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陨

2009-12-10 08:53
昭通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阳城工农学问

杨 莉

一片萎黄的叶儿晃晃悠悠地离开树身时,凝香想,一叶知秋,满树的秋天来了,满世界的秋天来了。

凝香还来不及想象银杏叶铺满秋天的颜色,手上那只戴了三个月的玉镯,就在一个午后,被小鞋匠彭蛋儿硬生生地褪下来。彭蛋儿呲嘴咬牙,老树皮一样的手,一只捏着凝香细嫩的胳膊,一只狠狠抓住凝香腕上的玉镯往外褪,凝香死命护着手上玉镯,手腕青紫。彭蛋儿使劲拽住,镯子太紧,滑不下来,呸呸,彭蛋儿朝凝香手腕吐了两泡口水,凝香闻到腥臭的口水一阵恶心,手腕松了,扑哧一声,玉镯退下来。彭蛋儿伸长脖子,吐出舌头,卷起舌尖舔了舔玉镯,说,冰凉冰凉的。用衣袖揩掉粘在玉镯上的口水,放进兜里走了。

凝香的日子,随着彭蛋儿褪下的那只玉镯,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砸碎了。

那天,太阳晒得毒,几天没落雨地就冒烟。街上稀稀疏疏的人影晃过,小鞋匠彭蛋儿坐在摊子上,头歪扛在脖子上打瞌睡,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滴在了他的围腰上。他正在做梦,梦见一大群人跑进了杏阳城的富人阎立仁家吃饭,阎家厨房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菜,有红烧肉,回锅肉,还有大块大块的肥肉,满满一桌子尽是肉,彭蛋儿捧了一个土大碗,也挤在桌边坐下,阎家的大院坐不下了,连门边也站满人,就像是熙熙攘攘的乡街子。彭蛋儿夹了一块肥肉刚要往嘴里送,突然闯进很多人,手拿棍棒把他们赶出了门。出门时彭蛋儿的鞋子被踩落一只,他又逆着人群往回走,挤得他满头大汗,走到门边他找到了鞋子,就伸脚去找鞋,刚要伸脚去套,鞋子被人一脚踢了飞出围墙,大门轰的一声,严丝合缝地关上了。彭蛋儿骂,奶奶的,把老子的鞋子踢掉了。彭蛋儿想,今天划不着,饭没有吃成,连鞋子也飞了。彭蛋儿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心里一阵气恼。却听见有人喊道,小鞋匠,你还在做春梦。彭蛋儿睁开眼睛,顺手一摸胸前,口水浸湿一大片衣襟。他揉揉眼睛,说,什么事。挑水卖的刘挑子说,小鞋匠,革命要来了,你还在睡。什么?彭蛋儿没听清,他只听见自己肚子里咕嘟嘟的叫唤声,这声音淹没了刘挑子的声音。今天刘挑子肩上,破例没有挑着那担大木桶了,没有挑着大木桶的身子,竟显得飘飘悠悠。他说,小鞋匠,快点,听说在菜市口开大会,早点去找个阴凉地坐。彭蛋儿说,我的摊子哪个看?刘挑子说,你那烂摊子有什么好看的?贼都懒得偷。刘挑子就朝菜市口小跑着过去。

彭蛋儿抬头,看见日头早爬上了顶,他觉得清口水包在嘴里,肚子饿得厉害,就从兜里摸出一个冷洋芋连皮咬了一大口。彭蛋儿想,若不是刘挑子惊醒了他的梦,他还能多闻闻阎家满桌子的肉香味。彭蛋儿啃着洋芋,一路小跑来到菜市口,菜市口已经站满了黑压压的人,彭蛋儿来晚了,挤不上前,就踮起脚伸长脖子,他看见台子上有一块红彤彤的横幅,在太阳下发出刺眼的红光。彭蛋儿不认得字,他问旁边的人,红布上写着什么?那人说,“消灭剥削阶级,穷人当家作主人”。彭蛋儿也不认得剥削阶级是什么,问,剥削阶级是什么?那人说,就是富人,就是有钱人。这一下彭蛋儿听明白了,他想起刚才梦里,阎家桌上大碗的肉,清口水又流出来。他说,妈的,剥削阶级家的红烧肉哟。

台子上的人讲了很多,彭蛋儿听得带明不白,但只有一句,他听明白了,革命就是穷人要分富人的家产田地。他记住了这句。会没有开完,就忙着跑回了他的鞋摊子,他一脚踢翻那个破草凳,唏哩哗啦几下把家私收进烂木箱,他不想做小鞋匠了,他想起自己每天辛辛苦苦地顶日头,冒风雨,守着一个鞋摊子,到头来却连包谷饭洋芋也只能勉强够吃。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彭蛋儿要革命,要吃红烧肉。

彭蛋儿走到阎家门口,看见大门开着,顺便溜进去,进去一看,几个穿黄制服的人正朝阎家院里的房间门上打封条。手里拿着封条的人问,你是阎家什么人?彭蛋儿说,我不是阎家人,我是穷苦人,我是鞋匠。那人说,走吧,不要凑热闹了,这里在忙着哩。彭蛋儿走时,从柴房门口过,看见柴房门半掩着,他凑过头一看,见阎家的二太太和几个孩子坐在柴禾上,三太太抱着双手坐在门边的柴禾上,脸上有泪痕。彭蛋儿刚想走,他看见了三太太雪白手腕上的那只玉镯,他突然想起台子上那个人说的,革命不就是穷人分富人的家产吗?他又折回头钻进柴房。

柴房里的女人和孩子,被突然闯进来的彭蛋儿吓得尖叫。彭蛋儿说,叫什么,我是贫农。二太太说,小鞋匠,你要干什么?彭蛋儿盯着三太太凝香手腕上的镯子,玉镯子,好看哩。三太太退到墙角,护住手腕。彭蛋儿一步跳上前说,老子不做鞋匠了,老子要革命。就抓住凝香的左腕,二太太的儿子学勤和女儿月亮月韵奔过来,被二太太一把拽住,月亮骂道,臭鞋匠,凭什么抢镯子。月韵也骂,不要脸,抢人的坏蛋。彭蛋儿边褪镯子边说,我没有抢人,我是在革命。二太太却坐在柴禾堆上,看着彭蛋儿抢凝香腕上那只手镯。凝香拼命往后,彭蛋儿使劲拔,娇柔的凝香哪是彭蛋儿的对手。小鞋匠彭蛋儿褪下了凝香的玉镯,扬长而去。

凝香眼里的泪珠子滚落在柴禾上,浸湿了一片。二太太说,哭什么,要死人啦,家都快没有了,要那死东西做什么?

在凝香看来,一场来势凶猛的革命,就从她这只玉镯开始的,很快就以燎原之势,在杏阳城熊熊燃烧起来。

那是新婚之夜阎立仁给她戴上的玉镯,晶莹剔透,迎着光线可以看见,饱满润泽的水色中,隐隐含着红紫绿白四色,这是称为“福禄寿禧”的玉中极品。二太太影红那只玉镯水色虽好,色泽也通透,但和凝香这只一比,就有些逊色了,那不过是一只翡翠绿,只是玉中的上品。第二天吃饭时,凝香伸手拈菜,白白的手腕上就露出了玉镯。二太太瞟见凝香手腕上的玉镯。说,妹妹到底是新人呐,连玉镯也与我们的不同。凝香不知,抬起手腕朝二太太笑,好看吧。当然好看。二太太心里隐隐痛,说,我嫁进阎家十年,还没有见过这个宝贝,今天算是饱了眼福。凝香抖了衣袖盖住玉镯。吃完晚饭,二太太瞅凝香不在,就说,凭什么她那只是“福禄寿禧”,我的只是一只翡翠绿。若论先后,我是先跨进阎家,若论长相,我当年也不比凝香差,好歹替你生了一儿两女,反到不如才进门的人了。阎立仁说,不就一只镯子,你这女人心眼窄。二太太说,是一只镯子,只是镯子与镯子是不同的。阎立仁不再理她,二太太心里却如一个硬物哽住,在二太太看来,这不是一个镯子的问题,这简直就是身份地位的争锋,就此,有了怨恨。每看见凝香和阎立仁在一起,心里便如兜了满把石子,沉沉的。三个月来,二太太心里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她一直想说,凝香,你凭什么?这句话,迟早得说出来。

凝香是在初夏嫁给了阎立仁的。凝香嫁给阎立仁是做三太太,他已经娶过了两房太太。大太太几年前病死了,留下一个在北京读书的儿子阎学问,凝香只是在照片上见过。还有二太太影红的儿子学勤,一对双胞胎女儿月亮和月韵。

阎立仁喜欢凝香还有一个原因,省立师范毕业的阎立仁喜欢看书,凝香也喜欢看书。凝香嫁给阎立仁时,凝香的嫁妆是与众不同的,那个藤条小箱子里装的是书。这藤条小箱子成了他们心灵汇合的一个秘密通道。

凝香迎着阳光走下车来时候,半仰着头,一只手抚弄着垂在胸前的辫子,款款地,带着一种优雅,这优雅是来自骨缝子里,是做不出来的。走近阎立仁时,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侧了一下头,光洁的额头在七月的阳光下闪出动人的光晕,如一个精致的,一不小心就会打破的瓷器。阎立仁心里砰然一跳,凝香身上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这些难以言说的东西,让他看到了另一种日子。这是二太太身上没有的。

盛夏,凝香成了阎家大院的人了。

七月的杏阳城是粘稠闷热的。阎立仁忙于事务,经常不在家。她喜欢磕着西瓜籽,手里捧着一本书,坐在树荫下,静静等着阎立仁。凝香明显感觉到二太太对她的敌意,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就尽量避开单独与她相处。凝香觉得没有阎立仁的时候,这个偌大的院子仿佛一座孤岛,只有二太太影红才是主人,而她却像一个寄宿在亲戚家的孩子,有些拘谨,有些害怕,走路都怕惊了主人,捏手捏脚,孤岛上满是二太太那张扬的声音。凝香害怕这种声音。所以,她更依恋阎立仁。她害怕他出去,只要一听见阎立仁的脚步声,她悬在心上的石头,当啷一声落地了,心里踏实下来。倒是二太太的儿女月亮月韵还有学勤,他们喜欢跟凝香在一起。他们的出现平白就会搅散浸在凝香心里,那一沟清汪汪的寂寞。那天,凝香在树荫下看书,月亮问,凝香娘,你在看什么呢?凝香抓了把西瓜籽放在月亮手里,说,我在看书。月亮追问,是什么书?凝香说,好看的书。月亮说,以后我也能看书吗?凝香笑了,你长大了我给你看。学勤偷偷地绕到凝香背后,伸出用两只抹了泥巴的手,在凝香背上拍了一巴掌,立时,月白色旗袍印了只手印。月亮说,学勤,你好坏哦,把凝香娘衣服弄脏了。凝香回头,见才换的新旗袍被弄脏,有些气恼,说,学勤,你小孩子,怎么会这样邪呢,专搞破坏。凝香还没有说第二句话。啪地一个巴掌,打在学勤脸上。二太太突然出现在树荫下。

哎呀,影红姐你何必呢?凝香不知所措了。二太太觉得这狠狠的一巴掌,不是打在学勤脸上,而在凝香背上的那个泥手印上,再重重印上一个,只是这是看不见的手印。这一巴掌下去,二太太的压抑似乎要松些了。拖着哇哇哭的学勤走了,月亮也跟着走了。凝香站在树荫下,孤独地站在那里,背上的泥手印,在白色的底子上格外显眼。凝香想哭,不是为衣服上的泥巴印,而是不知道二太太究竟为什么,要对她充满敌意。在阎家大院里,凝香不想上演聚三千宠爱一身的角色,她不想那样,她害怕二太太那冷冷的眼神,她觉得那眼神是把快刀,惹怒了,可以将她斩断剁碎。因而,她时刻提醒自己,这个院子里二太太的存在,但是只要阎立仁不在家,二太太却始终是一张冷脸对着凝香。

