叫开了头,一些留守孩子,尤其是地震中失去了妈妈的孩子也都仿效着叫明珠妈妈了。

渐渐地,未婚姑娘董明珠认领的孩子越来越多。

明珠走在街上,不时有孩子过来叫她“妈妈”,也有叫“姐姐”的。我到桑枣镇那天下午,刚进洛祥小区,有幸目睹了这样的场面:几个孩子跑过来,有的拉她的手,有的亲吻她,有的争着让她抱,一个脸上带着伤痕的小女孩,甚至将自己吃了一半的馒头往明珠嘴里塞。

明珠说要带好这么多孩子,光靠她一人可不行。她有个帮手,叫牛娜,也是河南来的志愿者。“你可以跟她谈谈。”当然,我们也有一些“偷懒”的办法,比如让大一些的孩子照顾年岁小的孩子,这样可以节省体力,也能培养孩子们的责任感。

在桑枣镇洛祥小区“爱心植苗服务站”,明珠身兼多种角色:妈妈、姐姐和娃娃头。

2009年大年初一下午,洛祥小区“爱心植苗书屋”门前,停放着两辆满装花生、糖果等小袋子的脚蹬三轮车,二十多位小朋友整整齐齐地列队站在三轮车边,正在听他们的头儿明珠讲话:“洛祥小区还有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等着我们去拜年呢,大家记得给他们拜年说些什么吗?”

“知道,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我们给您拜年了,祝您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牛气冲天……”孩子们齐声高喊。

“真不错,出发!”头儿一挥手,列队的孩子马上分成两队,推着三轮车向洛祥小区进发。来到小区后,孩子们逐户叩门,按照排练的那样,齐声向住户拜年,然后一一送上准备好的小礼品袋。住户们有的拉着孩子的手,有的往孩子手里塞好吃的东西。手里被塞了东西的孩子偷偷朝明珠妈妈看,他们心头记着妈妈的交代:“我们今天是去拜年,可不能要住户的东西哦。”塞东西给孩子的住户发觉了这一点,故意大声说:“拿着,阿姨给你的,不是你找阿姨要的!”然后眼睛看了明珠,“对吧,明珠?”

孩子们爱紫男妈妈,却不大怕紫男妈妈。

那天,我同明珠从“爱心植苗书屋”出来,去了隔壁的保管室里说话,刚刚坐下不一会儿,好几个孩子跑来借篮球、羽毛球、乒乓球。跑进屋子的孩子像几只叽叽喳喳的喜鹊:“紫男妈妈”、“明珠姐姐”、“董姐姐”一个劲地叫着。嗬,三个名字呢。“不止三个,”明珠说,“有四个名字,还有‘男姐姐。”

明珠一边同孩子们说话,一边将体育用品挨个借给他们。拿到球拍的几个孩子“轰”地跑出了屋子,闹嚷嚷的屋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一会儿,又一个孩子跑来借乒乓球拍。明珠朝他摊摊手:“真没有了耶,再借就只有借我了。”没有借到球拍的孩子朝她调皮地吐吐舌头:“耶,没有了耶。”

说话间,明珠被电话叫了出去。几个孩子跑了进来。两个男孩在屋子的角落处一人抱了一把吉他,在那胡乱拨弄。

“知道是什么乐器吗?”我问。

两个孩子同时摇头:“不知道。”

矮的一个流着两条清鼻涕,一边拨弄一边模仿流行歌星摇头晃脑。这时,又进来了两个小女孩,跑去装花生的筐里抓花生。几个孩子在屋子里闹翻了天。

门外进来一个人,不是明珠,是比明珠小五岁的牛娜。

来自河南南阳的牛娜,高中毕业后被招聘到洛阳移动公司上班。“5·12”期间,牛娜每天在网上看四川地震情况,爱打抱不平的牛娜看了灾情,心头很难受,当即决定前往四川灾区救助灾民。五月中旬跟随洛阳红十字会一起进入重灾区绵阳北川。同明珠一样,牛娜也是背着家人奔赴灾区的。父母知道她进了灾区很担忧,他们听说一些灾区的灾民成了刁民,就更担心牛娜在那边出事。“我从小任性,父母担心也是有道理的。”牛娜说。刚开始,他们一次又一次给我打电话,要我赶快回家。又要我回家拿衣服。我嫌父母絮叨,烦。我跟他们讲我没事。我可以在这边买衣服穿。又说,我比这里的孩子好了很多,我最起码还有家,他们房屋被毁,连家都没有了。在灾区呆了半年多,11月底回了一趟南阳郊区家里,在家呆了两个晚上。然后去了洛阳公司,在公司呆了两天。辞职?我进灾区后七天,就打电话跟公司辞了职。我去公司主要是去看一些要好的同事朋友。

牛娜同明珠一样,是最早进入桑枣镇并坚守最长的志愿者。

牛娜说以前看电视,最爱看的是韩剧和动画片,现在喜欢看怎样跟孩子建立关系,以及儿童故事类书。

“是孩子们改变了你的爱好?”我说。

“是。”牛娜说,“请等一下,我先管管这几个孩子。”

“你们站好了。”牛娜吆喝住面前这几个“闹翻了天”的孩子。

“牛娜姐,不是我,是她们。”流着鼻涕的矮个孩子指了指装花生的口袋,他想说的是自己没有参与抓花生。

“先说你自己。”牛娜说。“你是几年级学生?”

