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记(外一篇)

2009-11-25 06:41刘笃仁
中国铁路文艺 2009年1期
关键词:黄麻尚书村长

刘笃仁

爹一阵一阵的,认不得人了。

娘让我去找个内行人,过来看看爹还有几多时日。

我说娘你不给爹抓药吃瞎捣鼓什么。

娘说没了日子吃啥药也不管用。你爹都是你给气的!让你去你就去吧,别再磨磨蹭蹭的。

我小声嘟哝着,怎么就是我气的了。

村里有三个有眼人,于得水、黄麻子和尚书生。我问娘找谁。娘说碰见谁是谁,这样才灵。

找谁呢?三个人中我最不想见的是于得水。他这个人,心眼儿倒不坏,就是太爱卖弄太爱教育人,整天把自己整得救世主一样,在村子里转来转去,见谁粘谁。偏偏于得水不喝酒,不抽大麻,神经也不短路,脑子时刻都清醒着,心明眼亮,警惕性极高,让人见了心里就发憷。不过于得水虽不招人待见,可他闺女于小凤,唇红齿白、臀肥腰细,全村男人都乐意瞅。所以为了能看看于小凤,我决定去找于得水。

于得水坐在门前的矮墙上边呼噜呼噜喝稀饭。边给周围坐着的几个街坊讲着他的道道。见我来了,劈头盖脸日攮了我一顿,狗蛋你也是大学生呢,怎么打扮得像个小孬孩,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那样儿,头发弄得像个刺猬。衣服上还画个流氓脸,你说你把个流氓画在衣服上干啥?要画也得画周易鬼谷子什么的,最次也得是袁天罡李淳风诸葛亮啥的。

我说我身上这个是切·格瓦拉,阿根廷的自由神。

于得水说我不管他切什么瓜,反正我不认识。我还没问你,你干啥去?

我被于得水日攮了一顿,忘记自己来干啥的了,竟脱口说我看看小凤在不在家。

于得水一听我找小凤,更加高度警觉起来,说谁批准你找小凤了?你找小凤干啥?

我说不干啥,就是玩玩。

玩?于得水显得很生气,说谁跟你玩?你趁早滚得远远的。

我悻悻地按于得水说的滚得远远的,突然想起找他的目的,又折回来。走了两步,又决定不去了,反正这村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有眼人。我找黄麻子去。

黄麻子这人要说也是个好人,就是小时候出过天花,捡了条命却落了一脸麻子。黄麻子自己倒不太在乎,就是找老婆时得适当降低点档次,但这可苦了儿子黄四眼。当时的学生们都怕自己的家长有不中听的外号,上学放学路上同学们把那些被连成顺口溜的外号当儿歌唱,黄麻子由于脸上的小坑坑,刮脸的时候常含着个塑料球,所以儿歌里唱到他时就有了“……黄麻子,刮胡子,鼓个糖糖像茄子……”,害得黄四眼天天手里攥着瓦片,见谁乱喊就扔过去,好像跟全世界都有仇,整得他童年很阴影。黄麻子比起于得水来,显得和气些,见谁都一脸笑。

黄麻子和气归和气,可业务素质太差。他的水平在三个有眼人中是最次的。有一次黄麻子给刘大嘴他奶去瞧,说就是今晚明天的事儿,最多不出三天。害得刘大嘴他爸连夜将全家都招了回来,开封上班的刘大嘴他大爷、嫁到新乡的他姑姑、在外上学的他妹妹,统统地回来等着老太太咽气。可二天过去了,什么动静都没有。又过了三天,还是不见老太太要去的迹象,让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于是一家人开始嘟囔黄麻子真是瞎了眼了。又过了几天,老太太不但没走,还又有精神了,能进食了,于是一家人骂着黄麻子走了。一直过了半年多,刘大嘴他奶才归了西。这时黄麻子如释重负,人又活泛起来,见人就说,看,走了吧,我早说过啦。事后刘大嘴他爹说黄麻子你以后干点别的吧,别再瞎胡扯了。黄麻子还振振有辞地说,你不懂,本来没日子了,该走了,但你娘生前行善多,所以阎王爷在算总账的时候又给她调拨了半年。刘大嘴他爹也无话可说。

我去找黄麻子路上正好碰见刘大嘴在树凉荫里嗑着瓜子,见了我就唱《朝阳沟》,“……上初中,上高中,上来上去上到农村……”调虽然跑到爪哇岛,可词却准确得扎人心。这是戏里银环妈的唱段,哭诉银环毕业后支援农业到山村扎根落户,不顾独自辛苦拉扯她长大的娘的感受。