那天,阎立仁回来手里拿了两块绸缎,就先到二太太房里。他把绸缎往二太太床上丢去说,绸缎庄王掌柜给的,什么时你带了凝香一起去做衣服。二太太本来一脸阳光,听见阎立仁提到凝香,心里又哽得慌。她说,又不是小孩子,还要我带?阎立仁说,她来阎家没多久,哪有你熟悉,你是大的,要做个当大的样子。二太太脸阴了说,有了她,就嫌我多余了。自古就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阎立仁拧了二太太的屁股一把说,得了得了,我不是过来了,你还生什么气呢。二太太说,你人是过来了,心是在那边。阎立仁干笑两声,影红啦,你就不能学得厚道点?厚道是福啊。二太太从后面抱住阎立仁的腰说,好好,过几天我就带她去做衣服。手环抱住阎立仁的腰时,二太太右手摸到自己左手腕上那只玉镯,她又想起凝香那只“福禄寿喜”,她哪能服气呢。二太太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心地粗疏的男人,哪能知道女人的心,有时是大海,有时却装不下一颗芥菜籽。

凝香嫁过来那天,阎立仁说,凝香,这是二太太影红。就在凝香称她影红姐时,她的眼睛就像隔壁王裁缝手里的一根皮尺,将凝香全身透透地量了个遍。二太太鼻子里轻轻哼了声,这一声只有她自己听到。在二太太看来,凝香像只青苹果,胸部虽挺立,却不是高高耸的,腰过瘦,没有一丝肉感,屁股在旗袍里显出几分单薄。脸白,却是寡白,少了血色,仿佛整个人都飘在骨架上。这身旗袍若是在自己身上,那必定是珠圆玉润了,每条缝隙都能撑得浑圆。即便现在生了几个孩子的她,还是很自信自己的身材。二太太笑了,只是,这笑是藏在心里,这笑容里有一丝不屑,又有一丝得意。迎接凝香时她脸上挂着的那丝笑,不是给凝香的,而是留给阎立仁的。

两个月后的一天,二太太突然发现,凝香变了,竟如一朵原本素色的兰花,却开出一种灿然的鲜艳。那是男人最喜欢的鲜艳啊。她仿佛听见了,凝香身体里,花朵欢快开放的声音,凝香一天比一天动人了。原来那件穿在身上显得单薄的旗袍丰润起来,衬得整个人越发楚楚动人。瓷器般的脸蛋更光滑了。从凝香的变化上,二太太仿佛看到阎立仁不仅是在用他的娇宠,也在用他的激情滋润着他的小新娘。从看见凝香手腕上那只玉镯的一刻,二太太就预测到,这个女人将成为她的敌人。一生一世的敌人。现在她更坚信自己的判断了。而这出新欢旧爱的戏文,还得在阎家这个舞台上演下去。

二太太失眠了。夜里,她听见对面房屋里传来的嬉笑声,于是,她就坐在床上,盯着对面窗户透出的光亮,有时,灯灭了很长时间,里面的人还在有声响。她的牙也咬得格格响。她把怨恨都归结在阎立仁给凝香的那只镯子上了,在镯子上狠命地打了一个死结。二太太邀了一帮人来家里打麻将。人是坐在麻将桌前,心却老是往凝香他们那里跑。几圈麻将打下来,二太太全是输,她连忙付了输的钱,说,今天手气背霉,改日再找你们讨回。急急把她们打发走了。

这一晚,她坐不住了,不知怎么的,就走到凝香窗前,于是,她听见一种扭缠在一起的声音,那声音,不顾一切地浪出窗外。二太太听见了自己体内的喘息声,这一起一伏的喘息声,似乎要压倒里面那扭缠,翻滚的声音。

凝香推了一下阎立仁说,有人,我听见外面有人。阎立仁说,深更半夜,哪会有人。凝香说,我听见窗外有声音。阎立仁说,那是猫在房上窜。凝香说,不是猫,是人。他用舌头堵住了凝香的嘴,堵得凝香透不过气来,片刻他缩回舌头,说了一句,管他是人是猫。

第二天夜里,二太太又来到凝香他们窗前,她轻轻翘起一个手指,蘸了口水在窗户纸上戳开条缝,把头贴在那条缝上。烛光摇曳着一屋子的温暖,隔着粉色的纱帐里,她看见凝香赤身斜倚着阎立仁,男人是半躺着。凝香的身子白晃晃的,像一条才从河里捞出的白条鱼,还带着湿淋淋的水汽。这一刻,她发现了凝香比她更妖狐,平常怎么就看不出来呢。平常的凝香还有些羞涩。这时她才发现,这是一条能把男人生吞活剥的白条鱼啊!家里有了这白条鱼,那只“福禄寿禧”的极品玉镯,不戴在她的手上才怪。

这次,二太太却没有看到其他更多的动作。她扭动一下发酸了的脖子,听见很奇怪的一幕…… 又像是在讲故事,又像是在演戏。

凝香(繁,我盼望你还是从前那样诚恳的人。顶好不要学着现在一般青年人玩世不恭的态度。你知道我没有你在我面前,这样,我已经很苦了。)

凝香粗了嗓门,(萍,所以我就要走了。不要叫我们见着,互相提醒我们最后悔的事情。)

凝香(繁,我不后悔,我向来做事没有后悔过。)

凝香换了个姿势,(萍,我想,我很明白地对表示过。这些日子我没有见你,我想你很明白。)

凝香(繁,很明白。)

凝香(萍,那么,我是个最糊涂,最不明白的人。我后悔,我认为我生平做错一件大事。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弟弟,更对不起父亲。)

凝香(繁,(低沉地)但是最对不起的人有一个,你反而轻轻地忘了。)

凝香(萍,我最对不起的人,自然也有,但是我不必同你说。)

这是凝香在被窝里上演的话剧《雷雨》,凝香分别扮演剧中的周萍和漪繁两个角色。阎立仁是他惟一的观众。阎立仁用手支撑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

凝香尖尖的笑声戳破窗户纸,接着阎立仁的笑声也破窗而出。两人的笑声一浪一浪地涌过来,浪过来的笑声,水草般紧紧扭缠在一起。

一对疯子,无聊。二太太使劲跺了一脚,跺得脚底生疼。二太太没有看过话剧《雷雨》,自然听不懂了。但,这句“无聊”她不知是说他们,还是说自己。近秋的深夜凉意渐渐,立在凝香他们窗下的二太太,感到了沁凉的夜如一条悠缓的河流,漫过了她的胸口,漫过了她的脖子,这沁凉就要淹了她的头顶,她拉了拉滑下的薄披肩,抱紧自己微凉的双臂,悉悉索索地朝自己房里走去,脚步却万般寂寞。

阎立仁很忙,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做,凝香不知道他的家业有多大,因为,阎立仁一直还没来得及腾出时间,带凝香去他的工厂。阎立仁说,凝香,等秋天来了,我带你去银杏堡。到时候你会看到,我们家地有多大多宽。凝香啊,银杏堡的秋天才是秋天,那是真正的金黄。那才是秋天的颜色。

凝香在阎立仁的描述中进入梦乡。她看见一望无际的麦田,一浪一浪打过来的黄色,把秋天衬得金黄透亮。这是一种真正的金黄,那么灿烂,那么亮眼。

早上醒来时,凝香说,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厂里?还有银杏堡?阎立仁摸着她光滑的脸说,日子长着哩,急什么。小娇娘。凝香捏着他的鼻子说,老财主。阎立仁一把搂住凝香说,没有我这老财主,哪有你的锦衣玉食。你现在要着急的不是到处转,你的任务是替我生儿子。他又说了一句,日子长着哩,急什么。

那天,阎立仁回来得很晚。凝香立在门口很久,也不见他的影子,凝香心里空得慌。上了灯,还不见阎立仁回来,大家都在等他吃晚饭哩。学勤趁大人不注意,伸手抓了几块酥肉放进嘴里,月亮说,妈,我饿了,爹怎么还不回来?说着就伸手去碗里抓酥肉。二太太啪的一声筷子打过去,月亮的手背顿时起了红印,月亮嘴里含着肉,哇地一声哭起来。凝香赶紧捂着月亮的手说,影红姐,月亮不就吃了块酥肉,你怎么把她的手都打红了。二太太说,我现在只剩下拿自己孩子出气的本事了,行了吧。凝香听这话不对,也不知二太太影红是为了玉镯怨恨她。她拈了酥肉放在月亮和月韵碗里说,月亮月韵,吃吧。

月亮和月韵望了望母亲,灯下,二太太的脸色黄白,含着怒气。小小的她们,哪知道母亲心里的隐痛哩。

阎立仁回来了,凝香迎上去,二太太迟疑片刻也迎上去。怎么这晚才回来?凝香问。阎立仁坐下,头一句话就说,形势有点不好。二太太说,怎么不好了?阎立仁闷闷地说,我也弄不懂。说是要搞什么资本家财产清查。

晚上,阎立仁显得很疲惫,但他还是在凝香身上翻弄了一番,却以失败告终。这是三个月来最囫囵的,最失败的一次。以往,凝香每次都能感受到他的强悍,今天晚上,阎立仁不行了。凝香闻着他头发散发出来的汗味,说,你累了?他说,睡吧。

阎立仁被吓死了。凝香不信,二太太也不信。

早上,阎立仁出门时对凝香说,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吃饭不要等我了。凝香说,我们等你。

阎立仁刚出门不久。工作队就带人来了阎家,一行来人手里拿封条,在一间又一间阎家的房间门上打了封条,阎家的佣人全被遣散了。阎家空大的院落里只剩下两个女人和三个孩子。她们进了柴房。她们在柴房里等着她们的男人。就在那时,凝香望见屋后那棵很老的银杏树,飒飒秋风中,一片萎黄的叶儿在飘荡。顿时,偌大的庭院,随着那片黄叶翻动,落到地上死了。

工作队的人说阎立仁是被吓死的。两个女人呆了。阎立仁是她们的天,天哪能塌了呢。他是她们心里的大丈夫。大丈夫又哪能被吓死呢。这个大丈夫,不仅给他的女人带来锦衣繁华,也给她们带了争锋的痛苦。也许,正因为这样,杏阳城的第一富豪阎立仁,在他的女人心中才魅力无边。

然而,阎立仁的确死了。至于是不是被吓死的,这已不是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看到的他魁梧的身子被一个烂麻袋盖住,顿时,凝香和二太太的心,成了漫天飘飞的尘埃。

