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歌

2009-12-06 04:07
雪莲 2009年1期
关键词:头牛牛群人群

谭 岩

下了几天的雨,山坡必是冒了一坡的新草,嫩绿嫩绿的,还挂着一颗颗雨珠,用舌头卷起来,嚼在嘴里又嫩又香。老四望着远方云雾缭绕的青黛色山坡,擦一把被雨淋湿的额头,吐掉了嚼了半天的一根草,喉咙一动,先替他的牛咽了大大一口唾沫。

嚼了三天的枯草,潮霉的枯稻草已让牛们失去了往日的稳重,一个个从栏门伸出头来,望着那一片青草地引颈长哞了。只有老四,懂得这饥渴的叫声,懂得这叫声里包含着的委屈、烦躁和渴望。雨还没有停,灰暗的雨团还在上空悠闲地徘徊,时不时洒下一阵不紧不慢的雨点儿,似乎是在看哪个地方下少了,还要洒下几把来。那雨就是这遍地青草的种子,老四却等不及了,等不得雨这副不紧不慢,不急不恼的神态,他啪啪地抛了几下响鞭儿,像是要把还在天上转悠的雨云赶走,又像是在告诉那些引颈长哞的牛们,关在栏里的烦闷无聊的日子结束了。朦胧烟雨中,老四一路抖动着鞭杆,错动着一双赤脚,朝牛栏走去,被雨水冲得坑凹松软的泥地上,全是他一个连一个张着脚趾的脚印。

穿着鞋老四会觉得浑身不自在,和牛们在一起也会处处慢半拍。牛在前头走了,老四趿着一双松垮垮的鞋在后面一拐一拐地撵。若是一双赤脚就方便多了。干的,湿的,只要是有草有水的地方,管它是田坎还是山坡,老四裤腿一提,就一脚踏了过去。感到不方便的老四常常把一双鞋别在腰上,在蹄印一团云似的牛群后面,趟过沟河田野,追赶着他的牛,一片散乱的牛蹄印里,随处可见那张着五个脚趾的脚印。

放牛的没有不用特权骑一骑牛的。坐在牛背上,随着那牛身的晃动,挺直的身子神气地招摇而过,像一位凯旋的大将军。可老四从来不做将军。他总是光着一双赤脚紧跟着牛群,那一张风吹日晒的黧黑清瘦的脸在牛群的空隙中闪现,倒像那杂沓队伍忠实的勤务兵。

“老四,是不是不敢骑牛啊?”有人见了,会嘲笑他:“牛不敢骑,我倒是敢骑你!”

嘲笑的人必是恼羞成怒,挥着拳头打过来,老四本来个子就矮,这时笑嘻嘻地头一低,便潜在牛群中了,想教训他的人高高举着拳头,看见的是一片昂起来的牛头,一片让人惊慌后退的锐利的牛角。

老四这样赤着脚跟在牛屁股后面满村跑,他自己也不知有多少年了。总之是不愿意上学,一望见那黑板上的字,就有无数条蚯蚓在眼前乱爬,爬得他头昏脑胀。

老四认不到三个半字,他爹却是全村最有文化的,可以双手打算盘,两只手只要一触到算盘,那些算盘珠子就来了电,就活了,跳得如爆了锅的米花。队里到了年底要办决算,看一个劳力一天挣几分钱的分值,就少不了他爹这个算盘。虽然成分不好,名份上成不了会计,但是手中的一把哗啦直响的算盘到底还是让人有些面子的。见儿子如此不争气,拿起算盘也朝头上砸过两回,结果捂着流血的额角,老四还是说零加零等于二,就叹了一口气,答应他不上学了。看在一把好算盘的面子上,队长答应给他儿子派一个轻松的活路。正好那个放牛的老头儿一跤摔下坎摔死了,一根鞭杆就转到了他的手上。放了多年的牛了,那些和他一起上学的,有的已经成了村里的劳力,在挣一等劳力的工分,可以站在田里和大伙儿一起开玩笑了,可老四呢,还整天嘴角吊着涎水嚼着一根草,混迹在牛群中,跑落的一只鞋子插在裤腰里,脸上身上都是泥。后来会打算盘的爹一死,更无人管他了。三等的工分多年不变,倒是当初一条粗糙的鞭杆,如今已在老四的手中磨得光滑细圓,那鞭子也抛得有声有色,自如流畅了。

