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这道伤口

2009-12-15 05:37
长城 2009年6期

川 妮

下班后,马辛开车到余小盐单位接了余小盐,两个人一起去了新房。他们的新房是名副其实的新房,新买的,新装修的,而且是准备结婚以后搬进去住的。余小盐把在女人街淘到的一个烛台拿到了新房里。余小盐举着烛台在新房里转来转去,试着把烛台放到房间的许多地方,每放一个地方就后退几步,歪着脑袋左看右看,觉得不合适又拿下来。马辛很自觉地站到一边,让出地方供余小盐折腾,免得余小盐嫌他碍手碍脚。余小盐最后把烛台放到了木质的餐桌上,简单的餐桌立马显出了一种古典的情调。

新房的每一个细节,余小盐都是用了心思的,她是一个讲究情调的女人。新房被余小盐布置得很有品位。余小盐的格调,马辛是喜欢的。马辛觉得女人跟男人真是太不一样了,女人的生活充满了细节,男人的生活却只有轮廓。想到这儿,马辛微笑起来。

余小盐放好烛台,转身就去卫生间里拿起了抹布。新房的地板和家具上蒙着一层灰。余小盐每一次去看新房,都要打扫一遍卫生,她是一个非常爱干净的人。马辛的笑从嘴角消失了。余小盐一拿起抹布打扫卫生,马辛就觉得肠胃扭曲,一股气体在里面撞来撞去,找不到出口。马辛不想打扫卫生,他想在新房里跟余小盐做爱。每一次到新房,他都怀着要跟余小盐做一次的打算,可是,每一次都没有得逞。余小盐非要等到举行完婚礼,搬进新房再跟他做。余小盐说,新房里的生活,一定要从新婚之夜开始。马辛觉得余小盐很矫情,两个人在床上早就做熟了,根本没有什么新婚之夜。

马辛捂着肚子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翻到一个正在转播足球赛的台,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还跟着电视上的球迷大呼小叫。马辛企图用这种方式发泄内心的不满。余小盐不理睬马辛,她有条不紊的忙着,她忙碌的样子格外安静,她在马辛面前飘进飘出,影子一样无声无息。余小盐的安静是发自内心的,真正做到了旁若无人。相比之下,马辛的喧闹就显得底气不足,是故意做出来的。余小盐的安静比马辛的喧闹更有力量。马辛看了一会儿电视,沉不住气了,他的目光被余小盐的身影牵动着,满屋子乱晃,根本不能专心在电视上。马辛关掉电视,无聊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余小盐终于把卫生打扫完了。打扫完卫生,新房给人的感觉马上就变了,家具和地板亮堂起来,连空气都有了一股水润润的味道。余小盐站在灯光下,歪着头,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嘴角露出了一点浅浅的笑意。马辛趁机站起来,在余小盐的耳边吹了一口气,说,今天?余小盐用白眼球看了马辛一眼,说,不行!马辛把嘴贴在余小盐的耳朵上说,就一次。余小盐躲开马辛的嘴说,一次也不行!余小盐的语气坚定得像一块优质钢板,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

从新房里出来,马辛的情绪很低落,他一直没有说话,开着车上的收音机,听了一路乱七八糟的娱乐新闻。余小盐一直闭着眼睛坐在座位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到了余小盐住的楼下,马辛跟余小盐一起下了车,他一下车就搂住了余小盐。马辛说,我不想回去了,我们都一个月没在一起了。马辛呼出的气体热辣辣的,特别易燃易爆,只要有一点火星就能点燃。余小盐偏了偏脸,让马辛呼出的热气擦着耳朵飘到了背后,消散到空气里。马辛是一个很有激情的人,马辛的激情,余小盐是喜欢的。可是有时候,马辛过于饱满的激情,让余小盐感到拥挤和紧张。余小盐慢声细气地说,这不是忙结婚的事吗?结一个婚,简直千头万绪,我恨不得长出两双手。马辛低了头用胡子茬扎余小盐的脖子,马辛的胡子茬又粗又硬,余小盐怕痒,躲开了。马辛说,忙是你自己找的,要按我说的,根本没这么多麻烦。余小盐不接马辛的话,这个话题很容易引爆马辛的情绪。余小盐拍了拍马辛的脸说,别闹了,回去吧,我挺累的。马辛抱着余小盐不松手,余小盐的身体在马辛的怀里僵硬着,对马辛不做任何回应。马辛感觉到了余小盐身体的抵触。两个人就在车子旁边僵持着。

马辛的不满情绪已经积攒了好长时间了。自从定下要结婚,余小盐就把热情倾注到各种各样的事情上。马辛觉得余小盐根本就是本末倒置,把琐事当成了大事,把主角变成了配角,完全忽略了他的感受,颠倒了以人为本的原则。想到这些,马辛的不满情绪更加膨胀了,他索性在手上加了劲,把余小盐搂得更紧了,余小盐在马辛的怀抱里,像被捆绑的大闸蟹,动弹不得。僵持了一会儿,余小盐的身体软下来,她贴着马辛的胸口说,别闹了。我真的好紧张。我怕今晚会失眠。

马辛最怕余小盐失眠。余小盐失眠的时候整晚睁着眼睛,余小盐的眼睛黑漆漆的,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那个黑洞里仿佛藏满了秘密。马辛忍不住就要掉进余小盐的黑眼睛里,猜想藏在里面的秘密。

马辛顿时像个被扎破的气球,心里的气漏了,手上的劲也松了。余小盐从马辛的怀抱里滑了出去,灵活得像一条鱼。

马辛一脚踩在油门上,车一下子冲了出去。马辛像个醉汉那样,把车开得歪歪扭扭的。马辛知道余小盐在看着他,他是故意的。在余小盐面前,马辛老是有一种孩子气。余小盐的心情顿时紧缩起来,像一只拳头抵在胸口,她叹息了一声,再叹息了一声,紧缩的心情没有松开,马辛的车却开出了余小盐的视线。