凝香掀开麻袋时,二太太往后退了,紧紧缩在凝香身边。凝香反到镇定些。她跪在男人旁边,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掀开一个麻袋角,凝香看见,那是一张青灰色的脸,一张愤怒的脸,一张与往日毫不相干的脸。早上还是活生生的呀,怎么就死了呢。二太太一声凄厉的尖叫,刺穿了黄昏的暗色,刺得剩了半个脸的落日,渗出血珠子。她浑身乱颤,软塌塌往地上一坐,哭成一团稀泥。哭得六神无主,哭得不知所措。凝香没有出声,眼泪却吧嗒吧嗒,滴在男人青灰色的脸上,滴在男人愤怒的脸上。凝香手抖索着,轻轻地抚着男人的脸,这是一张曾让她依靠的面孔啊,这张脸令她痴迷。这是饱经风霜的脸,她还没有抚够呢,才过门三月,她还没有当够他的小新娘啊?他哪能走呢?哪能这样撒手就走?他们的戏还没有演完。想到这里,凝香突然啪地一巴掌,打在男人脸上,狠狠地说,阎立仁,你不算男人,你不是东西,你怎么就丢了我们两个寡女人,丢了你的儿女走呢?以后我们怎么过日子?究竟是什么东西把你吓成了熊样。你起来吧,不要装死了,我知道你丢不下我们,我们还等你回家哩。你不在,我们的家也被人封了。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后面凝香的声音几乎是在嘴唇间蠕动了,骂完,她把男人的头抱在胸前,她轻轻地摸着他的脸说,我打了你,还疼吗?泪水却如汛期里一条河,汹涌无比。

二太太耸动着双肩,停住了哭声,抬起红肿的双眼,看了凝香一眼,这是凝香来到阎家后,她第一次用这个眼光来看凝香的。几个孩子也依着母亲呜呜的哭。孩子们哪里想得到,这始料未及的一切,将是他们另一种命运的开始。

凝香站起来,冲到那几个穿黄制服的工作队员面前,大声地,一字一句地说,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那个穿黄制服的人说,闹什么,吓死的。凝香说,谁见了他是被吓死的?你们有谁看见他是被吓死的?我的男人我还不知道,他不是纸糊的人,轻轻就被人吓死?另一个人说,怎么死的?你还要问怎么死的?我告诉你,他是被革命风暴吓死的。你们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女人,还心甘情愿地当三妻四妾,当寄生虫,当剥削阶级的婊子,不要脸…… 那人的话被旁边的人堵回去了。

凝香抬头,看到黑乎乎的屋顶在旋动,梦一般的旋动。这本身就是个梦,不是真的,这只不过是梦里一个场景。凝香觉得,只要天一亮梦就会消失的,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快快,埋了。一个强悍的声音,把她惊醒了,她一抬头,屋顶仍是黑乎乎的一团,侧过头,看见地上躺着她的男人,死了的男人,含着愤怒的脸上,依然是青灰色。他怎么会死得这样狼狈?凝香想,即便死,她的男人也不会这样死啊。凝香不相信啊,凝香还是不相信。

工作队的人说,快找人埋了。埋了?就这样埋了?梦里的凝香说,一个大活人不明不白死在你们这里,就这样埋了?还有没有天理。二太太说,他死了我们怎么办。家也被你们封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人没有了,家也没有了。呜呜……二太太又抖抖索索地哭,学勤月亮月韵也和着母亲一起哭。从二太太和几个孩子,不知所措的哭声中,凝香反而清醒了。

凝香执拗地问,我男人是怎么死的?

被革命的暴风雨吓死的。一个低沉却浑厚的声音堵在门口。高大的人影把门外的光线,挡了回去。

啊哟,学问,是你,真的是你哦,你不是在北京读书?怎么回事? 二太太影红尖利的声音刺破了黄昏,惊了凝香,也惊了二太太自己。

那人逆着光线走进来,凝香看不清他的模样,凝香只看见穿着黄制服的高大身影,那身黄制服,把零零碎碎的被门框切割开的黄昏,拼接在一起。他站在死人旁边,但却是背着。他说了一句,这是一场革命风暴。说完,转身走了。凝香看到了一幅线条生硬,颜色陈旧的版画。这幅画,在昏黄的碎影中发出一种异样的声音。凝香咬破了唇,她感觉一丝腥咸倒进了腔里。

就在那人转身的瞬间,凝香看清那人的五官,分明就是从阎立仁脸上移过去的,连两道浓浓的眉毛也一样,只是移动了个位置而已。可这移动过的五官却是冷冷的,与家里那张照片上,那个俊朗的,亲和的,充满青春张力的面孔相比,眼下这脸,仿佛是来自冰川纪的一块化石,遥远,冷硬。

阎学问,你站住。凝香大喊一声。喊了这一声,凝香也觉得吃惊,她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声音是温润柔顺的,而这声音却是刺粼粼的,仿佛是一把有倒须勾的梭镖,要把那人从心窝上刺穿。

走到门口的那个背影,顿了一下,停住脚步,却没有回过头来。凝香奔到他面前,挡住他说,你是阎学问?那人抬头,斜眼瞟了她一眼没有吭声。

旁边工作队的人立刻过来,把凝香推搡得老远。说,这是上面派来的秦工农队长。你放尊重点。旁边的人说,这是阎立仁的小老婆。那人又瞟了她一眼,工作队一群人,呼啦地围过来。那人定了一下,走了。细碎的光影,也悉悉索索地,被他高大的影子漾得更碎了。

黄昏死了,满院子的孤独。凝香站在那里,一个人,站在空空的院子里。凝香想不透,为什么一觉睡醒,就这样了,就没有今天了。

嘤嘤呜呜的声音掀动院里的孤独。转过身时,凝香看到二太太拉了学勤出来。月亮月韵跟在后边,紧紧攥着二太太的衣角。二太太挡在门边,对月亮月韵说,宝儿,回去。去陪陪你爹。月亮月韵还是紧紧攥着她的衣角,二太太推了她们一把说,宝,妈很快就来。拉了学勤就朝门外走。凝香叫她也不应。

二太太走得很快,走得跌跌撞撞,她拉着学勤凉凉的小手,一直朝西走。

学勤说,妈,要到那里呀。是要找人来埋爹吗?天黑了,我害怕。二太太说,宝儿不怕哦,以后你不会怕了,以后的日子都是亮堂的,你不会再怕什么了。学勤拖住二太太的手,站着不走,说,妈,我还是怕。爹死了,以后,我就见不到爹了,我要见爹哩。二太太拉他走,学勤用脚勾住一棵小树不走,二太太使劲拉他,说,学勤乖,妈带你走。学勤说,妈,你要带我到哪里呀?

就在看到阎立仁的一刻,二太太的心死了。

她没有想到一夜之间,天塌地陷,一个活生生的男人说死就死了,阎家一无所有了。现在,她影红不能过以前的日子了,那锦衣玉食的日子啊,远了,回不去了啊。然而,她却必须回去。因为,她已不可能,过一无所有的日子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她害怕了。她看到了一个双手皴裂,头发乱蓬蓬的,脸被冬天北风吹得通红的女人,带着光脚丫,脚上长满冻疮的儿女,在凛凛寒风中走。这就是以后的她啊,这就是阎家的二太太,一个曾经的娇艳美人呀。她哪能端着一个破木盆,和那些女人一起,蹲在小河边洗衣裳呢?她哪能坐在门口,手里一边搓着麻绳,一边说说笑笑呢?不,我才不那样哩。二太太在心里绝望地吼叫起来。在绝望中她看到了,今后的日子,那是没有颜色的,混沌一片的。

她越走越快,学勤说,妈呀,好黑,我走不动了。二太太说,到了,马上就到了。果然,爬上一个小坡后,前面平坦了,这是一个大水塘,镜子一样的大水塘。二太太喘了口气,到了。学勤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二太太转过身,从树上扯下几枝柔柔的柳枝条,和儿子学勤并排坐下,她说,宝儿啊,我们来玩个游戏,我们的手都捆在一起。就拿柳条枝把她的左手和学勤的右手捆在一起。她说,宝儿啊,我们不担心以后了。妈,不担心什么呢?学勤仰脸问道。二太太没有回答他,她连拖带拉把学勤拽到大水塘边。水塘边青蛙呱呱地叫。

学勤抬头说,妈,玩了游戏,我们就回去陪爹,好吗。

宝啊,我们是要陪你爹。

妈,你为什么不让月亮月韵姐姐她们来呢?

女孩儿家胆小,晚上出门害怕。妈带着你,把你带在身边,今后走到哪里,妈都要把你带在身边。

宝啊,你听,青蛙叫得厉害。

你看这像不像大镜子呀?像。

那我们凑近些,凑近些就可以照见镜子了。妈呀,你把我的手栓得好疼。宝啊,好了,妈帮你揉揉。妈,我的手还在疼。宝儿,你看镜子好亮哟。你爹在里面哩。我怎么看不见?我的儿啊,你会看见的,会看见的。她使劲拖了学勤一把,他们就一起朝清水塘里跳下去。

就在纵身那一刻,二太太终于说出了那句,憋在心里几个月的话。

她说,凝香,你凭什么?凭什么,是你得了那只“福禄寿喜”的镯子。就扑通一声,清水塘溅起了一朵朵水花。学勤的左手在捞,拼命地捞,他的头浮起来,又沉下,翻动出几朵水花,渐渐的,水面又平静了。像一面镜子。

这场突如其来的革命风暴,一夜之间袭来杏阳城,暴风骤雨般地,揉碎了阎家人的未来。

阎家女人们在大院里,上演的那出新宠旧爱的戏,现在,没了角色,没了舞台。再没有人会为那只镯子,跟凝香敌对了。再也没有人冷一句,热一句地刺凝香了。现在凝香觉得,没了二太太怨恨的日子,倒像一出还没有唱完就匆匆谢幕的戏文。

悲伤如秋风扫过凝香,然而,现在凝香来不及悲伤了,现在她要做的是,赶快找人,葬了地上躺着的三口人。她顾不上悲伤了。

凝香在杏阳城转了大半天,也没有人愿意替她葬阎家三口人。脚上的高跟鞋把她的脚磨起了血泡,凝香把鞋脱下,一手撩了裙角,一手提着鞋子。

她拍开了一扇门,门里露出一个头。凝香说,你帮我去葬了我的男人,还有二太太,和她的儿子。门啪地闭紧了。凝香使劲锤门说,你不记得,你曾在我们家借过米。那人伸出头看一眼,啪的一声,门又关上了。

凝香来到了菜市口,凝香看到东一群,西一窝的人抱着手,蹲在墙根晒太阳。凝香感觉到那些目光刺在她身上,也许这些人在笑她,前几日还是一个太太,今天却提了鞋子,光了脚,狼狈在街上窜的人。当他们知道凝香是在找人帮她葬那几口人,就无比奇怪地看她,凝香没有回头,但她能看见那些眼神。当她再次向他们描述,她是在找人帮她安葬家里人时,大家都走开了。

凝香再也走不动了,她的脚被粗粝的石子划破,血染红了脚下的树叶。凝香身子软塌塌地坐在一个石头上。她双手环抱着膝,头埋在膝盖上,泪水在地上,砸起了一个个麻点。

凝香想到了死,也许这是个好结局。然而,满眼却浮了月亮月韵影子,两个小小的影子立在她面前。月亮月韵清亮亮的笑声绕着她,就在她身边转来转去,赶也赶不走。虽然凝香嫁到阎家也就三个月,但是,凝香已放不下她们。她看见月亮月韵那白白的小虎牙,她们咧开嘴,在对凝香笑呢。凝香的心突地悬起,高高地悬起来,她死了,月亮月韵怎么活?

凝香想到一个人,小鞋匠彭蛋儿。凝香穿好鞋子,来到了彭蛋儿的鞋摊前,她说,你抢了我的手镯。彭蛋儿一下从破草凳上弹起来,说,我不是抢,我是革命。凝香说,小鞋匠,你帮我把死人葬了吧。彭蛋儿说,你给我什么好处?凝香呸了一声,说,好处,你还要什么好处。我的镯子被你抢走了。彭蛋儿的眼睛在凝香身上,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得砰砰乱响。彭蛋儿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阎家如花似玉的三太太,居然会来求他彭蛋儿,求他这个小鞋匠,这让他激动得直想流泪。

他说,我帮你葬死人。但我有一个条件。

凝香问,什么条件?