我说你个大嘴叉快别唱了,你唱得比李宇春唱得还难听。

刘大嘴不唱了,继续嗑他的瓜子,“嗑——噗,嗑——噗”,也不说让让我。当听说我是来找黄麻子给我爹去看时,“噗”一声将嘴里的瓜子皮连一大口唾沫吐到地上,说你个大学生也信这个呀。

我说是我娘让我来的。

那要找也别找他呀。就是他给俺奶看的,把俺全家都给折腾死了,你趁早找别人去。

本来黄麻子的水平我也听说过,况且他也不像于得水有个水灵灵娇滴滴的闺女让人惦念,我不太想找他,便决定还是直接去找尚书生。

尚书生本名尚树堂,因上过完小,得名尚书生。上过完小搁现在不算个啥,可在尚书生上学那阵,上完完小是极不易的了,全村拢共就他一个,咋说也相当于现在的硕士研究生了。所以尚书生一毕业就在生产队里当会计,因头脑灵活表现积极,不久就得到上头赏识,提成村长。哪个村里也没出过这么年轻的村长,都说这小子能扑腾,不定能吃多大的馍呢!尚书生不但积极响应上级号召,将交给的任务完成得漂亮及时,而且体恤百姓,无微不至。所以,尚书生得到了上级的器重,也得到了民众的支持。尚书生一时红得,那叫一个前程无量。可惜后来尚书生关怀百姓关怀得过了头,竟关怀到梁寡妇床上去了,于是尚书生从云彩头上一下子跌进了大粪坑里。

尚书生的光辉历史路人皆知,可依然挡不住他有生意,并且他在村里三个有眼人中最像个有眼人。由于尚书生聪明,又念过书,是有学问的人,所以不管干什么,都有鼻子有眼的。卸了官服的尚书生着大襟的长衫,浑身便透着一股子仙风道骨,看破红尘一般,这是别人都无可比拟的。尚书生一直未婚,并且他一踏上此道,似乎连脸皮都换了,变得不苟言笑,还将家搬到了村外,跟谁都不邻居。当尚书生踱着慢悠悠的方步走回到大街上,空气里就带着一丝仙儿味儿,让你打招呼也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

尚书生的名气传得很远,常有外村人来打听本村里的仙儿。问找哪一个。说穿大襟长衫特像仙儿的那个仙儿,大家就知道是找尚书生的,便会指着村外一所孤零零的房子说,住那儿。

现在,我也来寻这孤零零的房子了。可是我只见到铁将军把着门——尚书生又云游去了。听人说尚书生常去云游,一走数天,甚至数月不回来,一个人优哉游哉。都说这人真的快得道成仙了。

我若有所失地往回走,三个有眼人一个也没请到,也活该我爹倒霉。我一想起爹就来气,本来我计划得好好的,将自己的前程安排得那叫一片光明,硬是我那个该死的爹挡在路当中使坏。没请到有眼人,我娘肯定骂我不顶事,我怎么回复娘呢?我有心回头再找于得水,又怕他误会我有别的企图再日攮我一顿。正犹豫间,就见于小凤骑个电动车迎面驶来。我眼前突然一亮。

小凤小凤,谁给你买的电动车,婆家吗?

去你的,别恶心我。

那是哪来的?该不会是偷的吧。

我就不会自己打工买一辆!

这就好,至少给人留个念想。

啥念想?

没什么。自己挣,自己化,挺好的。

就是。哎,你干啥去?

我娘让我找个人去给我爹看看,我想找你爹去。我没给小凤说我已找过了他爹。

有病治病,你别听我爹胡扯。

哪有你这么当闺女的。

本来就是胡扯,你别信他。

那我信谁!黄麻子?尚书生?

谁也不信,去找医生。你一个大学生,还信这个,真是!

四年前我考上大学时,全家人高兴得什么似的,就像我要去做大官一般,辛辛苦苦供了我四年,就等着我光宗耀祖了。所以当我毕业回来说想响应号召竞争村官,爹就开始装病,蒙着头卧在床上闷睡,一句话也不搭理我。我低眉顺眼地在床前侍候了几天,看爹脸色稍好了些,就问爹,我回来做村官是不是丢你的人了。

爹说我供你上几年大学就是让你回来当这个村长?早知这样那我还塌账供你上大学干什么。一个鸡巴村长,我就不知有啥鸡巴当头,咱村又不是没村长。

村长和村长不一样哩。

有啥不一样。你扒拉扒拉这村里前前后后的村长;哪一个是好东西?哪一个有好下场的?

