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逸事

2009-12-24 10:49
鸭绿江 2009年12期
关键词:表嫂表哥妈妈

方 如

方如,业余作者,1972年出生于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现居山东青岛。山东省作协会员。1989年开始陆续有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发表。2007年4月开始,先后在《黄河文学》《作家》《山花》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近三十万字,短篇小说《声铺地》被《小说选刊》《青年文摘》转载,入选花城版、漓江版小说年选,获山东省政府首届泰山文艺奖短篇小说奖。

1

昨夜,表哥又闯进我梦里。

他还是老样子,瘦瘦高高的个子,驼背,走路总喜欢猫着腰,又快又冒失,刚进门不久,他就撞到了门口的椅子。于是他弓着身子,呲着牙,开始吸气。

我的表哥,他一定是觉得很疼,才会停下脚步的。可停下脚步的表哥,却没去揉自己被撞的腿,而是按住了那把被撞到的椅子,那轰然的响声已然结束,按住椅子也会于事无补,可表哥还是伏在那儿,双手死死地按住那椅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仰起头,面对空无一物的墙壁,若有所思地开始了讲话,他说,小弟,没吓到你吧?我这个人笨,一直都是这样,小脑欠发达,动作协调能力太差。

我在清冷的夜色里醒来,看见月华如水,破窗而入,明晃晃注满了我的小屋。那正对着我视线的、紧闭的木门,那合叶已坏、门已永远无法关严的简易衣柜,那散乱地堆满书籍和练习册的小桌子,还有那把被表哥撞到的椅子,它们都在,都浸在月光里,冰冷地打量着我。可表哥呢?我的表哥他在哪里?

这是暮春的伦敦,巴特西。一套小公寓里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屋间。去年秋天,我来之前,表哥已在这儿住了四年。我刚来时找不到房子,就在这儿开始了我的留学生活。那时表哥睡在床上,我铺开行李睡在地毯上。后来,我找到了房子,搬出去住了几个月。而现在呢?现在我又回来了,一个人睡在表哥曾睡过的床上。可表哥呢?我的表哥他在哪里?

我知道,无论如何,都得接受现实:表哥,他已离开了。可他为什么要离开?他去了哪儿?这一切,我都无从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没能力三言两语就讲清表哥的故事。

然而在他离开前的最后这段时光里,只有我是和他在一起的,这就使得我没理由逃避向远方亲人解释,是的,我有讲述表哥故事的责任。但我真的是力不从心啊!我能讲什么?如何讲?或许,我能做的只有回望,只有梳理,只有寄希望于将来有那么一天,我的表哥,他会突然出现。就如同从前一样,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午后,房间的门被他轻轻推开,他又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带着一如既往的恍惚神情,过来问我,小弟,又该做饭了,今天我们做什么?你馋不馋,懒不懒得再包一次饺子?

2

表哥陈良,年长我八岁。我是独生子,却没有和我周围的孩子一样,在成长的岁月里感受到孤单,就是因为我很幸运有他这么一个表哥。

虽然我和表哥从小并没生活在一起,可我一直就没觉得他有多遥远。是的,长这么大,我第一次一个人出门远行,是走向他;第一次写信,是写给他。包括后来的填报高考志愿,包括最终决定赴英留学,都是因为他。

有时候我会想,八岁真是老天安排给我们的最合适的距离,它让表哥永远处于恰好让我仰望的高度:当我懵懵懂懂,刚开始打量周围,他就被姨妈领着,来到了我们家,那时他已是个神气的小学生,在我羡慕目光的追随下,系着红领巾,肩上挎着两道红杠,煞有介事地进进出出、走来走去;当我开始上小学,他正面临中考,他在信中告诉我,命运在此时已开始探头探脑,在他的周围,已有一些同龄的玩伴将放弃学业,负担起自己甚至家庭的衣食之需;当我升入中学,他已读大二,农家子弟跃龙门的欣喜已渐渐淡去,开始安享闭门即是深山,读书到处净土的宁静悠然。他伸出粗大的手指去扶秀雅的眼镜,他说,小弟,我庆幸自己没选错专业,学历史真好,学历史离现实远,人会超脱许多。而当我也决定去留学,他的越洋电话是我每天最热切的盼望,我想知道他帮我联系学校的情况,想知道如何在二十公斤的行李限重里,带最经济、实用的生活用品……而对于这一点,毫无疑问,表哥是很有经验的,因为那一年,是他在伦敦生活的第八个年头。

现在回想起来,表哥陈良最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是在我七岁那年的暑假。那是妈妈第一次带我回胶东老家,那是我第一次去农村,第一次看到大海。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情形,那个夏天,十五岁的表哥给七岁的我讲“永字八法”。

那是阳光怒放的八月午后。正值农闲,户外几乎见不到一个人,人们都热得慵懒,躲进各自的家里,沉寂无声。空气里粘粘稠稠地弥漫着腥咸、闷热的大海的气息,小小渔村似乎也躲进了这气息里,蜷缩着,恹恹思睡。在我耳边,鼓噪的蝉鸣一声一声地长了,又一阵一阵远了,我的头变得无比沉重,不由自主地一点,又一点,我觉得那时我其实已经睡着了。

可是,我的妈妈她不让我睡,我的表哥他不让我睡。我是暑假后即将入学的准小学生,培养定力、耐力、艺术感受力是经由妈妈钦点,再由表哥督导,我这个假期必须保质保量完成的头等任务。这任务最初在他们研讨时曾无比恢弘,可最终落到实处却无非是我每天要写上三十页纸的大字。我那时连铅笔都刚会拿不久,握着毛笔总要不时弄脏身体或衣物,然而,妈妈对此视而不见,那是因为表哥的出色深深地刺激了她,让她明知有可能拔苗助长也在所不惜。

永字者,众字之纲领,识乎此,则万字在矣。

十五岁的表哥举着个红塑料皮儿的小笔记本儿,给我念他的摘抄。点为侧、横为勒、竖为弩、钩为趯…… 他拖着长腔儿念着,眼睛没离开本子,一只手却向一旁斜伸,在空中一笔又一笔,有力地比比画画。他那如京剧道白般的胶东方言尾音儿生猛,且腔调曲折往复、千回百转,听起来着实滑稽,然而与此同时,他的神情却是无比严峻,一本正经。这神情和他领着我到户外疯跑时简直判若两人。

在户外,他领我去海边挖蛤蜊,抓小螃蟹,坐在沙滩上,刨来刨去,一会儿挖个坑把我埋起来,一会儿又手忙脚乱地挖出来。要不就是到路边的杨树林里寻找装备,折树枝儿扎成帽子,顶在头上,带着野战军的豪情,在庄稼地里上蹿下跳,大呼小叫地打游击……那时侯,瘦瘦高高的表哥是和周围玩伴儿鲜有差异的青涩少年。可一回到家,面对纸笔,他就陡然安静下来,笃定下来,一板一眼、张弛有致的举止显露出他严以律己的天性。

是的!现在,在我看来,那就是他的天性,姨父、姨母都没读多少书,他们没有能力和精力去约束表哥的言行,表哥都是在自我加压,所有的戒律清规都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他喜欢这样,且陶醉于此。他用功时,常常紧抿嘴角,一卷在握时,摇头晃脑、怡然自得一副夫子相的神情就是对此最为有力的佐证。

那时,在我眼里,表哥面对纸笔时的神情和他的年龄不协调,却和他屋子里的陈设相协调。在他自己那间窄小、简陋的屋子里,到处是他临的碑帖,一摞摞的报纸,因为写满了大字变厚了,变硬了,被规矩齐整地码放在墙角。当然,规矩齐整的还有他的学业,他本学年的作息计划就贴在床头,那标注的其实已不仅仅是个计划,因为能严格遵守,它其实是在彰显主人的生活状态。而这状态的结果,那些大大小小各类的奖状、纪念品也被规矩齐整地张贴着、陈列着,惹得来来往往的左邻右舍茶余饭后总会以此来对自家儿女进行教育或训斥。姨妈夫妻俩不过是最普通的平头百姓,稍有些不同的,无非就是姨父做村里的赤脚医生,开始是在大队挣工分儿,后来,又把诊所开到了家里。因为是祖辈就在那儿生活,且姨父后来开诊所,南庄北疃来往的人自然多些,所以他们一家也就生活在了远远近近熟悉不熟悉的乡邻们关注的视线里。

