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对父爱

2009-12-11 09:38
十月 2009年6期

王 龙

从小在家规森严的传统教育中长大,一直与酒无缘。哪怕只是偶尔偷窥一眼父亲的酒瓶,一遇上他那严厉如火的目光,我就赶紧埋下头去。

“小孩子家,专心攻书才是你的正事!”这是父亲声色俱厉的口头禅。

十八岁那年,父亲第一次允许我喝酒。

那是我刚刚换上簇新的军装,从军西藏的前一天。在家乡县城的一家小旅馆里,父亲汗流满面手足不停地忙碌,帮我收拾好行李,已是万家灯火的薄暮时分了。他伸伸腰说,走,买点酒菜去,咱们喝两盅!

我顿时有些受宠若惊。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获得和父亲平起平坐喝酒的资格。

菜是简单的几个卤菜,酒是家乡的沱牌。杯子很大,父亲给我满上,父子俩一杯复一杯,谁也不说话。

第一次喝酒,我居然觉得酒味至淡,淡中似又有莫名的至味。

“走吧,走得远点儿好。出了门就是条男子汉了,我就管不得你了!”

父亲仰头灌下一大杯,盯着窗外无边的夜色喃喃说道。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平日里走路把地皮也踩得颤颤闪闪,一开口说话那响雷般的声音就惊起一树飞鸟,威严无比的目光让我望而生畏。而此刻,他原本刚毅无比的眼神里,竟弥漫着淡淡的忧伤与悲凉。我知道他毕竟放心不下——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要出这么远的门。西藏,那么神秘遥远的地方,远得连他也感到不可捉摸,心虚发紧。

我忽然觉得酒劲儿直冲喉咙。想起从前自己的倔犟和愚顽,曾一次次让他颜面丢尽,我真想说一声:“你要保重,爸爸!”但我俩都是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哪怕一句带有感情色彩的话。在一个严厉稳重的父亲面前,我似乎天生地未老先衰,我们之间永远保持着一道不可逾越的无形厚墙。

沉吟良久,我有些哽咽地说:“奶奶那么大年纪了,又一身的病,这次走了,不知道我以后回来还能不能再见到她……”父亲猛然打断我的话:“想着奶奶就听部队招呼,专心干你的事!其他的都是我的事情,不关你的事。”

说完这句话,父亲扭头看着窗外。夜风隐隐,他鱼纹密布的眼角忽然变得红红的,手中的酒杯举到半空又放下来。

我们半晌无语。父亲默默把酒斟满,递到我面前:“来,喝了这杯酒垫垫底气。从今往后,我也不打你不骂你了,命运就操在你自己手中了……”

第二天,县武装部门口人潮如涌,送别新兵的亲人们依依难舍,千叮万嘱。这种孩子们要离乡背井、远走天涯的时刻,父母谁不挂肚牵肠?

我旁边的新兵们一个个哭得跟刚断奶的孩儿一样,泣不成声。我却尽量拿出“男儿提剑出燕京”的那种豪气。我不愿凄凉的泪水冲淡悲壮的行色。我一直胸有成竹地微笑着整理我的行装。

因为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等待这天,等待逃脱父亲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和永无休止的责骂。我终于有机会去闯荡天下,我发誓要混出个模样儿回来给他看看。让他知道我不是他成天咬牙切齿骂的“不成器的东西”。我是怀着对这片土地强烈的憎恨离开的,一刻也不想多停留。

客车发动,该说再见了。

透过渐渐移动的车窗玻璃,我忽然看见了父亲仰望的眼睛。冬天如水流淌的阳光下,他怔怔地站在喧嚣涌动的送行的人群中,像个孱弱无助的孩童般无语地望着我。四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掩饰不住他一脸的失落与惶恐。客车开动,他情不自禁深一步浅一脚奔来,半摇半举不自然地向我伸出粗糙的大手,艰难地嗫嚅着想说什么,又似乎不太好意思。

一种令人心悸的剧痛,如呼啸而来的飞箭穿裂了我的胸膛。那一瞬间,我好想轻轻抚摸一下他脸上那些刀雕斧凿般沟壑纵横的皱纹……但我最终却只是举起军帽,微笑着向他挥了挥。

几滴浑浊的泪珠,终于从父亲苍老的面颊滚滚而下。

我是农民的儿子。这种源于血液深处的身份认证,构筑了我生命最初的蓝本。在中国,城乡的差距其实远远胜过人们的想象。任何一个农村家庭。要让自己的子女真正进入城市生活,其中的艰辛和悲壮。是养尊处优的城里人难以想象的。