我说我能当个好村长,你认为自己的娃也不是好东西呀?

爹听了不说话。

我又说中央出台有政策,加大投入,依靠科技,鼓励咱农村大力发展。现在当村长的意义变了,作用变了。

再变也是个鸡巴村长!

我看爹语气不再那么强硬,就说村长不也是个长嘛,大小也是个官呢!现在国家鼓励大学生竞争当村官,充实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队伍中去,就是要彻底改变农村的面貌,改变农村的思想呢!你看现在的村里人,打工包田、养猪养鸡、做生意、跑运输,手里是有了俩钱,新房子也一座座盖起来了,可是街道里却比原先脏乱了,人们的思想也不那么纯洁了,生活似乎少了点什么,大家的幸福感并没随着物质财富的增加而上升。下一步的发展,没有人来指引方向,积极进行疏导,那不定出现啥结果的。

爹没我念的书多,说不过我。就说你少给我讲大道理,政策说变就会变的。

我说要变也是往好里变。

我就没见过哪个村长有好下场的。爹说着语气又强硬起来,说你就是说破了天,也不能给我回来当这个鸡巴村长,除非我死了。

我说不当村长也行,我回来办个养猪场养猪。

爹听了不说话,又躺下装病去了。

爹装病,不理我,我俩就这么僵持着。后来装着装着,爹就真的病了,脖子一伸一伸的,上不来气儿。于是我和娘赶紧拉着爹去看病,村里的小诊所,乡里的卫生所,县里的小医院,市里的大医院,一路查来,确诊肺癌晚期无疑。

娘说都是你给气的。我没吭声。尽管我知道肺癌不是一半天就能气出来的,但说我是一根导火索也不能算错。

我走在村里已经修得平整笔直的街道上,躲避着脚下一堆堆的狗屎,心里嘀咕还要不要再展望回村里大展宏图的未来。

爹在有眼人还没来得及预报归期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走了。

丧事办完,我再次踌躇起来。明天就是县委书记召见大学生村官志愿者的日子了,这个见面会我是去还是不去?这个农村,我是走还是留呢?

走?去城市里找一份工作(这对我来说不是难事),过一种城里的工薪族忙忙碌碌的生活,按部就班,论资排辈,一步一个台阶地去奋斗,这样的日子真不是我的初衷。

留?爹已经因为这个走了(虽然不是根本原因,可我还是心存内疚),这伤心地伤心事会不会成为我日后的阴影,我说不准。

娘喊我过去,递给我一个纸袋子,说这是你爹留给你的。

我爹?留给我的?啥?

这是你爹求了人退还的山地承包款。你爹说你要当这个村长除非他死了,现在他死了,你可以当这个村长了。你爹还说这孩子说不定真就能当个好村长呢,我走后你别拦着他了。

我爹真这么说?

其实你爹早就知道自己的病了,连我也瞒着。他说本想再撑几年看你工作后娶了媳妇抱了娃再走呢,不料一样也没见着就撒手了。

我突然泪如雨下了,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发起誓来。

俺曾将斯道庚碎尸万段

用俺们老家的话说,斯道庚这个家伙,是,头顶上长疮脚底板儿流脓——坏透了。

斯道庚和俺是一个村里的,并且还是小学里的同班同学。不过这丝毫说明不了俺俩的关系就有什么特别。事实上,直到小学毕业,俺俩也从未说过一句话。一是因为俺们两家住得远,家庭之间无有来往;二是因为那时的男女同学是互不搭腔的,胆敢有哪个男同学和女同学说上哪怕一句话,立马就会成为嘲笑的对象。所以,俺和斯道庚既没同过桌,也没互相借过一块橡皮。

按说斯道庚没惹过俺,可俺就是讨厌他。依照常理,学校里调皮捣蛋的都是些榆木疙瘩脑蛋学习成绩极差的坏小子们。斯道庚聪明着呢,他没有理由也去捣蛋。可事实是,班里的每一次恶性事件都少不了斯道庚。年轻的女老师气得课上到一半噙着泪水跑向办公室的时候,胆小的女同学被突然出现在书包里的青蛙吓得嗷嗷大叫的时候,俺都快恨死斯道庚了。

斯道庚你咋不死呢?