余小盐回到房间,洗了澡,换了一条丝质的睡裙,靠在沙发上,随手打开了音响。余小盐听的是一盘古筝演奏的曲子。音乐在房间里迷漫开来,充满了房间的空气,也充满了余小盐的身体,余小盐紧缩的心情融化在古典的琴声里。心情一松弛,身体就有了流动的感觉。余小盐不再去想马辛生气的样子,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然后在窗户前站住了。余小盐的窗户,在三十层楼上,从窗户看出去,视野特别开阔。夜晚的城市,流光溢彩,在灯光营造的世界里,充满了虚幻的美丽。微风吹进来,带着点舒适的凉意。余小盐的丝质睡裙轻盈的飘动起来,她张开双臂,作了一个飞翔的姿势。

临睡前,余小盐喝了一杯热牛奶。余小盐只是偶尔失眠,但她养成了一个临睡前喝热牛奶的习惯。她相信临睡前喝热牛奶有助于睡眠的质量。余小盐坐在床上,先在手机上设定了闹钟,闹钟定在了八点。然后把第二天要办的事情想了一遍,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她喜欢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第二天就要开始休婚假了,上午十点钟去影楼拍结婚照,马辛九点来接她。下午没有安排,看拍照的情况,如果拍照结束得早,余小盐就到马辛家,和马辛的妈一起落实婚宴上的一些细节……

余小盐没有像她担心的那样失眠,喝完热牛奶躺在床上,不到十分钟就睡着了。但她睡得很不安宁,做了许多梦,梦里的场面很混乱,老被人追赶着,不停的奔跑,而且,追赶她的人离她很近很近,都抓到了她的肩膀。她拼命往前跑,不敢回头,尽管她很想看看追赶她的是什么人。有时候,跑着跑着好像醒了,其实并没有醒,就又进入了另外一个梦中。在另外一个梦中,余小盐的处境还是一样,被人追赶着,继续拼命奔跑,跑着跑着没有路了,不知道怎么就上了一辆索道车,索道车开着开着突然停在半空中,索道车是座椅式的,余小盐低头,看见自己的脚悬空吊着,脚下,繁茂的树木迅速下沉,变成了一潭绿水,深不见底。余小盐吓出了一身冷汗,醒了。余小盐在被子里面翻了一个身,感觉骨头是僵硬的,动一动喀喀响,肌肉也是酸痛的,身体一动,酸痛的感觉传到了手指头上。余小盐觉得奇怪,梦里面的奔跑竟然真的把她跑累了。

手机上的闹钟响了,闹钟的铃声是余小盐喜欢的贝多芬幻想曲,余小盐闭着眼睛等闹钟响完,闹钟响了将近一分钟。闹钟安静了,余小盐才睁开眼睛。室内很昏暗,余小盐的窗帘是透光的那种,余小盐很喜欢在洒满阳光的床上醒过来,这让她觉得生活是明媚的。平时八点的时候,阳光早就透过窗帘洒了一屋子了。房间的昏暗程度让余小盐怀疑自己把闹钟上的时间设错了,她打开床头灯,翻开手机盖,没错,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八点过五分了。

余小盐跳下床,拉开窗帘,她一下子傻了,她看不清对面的楼房,只有隐隐约约的灯光在大雾中闪烁。放眼望去,城市不见了。

天天早上站在窗户前都能看见的一个高楼林立的城市,忽然在一个大雾的早晨失去了踪影。

大雾把城市淹没了。

余小盐有一点恍惚,有几秒钟,她怀疑自己不是站在房间里,而是站在一条即将沉没的船上。恍惚之中,“泰坦尼克号”里那个经典场面出现在她的脑袋里,俊郎的男孩与性感的女孩站在船头,他们迎风飞扬的姿势让余小盐的心一阵痉挛。

余小盐用双手搓了搓脸,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中。余小盐到厨房倒了一杯白水喝了,还吃了几块饼干。然后,她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灯。

窗外的雾没有要散的意思,反而比刚才更浓了,对面楼房里的灯光变得若隐若现的。余小盐把窗户开了一条缝,浓雾涌进来,扑了余小盐一头一脸,余小盐往后一仰,差一点儿倒下去,她赶紧关死了窗户。

电话响了。电话铃声吓了余小盐一跳,余小盐扑过去把床头柜上的电话接起来,她的动作太大了,床头柜上的台灯书报滚了一地,发出尖锐的响声。余小盐的心脏突然加速跳动起来。小盐,你看到没有?电话里,马辛的声音很遥远,几乎听不清楚。余小盐把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说,你说什么?余小盐没有听到自己的话,她的声音被心跳声盖住了。马辛说,你还没起来吗?你快起来看,外面的雾好大啊,我连对面的楼房都看不见了。余小盐喃喃地说,什么都看不见了,城市消失了……马辛说,这种鬼天气,根本开不了车……余小盐飞快地说,城市消失了,影楼消失了,这是天意。马辛,我们不用去拍照了。马辛在电话那头提高声音说,小盐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失眠了?话筒里突然增大的声音,让余小盐吓了一跳。她把话筒拿远了一点说,没有失眠,我睡得很好。马辛说,你生气了?话筒拿远了,马辛的声音又变得遥远了,好像隔了千山万水。余小盐说,生谁的气?马辛说,那你干吗说不用去了?马辛声音里面的火气扑到了余小盐的耳朵上,余小盐的耳朵热起来,她把话筒举得离耳朵更远了一些。余小盐脑袋里一片混沌,她不知道要说什么,隔了有一分钟,她才说,我说不去了吗?马辛喘了一口气,说,你当然说了,你怎么这样啊?开不了车我们可以坐地铁去嘛,影楼就在地铁沿线上,很方便。余小盐看着窗外,雾更浓了,对面的楼房完全看不见了,只有几盏灯漂浮在雾中。余小盐说,马辛你见过这么大的雾吗?对面的楼房没有了,只剩几盏漂浮的灯……马辛说,余小盐你赶紧清醒一下,不要再说雾了,雾大不大有什么关系,我们今天是拍室内照。余小盐好像没有听见马辛的话,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她说,那些消失的大楼,真的消失了,离开房间,我也会消失在雾里……马辛一字一顿地说,小盐,你到底醒了没有?你没出什么事吧?马辛的声音,又冷又硬,砸疼了余小盐的耳膜。余小盐把目光从窗外的大雾中收了回来,她看着墙上的一幅油画,油画上画的是一棵在风雨中飘摇的树,余小盐觉得画上的树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真的摇动起来了。余小盐闭了眼睛再睁开,墙上的画在她的眼睛里面清晰起来,画上的树是静止的。余小盐晃了晃脑袋,说,没事。我能有什么事?余小盐的声音变得满不在乎起来,马辛压了半天的火终于没有压住,腾的一下冲了出来,他说,那你为什么说不去了?还说什么天意?你什么意思?婚纱店是你选的,拍结婚照片是你坚持的,排了一个月队才轮到我们,事到临头你居然说不去,拍结婚照跟雾有什么关系,哪一年不起几场大雾……队里那么忙,我的婚假是队长特批的。你说不去……马辛急起来,说话的速度很快。余小盐把话筒举得离耳朵远远的,然后大声说,我逗你玩的。我还没有洗脸。咱们十点见。余小盐说完就赶紧挂上了话筒。