在各色目光里生活的他们,进进出出是完全能够扬眉吐气的,因为,他们虽然并非显贵,但因为姨父、姨妈的勤恳、厚道,让他们拥有了殷实的今天,更因为表哥的得体、出色让他们拥有了敢于去畅想的未来。

十五岁那年,表哥陈良离开了家,开始了他的住校生活。在这之前,他都是骑着自行车,每天往返两次,赶十几里路去邻村的小学或镇上的初中。而上了高中,他就得离开家,去县城住宿就读。县一中历史悠久,是远近有名的重点中学,我妈妈也是那里的毕业生。就在那年春节,妈妈收到了一封她的校友,我的表哥陈良写给她的信。

我现在还记得妈妈收到那封信的情形。那天晚上,妈妈拿着那封信向我走来,情绪激动,眼圈潮红。她坐下来,告诉我先把手里的寒假作业放一放,她要给我念念表哥的来信。那时距离我第一次回老家还不到半年,可这半年里,妈妈和我念叨表哥都快把我的耳朵磨出茧子了。而现在,她又要开念表哥来信了。

我还记得那是封文风十分平实的信,在信中,表哥陈良介绍了他父母的身体状况,自己的学习状况。末了,他还表达了对妈妈不久前给他寄钱的感激。他说,姨妈,我知道,我能上高中,不仅仅是因为我的成绩还行。我初中时一个同学,成绩一直比我好,却报考了师范,还有更多的同学,他们已放弃学业,开始学着去讨生活了。这一切都在提醒我,让我知道,自己应该做的,就是珍惜学习机会,用功努力。

你都从信里听出了什么?妈妈一脸严肃地问我。我嗫嚅着,不知如何是好。却看见妈妈朝我摆手,她说,表哥这样的人,才是个真正的男孩子,你懂么?有责任感、有担当,表达得却又质朴、踏实,不轻易许诺,不夸夸其谈……一个人,为什么别人愿意帮助你,那是因为你值得别人帮,因为你努力,你踏实,你心里装着感激……

从小到大,妈妈对我的现场教育一直持续不断,且常常免不了会发挥超前,让我时不时地消化困难。可这次,她却把感慨落到了实处,她伸出手,轻抚我的后脑勺,海涛,她柔声说,爸爸一直那么忙,总出差,你从小就跟着我多些,妈妈总担心这会对你的成长不利。现在,妈妈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好好学习,等你将来能读写了,你就开始和表哥通信。我相信,这一定能给你带来许多有益的影响。

然而事情却并没如妈妈的预期发展。尽管我上五年级后就开始了和表哥的通信。尽管后来我们的通信渐渐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深入,以至渐渐无所不谈。但妈妈的态度也在渐渐变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我在妈妈面前说起表哥的时候,她的表情变得复杂,变得满腹狐疑,欲言又止,我已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妈妈第一次直白地表达出她对表哥迥然不同的态度,是在我决定要出国留学那天晚上。

我的成绩一般,高考注定没考上什么好大学,毕业了自然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就动了要出去留学的念头,爸爸很自然就同意了。他的战友有不少都把孩子送出去了。而我条件似乎更好些,我还有表哥可以托付呢。所以当妈妈犹豫时,爸爸还去帮我做工作。行伍出身的爸爸说话一贯粗声大气,他对妈妈说,你呀,别总不舍得,孩子大了总得离开家,不离开,他怎么能够长大呢?

可妈妈的神情无限愁苦,她瞪着大眼睛看着我,仿佛我已整装待发,她却无力阻拦,只能用目光扯住我。

我的妈妈,她老了,尤其是在从学校病退后,她明显老了,和我说话,她已不能如从前一样轻抚我的后脑勺儿了,因为她依然如从前那么瘦小,可我却已一米七八,高出她一头还多。有时和她一起上街,在人群里,我总要下意识地保护她怕她被挤着,总觉得她比我更像个孩子。她老了,还表现在她的目光里不再有笃定、坚毅的光,相反,她常常要自责、感喟、怀疑自己的记忆力、能力以及对人对事的判断。有时讲着话,她常常就停下来,无以为继,陷落在一片困顿、迷茫、怔忡不安里。

那天晚上,面对着爸爸和我,她就是这种神情,瞪着眼睛,愣在那儿,缓缓摇着头,又紧紧抿起嘴巴,她后来叹着气说,我当然不是反对海涛去那么远啊,我只是担心,去了那儿,就要和他表哥陈良在一起了,这不会对海涛有什么消极影响吧?

3

2005年初秋,我和表哥相濡以沫的故事正式开始。相濡以沫是表哥的说法。在我留学临行前,他打给我的电话里。他说,小弟,我这两天又睡不好,是盼着你来。你来,我们就可以开始相濡以沫的日子了。

机场大厅。远远地,我就看见了我的表哥陈良。

和以往我每次走向他的情形不同,这次在人群里,一米八三的身高不再是表哥的特点。陷落在稀稀拉拉人群里的表哥得以脱颖而出,是因为他的黄皮肤、黑眼睛,这特点把刚刚还沉浸在新奇和兴奋中的我的心情一下子拖至冰点。我瞬间意识到,这里再新鲜,再好,也是他乡,更何况一切才刚刚开始,好与不好,我怎么会知道。表哥的形象就该是客居他乡的写照吧?他的腰弯着,背驮着,向前伸长脖子,正前探着长长的枯瘦的手臂向我缓缓挥舞。

我的鼻子不由得酸了。表哥是属虎的,应该才三十一岁,何至于如此沧桑老迈?

这次距离我和表哥上次见面已过四年。在他客居他乡的八年里,他回家的次数并不多,而到我们家的次数就更少了,总共只有两次。一次是他来伦敦后的第一次回国,那是一九九八年的春节。另一次就是两千零二年夏天,表哥新婚,带了表嫂来我们家。记忆中那两次他的状态都还好,还是和以往一样客客气气的,他给我们每个人都带了礼物,香水、皮包一类的,都是知名的国际品牌。我们全家对大品牌都没什么概念,它的意义只在于提醒我们礼物价格不菲,提醒我们表哥对亲情的重视,以及他对重视表达方式的奢华。

可除了分发礼物时,他的话实在不多,不多得都令人觉得有些生分。他不厌其烦地主动和我父母拉着家常,却在被问到自己的情况时,一概笑呵呵地含含糊糊,还行吧,对,当然早就适应了。都习惯了。什么时候回来?嗯,我自己也没确定的主意呢,走一步看一步吧。他一遍一遍地这样说着,说得我父母都不好意思再问了,渐渐地,也都不由自主地回避谈这些问题。

而我们之间的聊天呢?我觉得更令人沮丧。

从小到大,我们家的亲戚谁都知道,平时话语不多的表哥,只有见到我,才会打开他的话匣子。陈良喜欢给海涛上课呢!姨妈总喜欢这样和别人解释。而我自己也曾寻求过答案。后来得出的结果是:在心里,表哥知道我对他的崇拜,是我的崇拜,催生了他这个多次和我说自己太自卑的人,从心底萌生出来信心,他把心中的看法讲给我,有的时候,是感悟,有的时候仅仅是思考的片断,有的时候,甚至还会前后矛盾,推倒重来,但他都讲给了我,大多的时候,简直是自说自话。可后来他出国了,我们见面的次数少了,虽然还零星有邮件相通,但时光隔开了我们,似乎年少时,我们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以至于面对面时无话可说。再或者是因为,年少时,那飞扬的、脱离常态生活的指点江山、坐以论道,我们两个凡俗的小人物是担不起来的吧?它竟成了面对面时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道鸿沟,触目惊心,无法逾越,只会让我们脸发烧,不自在,让我盼望了那么久的相见,如此尴尬。

现在该好了吧?现在经历了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跨越了千山万水,我终于来到表哥身边了。我那时想,我们还会和从前一样,话题将会由此开始,无处不在。

国航到达伦敦希思罗机场的时间是傍晚五点来钟,而我和表哥折腾完,再从地铁里钻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表哥扛起我的大旅行箱,我拎着另外两个大包裹,走在一片万家灯火中。一定是时差在作怪,我的脑子晕晕的,时空错乱,情绪混乱,却一点也不觉得困倦,嘴巴一刻不停。这儿夜晚的灯火和我们国内的城市比,怎么一点也不辉煌?建筑怎么都这么矮?马路这么窄?我们走过一个爬满青藤的桥洞,恰巧一列火车轰隆隆驶过。天,我对表哥说,我怎么觉得自己是在走向过去,上个世纪,乡村小镇?这儿是伦敦的什么位置?表哥,你喜欢这儿?