彭蛋儿说,我要睡你。

凝香朝地上吐了一泡口水,转身走了。彭蛋儿说,哼,要葬三个人哩,你以为容易得很?走了几步,凝香停住,转过身来说,我应了你,那今夜里就下葬。

葬在哪里?

南城坡头那棵老银杏树下。凝香长长地吐了口气。

是中秋了,月亮是圆了,圆得饱满,圆得润泽。但是阎家却没有人再看这冷冷的圆了。这圆像挂在老银杏树上的一面镜子,寂寞地照着老银杏树下,一个悲情故事。

凝香立在地上。对彭蛋儿说,动手吧。彭蛋儿拿了铁铲锄头,他又转过来,你应了我的事,不要反悔,你若敢反悔,我就将你也一起葬了。他高高举起锄头,咚地,敲碎了一个硬硬的土块,土块碎屑飞起弹在凝香身上,凝香伸出一只手,掸去衣服上的土屑,说,还不快动手。凝香这个淡淡的姿态,让彭蛋儿心里有些虚火,他便勾下头弯着腰挖坑。咕咚,从他怀里滚出一样东西,彭蛋儿捡起,是他从凝香手腕上抢去的那只镯子。彭蛋儿说,三太太,镯子还是还给你算了。我原想拿它去讨个女人的心欢,但是,也没有人会喜欢我了。谁让我穷呢?不过现在你和我一样,你也穷了。今天睡了你,我彭蛋儿一辈子不娶媳妇也值得了。

小鞋匠,你把镯子戴在二太太手腕上吧。

小鞋匠跳起来。你疯了,一个玉镯戴在死人手上。

你不要废话了,给她戴上。凝香的语言硬了。

彭蛋儿怏怏地掀开麻袋,又用嘴舔了舔镯子,万分不情愿地把它戴在影红手上。凝香对着地上的影红说,这下你不闹了,你如愿了。

彭蛋儿埋头挖坑,凝香说,再挖宽些,三个并头一起。凝香跪在地上,月光下,地上三个人的脸也裹了层银色。三个月的阔太太生活,如一场游园惊梦,好快,一个季节都还没完,怎么就醒了呢?醒了,却是满世界的孤独,满世界的荒凉。以后,没有人会在被窝里听她唱戏了,没有男人疼她宠她了。今夜葬了他,她就什么都没有了。但,她得活着,她得带影红丢下的月亮月韵啊。

她看着弓着背在那里挖坑的彭蛋儿,尖尖的脑袋上顶了一头又脏又乱的头发,两只豆粒眼老是不停地眨巴。那双老树皮一样皴裂的手,曾经攥得她手腕生疼。那尖尖的头,那老树皮般的手…… 想到葬了人以后,她心里猛地乱颤。白亮的光影下,她看见自己的胸脯一起一伏,像湍急河水里的波浪。

彭蛋儿气喘嘘嘘地挖好坑。

要下土了吗?

下吧。

你不再看一眼你男人了?不看了,人早晚都得走这条路。

那我就要下土了?

你下吧。

彭蛋儿吭哧吭哧地把土盖好,又用铲子把浮土使劲拍好。地上凸起一个小包。这时已经是半夜时分了。他看见坐在地上的凝香,在月色下,像一个优美的雕像。他说,你真好看,你现在没了男人,没了家,你也是穷人了,你做了我的老婆吧。凝香说,呸,小鞋匠,你在放屁。他说,不当我老婆算了。我帮你葬了死人。你应了我的事呢?凝香指指旁边的一个小水塘子,说,你满身臭味,先到水塘里洗干净。彭蛋儿说,夜里水冷。凝香说,你不洗就算了。彭蛋儿说,好,我洗,我洗。彭蛋儿一层一层脱下,最后脱下裤衩时,他回头看凝香,凝香却抬头望着天上。彭蛋儿一蹲,就只见个头在水面。他在水塘边抠了块白泥巴,往身上使劲搓,搓得水里直冒泡,他长这大从来没有好好洗过澡。原来洗澡是这样舒服。彭蛋儿深深吸了口气,又呼出来,他觉得连呼出来的气都干净了。他闻到自己身上发出的一股碱味,那他是用白泥巴搓身子时留下的味道。彭蛋儿认为这是天底下最好闻的味儿。

他朝凝香走去。走得有些怯生生。凝香说,小鞋匠,你多大了。彭蛋儿说,腊月就二十了。凝香说,来吧。说完,就轻轻的把手指放在扣子上,解开一颗,又解开一颗,彭蛋儿的心,随着她那手指在跳动。突然,她的手指停住了,她说,你来吧,完了,你把我也葬了。彭蛋儿止住脚步说,是你应了我的,你想反悔?凝香说,你帮我葬了人,我不想反悔。只是完了你就连我一起葬了。我的身子没给过别的男人,给了你,我也没什么活头了。彭蛋儿走过去,一脚把凝香踢倒。他说,妈的,臭婆娘你骗我。凝香拍着身上的灰土,轻轻说,我没有骗你,我是应了你的。只是完了你就连我一起葬了。彭蛋儿胆怯了,他被凝香的话,和气定神闲的样子镇住了。他倒退了一步,又闻到自己身上发出的白泥巴碱味。彭蛋儿突然转身,拿起地上的锄头,朝刚拍好的土堆上狠狠挖,挖了几下,他停住了,又把刨开的土往回扒。他看见凝香愤愤地望着他,不知怎么的,这目光让他害怕,让他畏惧,他觉得凝香是个天仙,天仙是靠不近的,只能远远地看。他一个鞋匠哪配得上她的高贵啊?这高贵,压得彭蛋儿心里慌乱,就当自己帮了天仙一个忙。原来他彭蛋儿只配远远地望她。他提起锄头时,朝土堆说了一句,你这狗日的死鬼有福气,下了土,还有女人替你守妇道哩。说完,小鞋匠彭蛋儿扛起锄头走了。一股白泥巴碱味如旋风,从凝香面前卷过。走远了他说,我操。

凝香瘫坐在土堆前,哭了。这已不是哭声,这是一种狰狞的嚎叫。这嚎叫声,像一个失去幼崽的母狼,要拼了命撕裂这黑夜。

凝香的日子,被一场革命的风暴砸碎了。

天亮了,月亮月韵坐在柴房里,正在打盹。凝香回来了,两姐妹见是凝香,就扑过来紧紧搂住她的脖子不松开。月亮问,凝香娘,你也不要我们了?凝香用手擦了她们的泪痕,说,我要你们的。凝香娘不会丢下月亮月韵的。

凝香来到了工作队驻扎的新华小学。

看门的老头从小孔里露出半个脸,看了看凝香问,你找谁?她说,我找阎……不,我找工作队秦队长。老头不认识凝香,就指着那间房子说,秦队长就在里边。

凝香走到房间门口,有些不知所措了,她镇定了一下,推开门,里边的人抬头,惊住了。问,你有事么?

有事。

我要问你一件那天没有问完的事,你是不是阎学问?

秦工农没有吭声。

你爹是怎么死的?

秦工农说,我说过了,那是一场革命风暴,剥削阶级谁都逃脱不了。

凝香说,可他是你的亲生父亲,怎么成剥削阶级了?

秦工农打断凝香,不要说了。凝香又问,阎立仁是怎么死的?他们说是被吓死的。我不信,我不信他会被人吓死。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比我更清楚?秦工农说,你对中国的革命形势简直太不了解。现在全国到处都在搞资本家财产清划,这是工农当家作主的时代了,以后,大家都一样,没有了贫富之分,我们就是要建立一个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说到这里,秦工农眼里放出一种异样的光亮。凝香不明白,为什么亲生父亲死了,眼里还能有这样的光。

今天我来找你,只想问一句,阎立仁是怎么死的?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看见凝香就说,阎立仁的小老婆又来闹事了?秦工农朝进门的人说,没闹事,反映些问题。你落实一下,尽快帮她们解决住房问题。出去吧。他又补了一句,尽快解决。

凝香脸上没有丝毫感激。她冷冷地说,我今天来,就想知道阎立仁是怎么死的?秦工农说,你现在是个劳动妇女了,不再是太太身份。你不要用质问的口气跟我说话。我说过,他是被革命的暴风雨吓死的。

凝香立在屋子里,她没有坐下,秦工农也没有坐下。凝香站在靠东边的窗子,秦工农站在靠西边的窗子。窗外阳光透进来,落在凝香身上。她站在疏疏的光影里,定定地看着秦工农这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这张脸是凝香从照片上认识和熟悉的,是阎立仁介绍给她认识的。那上面,有着一个家族抹不去的印记,深深的印记。而这印记不是改了名字就能抹掉的。阎学问,秦工农。哼,凝香觉得匪夷所思。一个人改了名字,难道也就颠倒天地?改了名字,难道身上的血就变成河里的水?

她还站在那里,还站在疏疏的光线里。光线移了些位置,秦工农也站在了窗外透进光线里。他是侧站在窗边,凝香看不见他的正面,只是从侧面看到,轮廓格外分明的半张脸。凝香站的方向只能看到他的半张脸,这张少了些表情的脸,让凝香看到了还活着的阎立仁,活得好好的阎立仁。凝香的心抖了,抖索得厉害,恍惚又觉得眼前这张面孔,好冷硬,好遥远啊。

你还有事吗?秦工农问。

我要知道,阎立仁是怎么死的?

秦工农口气里有些怒火了。他转过脸,对着凝香,现在凝香能看见他的正面了。他说,我说过了,这是一场革命风暴,剥削阶级逃脱不了历史的审判。

剥削阶级?凝香几声冷笑,你读书也是剥削阶级老子供的。我不管什么风暴。我只想知道我男人是怎么死的。凝香的声音尖利起来。

秦工农走到凝香面前,他们站得很近,凝香看见他脸上的毛孔,有一层粗粝的光,那光是浮在上面的。他说,你不就是想知道阎立仁是怎么死的?我现在告诉你,被我吓死的。

凝香惊住了。这场革命风暴,瞬间,颠覆了一个家,残酷地颠覆了一种亲情。

她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那眼神除了冷硬,是凝香多么熟悉的啊。现在,凝香死心了,她不顾一切来问他,就是想唤醒他眼里那种冷硬,但,她明白了,那种冷硬死了,再不会复活,死于这场革命风暴。

等来了这个答案,她满足了。

凝香说,好。从他的面前走过时,侧身抬起头,脸微微发红。啪地,她朝着那张熟悉的脸上吐了一泡口水,愤愤地,转身走了。

秦工农没有动,也没有擦,口水从脸上往下,淌出一个印痕。凝香走了,秦工农还站在那里。

从嫁到阎家那天,凝香就迫不及待地等待着秋天,现在真正的,黄灿灿的秋天来了,阎家三太太凝香,却成了一个寡妇。

腊月,在杏阳城月牙桥边,有了一个卖叶儿粑的女人。每天清早,天不亮,女人就忙着生火。她蹲在那里,手里捏了一把竹扇,扑哧扑哧地朝着炉门扇,到处乱窜烟熏得泪流满面,慢慢地,炉上的火旺了,竹蒸笼里腾起阵阵白雾。女人揩了揩眼睛,摊开一张桐子叶在手心,舀一勺浆粉倒上,又把桐子叶合拢,放进蒸笼。

那是凝香。

人们都说,月牙桥边有个叶儿粑西施。

从桥上过往的男人喜欢在凝香摊子上,买了热气腾腾的叶儿粑,站在摊子旁,边吃边说话。最先他们主要是想看阎立仁的小老婆,看她现在活得怎么样?看她的悲苦日子,看她的笑话。但眼下,在月牙桥边卖叶儿粑的女人,虽失去了往日的风光,虽一身粗布衣裳,却散发出另一种光华。女人依然气定神闲地,不卑不亢地卖着叶儿粑。日子久了,这气定神闲的姿态,竟成了杏阳城男人怀想的一道柔美风景。

以前的凝香是放不下架子的,在街上落了个小钱币还不好意思弯下腰捡。现在的凝香身上是粗布,垂着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了个结。风吹日晒,脸上依然瓷器般光洁。只是手不再精致柔细,倒像通红的萝卜。

月亮月韵两姐妹进了新华小学读书。晚上,凝香坐在昏暗的灯下缝书包,她用碎布块拼成两个书包。月亮说,我不读书,我跟你卖叶儿粑。月韵也说,我也不读,我捡垃圾卖。凝香说,不要你们帮忙,我现在生意好着哩。月亮撅了小嘴坐在一边,月韵也扭在一边。凝香把书包背在两姐妹身上,说,背了书包多神气。月亮说,隔壁的王婶讲了,我家现在是穷人了,饭都快吃不上,哪有钱读书。凝香轻轻拧了月亮的脸蛋一下,说,哪能不读书?穷人也要读书。月亮月韵,你俩给我听好,只要有我的一口饭,就不会饿了你们姐妹俩。听话,快睡觉去。凝香自言自语,哪能不读书?