没有发完的牢骚堵在马辛的心里,像没有消化的隔夜食物,散发出重浊难闻的气味,让马辛胸口发堵,他按了重拨键,他要把电话打过去,把没有发完的牢骚发出去,他不想用余小盐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号码还没有重拨完,他就把话筒重重地压了下去。

无聊的感觉大雾一样包围了马辛。

马辛不知道是不是该后悔。结婚是他提出来的。有一天在余小盐那儿过周末,吃饭的时候,马辛突然说,小盐,我们结婚吧!马辛并不是真的想好了要结婚,他只是想试探一下余小盐对他的感情。自从喜欢上余小盐,他就对余小盐没有把握。马辛觉得恋爱比办案辛苦,案件再复杂,总有规律可循,恋爱却毫无规律,每一个人的恋爱都是一个个例。马辛不怕办案,越复杂的案件,他越来劲。面对再狡猾的犯罪嫌疑人,他都信心十足。但是,面对余小盐这样一个柔弱女子,他常常束手无策。马辛苦恼不堪,单位的女同事告诉马辛,你只要求一次婚就知道了。女人要是愿意结婚,对你的感情就是认真的。马辛对女同事的话半信半疑,他总觉得余小盐跟自己的同事不一样,女同事在自己眼里,从来都像男人一样被他忽略了性别。女同事笑着对马辛说,不管是女警察还是女白领,只要是正常的女人,谁不渴望结婚?在对待婚姻的问题上,就是女王也一样。女同事的话让马辛茅塞顿开。

马辛没有刻意准备,就在吃饭的时候向余小盐求了婚。马辛没想到,听了他的话,余小盐突然泪流满面。余小盐从来没有在马辛面前流过眼泪,马辛一直觉得她黑漆漆的眼睛是不会流泪的。马辛赶紧用餐桌上的软纸去擦余小盐的泪水,余小盐的泪水越流越多,马辛慌张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余小盐是什么意思,他在余小盐面前,老是有一点不知所措。他说,小盐你别哭,你不愿意就当我没说。我们这样也挺好的,只要感情好,结婚不结婚真的无所谓。跟那张纸相比,我更看重两个人的感情。余小盐举着一张湿乎乎的脸看着马辛,黑眼睛里的泪水闪闪发光。余小盐说,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马辛我愿意结婚!余小盐说得斩钉截铁。余小盐给出的答案,总是出乎马辛的意料。马辛愣了几秒钟,然后一把把余小盐抱进了怀里。那一刻,马辛的自信心空前膨胀,他相信,他的柔情,能把石头化成水。

讨论结婚形式的时候,他们已经从餐桌边转移到了床上。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从高层建筑的窗户看出去,月亮像一只不太明亮的路灯。余小盐偎在马辛的怀里,小猫一样温顺。马辛望着窗外的月亮说,小盐,我们结婚的时候去旅行吧。我一直想去昆明,我研究过了,昆明是一个最适合结婚旅行的城市,温暖如春,鲜花盛开,阳光明媚。马辛说完了,用手摸着余小盐的头发。马辛的心情很柔软,柔情顺着马辛的血管在身体里四处流淌。女人的眼泪真是一件奇妙的武器,它能把男人的心情泡成花朵。好半天没听到余小盐的回答,马辛把目光从窗户外面收了回来,他看到余小盐皱起了眉头,眉毛打成了结。余小盐皱着眉头的样子看上去很痛苦。

马辛突然想起来了,余小盐是最不喜欢旅行的,余小盐喜欢的是居家生活。跟余小盐恋爱之后,所有的节假日,只要马辛有空,他们都在余小盐租住的房子里过日子。余小盐喜欢拉着马辛一起上市场买菜,余小盐买菜的时候走走看看,认真地挑选,还要跟卖菜的人讲讲价钱,其实,余小盐并不是真的跟人家讨价还价,余小盐根本不是在钱上斤斤计较的人,她是在享受买菜的感觉和过程。买了菜,回到房间里做饭吃,吃完饭后,和马辛手拉手去小区的花园里散步,然后到小区的书店买影碟回家看,然后上床,缠缠绵绵地做爱。做这些琐碎事情的时候,余小盐的脸上有一种陶醉的表情,她的黑眼睛清亮而温暖。

余小盐对居家生活的热爱,让平淡的日常生活变得活色生香,充满了诱人的韵味。马辛觉得,余小盐身上有一种魔力,她能赋予日常琐碎生活一种诗意。马辛的妈是一个极其不喜欢过居家日子的女人,做家务的时候满心抱怨,摔摔打打,日子在马辛的妈手里,粗糙乏味。马辛从小到大都没有感受过居家生活的美好。诗意的日常生活,一开始非常吸引马辛,他和余小盐沉浸其中,过得有滋有味。但是,再诗意也是日常生活,无非是重复买菜做饭那一套,过得久了,就有点平淡。年轻人总是爱玩的,跟多姿多彩的外面世界相比,日常生活的空间毕竟太狭小了。马辛就像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心里渐渐生出了焦虑和不安。