大体算伦敦的南部吧。交通图上以城市中心为一区,依次向外划出六个区域。这里是二区。不偏僻。我还在东部住过,那是片印巴人聚集的区域。三年前才搬到这儿来的。喜欢这儿,因为清静。表哥话不多,心思似乎全在旅行箱上,那旅行箱的质量实在经不起考验,拖着下了几次台阶,就把轮子颠碎了,再拖就总是倾斜,不肯走直线,可总扛着又太沉,表哥只好扛一阵儿,拖一阵儿。这样折腾了几次,他的住处就到了。

那当然就是我现在居住的这所公寓。

它一共有九层,我们住在六楼,乘电梯下来,推开房间的门,屋子里静悄悄的。表哥迅速扫了一眼腕上的表,说,房东一定是出去健身了,半个小时就该回来。现在我们得抓紧时间煮点儿面吃。我被他搞得也紧张起来,忙问,房东人怎么样啊?知道我来么?

房东是个越南华侨,人挺好的。给你办的居住证明就是她帮忙出具的。不过,她开始不同意你也住这儿。后来做工作,她才答应你暂时落落脚。表哥一边和我说着话,一边低头麻利地煮方便面。面一熟,就招呼我和他一起,连锅带碗都端进了他的房间。

表哥,我临来前,我妈和我说,咱们俩是最有缘分的。比如自费来英国留学,都是在二十三岁。

还是不一样的。同样这个年龄,你刚出校门。而我那时毕业都两年多了,工作了,也开始赚钱养家了,压力要比你大得多,小弟。你可以悠闲地开始。先提高一下语言,然后选个自己喜欢的专业去读。可我那时还得自己去赚学费。后来学经济管理也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为了以后的就业前景。

你一定吃了不少苦。表哥。

呵呵。这种苦不算苦啊。我有时倒喜欢打工。干体力活,出一身透汗。靠着点儿去,到了点儿,什么也不用管,扔下手里的活计就走。一点儿也没压力。

可是,体力活只是个过渡啊。总不能干一辈子吧?表哥,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呢?八年了,为什么还不回去?

小弟,你是不是和姨妈她们一样,也觉得我没出息?

我无言了。因为有无出息这个话题何尝又不是在拷问着我的心呢?

已经二十三岁了,可我还是要由父母出资供我出国来读书。而这场昂贵的读书,又何尝不是我大学毕业后,依然找不到合适工作的权宜之计呢?难道说,我就有出息么?

那天晚上,表哥不再吭声,转身就去睡了。我也躺在铺着行李的地毯上辗转反侧,出息这个词败坏了我的情绪。

后来,我和表哥分分合合相处了一年多,我们之间的谈话一如既往,都很投机,身边的人和事,书上、电影、电视的主题和情节。表哥常常会为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同我一起论及是非短长,感慨或争论,甚至于感同身受,言及自身。但很显然,有没有出息这个命题是他最不喜欢面对的,它是一道坎儿,折磨着我的表哥,并且悲剧性地,它每每成为表哥的谈论戛然而止的标识。

尽管一开始,我就觉察出了表哥对此的态度,尽管一开始,我就有意绕开这个令人尴尬的词语。可那时的我是不会知道的,无论是我,还是表哥,我们其实都绕不开它。

现在回头想来,这个词语出现频率最高的阶段,就是我刚来的时候。

是在电话里。由千里之外的表嫂打来的。

我现在还记得,那段时间,一听见电话铃声我就紧张。表哥不在还好,他在,是最麻烦的。公寓里其实只有一部电话,三户人家,房东兰,另外一个房客来自西班牙的女孩儿露娜,以及表哥和我各有一部分机,串联到各自的房间里。一片静谧中,电话铃声突然哗啦哗啦急促地响起来了,从厅里开始,一路呼啸着响到各个房间。我的心也不由得提起来了,只盼着这电话是打给兰或者露娜的,盼着她们快点儿接起来,快点儿结束这折磨人的喧响。

第一次我不知道,电话铃一响我就接了。结果急得表哥在一旁打着手势告诉我,如果是找他,就说他不在。后来,我就和表哥一样了,电话振铃立马起立,看着电话,却不接。

再后来我也就知道了,其实表哥不想接的是表嫂的电话。他在这里的同学、打工的工友打他的手机联系他。打固定电话找他的似乎只有表嫂,她没有如同姨父、姨母一样,因为表哥经常往家里打问候电话,而没有打过来的需要。她打电话当然是有需要的,她的需要足以让她对从国内往这儿打要比从这儿往国内打费用高不少这类细节忽略不计。

陈,你的电话。

有时候,电话铃声倒是结束了,然而不久又传来兰或露娜在走廊里的喊声。我于是就硬着头皮接起电话来,告诉表嫂表哥出去了,表嫂于是就问问我的情况,开始去上学了没有,学校远么,住宿怎么办啊等等。我在表哥的注视下大撒其谎难免紧张,问一句答一句,只盼着表嫂能尽早结束对我的关心。

你替我转告陈良,他就这么点儿出息?不接电话算是什么!表嫂每每以这样的句子来结束和我无聊的谈话。这句子的腔调是顺着对我的亲切问候一路下来的,风格一脉相承。笑呵呵,亲切体己的或云淡风轻、平静超然的,没有半点儿怨恨或愤怒的流露,却也足以让我越发不安。我每每带着这不安放下电话,去看一直在注视着我的表哥,却每每看见表哥的目光在我放下电话的那一刻,迅速移开。他若无其事地顾左右或言他,连表嫂和我都说了些什么都不问上一问。

4

我第一次见到表嫂吴梅,是在两千零一年,我的第一次高考结束后。

那一次,我的成绩一下来,举家静默,氛围沉重。那次的成绩的确令人尴尬,不高不低,只能上专科的线,多少会令人不服气。妈妈垂头丧气了好几天后,痛定思痛,来和我商量再复读一年。她说,海涛,你还小,还会经历许多事儿的。你记住妈妈的话,人这辈子,任何一个阶段的成功或失败都不足以说明什么。你也不用把这件事儿看得太重。调整调整,咱们明年再来!妈妈轻抚我的后脑勺儿,边说边把一张火车票按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去姨妈家住一阵子,散散心吧。是不是上高中后,你就没再去过了?我昨天打了电话,听说你表哥也从英国回来休假了,上周刚到家,还能住上一阵子呢。她故作轻松地说。

那次休假让我对表哥有了新的认识,是因为我见到了表嫂吴梅。当然那时候,她还没嫁给表哥呢。那时候,我称呼她为吴大姐。

胶东人称呼人喜欢加个大字,以示敬重。比如大叔、大姨、大哥、大姐什么的。没见到她之前,我就没少听姨妈、姨父以及表哥他们张口闭口你吴大姐长,你吴大姐短地念叨了不少她的情况。我知道她的家如今是住在临近的县城,但从小也是在农村长大。父亲曾是村小学的校长,退休后才去县城买房安家。家里共三个孩子,吴大姐是最小的一个,也是惟一的女孩儿,自幼就很受父母宠爱。而宠爱的主要原因是吴大姐从小读书就很出色,成绩一直领先,且一路领到了高考来临,最终得以进京城,读名校。大学毕业后的吴大姐据说留在京城也是不在话下的,却因父母恋小女儿,听话回了胶东半岛的地级小城,并于不久后迅速在小城大放光彩。先是去了一所高校团委,两年不到又被借调去了市团委,来到表哥身边时,已是刚上任不久的团市委副书记。年轻的处于上升阶段的副书记,大学时读的是文学,想必一定也是认同“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之类的价值取舍。她和表哥结缘是经她父亲的一位好朋友,我表哥的一位高中老师牵线介绍,又通过越洋电话和伊妹儿频频沟通,度过了初级阶段。而表哥的此次归来缘起就是要和活生生的她见上一面。

