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的一个秘密

2009-11-28 02:29盛永明
少年文艺(1953) 2009年10期
关键词:小龙

盛永明

村里人都来了,把我家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有的在抹眼泪,有的在抽泣,还有的默默站在那里……悲伤笼罩了村庄,窒息了亲人的呼吸;娘瘫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满头灰发蓬乱不堪,悲痛让她的脸扭曲变形;姑姑、三林婶抹着眼泪搀扶着她,大姨不停地给她摩胸……

我抱着弟弟的骨灰盒走进客堂,娘横扑过来,当场不省人事……

17岁的弟弟就这样走了,贫穷使他未曾拍过一张照;除了这只骨灰盒,弟弟像一阵风吹过了这个世界,没留下任何痕迹……

老天呀,我弟弟到底犯了什么错?你为什么连一个穷人的孩子都不放过?

老天呀,你咋这样狠心呢?!你可知道,你夺走了我弟弟的性命等于夺走了我和娘活着的信心……

老天呀——

我守在弟弟的灵台前,给弟弟焚香烧纸钱,香烟缭绕中弟弟缓缓向我走来……

弟弟小我两岁,生性顽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可谓十人看见九摇头,阎罗王看见吐舌头……村里人都叫他“拆天坯”,从小到大没少挨过爹的板子。记得有一次弟弟纠集几个小伙伴把毛茛爷叔家的一圈猪给放了。毛茛爷叔以前在生产队当猪倌,现在,副业就是养猪。毛茛婶娘从田头回来看到自家的几头小猪崽满院乱窜乱拱,几头大猪崽钻出篱笆已不知去向!这可把她急坏了,心想l临出工时还给猪崽喂过食呢,不至于饿得跑出来。这可是她家的命根子呀,一年的开销全靠这些猪仔了。于是,她四处寻找,来到渠道上见弟弟双手正拽住一头大猪的尾巴往渠道里拉,几个小伙伴则在一边起哄:

“小龙,抓耳朵。”

“小龙,拉后腿。”

“翻下去,翻下去……”

毛茛婶娘见状,急得大喊:“哎——你要死快了,还不放手。”

其他小伙伴吓得四处逃散,弟弟却两手抓住猪耳朵,双腿跨在猪背上,无比神气地赶着猪在渠道里跑,像马戏团表演,对毛茛婶娘的叫喊充耳不闻……无奈之下,毛茛婶娘只好去叫我爹。

爹有病,在村里是个出了名的痨病鬼,几乎靠药罐子维持生命,那是以前去长江口排淤时落下的;爹的病把一个原本贫穷的家拖到了破碎的边缘,他常年在家休养,此刻正在编竹篮,这是爹唯一能为家里做的一件事情——竹篮上街卖了可以贴补一些家用。他听到弟弟骑在人家猪背上,心想万一把人家的猪给骑坏了,那咋赔得起?于是放下活计跟着毛莨婶娘就走……

渠道上已围着好多村人,他们都在观看弟弟的精彩“表演”,有的跟着一起跑,有的指点弟弟站到猪背上……场面热闹,气氛热烈。可猪毕竟是猪,没跑多时,趴在渠道里直喘气,任弟弟如何拍打屁股,就是赖在那里不动……

爹下到渠道里,一把拽住弟弟的耳朵将他拖下猪背……弟弟梗着脖子跟在爹身后,一路上哇哇大叫,可爹始终不放手,致使后来只要见爹对他发脾气,他就下意识地双手捂住耳朵,做自我保护状,顽皮劲得到了收敛。可爹为这事也许用劲过头,也许急火攻心,咳嗽越来越厉害了……

一天,不知弟弟从哪儿捉来一条蛇,娘见了后让他扔掉,蛇咬了人不得了。弟弟说要给爹治病。娘问弟弟哪儿听来的,你爹的病可不是一般的病。弟弟提着蛇说河西阿芬爹说的,蛇胆泡酒能治百病。娘说那要看什么病,坚持要弟弟把蛇扔掉。爹听到弟弟捉蛇是为了给他治病,欣喜万分,他也听到过蛇胆能治咳嗽。于是忙让娘杀蛇取蛇胆,见蛇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娘为了爹,只好硬着头皮杀起蛇来,给爹泡蛇胆……几天后,爹吃了蛇胆泡的酒,面色红润,人一下子精神了好多。爹大夸弟弟孝顺,是爹的乖儿子,对弟弟也放松了管教……