马辛看不透余小盐,余小盐过于安静了,她安静的样子,好像结冰的湖。但是,马辛一直不相信,余小盐真的不喜欢玩。马辛有一种职业的敏感,任何反常的行为背后,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就像结冰的湖,湖面平静,湖里暗流涌动。

余小盐打了结的眉毛,让马辛流动在血管里的柔情凝固起来。马辛对用什么形式结婚并不在意,实际上,马辛对结婚根本没有准备好。马辛哄着余小盐说,好了,别生气了,我忘了你不喜欢旅行,我们不去旅行了,我们去登山吧。新婚之夜就住在帐篷里,或者干脆天当被,地当床,星星月亮照婚床……马辛的眼睛闪着光,他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很激动,他说,小盐你想想,那有多别致啊!我们本来就是登山认识的,登山对我们有着特别的意义。我们在网上发一个帖子,召集一次登山活动,登到山顶,然后宣布我们结婚,哗,一定把他们震得跳起来。马辛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妙了,到时候,发动登山队的人采集漫山遍野的野花,把新婚帐篷装点起来,把余小盐扔进野花丛中……这样的婚礼,一辈子也忘不了!马辛激动起来,抱着余小盐又亲又咬。但是,余小盐又一次让马辛感到了意外,她推开马辛,坐了起来,看着马辛的眼睛说,不!我不想去登山,我要一个正式的婚礼!到最好的婚纱影楼拍结婚照片,找最好的婚庆公司安排婚礼,婚车、酒席一样都不少。马辛瞪大眼睛说,你有没有搞错?我最烦在影楼照相了,俗得要命,还有婚礼,当着那么多人表演太傻了,新郎和新娘跟小品演员似的……马辛的话没有说完,余小盐就拉过被子盖住了脑袋,余小盐在被子里说,你要是嫌俗咱就别结婚了。结婚本来就是很俗的事情。余小盐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有一种不容反驳的气势。马辛不甘心,他把余小盐从被子里剥了出来,捧着余小盐的脸说,小盐,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有品位的人,你不可能喜欢那种千万人都喜欢的庸俗婚礼……

余小盐的眼睛越过马辛的头顶,望着窗外路灯一样不太明亮的月亮,心里的思绪浪花一样翻滚。是的,以前看别人折腾婚礼,余小盐也觉得别人俗,想着自己结婚的时候,一定要与众不同。可是,真到了自己要结婚的时候,心情完全变了,她对别致不感兴趣了,别致的事情,她不想玩了,结婚,她要的就是隆重,大红大绿大俗她都不怕了。在余小盐看来,结婚是一个告别的仪式,告别什么,余小盐没有想清楚,但告别这个仪式,一定要隆重,隆重才像个仪式。余小盐叹息了几声,让心里的思绪平静了一点。然后,郑重其事地对马辛说,马辛你别劝我了,不管你怎么想,如果要结婚,我就想拍婚纱照,就想搞一个正式而隆重的婚礼!你要是后悔了,什么话都别说。

余小盐的黑眼睛,看进了马辛的骨头里。马辛放开余小盐,看着窗户外面的月亮说,好,都听你的!你愿意跟我结婚是最重要的,其他,都不重要。马辛说完,再没有勇气去看余小盐的眼睛。他拉过被子盖住了脸。他不想让余小盐看到他脸上的沮丧。马辛很快就睡着了,当刑警的马辛有很好的心理素质,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他都能暂时放下,睡醒了起来再想。马辛睡着了的样子像一个婴儿般宁静。

马辛不知道,余小盐一夜没睡。余小盐望着窗外路灯一样的月亮发了一夜的呆。

挂断电话,余小盐又站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是真正的发呆,脑袋里面跟这个城市一样,大雾迷漫。余小盐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了不用去拍婚纱照的话。马辛说得没错,拍婚纱照是她坚持的。婚礼的仪式也是她坚持的。费那么大劲坚持的东西,仅仅因为一场大雾就不想去了?一场大雾,真的能改变什么吗?或者,一场大雾,给她提供了一个借口?从行为到心里,余小盐都是矛盾的,她一心一意折腾婚礼,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折腾的背后,一定藏着点什么,余小盐不去想。余小盐的心思,是一团没有清理的乱麻,余小盐懒得去清理,要是认真地清理出来,把每一根乱麻理直了,恐怕每一根乱麻都能牵扯出余小盐心头的痛。

余小盐很认真地用冷水洗了脸,在脸上拍了护肤水,然后抹了精华霜,然后是日霜,眼霜,隔离霜,防晒霜,眼影,腮红,唇膏……化装的程序,一样都不少,其实,这些装,一会儿到影楼都要洗掉的。化好装,余小盐又换了好几次衣服。到影楼要穿婚纱,衣服随便穿一身就可以了。余小盐不过是想让自己忙起来。她用忙碌止住了在浓雾中飘荡的思绪。

马辛情绪低落,但还是喝了一碗绿豆稀饭,吃了一个煮鸡蛋,一个馒头。马辛把情绪控制得很好,不料被他妈看出了破绽。吃饭的时候,马辛的妈问马辛是不是跟余小盐生气了。马辛白了他妈一眼,说,哪有那么多气生。马辛的妈对马辛说,没有生气就好,你就要结婚了,结了婚就不是小孩子了,人家小盐是个女孩,什么事情你要让着点。马辛说,你烦不烦?我怎么没让了,她说拍结婚照就拍结婚照,你知道我多烦上照相馆,像木偶一样,好笑!俗!马辛的妈听了,表情严肃起来,马辛的妈把自己的饭碗放在桌子上,然后看着马辛的眼睛说,你还是有情绪。在这个事情上,我是支持小盐的,女人结婚,就是要正儿八经的搞个仪式,拍婚纱照,摆酒……这个仪式是少不得的,在古时候,这叫明媒正取……