我现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吴大姐的那个午后。我那会儿正躺在床上看闲书,而表哥则站在拼在一起的两张书桌前,对着张土黄的毛边纸挥毫泼墨。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汽车急促的刹车声,表哥一愣,握着笔的手悬在半空,定格片刻,渐渐有轻盈的笑容浅浅浮现,他旋即用鼻息将这笑意化作了声音喷洒出来。你吴大姐又来了哈。他笑呵呵地向我道上一声,却也并不看我,而是兀自慢条斯理地把他的毛笔摆放端正,镇纸码好,再徒劳无益象征性地掸了掸衬衫,才志得意满地带着酒醉般的微醺抽身出来,起步去迎。

可那会儿门上用来防蚊蝇的玻璃珠儿帘子已然响起,那是它们被吴大姐伸进来的一条手臂搅成了粗粗的一大束,随着哗啦哗啦阵阵错落的脆响,又再次被吴大姐猛然向一侧推去,等它们再一串串悠然荡复原位时,吴大姐已身子一闪,跨过门槛,走进来了。

我抬头看见的是个典型的胶东女子。人高马大,脸大腮宽,五官也都周正硕大,都是一点儿也不辱没“大”姐这个特色敬语。

她站在门口,不进也不退。天有些热,她满脸是汗,腮上对称的两片高原红,让我印象深刻。可她对一旁起立向她行注目礼的我视而不见,只是含笑热辣辣地着看表哥,却并不招呼他,只是解释自己的来由。她伸出手来做扇子,把手指毫无章法胡乱甩来甩去,尽量大大咧咧地说,我们到镇上去送科技下乡,很近,就顺路过来看一看。

表哥笑得却有些窘迫,这天,天太热,太热了。他不知所云地絮絮叨叨,紧张地在屋子里团团转,一把扭开了电扇,结果风把他放在一边备用的毛边儿纸吹飞了,一个箭步去赶,却又撞翻了盖子没盖好的墨水瓶,臭烘烘的墨汁就令人尴尬地四处漫溢出来……

是姨妈闻声前来,救了表哥的驾,啊呀,啊呀,是小吴来了啊。走,走,走,快到院子去,门楼儿下面最凉快,咱可不在他这破屋子里,就知道天天写啊写,天天都臭烘烘的……

后来我们都去了院子里,来到广阔天地,不必在局促的小空间里直面表哥的吴大姐迅速恢复了从容自若。

她招呼和自己同来的司机,把带来的西瓜搬下来,然后边张罗干活儿,边嘴巴不停地讲一些琐事。

她说,自己下个月就要参加市里组织的后备干部去高校的脱产学习了,书都发了,同学还没见到。不过选拔时,最后一关是面试,见到过几位,其中一个商业局的女干部,谈得挺投机的,还以为能同窗呢,结果昨天打了电话联系,却得知是被淘汰下去了。当时听她说起的自己的条件,给人的感觉挺好的啊。天知道组织部那些人都是什么选人标准!看到了课程安排,都没大兴趣,只有英语,听说配备了外教呢。真让人向往啊!出了校门后,英语差不多就等于扔了,以前那么好的基础真可惜,学外语环境很重要啊。不过,这当然也分人啊,像是你,在英国那么久了,音准水平不是也一般么。你一定是个对语言不敏感的人吧?就好像你现在讲的普通话也假模假样的,尤其是声母是J、Q、X的那些字儿,大舌头,胶东味儿太重……

洗西瓜、切西瓜、装盘、摆放、端过来,开吃,再到后来,吴大姐又麻利地帮姨妈择起了四季豆,表哥一直是咧着嘴笑,涎着脸,不远不近地跟在吴大姐身后,手比比画画地仿佛随时要准备伸手帮吴大姐个忙儿似的,却笨手笨脚地一次也没能帮上。吴大姐手不闲嘴也不闲地忙活着,讲话的语速极快,咔嘣咔嘣嚼豆子一般脆生,一个话头未了,一个又起来了。她就快活地讲着,讲得进入了情境,色彩斑斓、妙趣横生。而表哥这边儿也在忙活着,是想要跟进她,不仅是要作势做出伸手相助的动作,还有话题的跟进,他一直如同相声捧哏演员似的在一旁不断奉献出语气词来配合,哦,是么?就是,就是。对呀!呵呵……

而在他们的身后,跟进的还有姨妈,她倒是没动。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摇着扇子,摇出一份作为长辈应有的分寸。可眼睛却按捺不住也要跟进的渴望,她伸着脖子,满脸笑意,嘴巴微张,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儿子的女朋友,表情随着他们谈话话题的进程不断地幸福变幻。

一年后,我再次见到吴大姐。那时她已正式成为我的表嫂,她和表哥一起度婚假,风尘仆仆途径我们的家。

也是在夏天,是暑假,在我的高考结束后。这一次我的分数甚至还不如去年,好在又上了个专科线,不至于没学可上。这一次,即便妈妈再来做工作,我也不会同意复读了。好在妈妈对我可谓了若指掌,她没枉费心机,劝我从头再来,而是安静地和我一起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表哥、表嫂是在我们全家都最不情愿见外人的时候,闪亮登场的。

当然,说闪亮,其实光芒并不全来自他们自身。是我的妈妈为他们的闪亮费尽心思铺出了背景。从得知他们要来开始,妈妈就家里家外,张张罗罗地忙活开了,那些日子,妈妈到处去打听、选择,最后终于预订了接风的酒店。几次推翻为他们将停留两天做出的本城旅行线路安排,更不消说,如过节一样彻底打扫我们家的卫生,把客房布置、装饰一新是她最擅长的工作了。

老刘,我就我姐姐家这么一个娘家人了,我姐姐在农村,她在城市里也就只有我这么一个亲戚。陈良是我娘家惟一的男孩子。他结婚,当然要奔我过来,我当然要做到力之所及的最好。

我这个人从小到大,看书一直都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所以当爸爸劝说妈妈别太较真儿或偶尔抱怨妈妈的忙乱有些过分,已经搅乱了我们家正常的秩序时,妈妈唠唠叨叨,不知道是讲给爸爸,还是讲给她自己的解释,我全都听到了。除此之外,我还敏锐地感知到,忙活这件喜事儿的妈妈其实心里并没有多少喜气,我可怜的妈妈一定是还没有从我的高考失利的阴影中走出来。她努力地、用尽心思地忙活,这其中的成分不见得有多少是因为她喜欢这样,而更多的应该是因为她觉得,这是她的责任,她应该这样。

可是,妈妈做的这一切,表哥、表嫂他们能体会得到么?

姨妈,你已经几年没回老家了?你不知道,现在我们那儿变化有多大!你们这儿虽是省会城市,可西北总是发展得慢些,论起城市自然环境、城建、市容、市貌档次、旅游景点服务水平、普通市民的经济收入等等,都不见得能比我们老家的地级市强。现在,咱老家那儿结婚都流行去港澳或新马泰,开始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可陈良偏要来这儿,我们是特意调整的行程……

姨妈,你别难过。其实考试无常,许多时候都是命运在作怪。以海涛平时的成绩,上这么个学的确是有点亏,可是,哪儿来那么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公平啊?就说高考,海涛亏,那胶东地区的考生就不亏么?他们的录取分数线要高出你们这儿多少啊,比海涛再高出个七八十分,在咱们老家那儿也不过是和海涛一样,上个专科啊……

姨妈,我当然也和陈良谈过啊,他在外面五年了。硕士学位早拿了,现在读的什么精算师就是个职业资格,读出来更好,那么难,读不出来的可能性也非常大。英国的移民政策不像美国,他又是学的最大路货的专业,留下的可能性实在渺茫,而照目前这种自费留学的趋势,只怕将来工作是越来越难找。能留下,我不反对,也绝对不会拖后腿儿,我相信自己,他要是定下来,不回来,我就也过去,一切从头开始,无所谓。可要是眼看着留不下,就得赶紧琢磨回来的办法。可是你知道陈良这个人,说起来真让人生气,别看他长得高高大大,脾气秉性却像个孩子,遇见麻烦就没了主意,缩起来,仿佛就逃过去了,你说,这不是明摆着自己耽误自己么……

在行驶的旅游中巴上,在我们小区的健身器材旁,在厨房里,大家一起收拾包饺子的时候,表嫂一直在和我妈妈讲话,有时候声音压得很低,嘀嘀咕咕的,有时候又大鸣大放,不时向一旁的表哥寻找支持,是不是?陈良?她偏过头去,一遍又一遍地问表哥,表哥大都只是一笑了之,继续该干吗干吗。

我开始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表嫂的排斥,是来自于她有意无意之间表现出来的强势,这强势让我为妈妈这些天来,为迎接表哥、表嫂到来而做出的所有用心付出感到委屈,而且我觉得,一直以来,妈妈一提到老家就会有优越感,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对远方亲人有价值,可现在,表嫂的强势让这一切都受到了威胁。妈妈多失落啊。当然,这强势里,她对表哥的侵犯就更显而易见了。她怎么能把表哥说得那么不堪呢?缩起来,有这么形容人的么?