城市是诱人的海市蜃楼。他们劳碌一生的梦想,就是赢得进入城市的一把钥匙,一个鸟巢般的小窝。如此而已。

我得承认,作为一个农民,父亲是出类拔萃的。在我眼中,他是个了不起的乡土哲学家,是个对人生有着清醒认识、对命运有着深刻洞察的战略家。在四乡八里,他以有见识、有魄力著称。他当了20年生产队队长,为给乡亲们争取利益,乡长要是拍桌子,他就摔板凳。乡长气得骂:“老子撤你的职!”他就回骂:“老子要到县上告你狗日的!”他的脊梁从来不曾弯过。也因此,尽管德高望重,他当了20年队长都没当上村长。他也从不在意。每当他昂头微笑走在乡间时,人们都尊敬地跟他打招呼,他就像巡视在自己领地的国王。

身为农民的父亲,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活这一世人,能够走多远,应该走多远。他就像田径场上一个经验丰富的运动员,对自己每一次比赛应该跳多高、跑多快都有准确的预知和足够的底气。这是父亲和所有生活在丘陵地带、观念狭隘的农民最大的不同。别的农民最大、最庄严的事业,就是要给儿子盖几间房子,要给女儿准备一套陪嫁,目睹儿女成家立业。但父亲不是这样。他的口头禅是:“老子交了那么多年皇粮国税,什么时候家里也出个人吃国家粮就好了!”有一年学校组织去县城公园春游,我去问他要5元钱,他在田中直起腰来,指着遥远的山外,语重心长地说,娃娃,别去了,县城算个球哟,将来你有本事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走到天边边!

是的,父亲被艰苦的农村生活蹂躏够了的灵魂,蕴藏着火山一般的激情和愤怒。他从最艰苦的年代一路走来,过够了这种半生不死的生活——直到已经不缺吃穿的今天,有时母亲在饭食里偶尔放了一点粗粮,他准会大发其火:“以后不准再掺这种东西了,老子早就吃伤胃肠了!”

只有理解了父亲的经历,才能理解他望子成龙的心情是多么迫切。爷爷曾经是一个小地主。父亲曾经无数次亲眼目睹爷爷挂着牌子挨揪斗,目睹小脚奶奶颤颤巍巍站到高木凳上低眉顺首认罪的场景。他经历了家道中落后的凄凉生活,也经历了所有政治运动的清洗冲击。他从小聪明好学,成绩很好,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只读到小学就被迫辍学了。但是父亲扛着一口气,天性不服输,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他凭着自己的能力,当过伙食团团长、保管员、生产队队长。把家里家外的事情操持得蓬蓬勃勃,井然有序。但他始终帐然若失,常常独自感叹:“一笼鸡有一只会打鸣就不错了。一家人没出个知书达理的人,都是睁眼瞎,扛不起事哟!”

作为父亲五个子女中唯一的儿子。他把王家“打翻身仗”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几个姐姐都不是读书的料,只读到初中就辍学了,只有我成绩最好。他做梦都盼着我考上大学,好让祖宗八代都是农民的老王家出个“吃皇粮”的,好歹换一条轻松些的路让后人走,不再和他一样成天担“两头臭”(挑粪)。

父亲正式把我列为他人生事业的接班人那天,是在我家新房上梁的神圣仪式上。

父亲倾其半生心血,终于为我家动工建造了一座新房子。上梁是建房过程中最为庄重的大

事,十分隆重。那天,正门贴着“上梁正逢黄道日,竖柱巧遇紫微星”,木制红漆祭盘盛着鱼、鹅、豆腐、蛋等供品置于供桌上端。按规矩,主人东家要在一个装满五谷杂粮的碗里插上香,焚香祭祀鲁班。一切准备就绪,仪式即将开始,意想不到的是,父亲指了指一旁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的我,朝母亲努了努嘴。母亲会意,把围观的四个姐姐都赶得远远的,一把拉我过去和父亲跪在一起,代表当家的主人焚香祭神。众目睽睽之下,香雾缭绕之中,我和父亲跪在一起,心头怦怦乱跳。在这种庄严的时刻,全家五个子女只有我有资格和父亲“平起平跪”,这说明他只把我真正当他的接班人、未来的一家之“主”。那一刻,我觉得上梁仪式一下子成为我的成年礼。原来男孩才是一家人的希望,一家人的主宰。