等月亮月韵睡熟后,凝香把一桶发酵的浆粉搅匀,在围裙上擦了擦粘在手上的浆粉,打了个哈欠。北风吹得窗户啪啪响,窗户纸被北风撕破,风呼啦啦地往屋里灌,呼地,风熄了油灯。凝香立起酸痛的腰,划了一根火柴,顿时,火苗跳起来,她用手指挑了些浆粉把破了的窗户纸补好。豆粒儿大的油灯火苗,把凝香的影子印在窗户纸上。凝香看着她的影子,不敢相信是她。火苗跳动着,墙上的影子又粗又矮,粗布衣也是短宽短宽的。这影子是她的吗?她砂纸般的手捧住自己光洁的脸,她感到了细细密密的刺戳在脸上,戳得脸生疼,她摊开双手,手上沾满了浆粉。这双曾经修长白皙,优雅无比的手,现在却被生活磨成一块粗糙的石头。她粗粝的手又捧住了脸,她不敢再往窗户纸上看,那上面的影子令她心悸,让她害怕。那影子就是她凝香现在的日子啊。泪水从指缝浸出来,先是缓缓的,后来如一条汩汩的溪流,从十个指缝涌出。

她抹了一把泪,勾下头从床底下拉出一个藤条小箱子,那是她嫁到阎家时随身带来的。也是阎家被封了后,她带出来的惟一东西。为从阎家拿出这个箱子,她差点跟工作队的人吵起来,凝香说,什么也不能带走,我只要这个藤箱子。工作队的人说,不能带走。凝香说,这不是资本家的东西,这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工作队的人说,打开看里面究竟是什么?凝香说,是书。那人说,打开。凝香立在那里不动。那人朝箱子上踢了两脚,骂道,摆什么臭谱?恰好秦工农过来,他说,闹什么?那人瞪圆了眼睛说,阎立仁的小老婆要带走这个箱子,说是一箱书,还不肯打开来。她说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嫁妆。秦工农没有正面对着,他说,让她带走。那人分辨,开会时候不是说过,一根针也不能拿走?秦工农说,既然是娘家带来的就让她带走。那人说,秦队长,如果不检查,万一是金银珠宝呢?说着已打开了藤条箱子,噢,是书,全是书。秦工农扭头看,心却嘭地跳了一下,很厉害地跳了一下。他看见最上面放着一本书《雷雨》,那是他喜欢的书,书角微微卷起。他说,拿走吧!凝香眼也没抬。啪地,关上了箱子走了。提着箱子走出阎家那一刻,凝香知道,这就是永远。

此时,昏暗的油灯下,凝香轻轻启开箱子,里面装了好多书。《雷雨》就放在上面。书角有些卷了,凝香伸出砂纸般的手轻抚着封面,她感觉到自己粗粝的手发出沙沙声,这声音如游丝般细弱,然而,凝香却听见了。她翻开一页,里面不是剧作家曹禺描写的故事,却是她和阎立仁在被窝里热烈上演的剧情。如今,这些离凝香远了,恍若隔世。她伸手拢了一下头发,头发上就沾了浆粉。

秦工农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卷进了这场革命风暴。

那时,秦工农并不叫秦工农,而是叫阎学问。这场革命风暴不仅改了他的名字,也改变了他的命运。如果没有这场革命风暴的来临,秦工农的志向是当一个大律师。

在北平读书时秦工农就读的是国文系。当时学校话剧团排演话剧《雷雨》,阎学问他们正在和物理系进行一场篮球比赛。坐在下面的音美系的王老师指着阎学问说,周萍就是他了,哈哈,踏破铁鞋全不费功夫。就这样阎学问成了周萍的扮演者。话剧演出获得极大成功,在学校引起轰动。后来,又到北平各大学演出。阎学问在大学里已是很有些名气。

也正是这个时候,一幕改天换地的大剧,在中国大地登场上演了。

毕业前,话剧团的团长三次登门到阎学问的学校,想说服他留在话剧团当演员,但都被阎学问婉言谢绝了。他告诉团长,他的志向不是话剧演员,而是一个律师。团长走时无不伤感地说,你任何时候想来都可以,剧团的门是对你敞开着的。他就读的学校留他在国文系任教,阎学问也谢绝了。而是到了老师介绍他的一家律师所工作,虽然薪水不多,但是在阎学问看来,这是他人生站台的第一站。要当个大律师,先得从小律师做起。他的父亲阎立仁写了封信给阎学问,让他回杏阳城打理家业。阎学问回信,他的志向是当一个律师,一个有名的大律师。请他父亲尊重他的选择。阎立仁也是开明的读书人,也就由了阎学问的选择。开了毕业典礼那天晚上,阎学问给父亲阎立仁写了封长信,信里说,……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情。学问远在千里之外求学,没有尽到一个儿子之责。还望父亲多多原谅。出来读书时,每每想起父亲送走学问那日,仿佛昨天,父亲站在那棵老银杏树下,一直默默目送学问走远的情景历历在目,每念及此,学问思乡念家心情更为迫切。但是,自古忠孝难两全,学问既然求学千里之外,就理应做出一番事,待学问事业有成,即回家看望父亲大人……阎立仁读了这信,眼角有些湿润。

一转眼,阎学问在律师所两年了。

这天,阎学问刚走到大栅栏一个皮货店门口,啪的一下,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肩上。阎学问回头,愣了一下,那个西装魁梧汉子指着他,哈哈,阎学问。阎学问也哈哈大笑,余微澜。阎学问拍着余微澜,哟嗬,茫茫人海,你老兄毕业几年不蒙面,今天居然在皮货店门口相聚。几年不见的两个老同学竟然在这里相遇,自然万分高兴。余微澜也是燕京大学国文系毕业,只是比阎学问高了三届,算是阎学问的同门师兄了。

他们就在附近一个饭馆坐下,酒一下肚,话多了。就着烈性的二锅头,两人滔滔不绝地话说分手几年的日子。

余微澜说,学问,你选择了做律师,日后,律政界倒是多了个精英。可惜话剧界又少了个俊杰。学问也笑了。说,进了话剧团,就走上一个舞台,上了那个舞台,便分不清是戏还是人生。我还是就在舞台下做个明白人算了。微澜兄,你是最了解我的,我不像你是个多情种,我还是只能做个孤独的律师。余微澜的手点着阎学问的鼻子,喏,喏,当律师了啊,原告也能被你打成被告。是谁?把我们的女主角“四凤”搞得痴痴迷迷,癫癫狂狂。是谁?让“四凤”害上了相思病?阎学问摇头摆手地说,我哪有那样的本事?她是进戏出不来了,她喜欢的不是我,是周萍。是周萍啊。阎学问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但他还是注意到说这句话时,余微澜瞥了他一眼,就那醉眼朦胧一瞥,阎学问读出了一种悬而未决的东西,至于是什么呢,阎学问也说不清,反正从余微澜瞥他的一眼,他就预见里面一定有故事。阎学问给余微澜倒满酒说,演周萍那还不是给王老师逼上梁山的。你看我,哪像?哪像?我哪有他那样阴暗?阎学问起身撩开长衫,摊开手臂。他撩长衫的幅度太大,碰翻了桌上的酒杯,清旺旺的二锅头顺着桌缝,滴滴答答流成一条长长的细麻线。哈哈,两人大笑,引得小饭馆里的人不断回头望。

对于余微澜的经历,阎学问听得万分吃惊。余微澜毕业后先是在报馆做事,半年后,跟几个热血青年奔赴延安,后来他被组织排到了重庆北碚,在白色恐怖下开展地下工作,由于叛徒出卖,他的名字也被列入黑名单,幸好是化名,又是单线联系,他被组织及时转移到延安。但是,额上却留下一个永远的疤痕。这时,阎学问注意到余微澜左额上被头发遮住的,一个铜钱大的疤,在酒精呼啦啦的燃烧下,闪着红亮的光。

这只是一个粗线条的故事,但是,阎学问听了,心里却如惊涛骇浪在翻滚。这惊涛骇浪簸得他立不稳。

两人又坐了很久,直坐到了饭馆伙计在他们旁边抹桌扫地,故意弄出些声响,两人相视而笑。仿佛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够。余微澜起身,说,学问,恕我直言,你的我,还是小我,你的天地,还是小天地。一个男人还应该有更大的舞台。更大的舞台?阎学问疑惑了。

这样吧,今天我们就此告别,我还要办理一些其他事。我这次到北平来要住上个把月,下个礼拜三到我住处,我住在前门饭店307。到时候有几个好朋友也要来聚会,你也过来,我们再好好畅谈。

礼拜三阎学问如约来到前门饭店。他找到了余微澜,余微澜向大家介绍,我的学弟,律政界的精英。

于是,在前门饭店307那间烟雾缭绕的房里,阎学问看见了一个热血沸腾的场面。十多个年轻人正在热烈讨论着一个伟大事业——解放全中国,实现共产主义。那是一个没有贫富,没有欺压的社会。

余微澜又说,我们要做好迎接新中国的准备,这次组织派我到北平就是要做好联络工作。

以前在阎学问心里,共产主义这个词太虚化,太遥远。但今天他突然觉得近了。晚上,阎学问睡不着,翻来覆去,眼前就是几个字——共产主义。这才是一个大舞台啊!相比之下,他自愧弗如呀。整整一夜,他都被一种伟大的人生振奋着,激荡着。

第二天,阎学问又来到余微澜住处。他说,带我到延安吧,我也要参加革命。余微澜眼里闪动着很亮的光,革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轻松,很艰苦,甚至还会搭上性命。

我不怕吃苦,我想好了。这才是一条振奋人心的道路。就这样,一个月之后,阎学问跟余微澜踏上了奔赴延安的道路。阎学问在延安这个革命大熔炉里历练两年,直到解放前夕,又被组织派到重庆,秘密的做一些先遣工作。

一天,余微澜把他约到嘉陵江边,对他说,学问,组织上有一个新任务交给你。阎学问兴奋地说,什么任务?一个很艰巨的任务。一场革命又要开始了,组织考虑你对杏阳城情况比较熟悉,派你到杏阳城工作一段时间,由你任工作队队长,在杏阳城开展清划资本家财产和土改的工作。