然而,这仅仅是我的看法,表哥和妈妈他们似乎全都不这么看。

最明显的当然是表哥,妈妈安排的游览景点,都是古迹。这很对表哥的脾气,他的兴奋溢于言表。每次来,我都呆不够。表哥喜形于色,边走边和我们说。而事实上,能真正和表哥分享心底喜悦的就是表嫂。

秋色从西来,表哥面对佛塔,善感的天性暴露无遗,要抒发一下思古之幽情,不料刚清清浅浅吟出这一句,一旁表嫂早摇头感喟,怆然一句道,苍然满关中。与表哥的悄然低吟不同,表嫂的声音浑厚、苍劲,生了根一般,底气十足。然而,这举动的本身却又是飞扬的,它适得其反,没有让表哥的幽思落尘,反倒勾起了他继续抒发的兴致。

五陵北园上,万古青蒙蒙。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誓将桂冠去,觉道资无穷。表哥接着表嫂的搭腔,欣然把下面的诗句都念了出来。他念得我都跟着兴奋了起来,我其实并没听懂那首诗具体是说的什么,只是喜欢这琴瑟和谐的美好氛围,喜欢看到沉迷在自己世界里的表哥的表情,喜欢看到他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由、自得,摇头晃脑,得意洋洋。这表情是多么让人安心,不仅仅是安心于他的状态,甚至于还有我的不可知的未来。

这美好的气氛其实在那次表哥、表嫂来我们家时常常出现。不仅仅是在游览途中,翻看我们家里的书、博古架、甚至于我献宝一般搬出来的表哥这些年来写给我的字、贺卡时,他们都你来我往,或探本求源、或引经据典,互相点化、引申、促动、激发,说得好不热闹。只是,有一次,他们说得有些过了火儿,惹得大家跟着虚惊了一场。

是因为翻看从前表哥写给我的那些字,时间太久了,当时的纸张应该都还算是上好的宣纸,却都没裱,我都是四四方方折成了些田字,压在了柜子里。其中一个条幅,写的是一首敦煌曲子词:

五两竿头风欲平,长风举棹觉船行。柔橹不施停却棹,是船行。

满眼风波多闪灼,看山恰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

表嫂将它摊在桌子上看,看了词,又抬头、低头,远远近近地看字。最后,却笑了,嘴巴一抿,就用鼻子悠悠哼出一股气来,声音还未落,她早就势把手一甩,那条幅就轻缓缓地飘落到地上去了。

倒是不坏,可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她的脸再抬起时,已没了笑意。玩物丧志么?她皱起了眉,声音不高,却冰冷刺耳。

蹲在地上,也在翻看自己旧作的表哥此时也从纸上移出了眼睛。他斜着眼睛去看表嫂,他的声音比表嫂还要冰冷。不要太功利啊。表哥说得很有些不耐烦。

表嫂再次抿嘴笑了。我倒是真的搞不懂,同样是阳光雨露哺育长大,怎么你,就偏偏长成了一棵茂盛的稗草。

表哥似乎愣住了,他站了起来,定定地看着表嫂。在一旁的我分明感觉到了空气的紧张。然而过了一会儿,却听见表哥叹道:嗬!你倒是……倒真是……一针见血。

表嫂低了头,继续去翻看表哥的昔日墨宝,她头也不抬地再次笑道,娶个知己做老婆,有你苦头儿吃哈。

我们全家一起观瞻了表哥、表嫂间这场虚惊一场的冲突。它给我们全家留下的印象都极其深刻。表哥、表嫂走后,我再次听到我的父母谈起它。

你觉得吴梅这个人怎么样?妈妈由那场冲突最终能抑而不发,说到表嫂的人情练达,识大体、顾大局。继而开始征求爸爸对表嫂的看法。

你这个人的道理总是一堆一堆的,你觉得她怎么样呢?爸爸似乎对表哥、表嫂走后,妈妈反复设置话题,念叨他们夫妻两个,失去了耐心,他虚晃一枪,放弃了讨论。

可妈妈却兴致不减,她说,我觉得她挺不错,最起码,我觉得,她是适合陈良的。要说起来,陈良这孩子的毛病,以前我倒没发现,这些年来,才觉得越来越担心,不过,现在终于有了吴梅,我想,我可以松口气了。

5

仅仅在表哥那里住了不到两周,我的留学生活就步入了正轨。先是去了语言学校上学,不久又找到了房子,搬到了伦敦东南的路易莎姆区。

在那里,我是和几个韩国人住在一起。据说也都是些学生。都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早出晚归,几乎都不大照面,偶尔难得碰上,也不过是相互点点头,一笑而过。可二房东却是他们中的一员。是他从房东手里租了整栋房子,再分租给我们,所以规章制度由他来制定,刚来找房子时,他比比划划地和表哥及我说了半天,说的都是规矩,其中像要预交一个月的房租作为押金,房租每周一按时打到他账户上,不许外人留宿等规矩对我来说倒还好接受,可使用厨房时不许采用煎、炒等任何产生油烟的烹饪方式,不许在家洗衣服,也不许在家里晾晒衣物等规矩就很是不便。不过表哥并没说不好,我也就住了下来。

没多久,我就觉出了日子的难熬。上课听不懂、学习跟不上。吃饭总是对付,饥一顿、饱一顿的。最可怕的还是寂寞,周围的人都客气,却也都冷漠,有事说事,没事儿,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可时间偏偏又多得没法儿打发。说是全日制学生,上课时间其实就是周一到周五,每天三个小时,我不是好动的人,对周围的新奇感一过,大多数时间就都闷在宿舍里。闷得简直要发狂,开始越来越想家、想父母亲朋。然而当拿起了电话,却又发现,自己能做的,不过就是报喜不报忧。家已路远山高,远得就像一场梦。而现实却活生生摆在眼前,只能向前看,只能自己扛,我已成年,家人已为我做了奢侈的付出,我不能再让他们为我担心。好在,我还有表哥,有一定也经历过这一切的表哥,他才最有可能理解我、抚慰我。于是,和表哥联系,就成了我那段时间里最切实的渴盼。

想想我到目前为止,搬家应该都超过十次了吧?你那儿的条件算是不错的,不该抱怨。想家当然也很正常啊,慢慢就好了。没准儿过一阵子,你也会像我现在这样,反倒喜欢上了这种清净呢。学习也是,不能发急,我们从前在国内时的听力训练习惯了美式的发音,来这儿,你当然需要花时间去慢慢适应……

或者是我打给他,或者是表哥打给我,在电话里,表哥对我的劝慰大致如此。当然,他一定也觉察出我的失望,所以,每次的电话末了,他都会预支些希望给我,总不忘缀上一句:小弟,等我忙过这阵儿哈,等忙过这阵儿,咱们约个合适的时间聚餐!