大梁升起前,木匠师傅把白酒浇在梁头、梁腰、梁尾,朗声唱道:

“浇梁头,浇梁头,财似流水永不愁;浇梁腰,浇梁腰,此处宝地聚财宝;浇梁尾,浇梁尾,儿孙后代永远做官清如水!”浇梁之后,众人用绳子拉梁慢慢上柱端,在鞭炮齐鸣中,木匠师傅开始撒丢五谷、硬币、花生、糖果之类,意谓“新厝开花”、“大吉大发”。

我偷眼望父亲,他双手合十,两眼微闭,一脸虔诚。我知道,木匠师傅说的最后一句:“浇梁尾,浇梁尾,儿孙后代永远做官清如水!”才是父亲最想听的、最重要的一句话。盖房之前,他曾专门找人为我算了一卦,算命人说,你家小儿天资聪明,面大福大,将来必成大器。父亲听了深信不疑,在挑选新居地基这件事上慎之又慎,找了好几位阴阳先生反复勘验,才优中选优地挑选了这块风水吉地,以期后代能出个人物。

父亲坚定不移地把一生的老本都押在了我身上。可事与愿违,我让他一次次失望直至绝望。

从小学到初中,我的成绩一直都很好——当然是指在那所偏僻的乡中学好。那年我踌躇满志地报考我们县唯一的一所省重点中学——射洪中学,却以两分之差落榜了。“前脚跨迸射中门,后脚就进大学门”,这在我们那里是众所周知的名言。这所学校名师如云、威名赫赫,是多少想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农村家庭翘首以盼的神圣殿堂。

父亲面临艰难的抉择。如果我硬要上那所省重点中学,就必须多掏1500元的高价“代培费”。这对于20世纪90年代初的一个农村家庭,无疑是个天文数字,何况我们家盖完房后,正欠着一屁股的债呢!

那几天,父亲的饭量明显减少,他左右为难。我的初中老师们都劝他说,算了,老王,让你的孩子去读市重点中学吧,市重点也不错。思来想去,父亲一咬牙:“要读就读省重点!就是把我骨头砸碎卖了,也要读它!”

就这样,我怀着激动的心情进了那所万众瞩目的省重点中学。临走那天晚上,父亲掏出那沓东挪西借凑齐的1500元钱,放到我跟前。我知道这些钱将从哪儿节约出来还别人,只能靠父亲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靠全家人每年过节从新衣中节省出来,靠一分一毛积攒出来。父亲沉沉地说:“你只要想读一天书,我就供你一天。你将来能有本事混出息了,我心甘情愿跟在你身后,为你提鞋子当跟班;如果你读不出个名堂来——老子就用鞋巴抽你!”

我在模糊的泪光中接过那一沓重如千斤的钞票,眼前浮现的全是父亲为我读书成才四处奔波的身影。从我识字上学那天起,他就是老师们最殷勤的座上客。只要学校一通知开家长会,他就像接到圣旨一般,即使农忙季节忙得不可开交,他宁愿让割好的麦穗被雨淋烂在地里,也要准时赶到学校去。他平时上街赶集连五毛钱的散酒也舍不得喝,但我期末考好了,他会毫不吝惜地奖励我一张“大团结”。有一年夏天他陪我去领成绩通知书,天降暴雨,河水陡涨,父亲急于看我考试成绩,刻不容缓,一头扎进波涛汹涌的河中,奋力朝对岸的学校游去。河面漂浮着死猪死狗。腥臭无比,他的水性并不好,上游几棵杂树残枝急速漂来,差点就把他拖进深不可测的旋涡中。幸好那次我考得很好,他一路哼着川戏回来,满面红光。全不管踩上了河底的贝壳,一只脚鲜血长淌,湿透了裤脚……他生活的全部寄托就是我的学习成绩,我领回的每一张奖状,都让他眉开眼笑如获至宝,贴在家里最高最显眼的地方。而我每一次成绩下滑,他都心急如焚。暴跳如雷,吓得全家人大气也不敢出。我的成绩单就是一家人情绪的风向标。每到我领成绩单的日子,全家人无不在暗中祷告,让老天爷保佑我考个满意的分数,以免家里鸡飞狗跳。