余微澜接着说,这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啊。那是你的家乡,最难的是,接受考验的不仅是你的能力,也许还有亲情,可能,他停顿一下说,必要时候也许还要舍弃亲情。但,我相信你,学问。你是经过组织慎重考虑的人选,我相信你能完成好这次赴杏阳城的重大任务。阎学问说,请组织相信我。

噢,学问,为了你在杏阳城工作方便,你暂时改个名字吧。阎学问沉思片刻说,那就改成秦工农吧。与工农紧密相连。余微澜说,好。

一个月后,一支清划资本家财产和开展土改的工作队进驻杏阳城。队长就是秦工农。

秦工农和工作队进入杏阳城是秋天。

南城坡头那棵老银杏树黄罄罄的,一片又一片,熟了秋天的银杏叶儿,在风中悠然起舞,翻卷着一种醉人的颜色,那灿灿的色泽呀,浮满杏阳城,以十足的韵味,写意杏阳城特有的秋色。

很久没有闻到这泥土的气味了。踏上杏阳城的地界,秦工农仰起头狠狠吸了口气,他感觉到身体里溢满秋天。坐在车上,他心跳得厉害,他一眼看见,那棵千年老银杏树,依然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阎立仁送他那个神情又浮出眼前,银杏树下的阎立仁脖子伸得有些长,远远看去像一只老鹤。进了城,秦工农看见了他家的屋檐一只角高高卷起。如一条临风玉带飞扬在杏阳城的黄昏里,有了那种凌空腾起的感觉,杏阳城的黄昏也生动起来。车子行过他家的院墙,秦工农屏住呼吸,他听见院墙那头小孩的声音在奔跑,他想,是二太太的孩子吗?他在用耳朵寻着父亲的声音,但是,没有。

他说,开慢些。车,缓下来。秦工农又说,嗯,快开吧。车速加快一路行至凤池小学校。那是他们的驻扎地。

夜晚,秦工农来到他家门口,他没有进去。他围着院墙走了三圈,走得他身上有些发热。这就是他在这里生长的家,很大。从街的这头到街的那头。他几次抬腿上了石阶,又退下来,又踩上去,当他的手碰到那扇熟悉的红漆大门时,心开始咚咚跳了。这就是他的家,千里之外的一种牵挂,今天走近了,没有了往日的遥远,反倒陌生起来。

他不知道,怎样告诉他的父亲,怎样向他叙述自己来杏阳城的事,和他要做的事。现在他不属于自己,他属于组织。他想起余微澜的话,接受考验的不仅是你的能力,也许还有亲情。不,他不能进去,他现在是秦工农,而不是阎学问。再忍几天吧,等自己把这些工作理出个头绪,再进去。秦工农缩回了放在门上的手,退下台阶,独自朝着人影稀疏的街上走去。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被冷冷的月光拖得很长,很长。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在古老的青石板路上回荡,发出空旷的声音,这声音孤独无比。

就在秦工农到杏阳城的第三天,他接到上级发来的一个加急密电,在杏阳城开展的这场革命要加快步伐了。

那张清划财产名单拿在手里,秦工农的手在抖,抖得很厉害。阎立仁的名字在第一个。他家是杏阳城的第一大富豪。因而,杏阳城第一个列入清划财产名单的就是,阎立仁。这场革命风暴,也就是从阎立仁家开始。那晚,秦工农失眠了。其实,从组织上派他来杏阳城那天,他就隐隐感到,自己这次赴杏阳城的使命,力重千钧,力重千钧啊。

他记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一个化缘和尚从他家门前过,见他捉了一只蜻蜓,用线拴着两只透明的翅膀,趴在台阶上,一只手托着蜻蜓,一只手捏着被线栓牢的翅膀,口里说,飞呀,飞呀。和尚蹲下,斜眼藐他。说,你拴了他的翅膀,还不如捏死它。他扭头看了和尚一眼,把翅膀上的线解开,蜻蜓歪歪斜斜地飞走了。和尚说,嗯,有悟性。再端详他就说,你以后会走得很远,但是不管多远,最后你还是要落根在这里。你绕了一个大圈,绕这个大圈也由不了你,是命。孩子。他摸着阎学问的头说,你绕一大圈,其实是为了日后回来。这也是命。孩子。阎学问是懂非懂地,蹲在石坎上,一直望着和尚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那个下午,太阳淡淡的,街上人影稀疏,他看见和尚转出巷口时,橘黄色袍子扬起一阵风。于是,整个下午都飘动着橘色。不知怎么,今天他突然想起那个遥远的,橘色的下午。

明天就要与阎立仁,与他几年不见的父亲谈话了。就要实质性地,谈清划资本家财产的大事,他将要面对的,是几年不见的父亲呀!他怎样开口啊!他又来到城边那棵老银杏树下。银杏树是在一个凸起的小丘上,那不仅是杏阳城的秋天里,最唯美的一个风景,也是深藏在秦工农心里最温暖的一幅画。在外几年,每每想起家乡,第一个浮出来的场景,就是父亲伸长老鹤般的脖子,在银杏树下张望的神情,那神情和场景,成了他手掌上一条不可磨灭的掌纹。而,今天,这无数次触摸的感觉生疏了,粗糙了。明天,明天,那是一个怎样的明天啊。

一夜无眠的秦工农清醒无比。从他接到上级加急密电时,秦工农就失眠了,他的脚踏在一个烟头上,使劲擂。那夜,从来不抽烟的秦工农会抽烟了。一地的烟头。一地的脚印。烟头与脚印重叠成乱遭遭的一堆思绪。剪不断,理还乱。但是,再乱也得理清,明天,不,今天他就得面对一切。必须面对一切。这一切,就是他要向他的父亲摊牌,摊这张让他父亲难以想象的牌。天亮了,他还在屋里踱来踱去,整整一夜。

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杏阳城的清晨,在街头小贩一声又一声的吆喝中醒来。

秦工农没有想到他们父子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见面。

阎立仁坐在秦工农对面,中间隔了一张很宽的桌子。阎立仁的表情是惊异无比的,表情里有一种猝然,有一种局促,甚至还夹杂着不知所措。这是风流倜傥,潇洒一生的父亲脸上从未有过的表情。秋日的阳光从窗外伸进来,斜斜地,在宽大的桌上划了一道分界线。这道分界线,把人间这对父子隔开,虽然,只是两米的距离,然而,却是永世不可逾越的两米。隔了这两米,他看过去,他的父亲阎立仁现在的两鬓,有些稀疏的白发了。额上有了一道很明显的横纹,这道横纹,还有两鬓间稀稀的白发,啊,那曾经倾到很多女人的面孔,多了些风霜,这就是岁月,岁月啊。他看到了父亲左眼角旁有一点铜钱大的暗斑,像有意涂上的油彩。他的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他隐隐看到,手背上的几点暗淡斑点,不会是老年斑吧?他这样的年龄还不应该有老年斑啊!秦工农想,眼睛停留在阎立仁的手上,他想移开却拖不动,眼睛依然执拗地,盯在那双放在桌上的手。那双手指长长的手啊,完整地传给了他,在北平读书期间,音美系的王老师曾经语重心长地说,学问啊,你是块璞玉,我敢说,用不了几年,你就会在中国话剧界占有一席之地,你现在还年轻,日后你会为你的选择后悔终身,就凭这双手,你也要为艺术献生才是呀。秦工农低头看了自己的手一眼,眼睛又移到对面那双手上,对面的父亲手上,它们是那样相似,不同的是对面那双手,收藏了时间的冷硬,收藏了岁月的叹息。有一股咸涩从秦工农的喉咙涌到鼻腔,再逼近眼睛,秦工农硬硬地把这股咸涩压下去,逼回了腔里。他感到那咸涩的味儿在腔里翻滚着,汹涌澎湃。父亲那老鹤般的身影,又在银杏树下晃动起来。不,他起身推开椅子,想走出外面透透气,他心里闷得厉害。但,他没有走出去,站起片刻,他又坐下来。这不是父子的对峙,而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对垒。他不能掺杂进丝毫个人的情感啊!不能啊!这时,余微澜的话在他头顶炸得轰响,接受考验的不仅是你的能力,也许还有亲情…… 这一刻,秦工农听见了风,在呼呼吼叫,他听见狂吼的风从父亲身上刮过,一时间,父亲要被这狂风旋走了,这不是岁月的狂风,却比那风更强劲千万倍。

你还好吧。这声音是枯涩的,很远很远,仿佛不是从自己口里说出,而是从一个遥远的,冰冷的千年洞穴里传来。

学问,你回来也不回家?

我有任务。

在家门口,什么任务还比回家一趟重?难道几年不见就分生?我们是父子啊。

我现在叫,秦工农。秦工农岔开话题。

秦工农。阎立仁的目光满是诧异。一股压抑着的火,嗖嗖上窜。你改名我不说了,你在外混了几年,竟然连自己老祖宗传下来的姓都要改?你还是不是我阎立仁的儿子?

这是革命的需要。

哼,革命,革命难道连姓什么也要管。什么秦工农不秦工农,听上去就粗俗,简直就是很粗俗。

什么粗俗?难道工农大众就粗俗?秦工农生气地反驳。

阎立仁声音粗了,学问,你变了。变得不近人情,变得冷酷了。难道这也是革命的需要。

这几年你在外都干了些什么啊?

为工农大众谋幸福。

为工农大众谋幸福?阎立仁疑惑地说。

是的,秦工农坚定地说。

我所做的事你不会懂的。最好你也不要明白。说这句话时,秦工农只感觉到嘴唇的蠕动,像两团棉花软绵绵的碰在一起,没有声音,或许有,只是他没有听见。

阎立仁站起来,伸手想摸他的额头,他以为他发烧说胡话哩。宽大的桌子把他伸出去的手挡了回来。他忘了,他们之间还有那张宽大的桌子隔着,在阎立仁看来,这哪是一张桌子,这是一道地狱之门,它让这对父子间的情份,无以跨越。

终于,他向他摊牌了,摊了他到杏阳城来要做的事这张牌,摊了革命风暴即将袭卷杏阳城这张牌,摊了清划资本家财产的这张牌。这牌,从手指尖弹出去,迎着窗口飞进来的阳光,掷向桌子对面,在空中翻腾几下,扑哧地落在宽大的桌子上。这是一张生死牌啊。为什么摊这张牌的不是别人,偏偏就是秦工农。秦工农不信命,可这时,却想起小时候,那个穿橘红袍子的和尚说的话,是命。孩子。秦工农知道,那张牌一落下,父子缘分顷刻灰飞烟灭。他问过余微澜,非如此不可?余微澜说,非如此不可。余微澜说,为工农大众谋幸福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

秦工农用一种悲壮,换来了余微澜那句话。他背叛了那个站在银杏树下,伸着老鹤般脖子张望他的人,那张望的姿势是一生一世的。

父亲啊,父亲。现在,我们是两个阶级了。这句话,如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却没有说出口。

他看见,那张牌弹出去时,父亲也从椅子上弹起来,像是要抓住什么,左眼角下那个暗黄的斑点,像一枚堆满铜锈的铜钱。他顿了一下,像一个纸人,轻飘飘地垂下了头,他的头垂在了宽大的桌子上,头顶上的黑发耷拉下来,露出的几丝白发。哦,他头顶上也有白发了。秦工农想。旁边的工作队员问,死了吗?秦工农说,不会吧。