“四年级。”流着鼻涕的矮个孩子身子站得笔直,双臂贴着大腿两侧,双肩使劲朝上耸,样子有些滑稽。

牛娜故意不看矮个孩子,而将目光对准高个孩子:“你在植苗书屋是干什么的?”

“图书管理员。”高个孩子说。

“你不想当管理员了吗?”

“想。”高个孩子胆怯地看一眼面前威严的姐姐。

“那你在这儿不守纪律?”

“我错了。”孩子说。

“你先出去吧。”牛娜对高个孩子说,然后转向矮个,“你还想不想在植苗书屋写作业?”

“想。”

“你知道纪律吗?”

“知道。”

“呆会儿你背我听听。要背不下来,我就让你抄写二十遍。”

“是。”孩子朝上耸耸肩头。

“你们两个呢?”牛娜问那两个抓花生的女孩,“你们知道姐姐累吗?”

“知道。”两个女孩赶紧说。

“知道还要添乱?”牛娜说。“你们跑这儿乱拿东西对不对?”

“不对。”两个女孩异口同声。

“知道错了怎么办?”

“改。”两个女孩边说边从口袋里往外掏花生。

“出去吧,”牛娜让两个女孩出去后,看我一眼,“对不起啊。”

我摇摇头:“没有对不起啊。”心头却在想,刚才那一幕既像是学校老师在教育学生,又像是在一个多子女的家庭里母亲或大姐在管教孩子或弟妹。

牛娜出去了,很快又进来了,后边跟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

“我是葛锦怡的妈妈,他是葛锦怡的爸爸。”牛娜指着跟她进来的男子给我介绍。“但我们不是夫妻。”没等我说话,牛娜赶紧解释。

“哦。”我似有所悟地看一眼年轻男子。

男子叫葛平,桑枣镇酒店员工。“5·12”地震发生后,酒店停业,葛平没事干。女儿葛锦怡原先所在的幼儿园在地震中房屋倒塌,4岁多的孩子没地方玩。葛平看洛祥小区这边弄了个幼儿园,便带了孩子过来。葛锦怡长得乖,很逗人喜欢,又同李松松好。锦怡的妈妈在2007年的一次车祸中遇难,之后,锦怡一直想有个妈妈。锦怡看松松认了明珠做妈妈,也想认牛娜做妈妈,但她不敢开口。一开始,牛娜不认识葛平,葛锦怡来去幼儿园,都由外婆接送。顶着一头乱糟糟头发的小锦怡上课时很大方地回答问题。“这小女孩长得乖,回答问题也乖,就是头发没人梳。”牛娜想。于是就天天给锦怡梳头发、扎橡皮筋,放学后与婆婆一道送锦怡回板房,看她吃完饭后再离开。

锦怡确实很乖。她能准确地说出妈妈遇难时是22岁,以及妈妈的生日。“我的生日比妈妈晚一天,是正月二十一。”

松松认明珠做妈妈后,对锦怡的情绪影响很大。一天,松松又在跟锦怡说她的“紫男妈妈”。锦怡突然哭了,“呜呜”哭得很是伤心。松松傻眼了,松松说我让紫男妈妈跟牛娜妈妈说,让她做你的妈妈。“好啊。”锦怡马上破涕为笑了。

这以后,松松、锦怡就都有了“正式妈妈”。

刚开始,当松松叫明珠一声“紫男妈妈”时,明珠心头在泛起快乐的涟漪的同时,会想起地震发生后的一个星期,她同河南户外救援队第二批队员返回洛阳,在洛阳参加全国下半旗哀悼“5·12”地震中不幸遇难者的情景。

5月19日中午时分,疲惫不堪的河南洛阳志愿者董明珠与河南户外救援队的第二批队员回到河南洛阳休整。

下午14时28分。城市里所有的防空警报骤然响起,汽车、火车、轮船一起拉响汽笛的时刻,洛阳姑娘董明珠与回到洛阳休整的队员们一起,与全国人民一道,为在地震中不幸遇难的芸芸众生肃立默哀:愿逝者安息,愿生者坚强。

在肃立默哀的那一刻,明珠的头垂得比身边的队员更低,心情更沉重:灾区救援还没有结束,还需要大量的志愿者,我却离开了,这不是逃兵吗?我该怎样向父母交代?去灾区时虽然瞒着爸、妈,但他们知道她去了灾区参与救援,都非常支持她,难道我就这么对他们说:我太累了吃不消了就回洛阳了?想到这一层,明珠对自己说:我得马上离开洛阳回灾区!就这样,洛阳女儿董明珠只在洛阳呆了三个小时,连父母的面也没见,马上又随第三批救援队员回到了灾区。