没错!聚餐。现在回头来看,在我出去住的那几个月里,回去见过表哥几次,每次见面的背景都是聚餐。

丁丁当当,颠锅炒菜的声音,哗啦哗啦冲水洗涮的声音,没有油烟机,煎炸爆炒声中,油花儿飞溅,呛人的油烟也随之升腾四散,当然,这气味中还有诱人的饭菜飘香,以及我的顽固不化的中国胃因找到感觉后,舒爽、急切的嚅动。寂静的夜里,我的感官因想到聚餐这两个字而被调动起来,表哥的形象也因此活色生香。我仿佛又看到了他:弓着腰,站在厨房里,手脚麻利地忙碌着,不时,他会回过头来,朝向我,小弟,递个盘子给我,或是,小弟,赶紧,切点儿葱,要葱白,竖切,切丝……

记得第一次回去,表哥说是要晚餐,让我下午早点过去,先准备一下。我午饭后就出发,到表哥那儿还不到两点。可到了以后才知道,表哥的准备工作早就开始了,他已去了趟中国城采购了一番回来。

最舒服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啊,表哥一边一样一样地向我展示着他采购回来的果蔬肉类、调味品,以及一些半成品,一边无限沉迷地说,早晨不用着急起床,起床后,可以慢吞吞地洗澡,吃早饭,然后出去采购,途中顺路去你刚来时,我领你去过的那家叫旺记的中餐馆儿,去吃份干炒牛河,然后再晃悠回来,慢慢收拾、做饭。到晚上,人齐了,海侃神聊,吃吃喝喝。哈!这日子!面对着摆了一桌子的自己采购所得,表哥的喜悦溢于言表。

我当然也情绪高涨。这些食物还有食物上的汉字都足以让我和我的胃一起兴奋。学着表哥的样子,我仔细地用锡箔纸把灶台以及灶台周围的案面都包起来。

刚来时房东也说过不许炒菜,不过他们自己其实也偶尔炸个春卷什么的。所以,时间长了,对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我们结束后,一定注意要把卫生仔细打扫好。这样包起来,打扫起卫生会容易些。兰每隔上一段时间,都要到他先生的餐馆去帮忙,要很晚才回来,所以聚餐只能安排在这个时候。表哥边干边向我解释。

不炒菜的厨房,一进去冷冰冰的。一点儿家的气息都没有。我附和。

习惯了就好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一打火炒菜就紧张。因为刚来时,有一次炒菜,油烟呛响了报警器,把警察都招来了。房东后来让我付罚款,并把我扫地出门。我那时穷得要命,付了罚款,再找房子,付房租就成问题了。表哥心情不错,语气平淡。一路说下去:类似这样的困境,还有过几次,不过,后来挺一挺,都过来了。

为什么要挺一挺呢?表哥,回国就是了。你开始来时读的硕士学位不是早在2000年前就拿到了么?那时候,海归还没现在这么多,找工作,一定比现在容易……我心情也好,也顺势往下说。可我的话被表哥的表情打断了。我看见表哥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皱着眉头,空张着嘴,瞪视着我,仿佛万语千言,哽在喉咙里。我突然感到空气陡然紧张起来,感觉有些害怕,然而表哥到底什么也没说,他颓然转过身,又去埋头对付他手下的那条鱼。那是一条海鲈鱼,表哥仔细地在鱼身上打着花刀,专注地摆弄着那条已死去多时的鱼,他好一阵子没再搭理多嘴、冒失、讨人嫌的我。

从七岁开始,表哥就能踩着小板凳上灶做全家人的饭。这我很早就知道。小时候去姨妈家,我还曾给他打过下手,和他一起烧饭。可这件在当时看起来稀松平常的事儿,到了异国他乡就变得不寻常了。感觉出这不寻常的当然不仅仅是我自己,五点一过,参加聚餐的人员就陆续前来,表哥和我几次三番请他们去屋里坐坐,都没人肯响应。在厨房里,看陈良热火朝天地做饭,是聚餐不可或缺的乐趣。他们分别都用不同的方言、语调、措辞,表达了这个意思。

来客四人。分别是一对来自上海的年轻的赵姓夫妻、来自北京的中年男子老张和来自天津的小伙子小王。都兴高彩烈、情绪高涨,都提了些酒或食品,彼此相互赏鉴,并交流采购心得:阿斯达超市的烤肘子不错,口味我们能接受。特斯科超市的火鸡价格实惠,已腌好,回来放烤箱里明火烤烤就得,不过滋味偏淡,可以用我们自己的调味品另配些蘸料儿……

小王最后一个来,拿了方方的一大盒三文鱼,惹得大家都来围观。红的肉,白的纹路,很新鲜,且已切成很薄的片儿,形状规则,摆放得也齐整、美观。

小王哦,一定又是你从打工的餐馆里拿回来的吧?赵太太脸上漾起一眼看穿的诡谲笑意。有嘛?有嘛?小王一脸的无所谓,大家都拿么,你知道那些女的吃不了,用它来干吗?覆脸啊,绝对是上好面膜。

哦,本来已走开的赵太太,来了兴致,又折回来,用叉子叉起一片鱼,翘起兰花指,用指肚儿轻轻一捻,果然是油汁四溢。哇,倒的确该适合我的干性皮肤呀。她这边感叹还没落地,那边小王早已慷慨允诺,没问题,没问题,下次我捎些给你。惹得赵太太又笑了,这次笑得舒心,还朝小王直竖大拇指。

冷冷热热做了八个菜,我正犯愁没有大桌子,大家早轻车熟路地铺了些旧报纸,把碗碟摆放在了地毯上,然后围拢过来,席地而坐。我也挨着门坐下来,在心底,我知道自己有按捺不住的兴奋,知道自己已盼那开始好久好久了。

过后我曾问自己,我到底盼的是什么?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我却明确地感觉到了失望。是的,是失望。那天晚上,气氛不能说不愉快,菜差不多都空了,喝了不少酒,聊天也一直持续不绝。可都谈了些什么呢?仔细想想似乎全是闲篇。赵姓夫妻先是太太给先生做陪读,现在又是先生给太太做陪读,已经来了三年多了,学习不紧张,一直在讲他们前不久的全英境内自助游的琐事儿。老张对这个的兴趣似乎不大,他总是寻找赵姓夫妻的说话间隙,询问些国内申办陪读签证的细节。而小王年纪和我差不多,性格却比我活跃得多,他简直就像个外交官,关照着每个人,见谁沉默就和谁搭讪,到处去寻找话题的主角,然后尽心尽力去充当捧哏。相比之下,表哥的话实在不多,但他显然心情不错,他一直在喝酒,叫干杯,杯杯不落,不叫干杯,也笑眯眯地自斟自饮。

表哥,他们都是你的好朋友么?你不会就这些朋友吧?当人散尽,我和表哥开始打扫残局,我问他。

我都记不清到底有多少朋友了。这些年,来来回回的,有多少人啊,来了,走了,又有新的来。表哥喝了酒,动作轻慢夸张,语调也一样。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我有那么多套被褥、餐具、手机什么的么?都是他们留下的啊。他们有的回国了,有的又从这里去了别的国家,有的偶尔还打个电话,写个邮件,有的,干脆就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了。

可是,当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们都谈些什么呢?我的眼前又闪过刚才的晚餐,那些人,他们的表情,他们的隔着心十万八千里的炫耀、试探、牵强、见风使舵、欲说还休……

小弟,你不喜欢他们,是么?他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欢喜和不如意啊,可那又怎样?日子还是得过。表哥正蹲在那儿,一张张地卷用作桌布的报纸,然后把报纸和里面的垃圾一起倒进一旁敞开的垃圾袋里。这会儿,他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到地毯上,顺势把腿平伸开,身体就蜷缩着靠在了墙角,他努力睁开醉眼朦胧的眼睛对我说,小弟,我们都是最普通的小人物啊。我们要的不就是最普通的日子么?兰的丈夫阮先生,有一次和我聊天,说起过他们的故事。他们祖籍是广西,但上溯好几代出生成长都是在越南。七十年代末,越南排华,他们好多人挤在一条仓促找来的小船上九死一生飘到香港,后来又在那儿作为战争难民被英国政府收留。他说,你只有经历了那样的日子才会晓得,其实人该求和能求的东西原本简单,而能对你心思的一餐饭,便是根本。

像你这样讲,那人和猪狗有什么区别?我冷笑。

嗯?表哥因我的态度变得激动了起来,他猛地把身子向我俯过来,脸红红地,垂着头,动作迟钝地晃荡着,不错,人要生活得有意义。他说,我们从小也是这么被教育的,要这样和别人相处,也这样和自己相处。可它带给了我什么?如果都要扯上意义,那我一定是最失败的人,就好像我喜欢写字,这有什么用,今天别说毛笔,连钢笔字需要写的时候都少得可怜。所以说,你表嫂说我是一棵茂盛的稗草,一点也不错,我就是没出息,一点也不错,不单是你表嫂,我知道,在你们所有的人眼中,我都是这样的。

他瞪着红红的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叹口气,转身离开房间,到厨房去了。我则被他吓坏了,长这么大,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表哥发脾气。