老四抛着鞭子。在泥地上踩出的一溜脚印,顺着弯曲的村道一直往前延伸,在脚印终止的地方,是一排低矮简陋的土房,这就是牛栏,关着老四那些形影不离的伙伴。

老远,老四就听见栏门在响,看见栏门上的插销在一上一下地动。雨停了,牛在栏里憋不住,开始在撞门了。老四脸上露出笑容,赶紧提着鞭杆一踩一滑地跑过去,拔开插销:“黑牯子,干草吃怕了?龙弯坡里的青草有你吃的!”

光看这番景象,就知老四对他的牛是有些溺爱了。虽然一天到晚拿着一根鞭杆,一根鞭子成天舞动在牛群的上空。像一条不停窜动的蛇,但从来不见这条蛇真正落到哪头牛的身上,都是虚张声势。耕了那么多田,到头来自己还是一年四季啃草,白花花的米饭全让人吃了。老四觉得这是天底下最不公平的事,一年里总要为他的牛讨一回公道。那是到了大年三十,他会挑着一担箩筐,挨家挨户去敲门。团年席上一张张喜庆的脸,从拉开的门缝一看,见一个瘪三挑着一个箩筐站在门口,便觉得秽气,喜庆的红脸就有些发白。老四却不管那是白是红,只盯着那热气腾腾的一桌饭菜,梗着脖子说,牛也要过年!为了尽快打发走这个不值得讲理的家伙,只好大人不计小人过,盛一碗饭倒进他的箩筐。于是在家家户户放过鞭炮,掩了大门,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着桌子吃团年饭的时候,老四也挑着大半担米饭来到了远离人户、清冷简陋的牛栏旁,把两只装着米饭的箩筐端端正正摆放在场子当中,然后喜滋滋地抽掉栏门的插销,放出牛来,让牛也像人一样,出来团年。

那是一年里一个最好的日子,天气晴朗,黄暖的阳光照亮了牛栏,稻草堆,千枯而敞阳的牛栏院场,檐上的几只鸟雀点着头叽叫着,羡慕地望着一场子的尾巴欢快地摆动,场面一片喜庆吉祥。老四也高兴得一双小眼眯成了一条缝,双手抱在胸前,蹲在牛栏檐坎儿上,腋下夹着鞭杆,笑眯眯地望着阳光下的牛们围着两只箩筐,那团年的餐桌你挤我攘,嘴上沾满了白花花的米饭咂巴着。就是调皮的牛把他遭了许多的白眼换来的半担米饭拱得撒了一地,老四也不会站起来去喝斥它。过年了,牛同样也讲究个吉利。

这是老四给自己的牛过年的独特方式,后来人们熟悉了这个方式,就像习惯了一项红白事的习俗仪式。这仪式也就一直沿续到生产队解散。多年以后,当生龙活虎的牛群被沉默冰冷的机械代替,人们还以怀念的口气,追述在过年的鞭炮硝烟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挑着一担箩筐,串门走巷,挨家逐户敲门,为牛讨一碗白米饭的遥远温馨,却又让人怅惘的情景。

他不是在讨米饭,是在讨公道,是要让酒足饭饱的人们都记得美好的生活离不开这些卑微的生畜。牛们津津有味地嚼着箩筐里的饭,老四看得忍不住要吞口水,于是就在栏边的稻草堆上抽根稻草,像牛一样嚼起来。在这大年三十,牛要当一回人,他呢,要替人当一回牛,吃一回草。这才算是给牛一个公道。可这稻草并不好吃,往往半截下了肚子,半截还卡在喉咙。好一阵哽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听见老四的呕吐,牛们停止了咀嚼,都关切地望过来。老四抹一把眼睛,把虾米样弯到地上的腰伸直,仍旧夹紧了鞭杆,脸上笑着说:

“吃吃!吃你们的,莫管我!”说着,继续嚼动剩下的半截稻草,还装出有滋有味的样子。

从那以后,老四就成天嚼着一根草,就像现在的年轻人随时嚼着口香糖。牛吃过的,他都要尝一尝。一年尝下来,他熟悉了村里的每一片草地,就是闭着眼睛,

也会尝出这一片青草是来自河滩,山坡,还是田埂。

那时虽是冬季,但照在身上的日光已经又黄又厚了。牛们安详地吃着白米饭。老四嚼着一根枯稻草,眼望着远方的田野,似乎在为牛们寻找新的食粮。岑寂的冬日阳光下,田野呈现出淡淡的青绿色。天在变暖,大地开始回春,田里的小麦又开始发青了,要不了几天,春天就来了,牛们辛苦的日子又到了。

栏门一开,那条叫黑牯的牛就从老四的身边挤出门来。老四用手摸摸它的背,它的屁股,看关了几天的牛是不是瘦了。然而老四的担心是多余的。黑牯的身上仍是紧绷绷的,每一块肌肉都富有弹性,它的身子仍像一块坚实的岩石,摸上去也觉得硌手。黑牯是头牛,它站在牛栏的院场中央,如同一尊昂头挺胸的铁铸塑像,对着远处的青山一声长哞,声音震得瓦顶上的鸟就像树叶一样飘散。听见了头牛的召唤,那些牛们便一个个跨出栏门,汇到黑牯的身边。老四把黑牯拖在泥地上的牛绳捡起来,他不想让在栏里憋了几天的黑牯再拴在自己的手上,要让它享受无拘无束的快乐和自由,就把牛绳朝两个牛角上盘,让它自己顶着,像现在时髦的女人架在额头的墨镜。说声走,手中的鞭杆在空中抛了一个响儿,这一盘散沙的队伍就自觉排在黑牯的身后,由老四率领着向远方的青山开拔,

刚下过雨的泥地,踩着很松软,一走一滑。老四望着远方的那一抹青山,就觉得是踩在青草地上,脚掌心里有无数个小虫在啃,在咬,脸上便漾出舒畅的笑意。那个地方的草,香甜,汁浓,滑口,这雨点儿长出的种子。全是嫩草芽儿呢,快走!老四握着鞭杆,扭回头来,用手在黑牯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仿佛是怕有人抢先去了。黑牯领会了主人的意思,盘着缰绳的头回头一望,对跟在后面的松松垮垮的队伍催促似的哞叫一声,回过头来,步子仍是四平八稳。倒真像个领导的样子。

就像生产队里有队长,一伙儿人里头有个伸头的,牛里头也有个头儿。黑牯什么时候成了这群牛的头儿,老四也说不清。在山坡或者河堤上,几头牛正低头啃草,别个队的一群牛也从对面啃过来了。两队牛不期而遇,两边的牛都昂起了角来望。为了争夺啃草的领土,头牛与头牛之间会发生争斗,而输了的一方,就带着一群夹着尾巴的队伍狼狈溃逃,让出这块草地。

老四刚放牛时,自己的牛遇见了别个队的牛,往往一两个回合,就败得落荒而逃。老四摔得浑身是泥,同队人见了,不但不可怜,还要不满地嘲弄:

“这放牛的就是个窝囊废么!”

牛抵架跟它耕田拉耙一样,也是一声不吭。总是低了头,直了脖子,两个角竖起来,然后跑几步,一头撞去,头角撞击之声山崩地裂,牛是温顺的,但那仅仅是对异类,对他的主人。对处在同一个阶层上的同类却是毫不留情,非要分个上下高低——这大约是所有动物的本性吧。

牛的抵架,常发生在那些犍牛,正当劲的牯牛之间,如果一头牛拖着一条缰绳,正低头在田堤上啃草,一抬头,有几头别村的牛正站在远处窥望,是一头病牛瘦牛小牛也就算了,只当没有看见,让它们来吃一口吧,反正草是地上长的,雨点儿洒的;如果是一头同样强壮的牛,那就不会这样想了,就会停止咀嚼,昂起头来,两个角直对天空,发出一声示威的长哞。倘若那牛听懂了这声警告,也还知趣儿,做出一副惹不起躲得起的架势闪过身去,这边的牛也就不去计较,任它们在那边踩几个窝,走时顺手牵羊地啃两口草。但多半,对方也不会轻易地放弃这块嘴边的肥美草地,会毫不示弱地昂了头回应长哞,这边的牛就要跑过去,倒真要看看谁才是这块草地的主人,不惜拼它个你死我活。这时放牛的就赶忙捡起从牛鼻子垂到地上的缰绳,各自拽紧了不让他们跑拢去。