一回到灾区,明珠的身影就辗转出现在北川擂鼓、安县等地的受灾群众安置点。她用自己当护士学到的知识和经验照顾伤病员,帮助分发救灾物资、安慰受灾群众。在救助过程中,她感觉最需要帮助的就是灾区孩子。

地震后的第一个儿童节,明珠经过多方努力筹办的“爱心植苗书屋”正式剪彩开放。儿童节前一天,洛阳红十字会秘书长郑瑞生亲自将网友委托转赠的3000余册图书(其中有美国爱心植苗1万多元图书)和衣物送到明珠手中。加上明珠从自己洛阳书店捐献的800余册图书和一些娱乐器材,图书室已初具规模。由于帐篷内空间狭小,洛阳第六建筑公司的工人专门为帐篷图书室制作了长凳形的书架,并用泡沫垫铺设了简单的地砖,这样,一个虽然简陋却具有国际影响的“爱心植苗图书屋”(地震后灾区第一个为孩子服务的图书室)正式成立了。

聚集在洛祥小区“爱心植苗书屋”的50多个孩子,大部分是从安县茶坪乡板房区带过来的。他们当中绝大多数是父母外出打工的留守儿童,少数是父母在“5·12”地震中遇难成了孤儿的孩子。

相对留守儿童,少数父母在“5·12”地震遇难成了孤儿的孩子更让两位河南志愿者姑娘操心。地震发生后的那段时间是她们最艰难的时期。为了让幸存下来的孩子们早日走出地震的阴影,她们跟孩子们一起玩,一起做游戏。

吹气球,然后将吹胀后的气球挤爆是她们帮助孩子们战胜恐惧的一种游戏。刚开始,孩子们不敢用力挤压气球。牛娜过来,用双手掌搭在孩子的手背上,试着朝里用劲挤,一下、一下,又一下,突然“砰”的一声,浑圆的球体瞬间炸成了碎片!巨大的爆炸声吓哭了挤爆气球的女孩。哭泣声中,气球碎片从头顶飞向空中,再从空中落下,撒在挤爆气球的女孩头上。

又一个女孩在明珠的帮助下,将吹胀的气球挤压爆了,在碎片飞向空中的一刹那,女孩吓得赶紧蹲下身子,用双手捂了耳朵,闭上眼睛,却忘记了哭泣。爆炸声过去后,女孩呆呆地看着掉落在地上的气球碎片,奇怪自己刚才怎么没有被吓哭。也有男孩被气球爆炸声吓哭了的,只是哭的时间和方式显得要“阳刚”一些:刚刚咧开嘴哭出声来,很快又闭上了嘴。大概是觉得男子汉在女孩面前哭显得丢人,抑或是哭得时间长了会让人把自己看成假男孩?

挤爆气球的游戏是让孩子从中体验地震的恐怖,并从中学会走出恐怖。游戏“有人陪你”则是让孩子们从游戏中学会帮助别人,也体验被别人帮助的温暖。按游戏规则要求,在屋子的地上放一些障碍物,一个哑巴带着一个瞎子在有障碍物的屋子里走动,不能碰了障碍物。哑巴不能说话,但能看见障碍物,看不见的瞎子必须顺服哑巴,跟着哑巴朝前走。经过障碍物时,哑巴提示瞎子“抬右腿”,瞎子就抬右腿。然后调换角色,让扮演哑巴和瞎子的孩子对新的角色进行体验。通过这个游戏,让孩子们懂得互相体贴,互相保护,培养团队精神。

“还有‘环境保护小卫士。”站在旁边的小男孩抢着对我说。

“他叫尹超,桑枣小学二年级学生。”明珠说。

“环境小卫士?”我说,“尹超你跟我说说。”

参加游戏的小朋友分成几个队,每个队负责一个区域,每个队员胸前都佩戴着写有“环境保护小卫生”字样的布片,手里拿着垃圾袋,在板房区内捡垃圾。捡得多捡得快的就能得奖,奖品是一支冰糕或一袋小食品。

“尹超讲得对。”明珠看他一眼,“组织孩子们做这样的游戏是要告诉他们一个道理:家园被毁了,板房就是你们现在的家,大家都要来爱护这个临时的家。”

除了玩游戏,明珠还经常脱掉鞋子,趴在帐篷的地板上,同学前班的学生一起看漫画书、做游戏。下午,小学生们放了学,她就组织孩子们去户外参加活动,和孩子们一起下跳棋,在田间小道上打羽毛球。渐渐地,因地震造成忧郁、茫然的孩子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渐渐地,孩子们喜欢并且离不开他们的明珠姐姐、紫男妈妈了。