这样的聚餐,我后来还参加过几次,情形都大同小异。几次过后,我发现自己竟然也开始渐渐喜欢去了。独在异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要去面对,谁也不见得就真的能帮上谁。而隔上一阵子,聚上一聚,也不止是吃吃喝喝吧,应该主要还是贪恋着聚餐中的那点儿温暖的人气儿。我甚至还学着表哥的说法,在电话里,把它讲给远方的妈妈听。

自从一个人来到异乡,妈妈对我的牵挂,我很能理解。所以每次和妈妈通话,我都尽可能地言辞轻松,一副已百炼成钢的大无畏神气。可妈妈的畏惧却显然来自四面八方,我知道,在妈妈心底,她一定是希望我事无巨细都能如实禀报。可从我离开家的那一刻起,她却就已煞有介事地在言词间把我当大人相待了。这样的愿望和立场,显然是矛盾的。也正因此,我可怜的妈妈,在对我表达关切时,流露出了小心、谨慎,甚至犹疑不定。这一点,在每次通话中,我都能感觉出来,而感觉最明显的,无疑就是当妈妈谈起表哥。

我还是喜欢读书时代的陈良。那时候,他是那么努力、勤奋、向善、向上,处事也得体、周全,让人对他的未来是那么有信心。妈妈每每用如此感慨来收尾,以此转化话题,结束对表哥现状的关切问询。有一次,我情绪很好,就忍不住抢过了妈妈的话头儿,和她开起了玩笑。我说,老妈,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你是一个喜欢沉浸在童话世界里的人,你希望许多美丽的故事停留在一个能让你留存想象的阶段。比如说,你喜欢的故事的结尾可以这样来表述: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妈妈那边,半天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妈妈的叹气声,海涛,你说的,可能也是有道理的。有一句话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想,说的可能就是你表哥这类的人。

我于是忍不住就把表哥那些有关出息的说法说给妈妈听。末了,我问妈妈,如何才能达到你们心中的“佳”呢?从前你希望的,长大后的表哥是什么样子?

倒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框框,但至少,他能有自己安身立命的事业,能为自己的家承担些责任吧?你表哥,他现在也三十多岁了,这个样子,算什么呢?妈妈说。

我沉默,有些后悔和妈妈说起这个话题,我知道,妈妈说出的一定是她期望的底线,而这底线,是对表哥,同样也是对我。

我想,这一定不仅仅是我的想法,你姨父、姨母的心里,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当然,还有你表嫂,你表嫂的要求应该还会更高些。妈妈继续说。

表嫂?我冷笑了。表嫂这样的风云人物,自然会有符合她逻辑的要求。只可惜,她的要求,表哥这辈子怕也无力达到了。

海涛,妈妈不喜欢你这样讲你表嫂。看来妈妈是真的生气了。她一生气,说话速度就快,音调也偏高。你表嫂,她其实很不容易。别的不说,他们结婚后,你姨父家的大事小情,逢年过节,亲戚朋友家的礼数,还不都是她一个人在打点。你表哥,他是个有心的孩子,这一点,他心里应该是有数儿的。

听我无言,妈妈的语气开始缓和下来。前段时间,你表嫂出差,专程绕路到我们家来了一次,和我说起这些,都说哭了。可怜她现在的担心越来越多。这两年,她没少和你表哥提,想去看看。但你表哥一直在拖,总说,他常回来就是了,也方便。说你表嫂没必要实地探访,真搞不清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海涛,妈妈顿了顿,清了清嗓子,你现在离你表哥最近,他的情况你该最了解,妈问你,你表哥,他如今还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朋友吧?

6

我知道,妈妈指的一定是表哥的女朋友。他有女朋友么?在伦敦?我是没见过,听说倒是听说过,可是,她们能算么?至少不是妈妈和表嫂她们感兴趣的那类女朋友吧?

我其实也只是在聚餐会上,听别人说过一次那些女孩子。

表哥这个人,在聚餐时,一直都是落座前因能不断花样翻新创意菜品,成为大家关注的重点,而一落座,便只会笑呵呵吃菜、喝酒,东张西望听大家说话,渐渐淡出大家视野。但那次,他却因此成为了大家关注的焦点。

陈良,从前总来这儿聚餐的那个四川来的叫什么安妮的女孩儿,不是对你挺有意思的么?她还是学理工科的,你们两个要是成了,移民的分儿可能就够了。

一次聚餐,他们讨论移民,突然有人把矛头指向了表哥。

毛孩子不要瞎讲。马上就又有人跳出来,以一副不屑的神情,出来给表哥辩解:我跟你们讲,在座的各位,这里我应该算是认识陈良时间最长的一个了,快有五年了吧。我敢说,对陈良,我比你们大家都有发言权。陈良这个人哪儿都好,就是甘心做一辈子王老五,有些自己难为自己,想不开。这些年来,要说起喜欢陈良的女孩子,那可是多了去了,就是没见陈良动过心。什么安妮啊,根本和以前我们班上的那个湖南女孩儿没法儿比,对了,陈良,她不是临走前,非让你给写了幅曾经沧海的书法留作纪念么?现在回国有两年了吧?在干什么呢?

在上海,一个德国公司。大上个月结婚了。表哥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又有人情绪高涨地开始了煽情。都两年了,结婚了,还有联系。陈良这魅力。天!

是在那次聚会,我才知道,原来,表哥已结婚,有妻子在国内留守这个事实,他在这儿的许多朋友,竟然都不知道。渐渐的时间久了,我开始知道了表哥在这里许多人心中的形象。

所有我见过的那些表哥在这儿的朋友,在他们眼中,表哥的形象应该大体类似吧?他们只是知道:表哥是一个从沿海小城走来,二十三岁即来英留学,一直滞留在此的老留学生。他脾气好,擅烹饪,很热情,爱帮助人,话虽少,却好热闹,许多人都来赴过他的饭局。当然还有些人能知道多些,那也无非是,他还写得一手好书法,颜体,行草,只是已不常写,不过是每年中国年前后,为准备写对联,以及为平息写对联而勾起来的瘾,写上个把月。他手写的对联,很受欢迎,曾贴在许多中国学生的宿舍门上。当然贴他对联的人,大多都不认识他,那是因为他写得多,有人要,也给得多,每个人都能轻易从他那儿讨走一大卷,回去自己那儿,不多久,就广泛发散开去。

来英八年,他的英文口语并不好。我刚来时,他陪我去银行开账户,讲话磕磕绊绊,我甚至还感觉到,他似乎比我还紧张。可是,他的听力却非常棒。对此他的解释是硬看电视看出来的。他房间里的电视,只要他回来,一定是开着的。多半是在看免费的新闻频道。有时,正和我聊着天,他也会突然跳起来,用英文喊一声,天啊!原来是电视里一则新闻的后续报道让他得知,事态的发展已超出了他的想象。我刚要搬出去时,他说要把房间里的另外一台电视送给我。我不想要,告诉他说,我们老师建议我们买那种带同步字幕显示的电视,说这样对我们学习语言有帮助。他却很不屑,我这是特意留给你的。他苦口婆心地说,虽然我这里许多人走后,留下的电视、电脑之类的不少,但不久,又有新人来,我就又送出去了。你们老师的建议不适合你,适合的是你们班上那些东欧学生,他们的英文,语法混乱,听得懂,写不出,需要多看字幕矫正。而我们中国人呢?我觉得,我们最当务之急还是增加词汇量,多了解他们的一些语言习惯,文化背景,而这一切,没有字幕的电视就完全可以帮上我们。

我刚来时,还没心没肝地笑话过他的电脑,笑话他到现在还在用老掉牙的视窗九五,却被他冷冷反嘲。他说,已经不错了,我刚来时,什么都没有。这还是我在不断离开的人留下的电脑里筛选出来的最先进的呢。我哪有福气和能背着笔记本来留学的你们这些新生代相比?现在,对我,这电脑已足够用了。

我很快发现,他说的其实是真的,不是气话。他用电脑,真的是不多,也就是写作业时,当台打字机用用。是真正的打字机,他是用纸笔写完,再笨拙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录入电脑。上网,倒也上,可只会简单地收发邮件。他的房间是拨号上网,他心疼电话费,邮件同样是在纸上写出,录入电脑,再上网,贴进邮件,发出去。

洞中方一日,人间已千年。曾在一次聚餐后,他对着我如是感慨。那是因为在那天,大家谈了不少在国内时的琐事。人一走,他就带着醉酒后醺然的笑意,向我摇晃起脑袋,小弟,我每次回国,一些人还觉得我是见过世面的,可现在你看到了,他们说的国内的事情,都把我听傻了,我都见识过什么,我有多落伍……

我没笑。是笑不出来。我在心里疼惜我的表哥。回去后,我在夜色里辗转难眠,异乡,我的脑子被这意象严严实实地填满。是的,异乡,永远的异乡,无论在伦敦,还是回国,甚至于,在他那温暖的胶东乡村,我的表哥,他现在无论到哪儿,都永远是异乡人了,哪儿,也没留存给他位置,哪儿,他都难以再真正进入了……

那么,这一切,就是他向周围封闭起自己的原因?我后来也渐渐感觉出,或许在国内,无论你走得离故乡多远,你自己的许多内容想不为人知,都会有些困难,但远远地躲到异国他乡来,只要闭上嘴巴,你就可以安逸地把自己藏起来了,可藏起来,就是表哥喜欢这儿,不愿意回国的理由么?