牛绳拉不住,老四就会绊倒在地上,蹬伸着两腿被拖好远。爬起来后膝盖上的裤子也磨破了两个洞,像两个牛眼睛。老四恼火地把鞭杆举起来,要打,却又怏怏地放下去了。于是站在堤上,隔着一块青绿的田,向对方狠狠地吐起唾沫——抵架的牛停了,两个放牛的却吵上了。让步的总是老四,因为他担心他的牛吃亏;赶着牛已走了很远,对方听不见骂声了,老四还愤愤不平,一边走,一边回头呸呸地吐着。全靠嘴上图个赢头。被老四赶在前面的牛们走几步,回一回头来,同情又羞愧地望着这个贯受欺辱的小主人。

那一回那个放牛的肯定是有意没有拉住牛,让牛抵来了,老四和他的牛就四处跑。抵来的头牛穷追不舍,一副乘胜追击,非要让对方尝尝厉害的架势。追不上逃跑的牛,就低着两个角朝老四冲过来。老四跟着只会逃跑的头牛跑了几步,还没有长强壮的黑牯,见了突发的险情站住了,望着朝老四追赶去的凶神恶煞的身影挑战似的一声长哞。本已对逃跑的敌人没了兴趣的头牛,听见了这挑衅的声音,来了精神,丢了老四,头一扭,见了这颇有些不自量力的势单力薄的挑战者,鼻子里喷了几口霜气,一只蹄子示威似的在草地上刨了几下,那意思是对付你就像踩一只蚂蚁般简单,可黑牯偏不认这个邪,一低头,竖直了角迎上去。

这一仗,斗得天昏地暗,斗得初升的日头也沾上了血迹。从这一块田埂斗到那一块田埂,田堤被踩垮了好几处。头上被戳穿了一个洞的黑牯,淌了一身的血,硬是一步步把这个来犯之敌逼出了自己的领地,打败了附近五个队中最凶恶的头牛。从此,两群牛相遇,只要黑牯立在田埂上一声长哞,对方的一群牛就远远站住了,望着这边葱郁的绿草地贪婪地嚼几下空洞的嘴巴,最终怏怏地绕道而走。老四得到了队里人的称赞,对他不屑一顾的人甚至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俯视的目光也有了些笑意,可是得了胜仗的老四却一点也笑不起来。因为那一架,黑牯的喉咙被戳穿了一个大洞,整整三天时间,黑牯没有吃一根草。老四守着黑牯,流了几天的泪,还瞒着自己的爹把一碗碗米饭端到牛栏里,一溜儿摆在牛嘴前。过年时最爱抢食米饭的黑牯,对香喷喷的大米饭失去了吞咽的能力,只能是嗅一嗅,望着老四叫了一声又一声,叫得老四心如刀绞,热泪盈眶。

这已是几年前的事了,强壮起来的黑牯再也不会受那样的伤害了。老四像一个雄赳赳的出征将军,指挥戴着“墨镜”的黑牯,率领长长的队伍出了栏舍,朝山坡挺进。

行潦积水,全跑到河里了,明亮的河变成了浊黄色。声势浩大的一河洪汛,傍着村庄,绕过山麓流过去,如同一条伸向远方的宽阔平整的黄土大道。并着河流的,是一条弯曲的黄土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露出了明亮的嫩黄,在云收雨霁的明净天气里,在两旁绿草镶嵌的一派葱绿的背景上,这条蜿蜒的黄土路,也似一条泛汛的河流,流动着一路黑点儿,那是老四和他的牛群。

河里的水越涨越大,岸上站了不少鹤样观水的人。雨刚停,都闲着无事。一个浪头打来,一排看水的人就后退几步,散着土腥味儿的洪水还是溅到了人们的身上,脸上,浪尖上起伏着一些东西,一口箱子,一头死猪,还有不少被柴火熏黑的椽子檩子。路过的老四拿着鞭杆,望着漂