明珠、牛娜,两个来自河南的志愿者姑娘,进灾区前都很任性,都很自我,都很让父母不放心。然而,就是这样任性这样让父母不放心的大孩子,当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时却突然懂事了,长大成人了。而且还不止于此———原本自身还是大孩子的她们,在特定环境特殊情况下义不容辞地当起了人家孩子的“妈妈”,并且是五十多个孩子的妈妈,这该是一种什么精神?奉献爱心?救灾区孩子于水火?似乎都不准确都不到位,比较准确的说法或许应该是:她们将灾区的孩子看成是自己的兄弟姐妹,是自己家庭的成员之一,借用明珠的话说就是“上帝要我把爱给灾区的孩子”。反过来,灾区的孩子又把爱“回馈”给了她们。

“伤风败俗”娶妻妹

与映秀镇中滩堡村的小叔子张云娶了哥哥的遗孀做婆娘不同,家住北川老县城杨家街的陈小军的婚姻一开始就遭到岳母的反对。陈小军先娶比自己大8岁的何涛,遭到岳母一家人的反对。“5·12”地震后,陈小军再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族人的一片骂声娶了弟弟的遗孀做婆娘,在当地引起一片争议,惹得岳母大骂他伤风败俗。岳母说这是当地几代人沿袭下来的习俗,再婚的男女,小叔子可以娶去世的哥哥的老婆,但哥哥不可以讨已故的弟弟的婆娘,更不可以娶妻子的妹妹。

由于这个原因,我倒特别想见一下这个敢于挑战世俗———既然小叔子可以娶哥哥的遗孀,为什么哥哥就不可以娶弟弟的遗孀?至于娶妻妹(妻妹夫遇难)又有多大的错的陈小军。我跟永兴板房管委会主任贾德春提到陈小军,他说你最好别采访这个人。我问为什么?贾德春也说不出为什么。我找了老婆在地震中遇难,与陈小军熟悉,同样开辆小货车的任落友帮我联系在绵阳开货车的陈小军。没联系上,电话里说是“空号”。任落友朝我摊摊手:“联系不上。你直接去绵阳车站一带找他吧。”任落友将陈小军的车牌号告诉了我。

大约一个月后,我再次进灾区绵阳。那天,在火车站附近,我刚刚从公交车上下来,一眼就看见了那辆停放着的我要找的车牌号(陈小军的货车车牌号)。

陈小军原来的妻子叫何涛,比他大8岁。“不好意思。我8岁时就很喜欢她,12岁时就有了暗恋的感觉。”话闸打开后,陈小军很健谈。

“小时候我叫她何娘。”8岁那年,陈小军经常坐父亲开的客运班车从北川去绵阳玩。16岁的何涛是班车售票员。有一次,陈小军的爸爸办事去了,“何娘”就带着小军游玩,两人走迷了路,情急之下,“何娘”叫了一辆三轮车,让三轮车师傅蹬到客运站去。小军在路上悄悄问:“何娘,城里有坏人,会不会把我拉去卖了哦?”大自己8岁的“何娘”毕竟要老练些,她悄悄附在他耳边说:“你莫开腔,坏人就不晓得我们不识路了。”

不久,售票员何涛调整到了后勤,在伙食团卖饭菜。陈小军早上爱到伙食团买馒头,何涛每次见他来了,总把蒸笼里的馒头东拨西弄,挑了又挑,把最大的递到他碗里。每当拿到“何娘”给他挑出来的大馒头,陈小军心头总要涌动着一种暖意。

2002年,陈小军从部队退役,在杭州和绵阳一带做起了生意。一次,在汽车上偶遇何涛。好多年不见了,双方都很激动,两个人在一起说了很多话。这次见面,陈小军改称“何娘”为“何姐”。望着昔日的何娘,今日的何姐,陈小军长久埋藏在心头的情愫像熬过了寒冬的花草,春天到来后便开始猛烈生长。几天后,陈小军用手机短信婉转地对“何姐”表达了爱慕之情。由于何涛已结婚生子,他的迂回进攻没能得到对方的任何回应。

原本以为再不会有结果,殊不知,4年后却突生变故:何涛的老公在一次车祸中不幸丧生。过了很久陈小军才得知这个消息,他马上联系何涛,先安慰一番后,再次明确表示要与她共同走完人生。陈小军的诚挚让何涛感动,接下来的邀请却让何涛有些却步,新寡不久的何涛没有答应对方邀请她去杭州散心,只答应考虑一下。几个月后,何涛给陈小军发来短信愿意跟他去杭州。杭州之行,陈小军对何涛照顾有加,何涛终于应允了陈小军对自己的苦苦追求。

埋在心底20年的感情种子总算发出了新芽,陈小军很是欣慰,但却遭到了来自方方面面的阻力和众多的非议。他的父母亲首先不接受这桩婚事,并明确表示你同何涛结婚后,我们将不认你这个儿子。邻居和朋友中也有不少人嘲笑陈小军“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陈小军眼睛一闭,统统不管,拽了何涛去扯了结婚证。几个月后,何涛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看到儿子一家过得幸福快乐,陈小军的父母慢慢解开了心结,开始接受了儿子和儿媳。