马辛妈的唠叨让马辛很心烦。马辛觉得女人在结婚这件事情上,简直不可思议。马辛的妈一开始并不喜欢余小盐,两个女人的生活观念差异太大,马辛的妈是粗糙的,对自己尤其马虎,而余小盐是精致的,对自己尤其精心,她们互相看不惯对方。余小盐热爱厨艺,马辛妈下厨却是迫不得已,马辛妈做的菜,要形状没形状,要色彩没色彩,什么都放在一个锅里乱炖,在余小盐的眼里,就是一锅猪食,余小盐根本吃不下去。马辛妈也看不惯余小盐,余小盐做菜,材料浪费一大堆,看上去精致得像个盆景,吃起来却没有味道,中看不中吃,典型的花架子,形式主义,菜是吃的,不是看的。为了避免矛盾,马辛很少让余小盐和他妈见面,迫不得已见上一面,马辛耳朵里一定会灌满他妈和余小盐之间的相互抱怨。余小盐一直是有品位的,生活的一切细节,余小盐都讲究品位。余小盐的品位与精致,马辛是欣赏的,在马辛的妈和余小盐相互抱怨的时候,马辛是坚决站在余小盐一边的。马辛的态度,让马辛的妈很伤心,马辛听见她妈对他爸说,辛辛苦苦养大了儿子,就是为了让他找个女人回来气自己。马辛没想到,自从把结婚提上了议事日程,自己的妈和余小盐竟然意外地亲近起来,两个生活态度迥然不同的女人居然在筹备婚礼上找到了沟通点,两个人频繁见面,一个月之内见面的次数超过了两年。她们热情洋溢地一起讨论酒席的规模,商量请哪一个主持人来主持,一起去找人设计请柬,还一起跑到婚庆公司去看花车。马辛妈不辞辛苦的跑来跑去,把婚礼方案写成文字,跟余小盐一起反复讨论,修改细节。尽管有时候发生争论,但很快又能达成谅解。她们把马辛排除在外,仿佛结婚是一件跟马辛没什么关系的事情。马辛的妈怎么热衷于婚礼,马辛都不计较。马辛本来就觉得他妈没品位。马辛不理解,余小盐这么有品位的女人,怎么也跟她妈一样,在结婚这件事情上非要坚持俗气到底。马辛想起女同事的话,看来,在对待婚姻这个问题上,所有的女人都逃不掉一个俗字。

试婚纱,拍结婚照片,在酒楼请客,还要请一个电视台的主持人来主持婚礼,结婚的时候还要婚庆公司的花车去接……余小盐对结婚仪式走火入魔的热情,让马辛沮丧。关键是,余小盐走火入魔的热情的背后,分明有一种让马辛很不舒服的东西。

马辛嘟囔着说,都什么年代了,现在的女人跟古时候怎么能相提并论。马辛的妈说,不管什么年代,女人对婚姻都是在乎的,你看见哪个女孩心甘情愿当人家二奶的?我们学校那个小李,要死要活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大家劝她,她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只要爱情不要婚姻,还说什么婚姻不过是笼子,她宁可拥有笼子外面的天空,给人的感觉现代得很,结果怎么样?不到一年就吵着要让人家离婚。小盐对结婚的事这样用心,证明她是个传统的女孩,她看重跟你的婚姻,你不要动不动就嫌俗,俗了几千年了,还这么有生命力,说明俗有俗的道理。我跟你爸结婚的时候,也嫌俗,自以为别出心裁,跑出去旅行了一趟,照了几张风景照片,什么仪式都没有,想起来都后悔……马辛的妈痛说起革命家史,两眼放光。马辛的妈是高中的语文老师,很擅长讲道理。马辛的妈一讲起道理,就像洪水一样滔滔不绝,没有半个小时刹不住车。马辛赶紧放下碗走了。

地铁里拥挤得像个沙丁鱼罐头,马辛被挤得转不动身体。他闭着眼睛,车厢里稠密的人体味道不停地往他的鼻子里钻,马辛尽可能地放慢呼吸的速度。无奈车厢里的味道实在不好闻,即使不呼吸,气味照样钻进马辛的鼻子里。受到不良气味的刺激,早上郁积在心里的牢骚重新在马辛的心里膨胀起来。马辛突然觉得,跟余小盐的恋爱,自始至终都是一件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遇到余小盐之前,马辛没有谈过恋爱。马辛贪玩,大学的时候上了警校,学校里面男生多女生少。马辛一进学校就加入了足球队,热衷于踢球,大学毕业之后,分到刑警队,工作压力超强,工作之余,马辛热衷于登山。马辛喜欢的,都是剧烈运动,也许是剧烈运动消耗了马辛的精力,马辛并不特别渴望女孩子。大家都觉得马辛成熟晚,在大学里踢足球的时候,他们班不多的几个女生自发组织了一个拉拉队,拉拉队每次出场,穿戴出格,引人注目,别的队员踢球的时候,球在脚下,玩着漂亮的动作,眼睛却不忘记往拉拉队那边看几眼,很快就跟拉拉队的女生谈起了恋爱,马辛却专心踢球,心里眼里都只有球。马辛对男生女生的事情反应迟钝,学校里面不多的几个警花,很快就名花有主了,马辛还是懵懵懂懂的。大学毕业后,马辛分到了刑警队,天天面对的都是案子,犯罪嫌疑人一个比一个凶残,案子一个比一个复杂,工作压力超大,想踢球变得不容易了,时间,人员,都不齐全,马辛放弃足球,迷上了登山。马辛在网上参加了一个登山队,他们经常利用周末和节假日去登山。马辛发现,这座城市,有不少登山爱好者。马辛参加的登山队,是一个很松散的组织,他们没有什么目标,也没有要征服哪座山的欲望,他们登山,就跟郊游一样,讲究的是玩,不过是比到公园玩得刺激一点,他们并不想冒险,也不想成为登山英雄。如果用围棋段位来打个比喻,他们是一群没有入段位的登山者。而且,他们也没有晋级段位的野心,这样的好处是,登山的游戏性大于冒险性。登了几年,从来没有出过事。