可就是这个该死的斯道庚,和俺一起考入了镇上的重点初中,并且是俺们那个破小学里惟一的一对(呸呸呸)。

不幸的是,到了初中,俺和斯道庚还是同班同学。更不幸的是,斯道庚还是那样的招人烦,烦得升级——他曾因对着女生大吹流氓哨(一种将小指头放在嘴里而打出的很响的口哨)而多次在全校大会上被点名批评,他曾在考试中为他人传答案而被记零分。总之,斯道庚这个家伙坏透了,坏得让俺因为和他是同村人而觉矮人一等。

斯道庚你真该死!斯道庚,什么狗屁斯道庚,你死到沟里去吧你!

还是这个斯道庚,又和俺一样考上了中师。这意味着,俺们村里又有两个人吃上商品粮了。不过这一次老天长眼,俺不用担心会和这个可恶的家伙再同什么学了。俺报的志愿是汲县师范,他填的是新乡市第二师范(俺看见了的)。这就是说,俺总算不会再天天见到这个可恶的家伙了。

俺接到通知书那一天,全家人都乐坏了。俺娘杀了天天叫俺早起读书的大红公鸡。忘了鸡肉啥味儿了,反正全家人都高兴。

吃了鸡肉的俺弟弟消停不住,跑到街上满世界去宣读他姐姐考上了考上师范了毕业以后当老师吃商品粮再不用戳牛屁股种地了,弄得歇晌的工夫地球人都知道了。

义务发布消息的俺弟弟从街上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姊妹篇——斯道庚也考上了也接到通知书了考的也是师范,村里人都说他家人该来咱家提亲了。

俺上去抓住俺弟的胳膊,照软肉上轻轻拧着说叫你胡扯叫你胡扯。

俺弟嘻嘻地挣脱着,说不疼不疼。

俺就撵着俺弟在院子里追打着。狗也叫着猫也跳着,弄得院子里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公鸡毛漫天飞舞着。俺爹也笑着,俺娘也笑着。

然后,俺们全家都在等着,等着斯道庚家的人或者他家里托的人来提亲。

但就是等不来。俺的心开始像被人用很钝很钝的小刀在一小下一小下地拉,咯吱——,咯吱——,火辣辣地,麻着疼。

俺爹要去街上溜达,俺不让。俺说,你别去丢人现眼了。俺爹说丢啥人哩,有啥人可丢哩。俺堵在门口说就是不让你出门。

俺弟从外面跑进来,说斯道庚他爹给斯道庚买了个大提包,装行李的:可大

了,底下带轮子,能拉着走,可好哩!姐,你也让咱爹给你买一个。

俺上去打了俺弟一个耳光子。俺用了全身的力气,打得俺的手都麻了。俺从来没真打过俺弟呀!俺一打俺弟,俺弟没哭俺先哭了,还委屈得俺肩膀一耸一耸的,喉咙里哏哏地,说谁稀罕破提包了谁稀罕破提包了。俺娘过来哄俺说你想要明儿个咱也买一个。俺哭得更厉害了,捂着脸跑到里屋趴在床上悲声大哭起来。

俺哭了三天,俺不能再哭了,马上该去报到了,俺得准备些物件儿。俺娘在集上给俺买了新衣服,大红色的,也不管俺喜欢不喜欢就买了。俺娘帮俺收拾着,思忖着还有什么需要带的,什么毛巾呀,牙膏呀,梳子呀,小镜子呀,针头线脑地堆在床上像个小杂货摊,然后一件件地装进俺爹给俺买的带轮子的能拉着走的大提包里。

俺盼着开学的日子赶紧到来吧。让俺赶紧走吧。

还是俺弟,俺弟啥时候也变得这么讨厌起来。俺弟一跑进来就劈头盖脸地跟俺说,姐,斯道庚家放电影哩,武打片,咱去瞧呗。俺不想打俺弟了,俺恶狠狠地瞪了俺弟两眼,俺弟就唧唧哝哝地出去了。偏俺爹听见了,跟俺娘商量,要不咱也放一场电影。俺一听,眼泪又不争气地流出来了。俺火暴三丈地逮着俺爹俺娘发了一通脾气——嫌丢人丢得不够咋的,还要打着家伙不成呀!