陈小军至今回忆起那场瞬间令山崩让地陷将房屋摧毁让生灵涂炭的地震,仍旧心有余悸。

地震发生时,他正在北川客运站6楼的家中睡觉。何涛抱着8个月大的儿子在外玩耍。噼里啪啦的巨响,楼房剧烈的摇晃惊醒了陈小军,周围不少建筑瞬间便成为了一堆碎渣,好在他住的这幢楼并没有垮塌。反应过来的陈小军,赶紧推开窗户,抱着天然气管道顺着墙壁往下滑,快到地面时却碰上了余震,吓得还没下到地面就松了手导致负了伤。

父母被垮塌的楼房压在了废墟下面,妻儿不知去向……陈小军一瘸一拐地跟随避难的人流来到了北川中学运动场,在这里他遇到了何涛的妹妹何英和年迈的岳母,以及何涛与前夫的孩子,唯独没有何涛。“见到何涛了吗?”陈小军急切地问。何英木然地摇头。大震时何英正走在街上,肩膀被飞来的砖块突然砸中,人当即滚倒在地,所幸街道两面垮塌的水泥墙为倒在地上的何英撑起了一个逃生的夹角……

那天晚上,岳母、何英、何涛与前夫生的孩子,还有陈小军,两家三代四口依偎着,共同熬过了生平最黑暗最折磨人的凄风苦雨的夜晚。

次日一早,陈小军跟随转移的人流将老人和孩子护送到了绵阳九洲体育馆。第三天天刚亮,何英赶过来对陈小军说,她要留在九洲照顾孩子,不走了。望着何英走开的背影,那一瞬间,陈小军突然感到鼻子发酸:半年前,妻妹何英离了婚。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小军八次从绵阳去北川,寻找父母和妻儿,但始终没有他们的音讯。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先前的姐夫与妻妹在生活上互相照顾,互相安慰。渐渐地,悲伤让两颗心慢慢靠近……“她和何涛长得很像,看到她我就想起了何涛……我想好好保护她,跟她一起生活能更好地照顾一大家子。”

“两个幸存者的结合,其情感密度和情感期待是对等的、平行的,因为他们处在同一时间下。”我在心头窃喜:羊子你终于又同我谈论重组家庭的话题了。“相比之下,与此之外的结合(假设一方是震区的幸存者,另一方是震区外的进入者),进入者对幸存者多少就带着一种同情,一种怜悯,当然,也带着人性的关爱。但不在同一时间下的结合总是隔着一层,因为一个身处当下的时间,一个还滞留在地震前的时间,个别的甚至生活在时间的过去,这就更需要时间来缓解,需要心灵的搀扶来治疗心头的伤疤。”

看我发愣,陈小军问我他的想法难道不对吗?我从愣怔中回过神来,赶紧说“没有没有。”

继续往下说的陈小军,抬起左手,很在意地看着那枚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他说戒指是他与何英结婚时花费最大的一笔开支,也是家里最值钱的大宗“商品”。按说大灾后不该添置这么贵重的东西(两枚戒指花费了1200多元),但想到劫后余生,不能让何英嫁给自己太受委屈,一咬牙便从政府发放的生活补助里抠出了这笔钱。但我们婚事办得很简单。陈小军补充说。说起同何英的结合,陈小军又是一番感叹,他说遭遇的压力并不亚于同何涛的结合。很多人不理解他们,岳母见了就骂,认为他们“伤风败俗”,弄得我们春节都没在一起过。更有甚者,挖苦他是“大小通吃”,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才懒得管呢。陈小军说。“你刚才说什么,同一时间?我理解成相同命运的人在那一刻遭遇了共同的灾难,如果是这个意思,那我赞成你讲的‘同一时间。在那个同一时间内,我们陈家和他们何家一共走了7口人呀,亲情宝贵啊。留下来了就该好好过日子,过好日子,管他外人说什么!”

远亲组成了新家庭

女的在下面筛沙土,男的在上面砌砖。一栋四层的新房正通过他们的辛勤劳作,从地面上慢慢站起———他们在为别人砌墙建房。打工挣钱积累下一定的资金,然后再为自己搭建个“窝”。

一场大地震,张建均与母贤碧相继失去了“另一半”。地震后半年,北川开忌以后,张建均与母贤碧在领取结婚证的当天,没有声张,没有婚礼,炒了两个菜,独自在板房里四目相对完成了新婚仪式。唯一到场的是双方上中学的儿子,直系亲属兼证婚人。

仪式简陋、温暖,却异常难得。简陋是因为整个婚事只花去41元钱:12元钱照结婚登记照,9元钱用于登记结婚,20元钱买了两斤糖果散给发亲友。温暖和难得的是终于得到了双方孩子的支持。