弟弟每天捉蛇很晚,赤链蛇、老托灰、青小蛇,还有水蛇,被他一一捉回家,有时还拿在手里玩耍,拉拉长,搓搓圆,水蛇更让他玩得游刃有余,有时睡觉还带着。而我每每看到蛇的信子往外一伸一伸,害怕得直哆嗦,常常闭着眼睛走过蛇笼子。家里都快成养蛇场了……村上的小伙伴见了弟弟恨不得给他下跪,最怕弟弟拿出蛇来,唯独阿根不以为然……那天,在祠堂场基上,弟弟见阿根穿着短裤正在老槐树下捕蝉,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已玩了几天的赤链蛇,拎起尾巴抖几下,突然,弟弟把蛇朝着阿根的小腿甩去,赤链蛇像绳索一样盘绕在阿根的小腿上……阿根猝不及防,赤链蛇颜色火红,在阳光下泛出艳丽的光泽,吓得阿根像触电似的一个弹跳,然后急忙甩脚……赤链蛇被甩下来了,阿根人傻呆了……弟弟却若无其事地捡起赤链蛇,装进口袋,神气活现地走了……

阿根腿脚发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裤裆尿湿了一片……

晚上阿根爹带着阿根来找爹说理,爹用门板一样的面孔回应阿根爹:“孩子闹着玩你还当真了!”

阿根爹说:“玩也要有个玩法。”然后指着身边的儿子说,“你看,一下午都没说话,晚饭也没吃,吓出毛病来你要负责的。”

爹咳嗽几声,说:“负什么责,回去睡一觉就没事了。”爹竭力为弟弟辩护,说这些话时,弟弟都在场。后来娘上去劝慰阿根,向他赔礼道歉,并批评了弟弟,这事才算平息。爹却指责娘多事,说弟弟有自己年轻时的勇猛。爹是个好强的人,当年在工地上有几个人都生了这种病,那是对气候不习惯引起的,后来他们都以看病为由回家了,爹却觉得无所谓,坚持在工地上干活,直到嘴里咳出血来,才被送回家;如果回到家爹能安心养病,这病也差不多好了,偏偏爹不服输,大冬天与村人打赌去打鱼,鱼没打到,人掉河里了,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药罐子……

爹的病每况愈下,常常通宵咳嗽,蛇胆已经起不到“作用”了,去医院查看,医生得知爹服用蛇胆泡的酒,问他要不要命了,肺痨是不能喝酒的。原来爹脸色红润都是酒精的作用。这回爹傻眼了。回到家把泡好的蛇胆酒统统倒掉,还把弟弟训斥了一顿,弟弟双手捂耳一脸无辜,不明白是咋回事。随后爹要去找阿芬爹算账,娘连忙劝住他,说:“人家也是好心。”

“好,好心!那是在,在害,害我。”爹咳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娘要他早点休息,说,“自家也有责任,没去问医生。”

弟弟上学经常逃课,期中考试挂了三盏红灯笼。老师来找我,要我跟父母说好好管教管教弟弟,这样下去会误他一生的。弟弟大概知道自己又“闯祸了”,主动向我讨教,还让我不要告诉爹娘。晚上,我就帮着他把学过的东西捋一遍,不懂的地方再教一遍,可弟弟显得心不在焉,还打翻了茶缸,闹得爹难以入睡……

晚上8点时分,河西阿芬娘心急火燎跑到我家,说小龙把她女儿给吓昏了。娘听了莫名其妙,小龙吃了晚饭一直在家,咋会把阿芬给吓昏了呢?娘让阿芬娘进屋慢慢说。阿芬娘怒气冲冲,说阿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娘就问她到底咋回事。原来,阿芬晚上做作业时,手伸进书包摸出了一条蛇,惊叫一声后人当场昏了过去。

“你说这件事不是你家小龙干的还有谁?”阿芬娘瞪着眼睛说。

“你不要瞎讲。”爹披着衣服走出来说。

“我瞎讲?我要是瞎讲现在就去跳商鞅潭!你要不信叫你家小龙出来。”阿芬娘满脸气愤。

娘回到房间问弟弟有没有这回事。弟弟沉默不语。娘急了,大声说:“有没有这回事情?”

