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

2009-12-09 05:54
辽河 2009年11期
关键词:郁金香桃花女友

方 萌

那年清明,我二十九岁。我同父亲穿行在千佛山的松林里。

因是清明,山间阴湿有凉意。父亲的黑格子夹克衫被山风裹挟着,在他瘦削的背上吹起大大的包。我随他身后保持着一两步的距离,脚下山间小道的石板台阶经风吹雨浸后是一种乳白色。石板缝隙里有蚂蚁进进出出地忙碌着。父亲在路旁一棵捆绑着“严禁烟火”大铁牌的松树前停下,对我说,从这里往下行应该就是了。有生以来,我和父亲的脚步在同一条路上沉重,有着同一种心情。但我想,这种沉重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祖父的墓地周围没有石栅栏,也没有其他屏障,只有一棵巨大的古树。而树干离地面半米高处有一很大的树洞,好像一个虎口在向我们父子大张着口。出于好奇,我把头伸进去看,那里面似乎混杂了这世界上我从未目睹过的黑暗。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父亲把我喊过去,开始给祖父祭墓。他从我手上接过当年他们父子常喝的那种“糊涂仙”酒,满满地斟了三大杯,然后便也叫我俯身跪下,紧接着就听父亲的声音呜咽起来。只听他说:“爸,我和您的孙子方萌来看你了,这是您最爱喝的‘糊涂仙酒,请您再喝一杯吧……”

四周潮湿而阴暗,这时有微雨落在我们父子的脸上。我从正面凝望着略显低矮的墓碑与上面斑驳的文字,我看见文字上方似乎有一洼雾水慢慢凝聚成一双苍老的眼睛在盯着父亲看。我屏住呼吸将怀中那束洁白的鲜花恭恭敬敬地放在石碑下方,花儿飘出清香,淡出光彩,墓碑上好像又有了生命。山风在浅吟低唱,酸楚微雨,缥缈悲泣,然后还有那不确定的生死距离。一切的一切,都让我难以释怀。

下山路上,我有些惶惑不安,我问父亲:“爷爷会喜欢这里吗?”父亲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思许久才说:“应该不会吧?庄稼人就爱一望无际的田野和牛羊,但你奶奶却喜欢这里。”

奶奶在时我还小,曾听爷爷说,她是我们全家当年的“伟大舵手”,是她用超前的理念将全家从乡村带到县城,把七个子女一个个推进大学校园,而后他们便撒向大江南北。她的功劳和形象对我来说虽然有些模糊,不比在爷爷背上的记忆来得亲切,但也让我滋生出了许多的怀念和爱戴。

听了父亲的话,我在他的身后突然就有了一种想表达出来的欲望,我说,我要给爷爷奶奶写篇文章。然而父亲却说:“这想法我早就有过,但世上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一样,假如写不好,怕会玷污了他们一生的善良和清白。”

那一刻,我欲言又止。

然而,当我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时候,却已是一年之后的又一个清明,地点竟是在我们居住的县城以北一个叫“龙山”的父亲墓地上。那儿没有张着大口的树洞,也没有透着沧桑的大铁牌,只有一束和去年送给爷爷一样的白色郁金香,及一瓶他和爷爷都爱喝的“糊涂仙”酒。

可是,爸爸走得太匆忙,太匆忙了。

就在这一年,我谈了个女朋友。又到清明节的时候,我便同她带了一些父亲的遗物到坟前焚烧。这虽然令母亲有些不快,但我坚持去做,因为我要烧掉母亲的全部哀思。父亲是个眯着眼睛看世界的人,他的性格与祖母相似,干起事情来风风火火。他走的时候外面是寒风呼号的冬夜,是母亲伸出手为他合上眼睑的。母亲说他是个有思想,有执著信念和追求的人,而我更赞同后者。母亲一有空闲就翻看父亲未完成的摄影作品集。父亲拍过无数张图片,每一张都记录着一种心境。女友说,她也不能理解我为何非要烧掉这些精美的作品。至于我这样做是否正确,我不敢断定。但我引用了这样一句话说服她:“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之后,我们便沉重地将那些图片一一投入火中。看它们在火中扭曲,萎缩,痛苦不堪。女友的眼泪来得真切,而我却在阴冷的风中体会着它们给予的温暖。

墓地后面有一块巨大的岩石,我扶女友坐上去。山坡下有片桃树林,桃花开得满山坡,风穿过桃林挟着花香扑面而来。

“你父亲会喜欢这里的。”女友说。

“应该会吧。”我抬手将她的几缕在风中飘舞的碎发撩至耳后。

“我将来也要到这里来。”女友垂下眼帘低声又说。

听了这话,我似乎被电击了一下,身心悲凉地悬在了半空。这就是她对我的爱情誓言,没有做作,没有华丽的词句,有的只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表白。

我一时无语,一把搂她在怀。假如她说这里就是天堂,我会永远在这里陪她待下去。

“我更喜欢杨树林,桃花太张扬,开起来近乎疯狂。”我停顿了许久从岩石上跳下来说。

这一点我与父亲不同。他有许多手捧“尼康”,肩扛“索尼”穿梭在桃花林中的照片,是当年几个摄影界的好友和他一起外出采风时为他拍的。父亲曾眉毛舒展眯着眼睛对我讲照片上的自己,他说这是一种战斗的姿态,摄影就和在战场上瞄准射击一样,也和你写文章是一个道理。必须要确认自己同周围事物之间的距离,所需要的不仅是感性,更重要的是尺度。一幅作品离自己的构思越近时,你感受到摄影机快门的后坐力会越强。

然而,不幸的是我很少有这种体验,我现在把父亲一生的体验成果又还给了他。

“爸,我们走了,我们会再来看您的……”

我们留下一束洁白的郁金香,然后便转身扑向了山坡下的桃树林。可是我却陷入了近乎绝望的情绪中,为什么我就找不出比父亲作品中更为美妙的东西来倾诉清明的悲壮和抑郁?为什么就感觉不到那“桃花丛中琵琶声”的美妙?

我穿过桃花林,又走进杨树林,祈盼着耳畔呜咽的风能给我疗伤,给我说明这一切的困惑。

六年过去了,我仍未驱散掉那种无奈的苦闷,仍试图用文字完整地倾吐我对父亲和祖父,以及祖母的追思。可是,六年之久,一次次灯下执笔疾书,一次次在准备投递的路上拆开,然后撕得粉碎撒向天空。让那些情感和记忆的碎片飘在阴湿的路上,飞入那浓而稠的黑暗里,幻化成十九束洁白的郁金香,为父亲祈祷,为父亲悲歌。

可是,今又清明,我却又似乎听到来自天堂的父亲对我的吟唱:人生就像摄影一样,只要有一个留住美丽的坚定信念,鲜花就会永远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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