在整个北川,“41块钱的婚礼”大概是最低成本的家庭组合。“最低成本”源于彼此的知根知底和沾亲带故。他是她的亲戚的妹夫,她是他的大姨子的本家。他叫她“母姐”,她叫他“建均”。

他20年前入赘蒋家;她20年前嫁到蒋家。

地震前,张建均在上海打工,每次从上海回来,他就去她家喝酒。两个男人推杯换盏,她在一旁侍候。两家的房子是前后院,两家的孩子亲如兄弟。

地震后,住进板房,他们是同一个小组里相距不远的对门邻居。

家还是两家,但已经残缺不全:母贤碧失去了男人,张建均没了女人。在旁人看来,这是两个能够相互咬合的缺口,两个可以重新组合的家庭。

他们的媒人,是他的大姨子,她的本家亲戚。

也就是说,他们的婚事,亲友是支持的,但孩子反对。当事人呢?似乎也不很赞成———这个提议有点突兀,来得似乎也太快。

犹豫中,男人再次远走上海。留守灾区的女人,于地震后的国庆前夕突然开始头晕、发低烧,去医院一检查:血小板降低。告不告诉建均呢?女人犹豫不决。几经犹豫后,她决定给他发短信。当她按下“发送”,心知另一端连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会回我的。

他在上海收到短信后,当即打来电话,详细询问病情后,对她说了“你的事情我不能不管”。

从上海返回北川,他开始带着女人跑医院。做不起手术,就开一些药保守治疗。

她在他的关照下,病情一天天好转。这个时候,他们开始细想起当初亲友劝他们一起过日子的话来:你们俩还年轻,不可能一个人过下半辈子,迟早要寻找另一半,如果到外头找一个,兴许性格不合,现在大家的负担都重,万一承受不了怎么办?我看,你们两人知根知底,重组一个家庭很合适。

“我觉得姐姐劝我们重组一个家庭的话很有道理。”母贤碧突然说。

“我觉得也是。”张建均也说。

两个知根知底的人中间,原本就只隔了一层纸,捅破这层纸,关系便正式确立了。剩下的事是争取双方儿子的支持。

母贤碧的儿子蒋滔,一度强烈反对母亲和远房姑父结合。母亲生病后,家庭显现出来的困窘,“姑父”义不容辞地站出来,毫无怨言地照顾母亲,并承担起每月一百多元的额外药费,点点滴滴的感动终于打动了他。

面对劫难后家庭的窘境,蒋滔毅然放弃学业、入伍当了兵。从未离开过母亲的18岁男孩,从遥远的地方打回来电话,每次都能准确地记得他离家的天数。跟母亲说不上几句,便会急切地询问现在绵阳职业技校读高二的弟弟的情况。兄弟俩通话中,蒋滔会对蒋林诉说在部队所吃的苦。回头他告诉母亲,这样做是为了鼓励弟弟好好念书。

儿子的良苦用心,让女人哭得伤心。

哭声中,曾经让母贤碧和张建均痛苦的一幕又闪现在眼前。那是去年初冬的一天,日子是星期五,新婚不久的两口子在安昌镇朋友家吃喜酒。中午放下碗筷,两人就急着往家赶,“今天两个儿子要从学校回家。”赶回家里,他们失望了:两个儿子当天都没回家。大儿子到同学家耍去了,小儿子去了亲戚家。四目相对时,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的眼光:孩子们对我们的结合,还是没在心头彻底接受。

当初,张建均的儿子听说父亲要和舅母结婚,一个劲地摇头:舅母人好,我没意见,但以后怎么喊啊?

母贤碧的儿子则根本不接受母亲的再婚,甚至直言:“妈,你变了一个人。”在儿子心中,母亲的行为就是背叛了死去的父亲。

说不动儿子,母贤碧急得直哭。

“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说我对不起你爸,谁不知道你爸在的时候,我和他有多恩爱,一辈子也没有吵过架。现在他不在了,我组建一个家庭又有什么不对?地震后,家里一分钱也没能带出来,以前的积蓄全修了房子,现在你还在上学,我又常年有病,以后怎么过,你想过没有?”

“妈你不要再说了,让我想想。”儿子说。

儿子终于想通了。晚上先找姑爷谈心,然后给母亲讲话。“反正,姑爷性格也好,你们两个在一起过,也蛮好的。”

如今的哭却饱含着幸福。毕竟,两家远亲在熟识20年后,终于一起蹒跚上路了。

“路上”到处都在建房,工地上人手紧缺,为了过日子,大病初愈的女人跟在丈夫后头做体力活。

家庭重组,原本就是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涉及到双方子女、家庭关系、财产分配诸方面问题。灾区的特殊家庭重组(有违一般伦理关系的重组),除了涉及正常家庭要涉及的问题外,最核心的问题是对先前伦理关系的重新确认。张建均儿子的一句话颇有代表性:舅母人好,我没意见,但以后怎么喊啊?要说,“称呼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我有妈妈呀,尽管她已经不在了,但她毕竟在我心头活了十几年,并且还将活下去。如今舅母成了妈妈,如果这个女人是小姨,是不是也可以做我妈妈?”张建均儿子的话促使我站在他的角度作出了这样的推测。

