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彭年与王闿运(下)

2009-12-21 05:11
贵阳文史 2009年5期
关键词:莲池书院

渔 父

王闿运心里的疙瘩是在天津郁结的。他是从天津回乡途中经过苏州,而这次天津之行,完全不是自己预想的结果,可以说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壁。事情经过是这样的:黄彭年在光绪八年荐举外放后,莲池书院山长一时暂缺,据王树柑说,他与吴汝纶“共荐张廉卿先生裕钊来主此席”,张裕钊和吴汝纶都是桐城派的主将。

光绪十五年初。在知道张裕钊辞去莲池书院山长一职后,王闿运带领子女仆人二十人,浩浩荡荡从湖南北上天津。我猜想,王闿运内心一定认为。以他和李鸿章的交情,谋莲池书院山长之席应该没有多大问题,否则不会几乎举家北迁。

这时。莲池书院经黄彭年、张裕钊的潜心经营,已处于鼎盛时期。而王闿运却正处在一个低谷状态下,用他自己的话说:“闿运去年顿营两宅,遂至负债三千,若流家乡,无词搪塞”。王闿运只当过教书匠,虽然名气很大,不时有当官的朋友馈赠,收入仍不可能如当官的丰厚,又大兴土木,营建“湘绮楼”,于是只好举债,也是事实。但我觉得这不是主要理由,如果只是为了逃债,何至于大队人马跋涉千里?

在他给朋友的信中,一语道破天机:“缘途逗留,行过一月,吴挚甫先已篡立矣。”吴挚甫即吴汝纶。王在写给瞿鸿禨的信中也说:“闿运来此稍迟,已无坐处”。原来,王闿运瞄准的就是莲池书院。

岂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胡思敬在《国闻备乘》中说:“吴汝纶从李鸿章最久,鸿章督畿辅十余年,前数年疏奏多属薛福成起草,后则汝纶笔也。汝纶尝知冀州,罢官后主讲保定莲池书院”。胡思敬说吴“罢官”不确切,据王树枏记:“廉卿去后,挚甫辞官为山长”。刘禺生说,聘书一到,第二天吴汝纶就坐轿直奔总督衙门,李鸿章说来得这么快,吴说要消消坐官厅。执手版的气了。不管怎么样。反正莲池书院的位子有人坐了。而且天津问津书院的位子也被李越缦坐了,王闯运的如意算盘一下子就落了空。

李鸿章对王闿运是尽量住好,招待好,在天津的朋友也轮番宴请,这样一来,王虽然真正的目的没有达到,内心失落,但面子还得绷起。他在给一些老朋友写的信中,反复申明:“而教学已疲,精神稍钝,不欲复居讲席。”“四川教读,已疲精力,不欲更与北士为缘,讲席实不顾也。”而且还说,李鸿章也知道他的这个本意,所以只是叫他住好吃好玩好。王闿运就这样领着二十个人。在天津整整住了半年之久,才打道回府。这种状况下,途经苏州。又碰上黄彭年曾两度主莲池书院,经荐举出仕,又升任布政使署巡抚,王的心情之复杂,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黄彭年对王闿运倒是很客气的。本文开头说的那次见面后,黄彭年亲自到湖南会馆来拜访王,两人泛谈李用清。李有“天下俭”之称,在当时争议很大。且毁大于誉,但黄“有恕词”,王觉得很奇怪。关于李用清的作为,在拙文《天下俭李用清》中已有提及,不再赘述。几天后,黄彭年又在藩署西园宴请,而王认为“颇少谈友,席间无佳话”;十天后,再次在藩署宴请,中间摆谈起二簧与西皮的区别,黄彭年说“能知之”,王闿运就要追问明白,并且认为黄根本说不清楚。藩署宴请后第三天,黄彭年又和刘树棠上门拜访王,而王还是觉得在一起“谈荒政,俱无实心”。王临离开苏州时。黄彭年又请夜饮赏菊,王在日记中却写道:“苏城无夜市,而诸署咄嗟有办,官厨习侈也”。当时秋雨连绵,江苏晚稻受灾,王还写诗讽曰:“东南财赋首苏、松,秋成在眼一跌蹉;公中积谷时可发。官但持斋不平粜。”总而言之,王闿运心中酸溜溜的味道一直没有消除。

王闿运的文学才能和学术造诣名盛一时,朱德棠说:“湘绮文章经学,合二为一。以著书、注书,自然大雅”。谭嗣同称王闿运的诗是超越“诗人之诗”。而王的内心,正如瞿兑之所说“素以纵横自负”。王闿运不仅自负其才,而且敢为大言。据李榕说,王闿运早年欲求在曾国藩手下任事,有人将此意转告曾。曾国藩说:“若人言语不实,军事一有挫失,渠必横生议论,与其后日失欢,不若此时失欢。”罗文彬也说:“王君纵横家,才辩雄奇,然能言而不能行”。王虽然也关心时局世务,但对世界形势和外国情况并不了解,很多建议显得迂腐,对办“洋务”也不以为然。王一生渴求功名,却连进士及第也如不了愿。七十七岁时,清廷特授翰林院检讨,后加侍讲。这时科举早废,留学生返国应试,有牙科进士也同时授馆职,闿运撰联自嘲云:“愧无齿录称前辈。幸有牙科步后尘。”话虽如此,王还是引为殊荣的。人民国后,还经常顶戴花翎服绣黻。有一次,遇见穿西服的谭延阊,谭问王为何穿清服,王说你穿的是外国服装,我也是穿的外国服装,一时传为笑谈。终其一生,王闿运毕竟从未出任过实职,当官的本事究竟怎么样,我们就无从知道了。