直到去报到的那一天,俺也没见到斯道庚或者他的家人或者他家里打发的人来提亲(呸呸呸)。

斯道庚,俺要将你五马分尸,俺要将你碎尸万段。

新环境新同学多少安慰了俺那被钝刀一小下一小下割得伤痕累累的心灵。

终于还是忍不住写信给初中的班主任讨了该死的斯道庚的通信地址,佯装礼貌性的问候轻描淡写地寄去了一封信。可恶的家伙,信回得那么短,俺一会儿工夫就能背下来了。

俺又写信,介绍自己的新学校,也问他那里的新情况。可恶的家伙,回信总是不及时,总是三言两语的,让俺总觉着是在敷衍俺。可俺在心里骂过他一百遍后,还是不争气地又写了信去。然后就等着,等着他的回信。信不来,俺急得心焦;信来了,俺又骂写得太短,且清汤寡水的。

俺写信问斯道庚课余都干写啥。

斯道庚回信说他们学校有个摄影协会。他正跟着几个师兄师姐学摄影呢——就是通常俗话说的照相。

俺写信说俺知道摄影,别拿俺当傻瓜看,末了说那你啥时候也给俺摄个影嘛。

斯道庚回信说那咋不行呢,搞摄影的人还怕找不到模特呢,你这不是帮我忙吗,你长得又那么好。

俺信上问斯道庚谈了女朋友没有。

斯道庚回信说他现在不考虑这事。即使要找也要找像你这样的。

俺读着这信脸上发着烧,眼泪哗哗地流。该死的斯道庚,原来你也会说这种话呀,你早先死到哪里去了。

俺收了三年斯道庚给俺的信,厚厚的一摞子,按日期的先后顺序整整齐齐地码在一个鞋盒子里,再用细绳在鞋盒子外缠了一道又一道。

俺长得不丑,身边也不乏追求者,可俺看不上。班里一个向来自负的同学整整追了俺三年(世上还真有执著者啊,真可笑),可俺硬是从没给过他好脸儿。俺三年里硬是守身如玉,虽然俺还不知道为谁而守。

毕业之际,那个可笑的自负者终于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要求俺给他一个理由。

俺说没有理由。

自负者说不会没有理由。

俺说你若真想要一个理由还真有一个理由。

是什么?

你太烂了。你烂得连斯道庚都不如。

四道沟?四道沟是谁?

俺咬着牙说,一个混蛋。然后俺的指甲就将那个鞋盒子抓烂了。

俺上了三年师范又回到俺上的那个初中,不过俺的身份变了,从学生变成老师了。开始俺还想着斯道庚也回来了,可是没有,和俺一起分配来的是两个女老师,俺没看见斯道庚。

斯道庚暂时留在了县教育局帮忙。据说他拿着学校的什么证明和几个照片获奖证书什么的。不过俺不信。

俺没事儿就往县城跑。俺现在会挣钱了,俺挣了钱想去县城里买新衣服穿。俺买了衣服或者挑不着合身的就会顺路去找一下斯道庚。

可斯道庚老不在。人家说他下去了。

下哪儿去了?

去体验生活找素材了,就是搞摄影去了。这小伙子勤奋肯吃苦将来有出息。

俺听了心里痒痒的,就像人家是在夸我似的。

斯道庚你啥时候变得可爱了呢!

工作在农村吃商品粮的人找对象的范围是很小的,可和俺一起分来的两个女老师还是都如愿找到了男朋友,就剩俺还形只影单着。时间长了,大家都说俺眼光高。一来二去的,俺像一个有价无市或者说有市无价的商品一样被剩下了。

斯道庚来看俺了。真不是做梦呢!门口这个已然出落得玉树临风的白马王子可不就是斯道庚嘛!

斯道庚你咋来了呢?俺还以为你忘了俺呢!

净瞎说!咋会忘了呢!在师范上学的时候你给俺写了那么多信,还说要俺给你拍几张照片呢。这次俺就是专为你拍照来的。

真的。俺心里像灌了蜜糖。斯道庚你真是可爱呀。

俺翻出所有的俺认为漂亮的衣服,一件件地在身上比划着,比划着,想着俺穿上这一件时斯道庚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注视俺,俺心里撞进了兔子了。

俺跟斯道庚说斯道庚你出去一下。

斯道庚说了声好就出去了。

俺换好了衣服再站到斯道庚面前,俺突然不再是俺了。俺的脖子软了,俺的腰硬了。俺的手没处搁,俺的脚也没处放了。俺忸怩作态了好一阵,突然将斯道庚推开说俺不照了俺不照了俺最不喜欢照相了,跟玩偶似的没意思透了。

斯道庚抚摩着相机说这可是两万多块的机子呢,你就照两张吧。

俺说管你多少万的机子俺也不照。

斯道庚说你真有性格。

俺认为这是斯道庚在赞美俺,俺心里受用得很。

斯道庚问俺是否担着班主任。

俺说是的,这里有由年轻的老师们担任班主任的传统,你又不是不知道。

斯道庚说那就好,你能不能让你的学生们配合一下让我拍些照片呢?