怎么喊是一回事,生活总要继续又是一回事,两者相比,后者毕竟更为重要。“灾后的情感支持是个人走向心理复原的重要资源。”心理咨询博士黄国平这话颇有道理。

篇末赘语:鸟的巢与人的家

“5·12”周年祭日前几天,我同当地两位摄影家驾车从都江堰进入,沿都(都江堰)汶(川)路前往震中汶川映秀镇采访。有消息说去汶川的路单向放行,只许进,不许出,但我们不信,两个摄影家更是执意要去汶川的牛脑寨和萝卜寨拍照片。原计划第二天原路返回,由于从10号凌晨(实际上9号下午6点就开始实行)开始封路,不得不改道从茂县、平武、松潘、江油绕行去北川,多行驶五百多公里后,于5月11日晚上抵达北川。

5月12日早晨6点多,北川县城大门外就聚集起了数千民众。早上8点,前往北川的车辆在二十多公里之外的安昌镇就开始堵塞。据不完全统计,当天进北川祭奠的人数多达27万,比清明进北川县城祭奠人数的五倍还多!

那是最让我铭心刻骨的祭奠场面:县城入口的一处废墟上,一个年仅九岁的孩子,一个人蹲在那儿默默焚烧冥钱!孤独的孩子,稚气的脸上挂满了忧郁———一幅震撼人心的木刻版画刀刻斧凿般刻进了我的脑子!

孩子的父母,孩子的爷爷、奶奶在地震中都走了。一个大家庭就留下了一个九岁的孩子,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孩子!

黄昏时分,我流着眼泪迈着沉重的步子,同最后离开县城的几个祭奠者一道步出了县城大门。我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的这座空城———5月13日,北川第五次再封城后(此前,地震后一直封闭的北川向持有当地身份证的居民开放过四次:百日祭、2009年春节、清明与周年祭日),县城周边所有的店铺都得拆除,“5·12”汶川地震遗址公园就要正式开建。

曲山镇,北川老县城所在地,作为一座曾经充满活力,山环水抱、满目翠绿有着“东方达沃斯”之称的县城在中国的版图上永远消失了。

幸存的北川人早已开始异地重建家园。

幸存的北川生灵呢?

“5·12”地震后不久,我进北川采访,在北川老县城一栋倒塌的房屋废墟上,一群失去了家园的鸽子在空中久久盘旋不忍离去。其时,鸽群叫我想到生命的希望。可眼下,我想到的却是:一年过去了,这群侥幸逃离灾难的生灵啊,是否寻找到了构筑巢穴的地方?

巢穴是鸟类的,巢穴也是兽类的,巢穴还可以是人类的。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人类就居住在洞穴,与鸟兽相安无事。之后刀耕火种,之后村庄,再之后一些人进了城,有了漂亮豪华的家。只可惜,再漂亮再豪华看上去显得比鸟类和兽类的巢穴坚固得多的家,当灾难突如其来时依然不堪一击。

现在来看人的“家”:家字上面一宝盖,下面一豕字,比喻屋里豢养着一头猪。六千年前,在稻作文化的起源地浙江余姚河姆渡,猪代表着财富,象征着地位。贵族死了,为显示尊贵,用猪进行殉葬,一般穷苦人却一辈子难得吃上猪肉,只有“七十者可以食肉也”(《孟子·梁惠王上》)。由此可见猪的稀少和珍贵。历史进入当代走到今天,西藏的藏民族、四川的羌民族,以及云南的傣族,都还保持着人猪同居,人住楼上,猪住底层(四川北川羌族地区的山寨雕楼底层也有豢养牛羊的),人与猪和谐相处的古老方式。弄清楚了“家”字的本来含义,方懂得了古往今来国人对家的看重,家被毁损后的悲痛以及对重建家的渴盼。

有这样一个关于“家”的故事:一位妻子在去世前对丈夫说了一句“看好家”,这丈夫便像忠实的老仆为主人守护着黄金一般地看好妻子留给这个家里的一切。他宁肯穿妻子补过的衣服,也不肯穿儿子们买来的新衣;不管到哪里去,都急着要回家,总觉得妻子还在那个屋子里等他。

“这样的故事的确让人感动,丈夫对家的迷恋和忠诚至今闪耀着人性的温情和光芒,尽管有些古老。”诗人羊子说,“但毕竟,这样的‘看好家与震区的家庭重组不在同一时间上。打个比方,站在白天看黑夜,黑夜是没有光芒的,其实黑夜也有光芒,时间的光芒。”

“你的意思是说,经历过大灾难幸存下来的人,他们看到了人生的尽头,感受到了世界的末日,人类的末日,自己的末日?他们拥有的时间含义与灾难外的人们拥有的时间含义截然不同?”我说。

“是这样的!从生理年龄讲,他们或许还处在青年,或者是中年,但心理年龄已经进入晚年。我们能对一个在灾难降临后,生命被死亡纠缠过,去过地狱,触摸到了时间边缘的人,缓过气活了过来只想要找个依靠,找个相互取暖的伴去说‘不吗?能苛求他们抛开生存必需的物质条件去追求所谓的高尚爱情吗?”