宁老师让双胞胎姐妹月亮月韵重新改个名字。月亮说,这是我爹给我们起的名。月韵也说,是我爹起的。宁老师说,你父亲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这名字资产阶级味道太浓,不好。现在是新时代了,还是起一个朴实点的名字吧。姐妹俩气喘吁吁地跑到月牙桥边,天擦黑了,远远就看到,凝香弯着腰正在那里忙着收摊子。凝香说,你们来干什么?月亮不说话,帮着凝香收拾东西。凝香从蒸笼里拿出两个没有卖完的叶儿耙递给她们。月韵边吃边说,老师让我们重新改个名字。凝香疑惑地说,改名字?月韵点头。凝香问,老师为什么要你们改名字?月韵抢着说,老师说现在是新时代了,不能起这样的名字。月亮补一句,老师说,这个名字资产阶级味道太浓。凝香直起身子,望着两张被寒风吹得红红的小脸蛋,望着她们眼里的疑惑与期待,凝香的心也被嗖嗖冷风,刮得一阵迷乱。旧时代也好,新时代也罢,与名字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名字也要有阶级之分?她用粗糙的手摸着她们说,你两姐妹给我听好了,你们的名字,是天底下最好听的,明天你们就去告诉老师,不改。

第二天,宁老师点完名后,问月亮月韵,你们回家跟大人商量了吗?月亮说,我妈说了,不改。老师说,不改怎么行呢,资产阶级气息太浓。这名字风花雪月的。月亮月韵听不懂“风花雪月”是什么意思。宁老师说,放学我找你大人去说。放学后,月亮月韵俩姐妹把他带到了月牙桥边。月韵指着那个穿着碎花布衣服的人说,喏,她在那里。这时,凝香已经在收摊了,她低着头,手里拿了一把麦管扎的刷把,蹲着的身子微微前倾,左脚踮起,刷着蒸笼。一咎头发从前额垂下来,那缕头发在寒冷中,平添了些暖和气。凝香那个的姿势,印在了宁老师心里。这是一个优雅美丽的女人呐。他在心里轻轻叹息。三十好几还没有成家的宁老师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他走近她,凝香抬起头。这是一张多么润泽的脸,瓷器般光洁。即便月牙桥边直楞楞的风沙,也没有吹走她的妩媚。在寒冷的风中,它依然散发出迷人的光晕。走得很近了。他说,我是月亮月韵的老师。我姓宁。凝香停住手中的活,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来找我是为她们改名的事。他说,嗯。凝香说,我说过了,不改。他说,这个名字太风花雪月了。凝香说,风花雪月了怎么了?人穷了,就不能用这名字?他搓着双手说,不是,我只是为她们负责。这是新时代了,用这样的名字不好。凝香说,有什么不好?就算她们生错了家庭,难道名字也错了?宁老师走了。他知道他是无法说服这个女人。他突然发现,那个温婉柔和的姿势里,原来藏了一种执拗。

走了很远,他还在回头张望凝香,和她那个姿势。晚上,他一个人坐在桌子前,用搪瓷口缸温了半口缸包谷酒喝下,顿时,五脏六腑腾腾地热闹起来,满眼是凝香蹲在那里刷蒸笼的姿势。他扭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孤单地在空荡荡的壁上晃动。他顺手扯过枕头横在胸前抱住。外面风刮得很猛。

月亮跟同学打架,脸被抓破了好几道血印子,上面密密细细地渗了血珠子。打架原因是她的笔落在地上,王大丫一脚踩着笔,月亮想推她的脚,她却踩得更死,月亮抬起头说,伸开脚。王大丫一脚把笔踢倒墙角,说,去捡。月亮站起身,王大丫说,还当自己是小姐?现在不是你们的天下了。哼,王大丫蔑视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剥削阶级的小老婆臭婊子养的。月亮转身一口咬住王大丫的手,两人厮打起来,她不敢回家,就对月韵说,你不要跟凝香娘讲。然后拔脚一趟,顺着墙边跑出去了。月韵追在后边,上课铃响了,她扭头看了一眼,闷闷走进教室。

宁老师找凝香来了。这次不是在月牙桥边小摊上,而是在她们住的破屋子前。屋里没人,凑近看黑漆漆的。他估计凝香也快收摊子了,他站在那里等着,影子斜斜的,被黄昏拉得老长,像一条橡皮筋。很久,他一直立在自己的影子里,看着影子一寸一寸拉长,又一寸一寸地缩短,最后消失在挨黑的天光里。这时凝香回来了。凝香看见他就说,我说过了,我是不会给她们改名字的。他说,我不是来说改名的事。凝香说,进屋坐。宁老师没有进门,立在昏黑的阴影里,说,月亮跟同学打架了。凝香吃惊地说,月亮跟人打架?她不相信。她问,人呢?他说,我追出去,她就跑了,最后一节课也没有上。我来是看她为什么打架。凝香说,月亮还没回来啊。宁老师说,回来你也不要骂她,孩子嘛,总有个犯错时候。说完这几句话,宁老师头也不回走了。

很晚了,月亮还没有回来,凝香开始坐立不安,站起来,坐下去,门一响,凝香就慌忙扑过去拉开门,呼啦啦一股风旋进来,凝香黯然地关上了门。她靠在门上,看到月韵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心里一阵发紧,月亮不会出什么事吧?一个女孩儿深更半夜,凝香越想越怕,她拉上月韵说,我们找你姐去。月韵睡眼迷蒙地说,上哪去找呀。

她们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一路小跑,凝香的心像旷野,空寂得慌,她最先想到的就是二太太带了学勤跳水的清水塘,她越想越是害怕,月亮这孩子平时温顺,但是性格里却藏有一种刚烈,反而月韵倒是随和一些,凝香是看出这一点,拉着月韵就往清水塘方向跑。月韵说,我怕。凝香说,怕什么呢,有我在。月韵说,我冷。凝香说,我们跑起来就不冷了。凝香紧紧拉住月韵的手,越走越快,心悬颠颠地摇晃。

月韵突然停住脚步,叫起来,月亮。凝香心里坠着的一块石头当啷落地了。这时没有一纹水波的清水塘,在黑暗里映射出幽幽的光亮,那是月亮。月亮坐在水边,手臂紧紧抱住双膝,头靠在臂上睡着了。凝香几步上前,嘴里不停喊着,月亮,月亮。一把搂住月亮,呜呜地了,哭得像个百般委屈的孩子。此时,凝香才明白,她是离不开月亮月韵俩姐妹了。她们是一家人,真正的一家人了。

月亮怔了一下,以为还在梦中,刚才,她梦见风很大,吹得她站不住脚,吹得脚下飞沙走石。梦里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看见凝香和月韵,月亮哭起来,月亮说,她们骂你是臭婊子,剥削阶级的小老婆,我才跟她们打架的。以后我不打架了,我不惹你生气了。凝香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月亮的额头上的伤痕,说,疼吗?月亮摇摇头。月亮啊,月亮,我的傻月亮,我们回家吧。

月亮月韵没有读书了。

当俩姐妹把凝香缝给她们的书包,又递到凝香手上,凝香感到鼻子酸得要命,定了定神说,不进学校也可以读书的,以后我来教你们。月亮说,我们不读书了,读书有什么用呢?读书也不能当饭吃?我和月韵可以帮你干活,我们不要你一个人养活。凝香愣了一下。狠狠把书包摔在地上,吼起来,真是没出息,扶不上墙的稀泥。月亮慌了,忙捡起地上的书包,拍掉灰,塞一个在月韵怀里,轻轻扯了月韵衣角,低头走到凝香面前小声说,我们听你的就是。她们听见凝香轻轻的叹息。

凝香没有到月牙桥卖叶儿粑了。

杏阳城的粮店也空了,日子越来越艰难。

自此,古老的月牙桥上少了一道柔美风景。很久后,那些从桥上来来往往的男人,还会习惯地停顿一下,朝凝香卖叶儿粑那个方向看去。或许,他们还在怀想,那个落魄的女人,那道柔美的风景。

黄爽爽的秋色,在一个不经意的日子里,铺满杏阳城的大街小巷,到处一片炫目。

杏阳城最美的景色,铺天盖地了。这是唯美的颜色,它隐去了人世间的苦难,它隐去了生命中的惨淡,和残破的景象,在那高高的,纯明的,一碧如洗的蓝天下,在那缀满金黄的世界中,浮起一种灿然的美丽。而,这美丽,却与现在的凝香毫不相干了,这美丽,只属于以前那个,在阎家大院里,捧着一本书游来晃去,没有衣食忧愁的凝香。凝香望着满地的叶儿,望着满世界的秋色,心,一片灰寂。如今,这咫尺的美,却是那么遥远。

唯美只是一种意境,而日子却是实实在在的,还得一天一天过下去呢。

家里装粮的缸已经能刮得出响声。凝香揭开米缸盖子,伸进手一挠,浅浅的见底了。凝香心里焦虑起来,她回头,月亮月韵怔怔望着她,那小小的目光里,居然也藏着焦急。如清泉般安静的眸子里,竟然,被窘困日子搅得波纹四起。凝香揩了一下眼角,眼角有缕缕潮湿气息。

巷口的洗衣妇王婶,同情凝香处境,就问她,你愿不愿意帮人洗衣裳。凝香说,只要能有活做就行。王婶大声说,好,我就帮你找些人家。凝香说,那哪成呀?我不成了抢你的饭吃吗,不行不行。王婶吸了一下鼻子说,妹子,都是女人,难时拉人一把,也是积德积福呀。凝香的鼻子酸溜溜的。

坐在大木盆前浆洗衣裳的凝香,头发懒懒地挽了个结,松松的耷拉在肩上,每弯下一次,双肩耸动一下,头发便随着身子晃动,那随意挽起的头发,如水波纹泛起阵阵清波。

现在的凝香,真正是一个洗衣妇了。

然而,晚上的凝香就不同了,拨亮了油灯,把一块染黑的硬纸板挂在墙上,水泡得通红的手,捏着细细的棍子,指着上面的字无比认真地教俩姐妹。第一课是从诗经开始,那扇破旧的小窗里,传来朗朗书声“关关雎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月韵问,这是什么意思。凝香说,一个善良美丽的女子,好多小伙子喜欢她,晚上睡不着觉,弹琴唱歌表示爱慕。月韵问,那个女子有你好看吗?凝香轻轻拍了月韵的头,脸红了,说,那是一个绝色美人。月亮说,可是我们觉得你很好看哦。月韵附和,就是,就是。凝香伸手去扒垂在额头的一缕头发,心忽地坠落。就在刚才,她似乎又回到了阎家大院,又在金银花缠成的蔓藤下,闲庭信步,磕着瓜子,悠闲看书。直到鳞片般的手刺得她额角发疼,才又回到黑暗狭窄的小屋里,又回到跳动豆粒般光亮的油灯前。凝香心里簌簌,她想起了,在阎立仁怀里的那种温暖,那份依赖,那样安全,还有在被窝里上演的话剧,给她唯一的观众,阎立仁看的情景,竟嗤嗤笑出了声。这样的日子,凝香已是很满足了,不满足又能怎样?毕竟,三人暂时不再饥寒,毕竟,两姐妹朗朗的书声,可以带她偷偷回到过去。

一个午后,凝香把洗好的衣服送给老主顾老王。老王是报社编辑,报社在尚礼街,那是一幢法式建筑。旁边是一座哥特式的尖顶教堂,幽深的花园里,金银花牵起的蔓藤爬满墙壁。解放后,法国人走了,法式建筑就分给报社,前面临街的楼做办公室,后面的就成了住宿区。以往,洗好的衣服都是由月亮或者月韵送。这天,月亮她们到桐窑捡煤渣。凝香就自己给老王送去。这地方凝香并不陌生,离阎家不远,只是阎家在前一条街,报社在后一条街。以前,教堂里的钟声经常在杏阳城上空回荡,后来,法国人走了,传教士也走了,教堂就此关闭。教堂钟声也就消失了,只留下几扇半圆形的,镶着五颜六色玻璃的窗户,在午后的阳光下,发出寂寞的光亮。