弟弟支支吾吾,娘举起旁边的扫帚就要打去,只听弟弟大声说:“谁让她爹骗我。”

爹在外面听到儿子是这个原因而把蛇放进阿芬的书包里,他本来就想去找阿芬爹论理,这回就不放过了,对着阿芬娘说活该。阿芬娘听着爹这么讲,火气更大了,说那是个偏方,很多人的咳嗽都治好了,又不是他一个人说的,你自己相信能怪别人吗?

此时,院门外早聚集了很多村人,他们都在谴责爹,而且都说弟弟不对,有的说,这个孩子迟早要出事。阿根娘在一旁说,我家儿子的账还没跟他算了呢。一切舆论都倾向阿芬娘,阿芬娘一把拽住爹的衣襟,要爹拿钱。场面一下子有些混乱,爹有点招架不住了,娘急忙把阿芬娘劝住,说:“这事是我家小龙干的,我一定负责到底。”

“你咋负责?你咋负责?”阿芬娘咄咄逼人。

“泉珍!”不知三林叔啥时候出现在我家院子里,他以前当过村支书,大声喝住了阿芬娘,“既然小龙娘答应了。你先回去吧,孩子看病要紧,小龙家的困难你不是不知道,现在要钱去哪里找?”

阿芬娘松开了爹的衣襟,她清楚我家的境况,说,既然三林做中人,你们也赖不掉。说完扒开人群走了……

阿芬娘走了,我家的苦难开始了……

阿芬被抢救过来,但患上了精神分裂症,见了人不是大笑,就是大哭,要不就是蛇、蛇、蛇地叫。满口的蛇,满地的蛇,满世界都是蛇,她的生活再也离不开“蛇”……

阿芬娘天天来我家要钱,家里开始借债,为爹的病,也为阿芬的病……弟弟的一个“报复”,最终毁掉了两个家,爹因无钱医治含恨而去……临终前把弟弟叫到床前,要弟弟好好做人,多读一点书,少让娘担心;然后一阵咳嗽,接着将我喊到他面前,拉住我的手,断断续续说:“大龙,大,大龙,这个家就全靠,靠你……”

爹去世后,阿芬娘没再来我家要过钱。

爹走了,一个完整的家支离破碎,白发爬上娘的两鬓,带着我们兄弟两人过着蜗牛一般的日子……弟弟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什么事情都抢着做,割猪草,放鸭子,搬马桶,家务事情做得格外勤快,让失去爹的娘感到丝丝慰藉;有一次,他在渠道里抓到一条小猫鱼,兴奋地赤脚跑在渠道上,说要拿回去烧给娘吃,补补身体。村人看后哈哈大笑,说一条小鱼还烧给你娘吃。可弟弟真的这样做了。晚上,娘吃着弟弟烧的小鱼,眼窝里闪着晶莹的泪水……娘边吃边说:“小龙,以后可不能再闯祸了,要是娘死了,就没人管你吃饭穿衣了。”

弟弟点着头,说:“娘,你放心吧,小龙最听娘的话。”

我一直埋头读书,爹的去世给了我沉重的打击,能否继续上学都成问题了。娘知道我的心思,说穷人只有靠读书才有出路。娘再苦再累也要供着你们兄弟俩,能上大学最好。我含着眼泪答应娘,但家里的这副重担谁来挑?