“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太不人性了,对吗?”

“这样说吧,”羊子看我一眼,“两个幸存者的结合是身体与身体之间的对话。换句话讲,他们的结合已经不是当下社会的婚礼,而是一种对不同性别的依赖,一种对生存安全感的捕捉,在进行这种捕捉的同时也就回避了灾难———灾难虽然过去了,但苦难才刚刚开始———对他的继续伤害。确切地说,他们的结合是一种相互的心理抚慰,另一层面上的心理抚慰,这种抚慰远比一般心理专家的抚慰(心理学告诉人们:心理援助要坚持20年!)更人性更物化也更持久。”

黑格尔将婚姻说成是契约。《礼记》中把婚姻本质概括为“合两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

“黑格尔的话没错,婚姻就是契约。婚姻也必须有契约,夫妻双方自愿将自己出售、抵押、租赁给对方,期限是一生。现代人尽管不像旧时的人们那么看重婚姻的形式,但契约始终是存在的。男的娶女的要有赖以维持基本生活水准的物质构件,女的出嫁也必须具有相应的条件,否则这婚姻就不能成立。‘合两姓之好,即百年好合,是人们赠予新婚伉俪最常见的美好祝愿。有人将完美婚姻的形式说成相敬如宾,典范如古代的孟光与梁鸿的举案齐眉。现实中相敬如宾的例子有,举案齐眉的故事恐怕已经荡然无存。我刚才说了,两个幸存者的结合不是当下社会的婚礼,不能用这种在古代都不多的典范来苛求灾区的重建家庭。我们,包括灾区重组家庭自身,谁都希望双方能经受住今后生活风浪的拍打,彼此相濡以沫,最终安然抵达人生彼岸。”

既然婚姻是契约,契约就有失效的时候。那么,作为婚姻精髓的爱情呢?

“爱情是美好的,但爱情不可能永垂不朽。古往今来的人们都赞美爱情的永恒,诗人作家为此写出过很多隽永秀丽的篇章,其实爱情本身并不永恒。爱情的载体是人的肉身,随着载体的消亡,形式上的爱情也就结束了。伟大的爱情尚且如此,我们就更不能苛求两个幸存者仅仅是为了相互抚慰,相互搀扶着过日子的人,必须如何如何。”羊子说,“现在的问题是,整个灾后的重建(包括家庭的重建)都显得匆忙,显得有些杂乱无章,灾区人,灾区经济、政治、文化都在匆忙赶路,还没来得及仔细观照、审视。”

匆忙赶路(即便是被拽着赶路)当然也是一种关怀,但更多更深的关怀应该是人性深度的关怀。除了关怀人类自身,还应该关心与人类共存亡的地球上的有生命的生灵以及无生命的东西。灾区幸存下来的动物、植物、草木,村庄、田野、山河、湖泊等等,都应该在我们关怀的视野内和范围内,因为它们同我们人类一样遭受了灭顶之灾,人类不应该抛开它们只顾自己,实际上也抛不开。苏联科学家做过一个实验,当地球毁灭后,人和动植物都不存在时,地球上唯一留下来的只有苍蝇和蚊子。这是一条悖论:如果苍蝇、蚊子都不存在了,还会有人类吗?因此,我们人类在关注自身的同时,不要也不可能置其他动植物、自然万物于不顾,那样不止是对人类以外的生灵的不尊重,更是对人类自身的不尊重。如此,不仅灾区的重组家庭没有安全感,连生命本身的安全感也会丢失。

同羊子道别后,我们又各自赶路。走出几步后,我停了下来,远远地望着这个在灾区一直在思想上陪伴着我,同我交流、沟通,此时正匆忙赶路的羌族诗人的背影。

渐渐地,羊子的背影在我眼里幻化成了天空中的一只鸟儿,一只像电焊弧光般掠过我大脑皮层的飞鸟。弧光闪现间,一句鲜活的话语蹦出脑际:有鸟儿筑巢、繁衍,走兽活动的地方,人类的家园才称得上欣欣向荣。

作者简介:

向思宇,男,原名向全力。当过铁路工人,宣传、人教干事,现为地方基层人行公务员。四川省作协会员,《报告文学》首批特聘作家。先后在《散文》《小说家》《青年作家》《小小说月刊》《报告文学》《北京文学》《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50余万字。作品曾被《新华文摘》等转载。曾在本刊今年第2期发表报告文学《太阳从废墟上升起——汶川地震灾区人民重建家园纪实》。

责任编辑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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