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作荣的诗(十一首)

2009-11-24 07:54韩作荣
诗潮 2009年8期

韩作荣 著名诗人、作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原《人民文学》杂志主编。1947年12月生于黑龙江省海伦县。祖籍河北丰润。1969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团部做新闻工作。1978年转业到《诗刊》编辑部任编辑。1981年调《人民文学》编辑部。198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作品以诗为主,及散文、随笔、评论、纪实文学等。著有诗集《万山军号鸣》《北方抒情诗》《静静的白桦林》《爱的花环》《雪季·梦与情歌》《裸体》《玻璃花瓶》《瞬间的野菊》《韩作荣自选诗》《纸上的风景》《六角的雪花》《少女和紫丁香》,诗论集《感觉·智慧与诗》《诗的魅惑》,随笔集《圆的诱惑》,报告文学集《隐秘与灾变》《城市与人》等。先后获得北京文学奖、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人民文学》读者最喜爱作品奖、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首届艾青诗歌节·茶花杯诗歌奖、2008中国·星星年度诗人奖等多项大奖。作品被译成多种外文。

■自画像

我是粗糙的,我的瞳仁已经生锈

让世界变得斑驳,泪水

都带有生铁的腥味

粗砺的目光,看你一眼

都会在肌肤留下血痕

一张铁青的脸、冰冷的脸

羁留着岁月的辙印

和永远洗不去的风霜

我是肮脏的,指甲一样坚硬的思想

藏污纳垢

即使剪去它们

又会偷偷长出来

我想洗刷自己

可我无法洗去欲望和焦虑

一个泥做的人,被水浸润

永远也无法净洁

我是卑劣的,纵然我不想扯谎

可我隐藏和逃避

不想道貌岸然,但却胆怯、虚弱

我的心跳来跳去

血管已捆不住心脏

自然,我也是高傲的

我的骨头坚硬,可以碎裂、绝不弯曲

我肮脏的血肉,宁可交给火焰

也不留给蛆虫

■裘皮店

裘皮总让我想到雪地

风,圈套和陷阱

想到利刃削成的季节,阴谋

虚伪,诱捕和杀戮

当兽留下毛皮,消失了血腥气

留下狐的箭芒

獭的油润,貂的白毫

便再也看不到屠刀和沾满鲜血的手

哦,文明,你在这里深入浅出

用兽皮制做的鞭子驱赶兽类

将生命分解,剥皮、剔骨

把肉交给食者

把骨头还给诗人,继而

用稀珍装扮高雅

向人兜售野兽的外衣

并以此言说

这里只有表层,没有深度

皮毛比内容更有价值

是的,当兽皮卫护着柔弱、娇羞

缠裹着妖娆,珠光宝气之间

谁还会想到凶残的兽类

以及比兽类更为残酷的刀斧

只留下赞叹、柔暖和忘却

留下天然的图案与装饰

■夜晚翻过身来

一切都松弛下来

夜,被搅动的风暴平息,像疲软的汗滴

星辰不再摇晃

血的流动因不再倾斜而迟缓

夜晚翻过身来

露出鱼肚的颜色

黎明,疏松而宁静

鸟儿在一条长长的弧线中坠落

树依然挺立着

草丛爬满了一群露珠

■无字之碑

土丘,石基竖一块狭长的石头

只在接近虚妄的顶端

雕着披满鱼鳞的爬虫

宽厚、粗糙,却没有留下雕凿的印痕

关于那个年代,什么也没有记载

可什么也没有带走、它是一扇掩住历史的

石门

让你猜想里面的隐秘,宫帷后的血腥

和剑光的清寒

猜想一些曲曲折折的声音

已被黄土包裹的故事和兴衰

让你面对这一片空白,倾听

风的声音,石头喘息的声音

窥视时间留下锈蚀的水迹

让人一次次杜撰一些假设的碑文

■冬天的树

树在冬天静谧着,透过枝桠

你会看到一片炸裂的天空

鸟巢是装满声音的果实