马辛不知道余小盐是什么时候参加到登山队里的,马辛他们的登山队,偶尔参加的人比经常参加的人多,马辛参加得也不多,刑警队太忙了,但只要队里没事,他都要参加。登山的人,除了队长,马辛基本上都不认识,马辛登山跟踢球一样,心无旁骛。

马辛注意到余小盐,是因为那次登山的时候,余小盐扭了脚。往上爬的时候,余小盐挨着马辛,她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山体,背上的包仿佛把她压进了山里。马辛并不知道余小盐扭了脚,他只觉得这个女孩的胆子太小了,根本不适合登山。到了半山腰休息的时候,马辛发现余小盐走路一拐一拐的。马辛听见队长在问,余小盐,你要不要紧?叫余小盐的女孩咬着牙说,没事。余小盐的声音细细的,显得很温柔。马辛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余小盐一眼,这一眼,并没有给马辛留下什么深刻印象。队长问完也就转身跟别人说话去了,队长要操心全队的事情,尽管是临时的,也不能掉以轻心。下午登完了剩下的路程,晚上在另一面山坡上宿营。晚饭吃得很简单,山上严禁烟火,他们吃的是方便食品。面包、火腿肠和水果,只有保温水壶里的水是热的。吃完,大家很快就钻进帐篷里睡着了。半夜的时候,马辛被尿憋醒了,起来撒完尿,回帐篷之前,突然听到嘶嘶的声音,马辛有一种职业的警惕性,他马上站住了,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马辛看到离帐篷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人,那个人背朝着马辛,脸冲着对面的山。马辛悄悄走过去,看见那个人把脚浸在一个小桶里,嘶嘶的声音就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马辛站在那个人的背后咳嗽了一声,那个人嘴里的声音马上就停止了。马辛走到那个人的对面,他认出了余小盐。余小盐的长发披下来,挡住了大半个脸。余小盐甩了一下头发,把两只眼睛露出来,看着马辛。余小盐的眼睛水汪汪的,马辛怀疑她哭过。马辛忍不住蹲下去,把余小盐的脚从桶里捧了出来,余小盐的脚肿得像个馒头。马辛问,很疼吗?余小盐摇摇头说,冷水泡过已经不疼了。对不起,吵到你了。余小盐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很白。马辛低了头说,扭伤二十四小时之内用冷水敷是对的,但你这么泡着,会着凉的。山上的水是冰水,太冷了。马辛把余小盐的脚拿在手里,轻轻地帮余小盐按摩起来。余小盐的身体有轻微的颤抖,但余小盐没有叫疼,她一声不响。马辛说,你要是疼了,就叫一声。余小盐说,不疼。余小盐的冷静和坚强给了马辛很深的印象,要是别的女孩,早就疼得大呼小叫了。按摩完后,马辛又回帐篷从包里拿了止痛消肿的膏药给余小盐贴上。马辛要扶余小盐站起来,余小盐拒绝了,她对马辛说,我自己来吧。余小盐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然后回头对着马辛笑了一下,马辛看见余小盐的白牙齿在月光下飞快地一闪。他听见余小盐说,谢谢你!然后,余小盐进了自己的帐篷。那天晚上剩余的时间,马辛再也没有睡着,他躺在帐篷里,看见月光从帐篷的缝隙里漏了进来。马辛的眼前老是晃动着余小盐微笑的样子,她的牙齿在月光里飞快地一闪,白得耀眼。马辛的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各样的虫子发出的细小声音。

登山结束分手的时候,马辛找余小盐交换了名片。看了名片,马辛才知道,余小盐的盐是盐巴的盐而不是颜色的颜。马辛看着名片笑起来,余小盐问,你笑什么?马辛说,我以为你那个颜是颜色的颜,没想到是盐巴的盐。余小盐愣了愣,然后说,很俗吧?马辛赶紧摇着头说,不,颜色的颜反而俗,盐巴的盐其实雅。余小盐听了又是一愣。余小盐发愣的时候,马辛注意到,余小盐的眼睛黑漆漆的,那种黑,有一种能把人吸进去的力量。

回到家的当天晚上,马辛竟然梦到了余小盐,梦里,他们还在山坡上,余小盐坐在草丛里捧着自己的脚,泪流满面地看着马辛,马辛问,你还疼吗?余小盐点点头说,疼,疼死了,你也不管我。余小盐的眼泪让马辛心疼。马辛蹲到草丛里,他想把余小盐搂在怀里,他伸出手去,他的手碰到草尖上,草尖划疼了他的手,余小盐却不见了。马辛急得在草丛里四处寻找,他喊着余小盐的名字醒了过来。

马辛在黑暗中想着余小盐的样子,奇怪的是,除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和在月光下飞快闪过的白牙齿,马辛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第二天,马辛一天都在想着余小盐,案情分析会上,他的思想集中不起来,队长和专家分析的案情要点,他听得糊里糊涂的,他第一次不能专心在案子上了。会开完后,他很想打电话问问余小盐的脚还疼不疼,电话拨到一半,又放弃了,他的手心全是汗,紧张让他的手指僵硬,他担心电话打通了,自己会语无伦次。队友们都觉得马辛怪怪的,队长说,你是不是掉了魂了?下班后,马辛感觉到自己会失眠,到健身房疯狂健身三个小时,把自己累得散了架,回到家,还是失眠了。马辛第一次为女孩子失眠了。

马辛不知道怎么追女孩,他一点经验都没有,又不好意思去问别人。男人都羞于承认自己没有经验,正像女人羞于承认自己有经验一样。马辛独自在心里猜想着余小盐的生活,不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也不知道自己留给她的印象怎么样?马辛的心里有了牵挂和挣扎,时间变得慢起来,马辛觉得一天仿佛不止二十四个小时了。马辛给了自己一个星期的期限,一个星期之内,一定要打电话给余小盐。虽然定了期限,马辛还是一天一天拖着,一个星期结束后,马辛又给了自己一个星期的期限。马辛一边拖延,一边在心里给自己鼓劲。第二个星期的期限没有到,余小盐就把电话打过来了,余小盐在电话里说要请马辛吃饭,余小盐说好时间和地点,就挂断了电话。马辛举着话筒,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