浮着一些牲口家具的洪水,走进人群,听人们议论说什么什么地方又遭了水灾,冲倒了多少房子,卷走了多少头猪。岸下面的草滩里,有一个人腰里围了塑料,正在用虾耙舀鱼,还有几个人光着上半身站在水里,拿着长长的竹竿钩搭着从上流漂下来的檩子、柴禾。正当一岸的人对着洪水指指点点,突然后面有人喊“拐了拐了!”接着许多人轰隆隆地朝一个地方跑去。老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愣在岸边,跑在前面的一个人回过头来说:

“老四,你的牛!”

老四一听,还在茫然:

“牛,牛怎么啦?”

“和四队的,抵上了!”

老四心里一惊。早就听说,四队才出了一个头牛,见了别个队的牯子,遇一个抵一个,与它相抵的不是死就是伤。老四时时担心自己的黑牯子与它碰面,自己的牛或别人的牛抵死抵伤都不好交差,所以早就在黑牯子鼻上穿了一个圈儿,系上绳子拉在手中。各队放牛的人,都有一块心照不宣的草地,牛们都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吃草,打滚,不会让它们跑到别人的领地去。可不知怎么搞的,四队的牛总要大摇大摆地四处闯,不管是不是属于自己的地方。为此,老四已和四队放牛的胡三叉着腰,点闪着鞭杆吵了好几回。在河畔草滩或者田堤上,远远地见了四队的牛来了,老四就拽紧牛绳,把黑牯拉向一边,嘴里大声喊:

“胡三,你怎么说话不算数?”隔着两块田,胡三说:

“牛又不认字,又不会算术,怎么晓得哪几块田是你们五队的?”这是在说他老四呢,老四一急,嘴里就结巴起来,两人便在田堤上一阵对骂;还是老四先把黑牯拉走,黑牯却不服气,要冲过去,无奈被老四紧拽着,掉头走时,黑牯只能发出警告似的长哞。可是今天,只顾看水,竟不知四队的牛又来了!

待老四急得哭丧着脸扒开人群时,两头牛已经抵上了。

决斗的战场是黄泥路边的一块宽阔的空地,生产队平了准备做晒场的,地上全是新鲜的黄泥,这是到达那个山坡草地的必经之地,两队牛狭路相逢。场子上全是人,围观的人一时浪过来,一时浪过去。两头正在抵架的牛就夹在人群当中,一时我把你抵退几步,一时你把我抵退几步。老四手里拿着鞭杆,向这边的人恳求道:“快拉开,抵不得啊!”又向那边的人急得大声喊:“快想办法啊,要出大事的啊!”可是几天的雨也早把人们的心下霉了,正想出一点儿什么刺激的事情,让长霉的心活跃活跃。没人去听这个不识趣的声音,大家的心思都在抵架的两头牛身上,眼中燃烧的也全是推波助澜的亢奋的火光。

两头牛抵上劲了。角与角绞在一起,角尖相互插进了对方的头皮里,浓黑的血液顺着牛身滴下来,又被它们的蹄踩进泥里。一场子的泥都染成了红色,两个牛头互抵着,都一声不哼,仿佛已在那里抵了多少年了。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四队和附近几个队的人都赶来了,稻草堆上,半墙头上,全是过节似的笑脸,兴奋的目光。矮小的老四被挤在人群中,就跟浮在浪里的物件一样,一时被挤过去,一时被冲过来,突然噗的一声挤倒在泥水里。被推倒在泥水里的老四,一翻身爬起来,顾不上一身的泥水,又拚命地往前挤,这时满身的泥水帮了他的忙,看热闹的都怕弄脏了衣服,只好给他让路。

挤到人前的老四,看到了可怕的一幕:几个人在往竹扫帚上淋油,这是要把两头牛烧开。

这是很有效也是很残酷的办法。老四似乎感到了皮肤的灼痛,立刻带了哭腔说:

“烧不得!烧不得啊!”