天渐渐热了,中考的脚步越来越近,我每天看书到深夜,我不能让娘的希望扑空,更不能让爹在九泉之下不安,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去克服……那日半夜,我正在解答几道复杂的几何题,弟弟轻轻地凑到我跟前,神秘兮兮地从胸口的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说:

“哥,今天下午我在车棚后面的杨树上掏到十个鸟蛋,明天早上煮给你吃,让你补补身体,但你千万不能告诉娘,娘知道了肯定要打我。”

看着那十个带着弟弟体温的鸟蛋,再看看弟弟那双贼溜溜的眼睛,我不知说什么好,要让弟弟老老实实坐在门槛上那是不可能的,他就是这个性格。

“哥这次答应你,但你要保证下次不去了,车棚那么高,万一摔下来怎么办?”我说。

“嗯,我知道了。”弟弟点了点头,“哥,那你早点睡,明天早上我煮给你吃。”说完弟弟笑嘻嘻地回床睡觉去了。没多大工夫,几道难解的题目解答出来了,可生活的难题依然摆在面前,我睡下去后,心想如果上了高中,学费怎么办?如果考上大学,那可要一大笔钱呢,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齐呀!我越想越害怕。夜变得漫长无边,突然之间觉得脚下的路断裂了,整个人都掉进了车棚里,猛地醒来,发觉自己是在做梦……

中考成绩出来了,我名列学校第三,顺利录取高中。娘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笑容,家里也变得有生机……人家看着我们兄弟俩渐渐长大,都替娘高兴,说阿秀有福气,两个儿子长得有模有样,尤其是小龙,跟他爹长得像一个模板里压出来的。娘听了心热,可面对将来,娘一筹莫展,家里的债务还没还清。儿子的学费还没着落……

弟弟似乎察觉了娘的心思,“自告奋勇”退学。说哥读书聪明,应该把机会留给哥哥,自己呢就帮着娘一起干活。面对弟弟的选择,我无言以对。母亲看了看弟弟,说:“小龙,那就委屈你了。”

弟弟豪爽地说:“妈,没事,哥才是我们家的希望。”

那天,我和弟弟赶集回来。这几天弟弟带我去商鞅潭里摸河蚌捕鱼,最多一天能摸十几斤,拿到市场上去卖,能挣好多钱。弟弟便在我面前拍着胸脯说:“哥,你开学的学费包在我身上。”弟弟的话给了我极大的信心,我们两个人高高兴兴走在回家的路上……自从那次阿芬娘来吵过后,弟弟再也不敢去河西了,他怕见到阿芬,对这件事情他非常后悔。所以上街赶集或走亲戚,每次回来都从南村兜着走,别看这个绕弯,弟弟因此多走了很多路……今天也许卖了钱兴奋,走到岔路口时忘了拐弯,等发现路走错已晚了,阿芬突然从自家院子里追出来,一边追一边喊:

“蛇,蛇,蛇——”

她家人来不及阻拦,阿芬已一把拉住弟弟的衣领,然后在弟弟的肩胛上咬了一口,把弟弟给吓得半死,使劲甩也甩不掉,直到阿芬爷爷跑出来把阿芬抱回去才算“脱险”。我扶着弟弟,弟弟脸色都变了,拆天拆地的他像一条死狗靠在我胸前,眼睛一个劲地朝上翻,把我吓得够呛……

晚上,弟弟突然问我:“哥,阿芬的病是不是真的治不好了?”

“难说,这种病就是治好了还会发,再说治病要花好多钱呢。”我说。

“那她以后咋嫁人呢?”弟弟一脸困惑。

隔壁三林叔要去城里打工的事情让弟弟知道了,弟弟缠着娘无论如何也要去。娘看弟弟态度坚决,就同意了。村里还有几个人也一起去。那天,我和娘送弟弟到车站,在一行人当中,弟弟个头最矮,娘显得有些不舍了。弟弟信心十足,对娘说,小龙出去赚钱替娘还债,请娘放心。

“是呀,男孩子就要出去闯荡,缩在家里没出息。”有人说。

“阿秀,小龙出去锻炼锻炼也好,免得在家老给你惹祸。”三林叔说着提行李上了车。

“三林支书,那就拜托你了,你就把小龙当成自己的孩子,不听话尽管打,我不怪你。”娘说。

“知道了,你和大龙回去吧。”

娘还是有些依依不舍,弟弟早就兴奋得上了车,望着渐渐远去的车子,娘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好像一颗心让弟弟掏走了……