老王家在二楼,楼梯扶手是胡桃木做的,工艺精美,打磨得光影可鉴。凝香轻轻抚着细腻的扶手,从扶手上,她看见自己的脸,再凑近看。好久她都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样子了,在楼梯转弯处,她停下脚步,对着胡桃木的楼梯扶手,仔细地,端详着,欣赏着自己。自从阎立仁死后,凝香就把自己藏了起来,就把那个娇媚的,任性的她,紧紧包裹起来。她不敢照镜子,她害怕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这个午后,从镜子般的扶手上,凝香恍然发现,经历困苦生活磋磨的她,依然是光彩照人,依然是仪态万端。她的美丽,她的优雅,她的宁静,并没有被艰难的日子击倒。凝香对自己是满意的。凝香手指轻抚胡桃木扶手,她听见,手指抚过扶手发出的沙沙声,顿时,有些伤感,迎着光亮,她抬起粗糙的手,唯有这双手,在替她记录着岁月的艰难。

有人从楼上下来,警觉地看着凝香。凝香手还伸在空中,她慌忙放下手说,我送衣服给王老师。老王站在楼梯口说,是凝香啊。凝香说,孩子们出去了,我怕耽误你,就给你送过来。老王说,凝香,快进来。凝香站在屋中间,环顾四周,墙壁上的柜子尽是书。她说,王老师,你的书好多。老王关了门,并排和凝香站在一起。他说,嗯,是有很多书。凝香感觉到老王呼吸粗重,就说,王老师,我要走了。老王开玩笑说,急什么呢,你不要工钱了?凝香不好意思地说,你什么时候拿都可以,不急。凝香转身,老王说,你急什么呢?就我一个人,我老婆在医院值班,中午是不回家的。凝香听老王话语有些不对,老王隔着眼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凝香。凝香退了几步,老王说,凝香,你是正当年的女人,你就不想好好做个女人?说着,伸手搭在凝香肩上,凝香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哐当一声,门开了,光线唰地从门口涌进来。老王的老婆怒目圆睁地站在门边,凝香想退已经来不及了。啪,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她的脸上,凝香半边脸顿时肿了。老王的老婆一脚把门蹬上,她说,改造不好的烂婊子,想男人想疯了?见了谁都要勾。终于被我逮了个正着。还有什么话说。老王焉在一旁,闷声不出气。

这时凝香才想起,手里还抱了替老王洗好的衣服,她把衣服狠狠砸过去,蔑视地说,你不要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以为你男人是个宝。像你男人这样的怂货,倒贴两文我也不稀罕。说完扬长而去。

回到家里,凝香哭了,摸着红肿的脸,哭得无比伤心,边哭边骂阎立仁,骂他扔下她不管不顾,让她尝尽苦头,还要被人欺辱。旁晚,月亮她们回来,见凝香的半边脸红肿了。就问,凝香娘,你的脸怎么啦?凝香说,我出门不小心跌了一跤。

没有多久,凝香帮人缝补洗浆的日子也结束了,那天,凝香坐在门口洗衣裳,听人说,运动又开始了。什么运动呢?凝香也不大清楚,只知道这个运动一来,原来的主顾都不敢再让别人洗衣裳了。从此,洗衣妇这个行当,在杏阳城消失了。

街头巷尾的大字报,和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在张扬一个悲剧时代,凝香不大清楚这个运动,但是,她清楚,每次运动在杏阳城登台上演,她们的命运将再次坠落,她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凝香的猜想没有错,在清查运动中,她差点又被定为“资本家的小姨太”解送到青门煤矿劳动,范凝香这个名字,已列入清查对象名册。那天讨论清查名单时,宁老师发言了,现在宁老师已没有在新华小学教书了,他被抽调到杏阳城清查办公室任副主任,宁老师说,据我所知,范凝香才嫁到阎立仁家不到三个月,清划资本家财产就开始了,她是彻彻底底脱离了剥削阶级的家庭,一根针也没有带出去,真正开始劳动人民的新生活。有人认为宁老师的话有道理,也有人认为,只要嫁进剥削阶级的家庭,就是烙上了一个阶级烙印,不是说搬出来就了事。这个烙印终身消除不了。如果不是贪图享乐,怎么会甘愿嫁给比自己大很多的男人当姨太太,而不是嫁给一个劳动人民?这样堕落的灵魂正需要好好改造,从骨子里进行改造。最后,清查办公室主任发言说,不要争论了,都有道理,但是,这是新社会了,清查是严肃的,也是审慎的,同时,也要体现政府的宽容。他拿起水笔,在范凝香的名字上重重划了一横,顺手把名单交给旁边的宁老师,宁老师看着那重重的一横,心,嘭地落下。

不知为什么,从在月牙桥上见到凝香后,宁老师心里重重印上了她的影子,她蹲在桥边刷蒸笼的姿势,常常让他难以入眠。宁老师心里非常矛盾,他把凝香那个姿势藏在自己心里了,藏了很久,其实一直以来,无时无刻他都在想她,也在努力放下她,放下桥边那个,令他醉心一生的姿势,她那剥削阶级小老婆的身份,就像一个封条牢牢地贴在身上。他想靠近她,又被她的身份困顿着,煎熬着。起初,月亮月韵没有读书后,他除了一个老师的惋惜外,心里反是一阵轻松。他想,好了,他没有借口去找凝香了。但是,日子一长,他才知道这份感觉是放不下的,没有了那个让他醉心的姿势,日子是索然无味的。他知道自己心里是放不下凝香了。凝香当然不会知道,宁老师在她们小屋前的徘徊不止一次。其实,每当放不下这种感觉时,宁老师又会在晚上,轻轻地游走在她们的小屋前,他听见了,俩姐妹的读书声,笑声,他听见了凝香讲课,那温润柔和的声音。站在屋外的他,看不见屋里人的表情,但是,他分明看见了一屋子的快乐。他发现,凝香的讲课水平一点也不比他差,甚至比他表达得更到位。

有了推门而入的冲动时。宁老师又对自己说,清查办公室副主任,不能和资本家的小老婆搞在一起,不能喜欢她。不能喜欢资本家的小老婆,不能喜欢资本家的小老婆。他口里默默念着,一溜烟跑回宿舍,蹬掉鞋子,一把抓过被子捂在身上,大口喘息。他感觉凝香的影像,把他包裹得紧紧的,他快要透不过气来了。他转过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孤独仓皇,便在如火激情中,喊着凝香的名字,他看到自己在火焰里跳动,那是凝香在他心里,燃起的熊熊烈火。他将融化其中。

第二天,他从乱七八糟的柜子里,翻出一个布口袋,伸手在米缸里捞了一把,一瓢又一瓢,从缸里舀出了米,当舀到第六瓢时,他掂了掂布袋,又从布袋里舀出半瓢倒回去。

宁老师又来到凝香她们的小屋前,这次是白天,不是晚上,左手提了个布口袋。他迟疑一下,伸手敲门。开门的是月亮,她见宁老师既意外又高兴,凝香坐在床边,有些局促。宁老师把口袋递给月亮说,我一个人的米吃不完,也怪浪费的,就给你们拿过来。凝香说,一个大男人,哪有吃不完的粮,就从月亮手里把布袋又递到宁老师手上,宁老师脸红了,说,我真是吃不了,我是真的吃不了。他说,月亮,把口袋腾给我。凝香说,宁老师,谢谢你了。

一个月后,宁老师又从口里省下些米,送到了凝香那里。凝香心里是感激,米虽然不多,的确让她们捱过了一些艰难,但她心里又不安。凭什么呢,他要给她们送米。其实,这只是自问而已,凝香再明白不过了。只是阎立仁在她心里没有死去,阎立仁给她戴上玉镯那天晚上,就注定,她要为他有所担当。她不能弃他不顾。她始终相信,阎立仁会在瑟瑟秋风中,会在霏霏细雨里,守望在她们的小屋旁,守望着他钟爱的女人,和他一双女儿。为此,她要捱着,一定要撑下去。

凝香害怕宁老师再送米,她知道,这是一种令她进退不得的情啊。她拿什么还他呢。终于,宁老师又来了。她心如临战前的猛烈鼓点,震得全身发麻,凝香知道必须还他情了。

当宁老师第六次送米来,凝香对月亮说,你们去桐窑捡点煤渣回来吧,俩姐妹背着背篓出门了,看着她们走远的背影,凝香把门哐当关上。屋子里顿时暗了,阳光在屋外奔跑,嬉戏,但它只属于外面的天地,仿佛与屋里有着世纪的隔阂。宁老师站在中间,凝香说,你坐呀。宁老师在小凳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上,倒像一个听话的学生。凝香看见宁老师那双小小的眼睛,在昏暗中居然泛出阵阵光亮,阎立仁又浮在了小屋里,浮在了两人之间,凝香觉得阎立仁在盯着她,便使劲把这个影子推走。沉默一阵,凝香先说话了,谢谢你。这是一句秃头秃脑的话。宁老师却听懂了,他终于能跟这个,藏在心里很久的女人在一起了。有什么可谢呢?我一个肩头扛张嘴,不像你,一个人要顾三张嘴。

几次宁老师都想对凝香说,在清查运动开始时,凝香差点被定成了“剥削阶级姨太太”解送到青门煤矿劳动,这一件事,对于凝香命运来说,无疑是惊心动魄的。但,他始终没有说出来。最后,他决定不要把那件事告诉凝香,永远不告诉她。他不忍用这些非外的残酷,来破坏一种来自骨子里的宁静。他看见,暗里,凝香脸上散发出一种光晕,这光晕,绚丽无比,透过这光晕,他又看到那个,藏在他身体里很久的凝香,现在这个姿势,活了。凝香站起身,朝门望了一眼,坐到了床边,她说,月亮她们一时不会回来的。她在暗示他了。他的火扑哧燃了起来,当他与凝香贴近时,却感到凝香不是一团火,而是一块微凉的石头。凝香还是那个影子,并非真正的凝香,宁老师有些悲哀,就在掠过凝香那雪白身体的瞬间,他突然明白,凝香不属于他,永远也不会属于他。宁老师觉得凝香和他,只不过在做一桩交易,为了那一点可怜的救济。在凝香心里,他像一堆流沙,没有形状,这让他充沛的情感一流而下,顿时,勃勃意念萎顿了,眼里燃着的光亮黯然了,那团燃了很久的火,被他自己浇熄。他的意念彻底败北,仓皇起身,离开了凝香,离开了小屋。离开这个,渴望了无数日子的女人。

宁老师走了,脚步促促地走了。出门时,他顿了一下,头也不回说,要修水库了,白沙石场要砸碎石子,活不重。

杏阳城政府要修一个大水库。修水库就需要大量的石头,在离城十多里地的白沙,有一个很大的采石场,凝香和月亮月韵就在采石场砸碎石子。她们的任务就是,把三尖八角的石块,砸成鸡蛋大的小石块,砸一吨碎石块5角钱。凝香高兴,天无绝人之路。这样她们三人可以在一起,这活月亮她们也可以做。每天清早,她们就带上干粮出发,直到很晚才收工回家。当天她们就拿到了4角钱,在回家的路上,凝香拉着俩姐妹的手,唱起了杏阳城有名的山歌:自从去年你走后,我就站在大路口,日日想着你模样,哥哥呀,你再不回来,妹怕忘了你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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