可是一个放牛娃的份量太轻了,没有人听他的意见,人们已经把浇上了煤油的两把竹扫帚朝一根长竹竿上缠着。老四丢下鞭杆,跑上前去。

“老四!转来!危险!”

老四没有听见人们的喊声。他来到两头抵架的牛面前,抓起黑牯吊在地上的牛缰绳,拉纤似的用力朝外拉,一边从牛绳上回过头来说:“黑牯,走,走,我们走,让它们去吃!”低着头紧抵着对方的黑牯,这时转动了一下它的眼珠,老四见这只望着自己的眼睛已经血肉模糊,往下滴着血。这血一滴滴都滴在老四的心里,滴得他心口抽搐。他的手里便用了力。“走,黑牯,让它们来,我们到后坡去!”可是转动了一下血眼的黑牯,身子仍像铁铸似的一动不动。突然噗的一声,用力拉牛绳的老四一个倒栽葱,倒在了地上。牛鼻拉豁了,带血的木鼻圈弹上半空,在空中腾越着,雨点似的血珠溅向围观的人群。就在老四倒下去的一刹那,黑牯走了一下神,对方趁机猛然一发力,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黑牯的一只牛角折断了,像一株大树轰然劈裂,赫然倒下一枝森白的枝桠。

黑牯被伤其一角,对方觉得胜利在握,一堆人随即爆发出得意的呼喊,那是围观的四队的人群。他们嘴里嗬嗬叫着,对着五队的人,脸上露出了嘲笑和幸灾乐祸的神情。于是一片愤怒的责骂铺天盖地向老四砸来。隔着一条田埂,便是两个不同的团体,这两个团体排成一排在田里低头劳动的时候,无时不在暗中较劲,所有让他们挺胸抬头的可笑的荣誉都体现在一件件小事的较量中,更何况这是一场众目睽睽的力量与力量的较量。

面对这突然的变故和从四面飞来的责骂,从泥地上爬起来的老四,抓起泥地上的鞭杆,站在人群中一时不知所措。他的目光所及,都是叫骂声,都是推波助澜的吆喝声,都是燃烧的眼睛,亢奋的脸庞。他想找一个同伴,共同阻止这可怕的灾难,可是他的目光搜寻到的那个人,那个本可以站成一条战线,共同去结束这场灾难的胡三,却隐匿在对面兴奋的人群中,望过来的目光也是一阵得意的阴笑。老四这个时候感到了真正的孤独,是会打算盘的父亲死后,在他的单身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的感受。这感受让他浑身发冷。望着人群的目光突然变得胆怯惨然。他就像站在喧嚣的人群外的一个泥人,一个没有了思想的物体。突然,这沉寂懊丧的一方又突然发出了兴奋的呐喊,原来是那折断了角的黑牯,猛然一声炸雷般的长哞,头一扭,用力一抛,剩下的一只单角插进了对方的眼睛。两头牛又抵在场子中央,一动不动,不分胜负。

这时刚刚失望的哪一方的情绪被点燃了,起死回生的欣喜燃起来更疯狂,也更可怕;可对方也不甘如此罢休,于是如赛场里的啦啦队,两个队的人群都发出了阵阵助劲的呐喊。血腥的场面越演越烈。

除了老四心急如焚。焦急的还有两个人,那是两个队的队长。他们本想让牛抵一抵也就算了,若赢了,再到大队公社开会时,打嘴仗也有了一个占占上风的凭据,可是没有想到这两头牛抵起来就这样玩命。事情严重了。都是正当事的犍牛,追赶农活少不了它们拖着犁耙在田野中狂奔猛扫,百十口人都张着嘴巴望着它呢。于是两个队长各自收起了要占个上风的心思,对各自的人一顿臭骂,五队的队长还一掌拨开劝阻的老四:“烧!”