弟弟走后没几天,我也上学去了——高中要寄宿学校。临行前我对娘说以后每个星期我都会回来的,到农忙时我请假回来帮娘一起抢收。娘听后说,那不行,要安心上学,给娘争个

脸,也好让地下的爹安息。

一家三口就这样分处三地,我也时常想弟弟,不知他在外面好不好。有一天我接到他-封来信,信中说那边一切都好,每天早上六点出工,晚上六点收工;吃的是盒饭,每天都有三个菜,可香呢,请娘放心。还问娘好吗,稻子收了没有?他说,这个月我领到500块工钱,除了吃还好存300块呢。他要我回去告诉娘,不要担心家里的债,做上一年什么都有了。最后说娘就交给你了,过年时我会回来的……

看完弟弟的信,我眼泪已经湿了半张信纸……

转眼新年到来,弟弟回家了。不到半年工夫,他就赚了1000多块钱,帮娘还了一小半的债,还给娘买了一件新衣服。娘穿上新衣服逢人就说是小龙买的,大伙都夸小龙懂事了,真是一个孝子……我就让弟弟说说城里的事,弟弟摆开阵势说城里没有黑夜,到了晚上到处都是扎眼的灯光,有的灯光还会跳,叫什么霓虹灯,五颜六色好看死了;城里人还养狗,而且狗吃得比人都好呢。听到这里我有些不相信,说,弟弟怎么学会了骗人?弟弟有些急了,说,谁骗人了,城里人有的是钱,有的一户人家有好几辆车呢,养条狗算啥。但我还是不信。

弟弟竟然抽起了香烟,看他抽烟的样子真像一个大人。他问我抽不抽,我连连甩手。娘见了就说他小小年纪不学好,弟弟便不敢抽了。年初七,弟弟要走了。娘说才回来几天咋就要走了,要弟弟过了元宵再走。弟弟说不行,走时工头说了,晚去一天不仅上个月的工资泡汤,况且上个月我还加了半个月的班呢,而且还得走人。工头扣着我们一个月的工钱呢。娘说哪能这样。连年都不让过了?弟弟说没事,明年回来给娘买一台彩电,有了彩电娘就不寂寞了。娘听了连连摆手说不要,只要小龙在外平安娘就知足了;弟弟还说后年让我考到他打工的那个城市读大学,然后把娘接过去,这样全家人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他一定要让娘过上幸福的日子……说时,冬日的阳光正从窗户泻进来,照得娘心里暖洋洋的。

临走时,弟弟给我一个袋子,要我转交给阿芬,说里面都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我知道弟弟对阿芬一直充满内疚。弟弟走了没多少日子,又寄回来800块钱。娘摸着弟弟寄回来的钱,激动难耐,情不自禁在乡人面前说小龙有本事,往后的生活不用愁了……

暑假即将来临,如果有可能的话,这个暑假我也想去城里打工,不能老让弟弟养着。下午,学校非常寂静,我上的是重点班,竞争非常激烈,有的父母说分数就是钞票……不知娘什么时候出现在教室门口……我读了将近11年书,娘从没来过学校,就是爹病得不行了也要等我放学回家再说,她怕影响我的学业。今天怎么啦?我走出教室,娘迫不及待地说城里打来电话,说小龙生病了,要我们派个家属去看看,你说会不会是小龙……我连忙打断娘的话,说弟弟不会有事的,别瞎想。

我和娘赶回家,村主任老黄正在我家候着,神色有些凝重,见了我说:“大龙,要不你再叫一位亲戚和你一起去。”

“那就叫上舅舅一起去。”娘说。

火车跑了一天两夜,我和舅舅谁都没有说话,虽说舅舅在乡里跑过供销,此刻也像个刚出门的小青年,脸露怯色;而我心里七上八下,希望火车快点再快一点……

下了火车,辗转来到工地,见到了三林叔,而后在项目经理的陪同下赶到医院。一路上项目经理要我思想有个准备,隐隐地我感到事情有些不妙,莫非弟弟……我不敢往下想,过了好几道门,拐入一条阴森的走廊。他们突然停止了脚步,然后背对着我嘀嘀咕咕。急于想看到弟弟的我有些焦虑,望着长长的走廊。一种不祥的预感向我袭来……等了好长时间(其实只有一两分钟而已),项目经理转过身来,朝我看了看,又将目光移向三林叔,三林叔咽了口唾沫,说:“大龙,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叔也不想隐瞒了,小龙前天从脚手架上摔下来……”