父亲希望我有朝一日出息了能走到“天边边”。可我走到县城中学就迈不动步了。

上了高中,我疯狂地喜欢上了文学,重文轻理的老毛病变本加厉,愈演愈烈。我加入校园文学社,并当了社长,成天看闲书搞采访,读小说写小说,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父亲这下急了眼,不,简直可以用“急火攻心”来形容!但不管他如何着急,我还是一看数理化公式图形就头痛欲裂。我的成绩直线下滑,由初中时代名列前茅的佼佼者,一下沦落为高中时代成绩最差的“三等公民”。于是文学反过来又成为我唯一的精神安慰。我唯一的成就感就是上作文课时语文老师当着全班朗读我的作文。父亲三番五次丢下农活赶到学校,劝我迷途知返,退出文学社。可我实在学不进去,在那样高手如云的重点中学里,严重偏科的我注定只能被压在高考金字塔的最底层。

我对父亲的负罪之情越来越深,后来回家简直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了。他还不到五十岁,忽然一下头发白了半头,背也有些驼了。一提到我的学习成绩,他那一声接一声的叹息便如沉雷闷鼓般响起。

最难忘的一件事终于发生了。

高三最后一学期的家长会召开了。开完会,家长们争着拥到办公楼前看半期考试成绩榜。父亲从头看到尾,也没有找到我的名字。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花了,就请两位同来的家长帮着找,找了好几遍,也没有。于是他们一起找我的班主任问情况。班主任一听说他是我的父亲,立即变了脸色,高声说道:“哦,你那个孩子还读什么书呀?早点领回去当作家吧!他这次考试作弊。被取消了考试资格。学校正在研究要开除他呢!”

我其实一直躲藏着不敢见父亲。不敢告诉他真相。我的心理压力实在太大了,一心想考个好点的成绩让他得到安慰,却不知学校当时正在严抓考风考纪,我一头撞到了枪口上,面临被开除的残酷现实。我躲在办公室外面。看见一生也不曾低头的父亲,毕恭毕敬地掏出烟来,一脸堆笑地给老师们一路发过去,不断弓着腰说着好话:“子不教父之过,都怪我没教育好,没教育好!给你们添麻烦了,添麻烦了!”他自己也明显不习惯这种点头哈腰的方式,从他一脸僵硬挤出来的笑容,就可以知道他此刻承受着多么大的屈辱。老师们纷纷过来,把他围拢在中间。痛陈我平时怎么逃课。怎么看闲书不学习等等。父亲像个心虚的罪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脚不知往哪里放,周身摸索着。任何一个老师揭批我的错误。他都极度虔诚地转过身去,鞠躬道歉,唯唯诺诺。

为了争取学校对我的宽大处理,从来没有给谁送过礼的父亲。当天下午就拉上我,买了烟酒去

我的班主任家。父亲一再恳求他给学校领导说几句好话,争取给我继续留校读书的机会。他含泪讲述着我们家送我读书多么不易,讲述我其实本质不坏,只是一时还没“长醒”才犯了错。后来几乎带着哭音请求班主任帮忙说几句话。班主任也是一位从农村考上大学的青年,十分善良厚道。他被父亲的真诚打动了,听到动情处也泪光闪动,他表示愿意为我到校领导那儿讲情,为我争取最后的机会。父亲顿时如获大赦,感激莫名,临走时再三要他收下带来的烟酒,以示谢意。可班主任深知农村家庭生计不易,坚决不收。两个人就在那儿拼命地推来推去,突然,“咣”的一声,父亲手中拿着的酒在推让中掉到地上,摔个粉碎,满屋子顿时弥漫着浓浓的酒香。父亲僵在那里,望着一地碎玻璃,心疼至极,不知所措。班主任赶紧解围说:“王叔叔不好意思呀不好意思,算是我收下了吧!”我站在一旁,看着父亲一下红了脸,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从没那么尴尬过。

读书的机会看来是挽回了。但父亲心中的怒火却不可遏止。当天晚上,他把我从学校押回了在县城的姐姐家里。一到家,他就让姐姐搬走客厅里的东西,父亲冷若冰霜地说:“是我给你跪呢。还是你给我跪?”