马辛提前半个小时到了约定的地方,马辛发现那是一个很有情调的小饭馆,饭馆的门口,有一个小女孩在卖一枝一枝的玫瑰花,马辛想都没想就买了一枝。马辛想起在一本什么书上看到过一句话,没有女人拒绝得了玫瑰。马辛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了,他很激动,毕竟是第一次跟女孩约会,而且是自己动心的女孩子。他压制着内心翻滚的念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玻璃窗外面的行人。马辛看见一个穿着职业装的漂亮女人走了过来,漂亮女人的职业装,是浅灰色的,领口系着一条淡黄的丝巾,手里提着一只乳白色的包,漂亮女人的头发盘在脑后,松松地打着一个结,漂亮女人走路的姿态很好看,腰肢小幅度的扭动着,显得风情十足。马辛以前从来没有发现女人的风情,自己的女同事,都是当男人对待的。他看得有点呆了,甚至身体都有了轻微的反应。漂亮女人进了饭馆,径直走过来,坐到了马辛的对面。漂亮女人用黑漆漆的眼睛盯着马辛,她笑起来,洁白的牙齿在马辛的眼睛里闪动着,马辛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马辛站起来,把在门口买的那一枝玫瑰送到了余小盐的手里。余小盐接过玫瑰,笑容一下子变僵硬了。余小盐居然是一个不喜欢玫瑰的女孩子。马辛意识到自己刚见面就办了蠢事。好在,余小盐的笑容只僵硬了几秒钟,就化开了。余小盐顺手把玫瑰插在桌子上的花瓶里,桌子上的小花瓶本来插着一枝红色的康乃馨。走的时候,那枝玫瑰被遗忘在花瓶里了。马辛从此再也没有给余小盐送过玫瑰。他没有问过余小盐为什么不喜欢玫瑰,他本能地觉得这个问题跟送余小盐玫瑰一样,是个愚蠢的问题。

余小盐跟马辛在登山时候见到的简直是两个人。登山的时候,余小盐穿着宽大的运动外套,看起来很普通。马辛没想到,余小盐竟然是一个美女,一个风情十足的美女。

马辛始终有点窘,他的眼睛一旦跟余小盐黑漆漆的眼睛对接到一起,就会马上闪开。余小盐比登山的时候话多,她的态度亲切自然,好像跟马辛是多年的老朋友。谈话始终不热烈,有一句没一句的。食物的味道,马辛根本吃不出来了,余小盐饱满的嘴唇在马辛的眼前晃来晃去,就像是一个充满力量的漩涡,要把马辛吸进去。马辛用了很大的力量来克制自己,才没有冲动得从桌子上站起来,去吻余小盐的嘴。吃饭的过程中,马辛对余小盐有了一些基本的了解。余小盐的家在南京,余小盐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在一家行业报社当编辑。那个行业是个有钱的行业,余小盐的工作和收入都不错,是个标准的小白领。余小盐也不问马辛是干什么的,马辛觉得余小盐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仅仅就是想请他吃个饭,还掉登山时候欠的人情。

吃完饭,马辛送余小盐回家,余小盐发现马辛开的是警车,稍稍有点吃惊。马辛趁机告诉余小盐自己是刑警。要是余小盐对刑警的生活感到好奇,马辛就有机会表现自己了。余小盐睁大眼睛看了马辛一眼,却什么都没有问。马辛不知道余小盐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像余小盐这样的小白领,对刑警有什么样的印象。刑警队里那些结了婚的队友,经常跟老婆闹矛盾,有几个还离了。老队友们都说,现在的女孩都明白得很,没几个愿意嫁刑警的。马辛对此没有体会,他觉得爱情跟职业没什么关系。

到了余小盐宿舍的门口,余小盐站住了,她没有邀请马辛进屋,她就站在门口跟马辛告别,她伸出手,很自然地握住了马辛的手,马辛的手被电了一样,全身都麻了,余小盐却没事人一样放开了马辛。马辛走到电梯间,听见余小盐开门的声音。马辛下了楼,并没有马上离开,他在楼下站了好久,直到浑身的血液冷却下来,才离开了。

马辛盼着余小盐再跟他联系,但余小盐没有给马辛打电话,马辛等了好几天,余小盐一点动静都没有。马辛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勇敢的人,办案的时候,什么危险的场面都经历过,而且表现出色。没想到在女孩子面前,会如此胆怯,他不敢给余小盐打电话,他怕余小盐没有喜欢他的意思。每一天,马辛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尝到了被煎熬的味道。

有一天晚上,马辛再一次梦到了余小盐,余小盐用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说,你为什么不理我?马辛跺着脚说,怎么是我不理你,分明是你不理我。马辛一脚跺下去,踢到了床边,把脚踢疼了,人也从梦里踢出了梦外。马辛坐起来,想也没想,穿起衣服就出了门。黑夜鼓励了马辛的勇气,他开着车一路狂奔着来到了余小盐的楼下,趁着开电梯的女孩和保安在那儿聊天,马辛混进楼里,他没有进电梯,一口气爬上了三十层楼,站在余小盐的门口,马辛没有任何犹豫,举起手就敲门,只敲了三下,门就开了。余小盐的屋子,洒满了柔和的红色光。马辛进了门,他发现余小盐屋里的光不是灯光,是蜡烛的光,小餐桌上,放着一个很典雅的烛台,烛台上,插着五支红色的蜡烛,蜡烛的光照着桌子上的一只小小的圆形蛋糕,还有两个酒杯,酒杯里,装着半杯红酒。余小盐站在摇曳的烛光里,睁着黑漆漆的眼睛看着马辛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余小盐的样子楚楚可怜。马辛一把抱住了余小盐,余小盐没有挣扎,她像糖果一样化在马辛的怀里。