“小龙咋啦?”我追着问。

“小龙他摔死了。”三林叔把话说完,我只感到自己的腿在发软,眼在发黑……不知过了多久,舅舅和三林叔扶着我来到停尸房,在一只冰柜里我看到了弟弟。我双手颤抖地掀起自得耀眼的床单,弟弟双眼紧闭,脸色刷白,被风干的血迹挂在耳后;头发上粘着工地上的泥土,被衣服包裹着的身体骨瘦如柴……我倒头扑在弟弟身上,不停地呼唤弟弟的名字:

“小龙!小龙!小龙——”

舅舅抱住我,要我冷静一点,人死不能复生,自己要保重身体,万一有个闪失,让你娘一个人咋办?随后,我被安排到一个休息室,悲痛如潮水一样涌来,没过我的头顶,让我一时呕吐不止……我的弟弟就这样没了,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一把抓住项目经理,悲伤与愤怒交织在一起,我问,我弟弟是咋死的?

舅舅怕出事,急忙过来相劝;三林叔一把扶住我,说:“大龙,是叔对不起你娘俩,没把小龙保护好,大龙,你要冷静。”三林叔边说边流泪。

“大龙弟弟,这事也不好怪你三林叔,”项目经理哽咽着,“你弟弟因为连续干了两天一夜,体力不支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死的。你弟弟做事认真大家都很佩服,可就是太好强了,虽说是抢工时,但我们都劝他下来休息,他说要完成一层楼面才愿意休息,没想到出事了……”

“是的,小龙这孩子跟你爹一样好强。”

天一直黑黑的,巨大的悲伤覆盖我的全身,我的娘正在家里等着自己的儿子回去呢……车子颠簸得很厉害,我抱着弟弟冰冷的骨灰盒,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心中五味杂陈,悲痛不已:弟弟,你为什么不保重自己?你这样让我和娘怎么办?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弟弟,你为什么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还年轻,往后的路长着呢。弟弟,你怎么这么傻呢?

车子呀,请你缓缓地开;

时间呀,请你慢慢地走;

弟弟呀,请你快快醒来……

——娘在等你呀,村人要见你呀,阿芬的病等你去医治呀!

弟弟,哥知道你少小贪玩爱闹,惹了很多麻烦,可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为了哥,你放弃上学的机会:为了娘,你早早扛起了生活的重担;为了还债,你小小年纪就出门打工;你孝敬娘亲乡人皆知,你煮给哥吃的那几个鸟蛋哥终身难忘;哥还知道你心底的一个秘密,你想赚到足够的钱带阿芬去城里治病;可你怎么就走了呢?你不是还要给娘买电视机吗?你不是还要带娘进城吗?现在你让哥抱着你的骨灰盒去见娘。你叫我如何面对娘呀?!

弟弟,家就要到了,请你不要害怕,阿芬也在哭泣;阿根也想看你;只是哥心头愧疚,哥难以在乡人面前抬头呀。弟弟,你为家里做了太多的事情,你才是我的大哥,我是你的弟弟呀。

哥,车子已经停在村口了。看,那么多人都来迎接你,你看呀,你睁开眼睛看呀,这是生你养你的地方,这是你永远的家……

阅读点睛

“如果当初……该多好!”我们对弟弟的命运如此感叹。可是,没有如果,一切还是悲剧。因为关心父亲,弟弟去捉蛇给爹治病,害得爹的病越来越重;因为关心父亲,弟弟对阿芬进行报复,吓傻了阿芬,也害死了爹。因为对家的责任,弟弟选择外出打工;因为对阿芬负疚的责任,他选择默默流汗。这些,弟弟完全可以抛弃。继续过着他没心没肺的生活,这样,也不至于丢失生命。可是,他选择承受,或者说承担一切属于他的责任。

文章繁而不琐,语言具有乡土气息,与故事本身贴合融洽。即使开端已经铺垫好悲剧的结尾,却依然无法阻挡结尾的文字在内心席卷之处,到处是一片措手不及的荒芜。放下书卷,似乎依然可以听到主人公用成熟的口吻说:“因为我长大了,我不得不好好选择生活,选择责任,为了爱和责任,我不得不好好地付出代价。”

(林海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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