多汁的鸟在空间荡出水的粼纹

树在冬天喜欢独处,安于寂静

风是位忧郁的邻居

一株静默的树守望冬天

纷落的叶片已在火中化为灰烬

可虚空处一片叶子仍挂在梢头

为秋天唱着最后的挽歌

一株静默的树满脸枝杈

遍体粗糙的纹理

而鸟声从喙尖滴出

成为透明的球体,溅落

于我的胸壁之内扩张年轮

在冬天,树的思绪在静默中伸展

在两头轰炸着土地和天空

■毕 节

硬座车厢里

我的对面坐着一位少女

她干净得没有杂质的目光

声音的清醇

让我面临青春气息的逼迫

当列车停靠在另一处站台

她下车了

车厢顿时暗淡下来

我的心里倏然间像丢失了什么

那个车站,叫毕节

二十几年了

我从未去过这座城市

可偶尔见到毕节这两个字

心里仍会动一下

虽然,我已记不起那少女的模样

可生动鲜活的气息

并不因为时间的延续而衰老

■一束阳光

早晨

一束阳光从楼隙透过来

劈开了居室的昏暗

光束清新明快

那普照万物的博大与温煦

由于阻隔

竟被削成如此狭长的形状

可我在这束光亮里

发现了尘埃

轻薄、微小的颗粒飘忽着

于游移中悬浮

我惊异这看不见的肮脏

总偷偷地浸染我的肺叶

即使偶然看见了它们

我也无法逃避

■偶尔的放纵

在青海湖,我一反常态

很阳光地

搂着两位女诗人拍照

她们和我一样,都老了

可看上去依然很美

我满嘴胡言,她俩也口无遮拦

说都是老情人啦

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一脸灿烂,我也合不拢嘴

就这样心无芥蒂,随意轻松

不管不顾。可谁都知道

几十年了,我们都是文字之交

诗的恋人。心里干净

互生敬意。见了面

聊聊天,喝杯茶

人离得远,心却很近

如同我的姐妹。我说

年轻时,机缘巧合

我也许会爱上其中的一个

可多年前就没有机会啦

旁观者却说,今天也不晚啊

我忍住笑复述了一个段子——

老农被问近亲为什么不能结婚

他说:嘿,太熟,下不了手哇……

■华山歌

壮哉——

雄奇险峻的西岳华山

呜呼——

兀立天外的叠嶂重峦

登临处

雄关巍巍

天风浩浩

俯瞰苍茫大野

五峰三峪

万里云烟

绝壁如刀削斧砍

深谷似无底之渊

险崖相接日月

梯道耸直垂悬

阶不容足踏

索安敢附攀

鹞子翻身凌空过

云淡天高

心寒大路窄

胆壮狭地宽

看宫庙翘顶飞檐

望黄河一缕丝弦

山葱翠

水清浅

花欲燃

枫赤松绿

石塑莲花

落雁峰上极顶

摘星揽月

伸手可抚天

楼阁依云筑

洞天有西玄

足踏山石穿幽谷

身在虚无缥缈间

老子青牛何在

卦炉谁炼金丹

山分阴阳

挺起擎天巨柱

一国之中

华夏此根源

■花 势

这不是盆载豢养的花朵

在黔西

只有绵延百里的山地

无遮无碍的空阔

才容得下千年的花树与枝柯

和它狂野的性情与绚丽

在我的感觉里

它已不是杜鹃

强烈的色彩,无垠的浩大

吞吐大荒的气势

像一场与寒凉搏击的战争

留下恢弘与震撼

这一蓬蓬、一团团蕾朵

竟如此丰盈、繁盛

它不是为狭小的园林而准备的

也不以暗香袭人

装点婉约的小桥流水

它在枝头蹿跃,风风火火

数不尽的山峰波涛般汹涌

那是欲望忍不住的宣泄

簇拥着,躁动着,狂放着

迸发的野性从山坡扑过来

在高天阔地之间

让一颗懦弱的心为之颤抖

■普底的白杜鹃

一簇簇莹白的杜鹃

有着露珠的圆润、清纯

在叶片的冷绿之上颤动

薄弱且娇羞

仿佛轻轻一碰便会破灭

令人双目净洁,身心柔软

满眼都是花朵却不敢迫近

怕渍染了清鲜,玷污了纯粹

甚至悄然闭住口唇

生怕粗重的呼吸将它擦伤

听那花蕾开裂的声音

却像炸雷在意念中轰响

让人心悸,手足无措

面对圣洁而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