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的诗

2009-12-21 02:58
诗林·双月号 2009年2期
关键词:雨水妹妹

沈 苇

南浔

雨停之后

河边菜馆里的杨梅酒

在继续

从水里打捞起来的

湿漉漉的话题

也在继续……

香樟叶柔软地铺了一地

仿佛春风里的欣然告别

一棵树可以是新的

一个人为什么做不到呢

当它抖去一身落叶,也卸下

前世恩怨积蓄的繁华碎片

一座名园有它的还魂记:

垂柳依依,拂过水面

如同死去小姐们寂寞的发丝

唾莲们继续睡着

在淤泥卡住的梦里

会有一种轮回升起、临近

待到盛夏,将重新谱写我

葱郁而孤独的恋情

雨停之后

有人在街上哼着越剧

一条狗跳过水洼,在桥头张望

雨水一度中止了生活

现在又恢复往日流动的韵律

像小镇一位平和的居民

我爱着菜市场里的气息和叫卖

像今生今世的留恋

雨滴仍在屠夫们的案板上跳跃……

练市(赠舒航)

它的一半已拆除,改造成开发区

另一半仍沉浸在幽冥的往昔

练市,傍依练溪的集市

疯狂的水葫芦堵塞河道

船夫们的桨橹静静腐烂

柴油机在咆哮,运沙船铅一般前行

书场废弃,不见码头间奔波的说书人

箍桶店门前冷清,手艺仿佛哀悼

从东到西,狭长的石板路老街

像一个伸展的懒腰,保持着

失神的时刻,黑白相片里的时刻

老茶馆里的话题没有多少改变

来自乡村的小道消息

比报纸头版新闻传递得要快

馄饨摊依旧吸引贪嘴的孩子

葱花是绿的,猪油是香的

包在皮子里的肉馅却越来越小

钉着羊羔皮的旧门板

晒在一轮忽明忽暗的太阳下

苍蝇爬来爬去,将最后的血迹舔净

每到初春,被宰杀的小湖羊的哀叫

听上去像此起彼伏的婴儿的啼哭

水阁朽烂、垮塌,据说代表了水乡风情

又似乎要蓄足最后一点力气

从昏暗下来的河面逃遁而去

小镇的一半已萎缩。另一半

像吃了激素一样膨胀

气喘吁吁,但欣欣向荣

同里

只有当游人散去

三桥交还给三桥

退思园交还给退思园

明清街交还给明清街

同里才交还给同里

只有当游人散去

小方桌搬到丁字河边

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

开始分享简朴的晚餐

炒田螺、油焖茭白、丝瓜蛋汤

在黄昏

同里才显露真实的同里

我的游荡孤零零的

并且,那么多余

无锡吟

我是吃喝嫖赌的精。

——阿炳

从锡山和惠山深处流出的二泉印月

从呜咽的二泉流出的二泉印月

从破败的道观流出的二泉印月

从如墨的无锡之夜流出的二泉印月

从刑具般的月壳流出的二泉印月

从一只瞎眼流出的二泉印月

从酒精、鸦片、梅毒流出的二泉印月

从两根难兄难弟的琴弦流出的二泉印月

——这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南方神经上

流出的二泉印月……

雨天的拜访

嗳昧的地平线

有一道隐藏起来的鞭痕

桑园打开低矮的风景

雨在抽打,使它一点点变绿

祖居是去年新修的

祖传的八仙桌快要散架了

在油渍斑驳的磨损处

我碰到一个呜咽的词:流逝

河面缓缓驶过船舶上的乡音

水草缠绕孤魂野鬼的时节

欸乃橹声早已远去

傍河的村庄深陷淤泥

呕出石板、菱角和虾米

如同大鱼呕出小鱼……

我有一把钥匙,在水里静静锈蚀

我有一只木盆,盛放雨水的骨灰

旧年的气息,拆卸的老屋

如今隐身哪个幽暗的深处

雨水总在哭泣、哭泣

所以我一再醒来

——从雨中出发,我去拜访

活着的死者、亲爱的死者

黄昏散步到一株香樟树下

黄昏散步到一株香樟树下

那里,吊死过村里最美的女人

她的声音、容貌、发香

遗弃在数百米外的远方

脚步要轻一些

不要惊扰了树下沉睡的亡魂

傍晚微微起伏、荡漾

芦苇摇曳,杂草疯长

掩藏熟悉的乡间小路

桑园的气息,衣襟上的晚露和夕光

提醒我:时隔二十年之后

我已是一个异乡人

却在频频返回自己的起源

荒芜的稻田,废弃的机埠

疯狂的水葫芦成为河道的主宰

热电厂烟囱改变村庄的天空

人民公社一穷二白的时光

仿佛仍攥紧在桑树的拳头中

一座淤塞的池塘

曾经是我小小的起源

现在是,并且继续是

而我,除了羞愧,无以回报

哪怕回报其中泥泞一滴

……我披着不轻不重的暮色回来

坐到母亲身边,剥笋、豆

东一句西一句,谈着村里的人和事

“香樟树上死人多。”

“外婆是紧随外公而去的。”

“一代代人,像一茬茬韭菜被割掉了……”

母亲感慨着,目不识丁的她

总能说出我哽在心头的话

一个哑巴在雨中寻找她的妹妹

一个哑巴在雨中寻找她的妹妹

她的钢笔丢了。她的本子湿透了

再也无法与一棵树、一只鸟儿交谈

雨水如注,河里的螺蛳在呕吐

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

没有一个人听得懂她的话

她发现,是他们的愚蠢

隐藏了她的妹妹

有人告诉她:枇杷熟了

喜鹊刚刚飞过村东头

“留下来吧——

“我们村里有许多棒小伙。”

她摇摇头,笑了笑

转身又消失在大雨中

雨水滂沱,泥泞轰响

哑巴要去远方寻找她的妹妹

“雨水啊,你把妹妹带到哪里去了?

雨水啊,我要赤脚走到你尽头!”

仿南朝乐府

春歌

一枝桃花伸至窗前

春风顽皮

吹开我罗裙

许多鸟儿:黄鹂、斑鹪、飞燕

一起替我唤你名字

子夜歌

故园的蚕丝啊

添我一份缠绵、消瘦

长夜总是没有尽头

明月似孤灯高挂

照不见亲爱的脸庞

乌夜啼

黎雀起得早

假装天色已晓

突然鸣叫

莫非它是公鸡亲戚

见你三更时分披星踏露离去

沈苇,(1965—)浙江湖州人。大学毕业后进疆,现居乌鲁木齐。著有诗集《在瞬问逗留》、《高处的深渊》等,另有评论集《正午的诗神》、《柔巴依:塔楼上的晨光》及人文地理著作《新疆词典》、《植物传奇》等多部。获鲁迅文学奖(1998)、刘丽安诗歌奖(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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