我“咚”地跪下来,什么也不说。

父亲平静地走过去,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然后扯过早已准备好的粗壮的竹条。劈头盖脸就朝我打来。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发疯般舞动手中的刑具,竹条如旋风雨点一样落在我周身,每一次都如毒蛇噬咬着我的骨肉,火辣辣地痛。但我一动不动地挺直腰身,一声不吭。我心里由悔及恨,由恨生怨,由怨而产生对父亲一种报复的快感:你自己没有本事,却想让我代你光宗耀祖,改换门庭。我再也不当你的奴隶了!

父亲打累了,坐下来喘着粗气一桩桩一件件数落我的“罪行”。说到气愤处,又跳起来没命地抽打我。姐姐实在看不下去了,冲进来抱住父亲的手哭喊道:“爸爸求求你莫打了,再打就要把他打死了!”

惩罚结束了,我心中对父亲的负疚也结束了。我已经偿还了他,剩下的只有恨,只有轻蔑。我冲出家门。冲进茫茫黑夜,身后传来父亲和姐姐一家惊慌失措的呼喊,他们生怕我想不开,要出事。

我徘徊在夜深的街头,不知该往何处去。不知不觉。又走到学校门口,那是我唯一能去的地方。啊,父亲正扶着铁栅栏望着我!原来他早已来这里等着我。我们谁也不说话,我看见父亲突然转身过去,蹲在地上,伏头哭泣起来。他头发花白,哭声哽咽,全身颤动,如同一头受伤的老狼。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他流泪,我心如刀绞……

从那以后,在我的嘴里再也没有吐出“爸爸”两个字。无论如何,我恨他的粗暴无情,我的自尊心已经被他撕得粉碎。我很少回家,即使偶尔回去。我也绝不和他待在一起。每当我形同陌路地与他告别时,我被他眼里闪过的那种悲哀心碎的光芒刺得阵阵心痛。但我依然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

高中毕业,我决定去当兵。为了逃离,更为了争一口气。父亲听了突然又燃起了希望,他主动捐弃前嫌,忙不迭地点头赞许:“当兵好,有志气!东方不亮西方亮,说不定你能考上军校!”

父亲于是马不停蹄地四下打点活动。其实像我这样正规的高中毕业生,身体也没问题,征兵的武装部求之不得呢!可他生怕我被别人挤掉了,天天泡在武装部守着,打探消息。武装部-部长问他:“你的孩子可以去北京当兵,那就轻松一些;也可以去西藏,那里艰苦得多,但考军校的机会可能也多一些。你让他去哪儿?”他马上一拍胸脯大声说:“肯定是去西藏嘛,我娃是去闯世界的,不是去赶大集的!”

拿到入伍通知书那天,父亲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爱不释手喜笑颜开,仿佛不是一张入伍通知书而是清华北大的录取通知书,我暗自感到好笑。临走前,他特意带上我去给祖坟上香,他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忙活了一整天,把每一座祖坟都添加了新土,垒得高高的。他神神秘秘地告诉我:“这下你娃好好儿去混,祖坟垒高了,祖宗自然会保佑你的!”

我就这样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家。当军车一路风驰电掣驰出家乡,我看到高速路上一块“驶出射洪地界,祝你一路顺风”的指示牌时,忽然心中一种莫名的虚空和恐惧袭上心头。我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吗?

然而很快我就庆幸自己的选择了。当满载新兵的军车喘息着爬上高原,皑皑的大雪山第一次扑进我的视野,闻到第一口清新而凛冽的雪风。我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寒战——我为过去生活在故乡狭隘丘陵的十八年感到莫大的自卑和羞怯!原来在那个弹丸之地外面,竟然还有如此雄奇险峻的高山、奔腾咆哮的河流、野花遍地的草原……我完全被这样的大山大水征服了,回望身后渐行渐远九曲回环的来路,我发誓再也不回去了。