一切都像梦,一个燃烧的梦,在梦里,余小盐给了马辛奇异和美妙的感受。

早上醒来,马辛都不愿意睁开眼睛了,他闭着眼睛摸到了余小盐,余小盐的身体又软又热,马辛激动起来,身体像一个巨大的火药库,充满爆炸的危险,余小盐鱼一样从马辛的手里滑了出去,马辛举起张开的双臂,像捕鱼人举着一张网,费力地将余小盐网了进去。两个人之间的追逐与捕捞,充满了莽撞的激烈与温柔的妥协。马辛的激情是没有经验的,火花四溅却不得要领,余小盐的妥协是聪明的引导,在余小盐的引导下,马辛渐渐掌握了要领,他像一个成熟的船长,自信地驾驶着船只乘风破浪,终于载着余小盐抵达了彼岸,任幸福的潮水一遍遍冲刷他们。

马辛原本以为要经历千辛万苦的追求,才能接近余小盐的身体。没想到,一切都那么容易,从梦中醒来,就已经拥有了身体的回忆。马辛有说不清楚的失落,回味余小盐在床上的表现时,马辛本能地感觉到,余小盐是有经验的。余小盐的经验一定是跟经历联系在一起的。马辛对余小盐的经历却一无所知,尽管拥有了余小盐的身体,余小盐仍然是陌生的。

有了身体的记忆,马辛对余小盐的想念就更加的难以控制了。有一个周末的晚上,马辛留在了余小盐那儿,从此,马辛只要没有案子,周末和节假日都在余小盐那儿过。马辛对余小盐的身体已经非常熟悉了,身体的记忆重重叠叠,陌生的感觉却丝毫没有减少。马辛自信是个有现代观念的男人,对余小盐以前的经历,他不在乎,但他希望了解,他像任何男人一样,保持着对未知领域的好奇心。而且,马辛觉得,只有了解余小盐的经历才能消除陌生感。为了了解余小盐,马辛把自己以前的生活全都告诉了余小盐,父母,同学,工作,队里的同事,马辛甚至编造了一个初恋女友出来,马辛故意把初恋女友说得很神秘,他希望余小盐追问他跟初恋女友的事情,那样他也就趁机追问余小盐以前的经历,但余小盐不提任何问题,马辛说的时候,余小盐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听着,马辛说完了,余小盐睁着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马辛抛出的砖,没有引来余小盐的玉,却砸在了自己脚上。余小盐什么都不说,余小盐的经历就有了一种秘密的性质。马辛的好奇心得不到释放,在心里发酵,变成了一股强烈的窥视欲望。马辛很沮丧,他努力说服自己不去窥视余小盐的过去,但是没有用处,他对余小盐过去生活的窥视欲望每天都在折磨着他。他忍不住在余小盐的房间里寻找蛛丝马迹,余小盐勾起了他侦破的欲望。马辛对余小盐守口如瓶的过去越来越在意,甚至有一点嫉妒。马辛觉得,余小盐不说是因为在意,因为不能忘记,余小盐小心翼翼地把以前的事情放在心里,是一种珍惜。

侦破是马辛的长项,他要是真想侦破余小盐过去的生活,比办案子容易多了。毕竟,余小盐的设防是君子之防,根本防不住一个职业的刑警。马辛不得不跟自己的侦破欲望作斗争,把侦破欲望压抑在心里。有一次,马辛在余小盐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档案袋上什么字都没有,马辛轻轻解开档案袋,看到了满满一袋飞机票,每一张飞机票上的名字都是余小盐,马辛来不及仔细看,余小盐就从洗手间出来了,马辛赶紧把档案袋放回了原处。跟余小盐一起出门买菜的时候,马辛问余小盐是不是很喜欢旅行。余小盐睁着黑漆漆的眼睛说,不,我最讨厌旅行。马辛很想问那些机票是怎么回事,但话到嘴边,被他咽了下去。

马辛没有追问机票的事情,他有一点怕余小盐,余小盐的行为总是出乎他的预料。但是,那些机票,无时无刻不在他眼前晃动。马辛强烈的想窥破余小盐藏在机票里面的经历。马辛沉默了半天,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让余小盐答应跟他一起去旅行,他假装自己只是对旅行感兴趣,他用充满渴望的目光望着余小盐,余小盐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最后答应一起去承德。

那是一次糟糕的旅行。那次旅行唯一的收获,就是把旅行变成了两个人之间的禁忌。路途上,马辛的情绪一直很高涨,马辛有着隐秘的快乐,好像这是一次通往余小盐过去生活的旅程。余小盐情绪低落,她始终皱着眉头,眉毛打成了一个让人难受的结。住宾馆的时候,余小盐坚持一个人开一个房间。马辛帮余小盐把行李提到屋子里,就赖在余小盐的房间不回去了,余小盐没办法,只好让马辛在自己的房间里睡,但坚持一人一个床。余小盐洗完澡出来,马辛腻上来,要抱余小盐。马辛对余小盐的激情,随时都处在一个引爆点上,余小盐却要分时候,有时候,她一点就着,有时候,却冰一样,怎么都点不燃。在承德那个晚上,余小盐就是一块冰,不仅点不着,还把马辛的火也浇灭了。余小盐对马辛说,别闹了,我那个来了。马辛愣愣的,他知道余小盐骗了他,余小盐的那个已经来过了。马辛无聊地回到了另外一张床上,坐在床上抽了几支烟,然后闷闷的睡下了。睡到半夜,马辛突然醒了,他抽烟抽多了,嗓子干得难受。马辛睁开眼睛,发现余小盐没有睡,余小盐坐在自己的床上,黑漆漆的眼睛看着电视机上方的白墙壁。马辛跟随余小盐的目光去看那面白色的墙,白墙壁上什么都没有,马辛的目光被墙挡住了,余小盐的目光好像透过了厚厚的墙,看着一个遥远的地方,那是马辛的目光到达不了的地方。余小盐的眼睛神秘而空洞。马辛本来要起来喝水的,但他没有动,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余小盐的黑眼睛里面藏满了秘密。但是,马辛突然没有勇气去接近那些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