被队长推到一旁的老四,无奈地看见浇了油的竹扫帚点燃了,火光贪婪地在空中舔卷。这火舌被两根长长的竹竿举伸到两头牛中间。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腾起一阵焦糊味儿。老四的头皮发紧,那灼烈的火舌仿佛是烧在自己的头上,他在额头

上痛苦地抓了两把,抓的全是泥。他望见那被烧的两头牛仍是抵着毫不相让,撑直的四蹄一寸寸往泥地里陷。喧闹的人群在噼剥的火光中平静了,眼中跳跃着一柱火光的眼睛,都盯望着两头拼死相争的牛,听得见它们骨骼的错动声。

用纤绳!失败了的指挥者又喊出了一个更残酷的办法。

老四知道,这是要用两根粗绳子,系在牛的腿上,像拔河似的,一边一队精壮的汉子,把两头牛拔开。可是这常会拔脱牛的腿。

“黑牯,我们认输,我们走!”老四跑上前去,对着黑牯几句话没有说完,就被队长一把提起来,搡到一边。

被挑选出来的精壮汉子们从老四的身上跨过去。老四被彻底排出了人群。当他睁着泥糊的一双眼又挤进人群时,人群突然起了哄散声,接着像一片割倒的麦子纷纷倒向两边,让开了一条通道。四队的牛终于撑不住了,弃战而逃,得胜的黑牯拔腿便追。

失败的牛沿着泥泞的小道逃向河边,朝山崖跑去,后面的黑牯紧追不舍,踏起的泥浆溅到躲闪不及的人们身上。追赶的老四边跑边喊:“黑牯,回来!黑牯,回来!”

只剩下一只角,被血肉模糊了眼睛的黑牯听到主人的召唤声,只是迟疑地回头望了一下,又昂头追了上去。它记得那头牛和它主人的霸道,记得忍让的主人受的那些窝囊气,它要趁胜追击,把侵略者远远赶出自己的领土,要为自己的主人彻底夺回尊严。

路坎下的河水仍在涨,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仿佛失控的牛群在你追我赶。山道通向山崖,黑牯沿着黄泥路越追越远,越跑越高。黄泥道上,追赶的两头水牛渐渐缩成了两只黑色的蜗牛,两只蜗牛直上了回龙崖。回龙崖坍塌了一块,在草木的青黛色中,泥土裸露着一块醒目的黄色,像山崖张挂的一面幕布。断崖的下面是嶙峋的乱石,洪水在这里排浪冲天,咆哮着踅身东去。站在河岸,远远地望着回龙崖的人们,突然看见后面的一头牛掉下了崖,是黑牯!黑牯树叶样坠下黄色的坍崖,从那面黄色的幕布上,落进崖下咆哮的洪流中。

死了牛,村人们很高兴,因为接下来是分牛肉,打牙祭。牛被剥了皮,地上是一滩血;牛肉被分割成了一小堆一小堆,摊在卷席上,像堆放着一堆堆红色的岩石。上面都沾有一个白纸条,那是贴的号码。割下的牛头放在风戽上。吵吵闹闹的人们到会计那里拈阉儿,然后寻着自家的那一块肉,突然眼睛一亮,那是对上了号,就把自己的牛肉提起来,左右转着看。拈着一块好肉的自然高兴,拈着一块皮筋多的,就会骂:

“老四是怎么放的牛?!”

后来,见那卷席上还有一块肉没有人拿,有人就要丢了手里的肉,去拿那一块。然而手还没有伸过去,却被一根鞭杆拦住了。队长一直站在那里看大家拈肉。队长拿着老四的鞭杆说:“这块是专门给老四的,谁都不能拿!”

想拿肉的又瞄了一眼,那是一块不带任何筋骨的肉。心里就更恼火:“这个狗日的老四!”

骂归骂,不平的是自己手气不好,而有肉吃终是一件好事。一家家全都喜气洋洋,提着牛肉回去了。

这个时候的气氛就跟过年一样,老老少少的脸上全是笑意,户户人家的屋里全飘着肉香。有家里来了客的,围了一桌,筷子正插进煮得热腾腾香喷喷的炖锅。忽然一声哭嚎,从黑黑的门外撞进来,让人身上起一阵颤栗。客人就问:“像是哪家死了人?”

主人拈了一块肉朝客人碗里敬,说:“哪儿啊!是放牛的老四。别人分得了牛肉都高兴,可他坐在地上,望着那碎成了一地的牛肉直哭。”

客人嘴里嚼着肉,再听,就只有河里的洪水轰隆的流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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