俺想都没想就说行行行那有啥不行呢。

然后俺就到教室里跟学生们布置任务。这时天已经黑了。斯道庚从包里拿出很多蜡烛给每个学生发了一根。点燃蜡烛,熄掉电灯,然后斯道庚引导学生们怎么怎么做怎么怎么做。这时俺完全成了看客,俺就像欣赏自己的作品一样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蜡烛映出的光环总给人不真实的感觉,俺陶醉在自己的梦里了。

那一夜,斯道庚没有走。

那一夜,斯道庚将俺一点一点地要去了。

那一夜,斯道庚被俺的处女红惊得大汗淋漓。

那一夜,斯道庚被俺的指甲抓得遍体鳞伤。

那一夜,俺把自己奉献得一塌糊涂。

斯道庚在黎明的曙光中悄然离去,而俺则被校长骂了个狗血喷头。校长批评俺胡乱往学校里带人从事搅乱学生学习秩序的活动。俺心里说这还不算俺还将自己守了三十年的如玉之身也搭进去了呢。

俺认为斯道庚该再来的时候,斯道庚没有来。俺心里有些惶恐起来。斯道庚就像一根抓不住的稻草一样,在俺身边的漩涡里转了一圈后吱溜一下就被冲走了。

俺静下心来一想,斯道庚那一夜表现出

来的老练让俺心惊胆战,俺张开的嘴都有些合不拢了。并且,斯道庚从来就没给过俺一个明确的态度,虽然他至今也一直单身。

该死的斯道庚,你不得好死。

俺回家看俺爹俺娘。俺爹俺娘都有些老了。

俺弟外出打工挣了些钱,加上我时常的贴补,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可就是改不了老毛病——贱。俺一进门他就跟俺说斯道庚给村里的小学校里捐了十几台电脑。还打算把村里的大街小巷都铺上水泥。

俺瞪俺弟说这关你屁事。

俺弟说,是不关俺屁事,俺不是替你着急吗?

俺说你替俺着急啥你替俺着急啥。俺再去拧俺弟的胳膊,拧到一大砣健壮的肌肉。

俺弟咯咯笑着说你咋就只有这一招呢,别对付俺了,留着对付斯道庚吧。

俺用高跟鞋的小后跟狠狠地钉了一下俺弟的脚,俺弟就抱着脚欢快地“哎哟哎哟”玩起了单脚跳。

俺终于逮着了斯道庚。

斯道庚办了停薪留职,在县城中心开了个影楼,给人拍婚纱照写真集什么的,生意好得不得了。

俺见了斯道庚,腿有些发软,平日里咒他的那些话都不见了踪影,就剩俺那么怨怨哀哀地注视着他。

斯道庚的名片证明了他已经是摄影家协会的理事了。可他说这只是个空头衔,不当吃不当喝的。他要的是艺术,摄影艺术。他开这个影楼,只不过想以此敛资,供他在艺术道路上奔波的车马费。

斯道庚的工作室里摆满了各类照片和摄影方面的书籍。他讲解给俺看他的作品,婚庆现场、民工状态、风土人情,末了,还有人体摄影。俺禁止不住地心急跳、脸发烧,俺从来没有想过,人体是这样的丰富多彩。

俺又一次给了斯道庚,给得一滴不剩。虽然俺一直对自己说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再不能这样了。俺的手无力地抗拒着,俺的血却全力地迎合着。那一刻,俺恨死自己了。

闪光灯惊醒了迷三倒四的俺。俺光着身子去打还要继续拍下去的斯道庚。俺夺过了斯道庚手中的相机,斯道庚咬住了俺的嘴唇。俺再次成了可耻的俘虏。

你不知道你的身体有多美。斯道庚的手掌滑过俺的腰,俺的臀,俺的大腿。

俺不允许你糟蹋俺。俺的小拳头软软地捶在斯道庚宽厚的胸膛。

怎么是糟蹋呢?怎么是糟蹋呢?这是艺术啊,艺术。要懂得生活的艺术,要艺术地生活着。

俺心里倾斜已久的天平在短暂的激烈晃荡之后,像雨季里吸收了过多水分的高大仙人掌一样轰然倒塌,最终也没能演变成脱口而出的一句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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