黄彭年尽管晚年才出山,政声却是很好的。《清史稿》载,(光绪)八年,擢授湖北襄郧荆道,迁按察使。在任上,拒绝收受(飠鬼)遗,禁止手下勒索横取。一年多时间,结京控案四十馀起,平反大狱十数。调陕西。署布政使。光绪十一年,迁江苏布政使。正遇江苏连岁水旱,米价上涨,属县请加漕折,巡抚准备同意,黄彭年认为:“定例漕粮一石,要征收水脚钱一千,费用仅数百,难道不可以拿结馀来补不足吗?现在增加漕折,老百姓要多出二十万缗钱,而且与国计无关,无非是中饱私囊。”坚持不同意。

《翁同稣日记》光绪十四年二月二十九日记:“黄再同(国谨)来谈吴中事,其尊人子寿方伯欲减租额,告以三百年旧例,恐未可变,变则讼牒烦兴,犹其小小者耳,恐佃业不和,将滋事端,伊亦深韪余言。”自从施行漕折后,地主就对佃农实行折租,将负担转嫁在佃农身上,开始出现集体抗租事件,黄彭年欲减租额是有他的道理的。事情不知是否办成,但看得出黄彭年是尽力想做点事的。当时,对修铁路一事,争论很大,黄彭年也是赞成支持的。

《清史稿》还载:“(光绪)十五年,护理巡抚,请以赈馀三十万缗溶吴淞江、白茆河、蕴藻浜”。这年,翁同龢告假还乡,与黄彭年未曾晤面,就因为黄在视察河道。“十六年,调湖北布政使,总督张之洞尤倚重之。然守正不阿,遇库款出入,断断以争,虽忤其意,勿顾也。”张之洞对黄彭年有知遇之恩,也很倚重,对张之洞大手大脚用钱,黄彭年照样敢顶,以至二人不和,黄“勿顾也”。又表现出“硬黄”的个性。有人说黄彭年是不赞成张之洞办“洋务”,思想保守,所以处处掣肘,这种观点值得商榷,按黄彭年的见识和眼界。还不至于看不清时局和趋势。我觉得两人之间。一方面是行事风格的差异,一方面黄彭年是布政使,管财政。知当家之难,自然要“断断以争”。

《清史稿》中还说黄彭年不仅“廉明刚毅。”而且“博学多通。所至,以陶成士类、为国储才为

己任”,是符合黄的一贯作为的。主讲书院如此,当了官仍然如此。张舜徽说:黄彭年“在官尤以养士为先,故当时士子,无识与不识,皆推宗之”。

主讲关中书院时,刘古愚由于学业优异。受到黄彭年的器重,后来成为清末著名的教育家。任湖北按察使时,设馆课吏。在陕西署布政使,写诗给属吏,命能诗者和之,其中一首写道:“爱花盼花开,惜花恐花萎;殷勤好扶持。此理通于治。”光绪十四年,在江苏布政使任上,于可园废址建“学古堂”,内设藏书楼取名“博约楼”,储书八万卷,还刊印书籍,以官兼师,课教诸生。有学者认为“李鸿章等‘中兴名臣在战后把重建学校、书院、藏书楼列为中兴的主要目标之一”,“江南的一些学者不仅倡导,而且投入到文化重建中去,如曾任江苏布政使的黄彭年就曾希望重建江南所有书院。全力复兴苏州在清代学术上享有的中心地位。”

黄彭年离开苏州去湖北就任布政使时,赋诗谆谆告诫诸生:“聚散亦何常,进德期罔懈。六书与九章,薮事各异派。致用求其通,面墙昭古戒。拘墟守章句,大道恐破坏。师承贵有恒,勖哉日月迈。”强调学习不能“拘墟守章句”,而要“致用求其通”。在湖北任上,据《湖北通志》载:“课士书院,试毕,辄召与谈宴,随才奖励有加。”在地舆学方面,黄彭年也有很深的造诣,著有《东三省边防考略》、《金沙江考略》、《历代关隘津梁考存》、《铜运考略》等,均有较高的学术价值。曾继黄彭年为莲池书院山长的何秋涛(1824~1862),字愿船,福建光泽人,是清代著名地理学家。他长期关注北疆形势,汇集了蒙古、新疆、东北及早期中俄关系史料,上起汉晋,下迄道光,共八十卷,咸丰帝阅后赐名《朔方备乘》,学术价值甚高。何去世后,黄彭年亲撰《刑部员外郎何君愿船(秋涛)墓表》,开头就慨叹:“呜呼!此吾故人何君愿船墓也。同治元年,彭年自燕入蜀,君代为莲池学院院长。比入蜀,闻君丧。逾十年,重来莲池,始知君旅葬于此。悲夫!”日本学者桑原骘藏说墓表“言辞多悲切,文字充满同情”。如果不是同道中人,是写不出如此真切的感情的。

光绪十六年。黄彭年卒于湖北,其子黄国谨抱病千里奔丧,到湖北后亦逝。叶昌炽在日记中哀叹:“闻子寿师薨於鄂,海内知己凋零尽矣。”而在王闿运这年的《湘绮楼日记》中,却无一字提及。

《清史稿》论日:黄彭年“久负时望,晚达未尽其用,时论惜之。”如果从仕宦的角度而言,黄彭年晚年才出仕,未能大展身手,说“未尽其用,时论惜之”,是不错的。如果从学术界、教育界、地理界的角度来看,黄彭年是作出了相当贡献,成就斐然的。可惜的是,在这些方面,对黄彭年的重视和研究还远远不够。

黄彭年在为陈钟祥《夏雨轩杂文》作的序中,曾这样写道:“其官蜀与燕多惠政,双坦易卓荦,以文学润饰吏治,大远于俗吏之所为。”这何尝不是黄本人自况呢!(续完)

责任编辑:王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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