军旅是个使男人真正长大的地方。无边的孤寂和漫长的艰辛,考验着我的灵魂。就在我感到已经无法忍受的时候,收到了父亲的第一封来信。我打开信纸,第一眼看到父亲那熟悉的字体:“亲爱的龙儿你好!”就这么一句话,就这一句,让我忽然一下被电击中似的呆在原地,然后我的泪奔涌而下。长这么大。父亲从来没有这么亲昵地称呼过我。父亲一下变得如此陌生,在厚厚的长达十页的信纸里。再也没有板着面孔的训斥,再也没有永远正确的教诲,而是充满了慈祥至极的关心。情出于心的呵护,不厌其烦的叮咛……父亲说。你走后的每一天,我们都关心西藏的天气预报,你妈一看见电视上穿迷彩的兵,就要流泪。我也知道,你在那里非常苦,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的心肠难道是铁打的吗?你只要想一想,为什么要去西藏当兵。就不会觉得苦……

我第一次感到后悔和害羞。我回想起小时候家里穷,他在山上劳作时,母亲让我给他送一碗面去打尖,他其实早已饥肠辘辘,但每次最后他都要留下小半碗,让我吃;他牵着我的手去赶集,自己开水都不舍得喝一口,但一定会买一个大大的烧饼,让我一路嚼回家;他没有钱为我买玩具,就亲自动手为我做陀螺、竹轮车、纸飞机……我也清楚记得。在我不认真读书的那段时间,他像押犯人一样。逼着我光着身子跟他一起上山挑水灌庄稼。毒烈的日头晒得我身上脱了一层又一层的皮,母亲看了心疼无比,求他饶过我算了。他眼睛一瞪:“就是要让他狗日的知道锅是铁打的!不读书,早晚也是跟在老子背后一起打牛屁股!”父爱如山,父爱原来如此沉重。

当雪域高原迎来温暖的夏天时,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军校。这两年,父亲的每一封信都是同样的几句话:家中一切都好,奶奶也好,总是想你。我隐约感到不可能这么平静。果然,从西藏出来在成都转车那天,我才知道家中的真实情况:奶奶在我复习迎考的那年就去世了,母亲也生了一场大病,家中举步维艰……父亲怕影响我考试,只字不提。

当兵后第一次回家时,我扛着军校的红肩章。但父亲并没有过多的惊喜。晚上他翻箱倒柜找出自已舍不得尝一口的好酒,连声说喝吧喝吧,平时部队管得严。回家就莫客气了!我手足无措,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有了客人的羞赧。

父亲喝得很是尽兴,开始有些絮絮叨叨起来,不苟言笑的父亲,变得如此温和。他确实老了。他手抚酒杯不断重复说,我知道你这两年过来也不易,是用了功,用了功的啊!来,老子敬你一杯!

还能说什么呢?其实我才最想敬父亲一杯啊!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起,我就永无休止地压榨他最后一滴血汗。他对我早已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那一年眼看我考大学无望,他实在想不通,一赌气从银行取出他所有的存款,准备到商场放手买回所有以前舍不得买的东西。自己好好享受一番,不再管我什么狗屁前程。可回来时,他仍然只买了一个几十元钱的吊扇,他把钱交还母亲说:“还是存起来吧,还是要送他上学。”

在我当兵离家的日子里,我可以想泉父母承受着多少劳累和孤独。想儿时一封家书千里写叮嘱,盼儿时一袋闷烟满天数星斗,这是所有军人的父母共同的心路啊!作家阎连科在《我与父辈》一书中说:我们这些做晚辈儿女的,总是以为父母对我们的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只要父母健在,就永远把老人当做三四十岁的壮年去看待,自己则心安理得地享受父母给我们的疼爱,哪怕自己也已经是壮年。而且很多时候,我们把那疼爱当做累赘和包袱,当做烦琐和厌恶,想把长辈的疼爱扔掉就像扔掉长在我们背上的瘤。而对于我来说,也曾在心底许下孝敬父亲的宏愿,相信来日方长,相信水到渠成,相信自己必有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那一天。于是我为自己的幸福和前途奔波,日渐淡忘乡间的父母。似乎忘了时间的残酷,忘了人生的短暂,忘了生命本身有不堪一击的脆弱。假如父母突然走了那一天,我到何处去偿还这一笔永远无法再还的心债?我怎么弥补自己对父母的内疚?

从此,每一次回家探亲,我都愿意安静地陪父亲喝一会儿酒。月白风轻,竹影横斜,父子俩对饮阶前,就像当年他送我去当兵时。我们第一次喝酒的情形一样。

责任编辑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