7

我是在2006年的中国年后不久,接到了表哥的电话,被告知我可以搬回他那儿去住了。

这么好啊!我按捺不住心底的兴奋,怎么会突然又可以了呢?

是隔壁的露娜,她要离开这儿去法国了。你的房子到期就先搬来我房里挤一挤,下个月露娜搬走,你就可以去隔壁住了。你的行李不少,我们可以找露娜男朋友的面包车来搬,这个周日,我上工,已约了露娜他们来商量搬家的事儿,你也来吧,到我打工的餐馆。

表哥打工的餐馆,是在骑士桥附近,一间门脸不大的英国老板开的日餐馆。他已在这儿干了快三年了,都很熟悉,安排排班能方便些。每个周日,他都会要求狠狠打上个七小时的工,从早晨九点开门,一直到下午四点才收工。那天,我到店里去时,还不到四点,露娜他们还没去,餐馆里生意也正冷清,一盘盘寿司、生鱼片之类的食品在传送带上空空地转着,角落里坐着三两个顾客,在轻声交谈。表哥则戴白帽子,穿白工装,腰上扎了个小小的黑围裙,全副武装地在被传送带围起来的制作区里忙活。

从前去过,那天来上工的人中,有几个我认识,就和他们分别打了招呼,然后,我到表哥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还没等开口和表哥讲话,一份冰淇淋已被递到了我面前,一扭头,却见是值班经理。一个波兰女孩儿,一边含笑朝我眨眨眼睛,一边笑着问表哥:陈,你弟弟看起来要比你精神,是不是也像你一样聪明?

表哥连忙谢过经理。然后,他头也不抬地用中文对我说,经理今天刚刚代表老板和我谈过,问我是否愿意留在这里,如果我同意,他们会替我办理工作签证,留下来。

留下来,做什么?我问。

我还能做什么?厨房呗。他们要到西敏寺再开家分店,需要人,就看中了我。表哥低声回答着我,手上却是一刻不闲,一大片厚厚的金枪鱼被他摊开在案板上,他拿了把尖利的镊子,正在其中飞快地翻找、择除着鱼刺。他不断地探进手去,一段一段地托起鱼身,柔软的,油光氤氲的鱼肉被他不断托起又放下,红红的,细密的纹路不断地汇聚、皱起或舒展,一颤,又一颤……

我的目光,追随着表哥的镊子,心,也一颤一颤的。我的表哥,他在国内已历史系本科毕业,又来异国他乡辛辛苦苦读了八年,读完了硕士,还差两科的合格证,就可以拿到被誉为标准金领的国际精算师从业资格认证。他,难道说要留在这里择鱼刺,做寿司?

不是说你在这儿的时间达到年限,就可以有绿卡了么?我问。

都这么说,可到底有没有这个规定我也不清楚。就算是有,应该也需要请律师来申办吧?真的找了律师,那我以学生的身份打了这么多超过法定限制的工怎么办?如果移民局查出来,还能批准我的申请么?我还是心虚。

那餐馆老板申请就可以了么?

他们是雇主,也不是第一次申办劳工证明了。总有办法。

哦,那,那你怎么回答他们呢?表哥。我问。

我说,给我点儿时间,考虑考虑。表哥抬起头,目光空茫地看了我一眼说。

露娜和她的男朋友都是天性活泼的人,一进门,他们就分别发出一阵又一阵夸张的和各位熟人的问好声,扰乱了餐馆里的清净。显然,这儿他们也常来,很熟悉。非常感谢陈,因为认识了他,我才得以知晓东方美食是如此美妙。现在,隔上一阵子,我都会专程来这儿消费一次。露娜一边从传送带上取食物,一边和我解释。

表哥一边忙活做工,一边很快和他们谈妥了价格,并确定好搬家时间。按惯例帮助跑上跑下搬运物品还要另收一笔费用,露娜向我们解释,但这次我会只收出车的费用。因为,陈,你是我在伦敦的美好记忆之一,露娜高高地向表哥伸出了大拇指。

你们,要到法国去?我问,为什么?

为什么?不为什么啊。到这个月底,我们离开家就要满两年了,伦敦只是我们的第一站,我们当然还要出发,不停地出发。露娜边吃边说,吃和说,同样都兴致勃勃。

不是说,你们在这儿打工才赚钱刚刚买了这部车么?你们刚开了个头儿,为什么,又要重新开始?我发现快人快语的露娜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

哦,露娜停止了饕餮,扭过头来看我,刚才的笑意已倏然散尽,她坦然地直视着我,很认真地问,为什么不出发呢?远方有诱惑啊,新鲜,自由,这就是我们需要的啊,我可不想停下来,看着自己一天比一天老,看着自己昨天和今天,今天和明天,没什么两样。

我一时失语。疑问的神情在露娜咄咄逼人的凝视下,全化成了羡慕,你们,西方人,就是潇洒。我喃喃地说。

也不都是这样吧。露娜又扭头回去大吃了。在欧洲,只有英、法、德等等这样的国家才算是城里,我们的国家在欧洲就是乡下。而我们呢,还是我们乡下国家里的乡下人,所以,我们就很幸运,没有富家子弟那么多清规戒律,不必按部就班喽。露娜开始朝我挤眉弄眼,大大咧咧地自嘲起来。

到了四点,表哥按时收工。进休息间去换工装。一出来,却把我吓了一跳。天!我说,表哥,你是故意不剪头发的么?

表哥的脱发由来已久,在国内时,曾看过医生,诊断为脂溢性脱发。试用过一些药物,都没大效果。他于是就只是把医生关于每天洗头的建议坚持了下来。表哥动手能力很强,来伦敦后,嫌弃理发费用太高,回国时,特意带回把推子来,试着操刀上阵,渐渐竟也练成了熟手。隔上一段日子,他就会前面面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后面是用胶带粘贴在门上的一长串儿光盘,给自己解决解决头发问题。可是,这次,我也就两个来月没有见到表哥,他的头发怎么就留了这么长?

是啊,是我故意没理。表哥摸了摸自己已到耳后的头发,很有几分得意,我是想,不能再拖了,到了我该考虑是否回国的时候了,如果将来真的回国,我还能有机会留长头发么?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体会过留长头发是什么感觉呢!

一个人的心底,到底会有多少愿望?这些愿望,都会千奇百怪到什么程度?我的目光尾随着表哥,哭笑不得。我看着表哥颓然在椅子上坐下来,一边和露娜他们讲解酱汤的成分构成,一边弯下身子,拄着拳头来来回回,轻轻锤打自己的腰和后背。他的长发稀疏干枯,微微鬈曲,如同杂乱的一缕黑云缭绕在脑后,在他敲打的震颤下,越发纷纷扰扰。他这愿望,这理想中的头型非但和好看不沾边儿,反倒成了落魄的注脚,让人看着心酸。

一周以后,同样也是周日。我搬回了表哥那儿。表哥为此特意调了班,并早早采买、准备,和我一起简单地将行李安置好后,还特意按照胶东老家的习俗包了顿饺子,以示庆祝。

在表哥那间因摆满了行李而越发显得局促的小房间里吃过饭,表哥就提议一起出去走走。去巴特西公园吧,表哥说,步行用不了十分钟就到了,一有时间,我就喜欢去那儿晒太阳。

巴特西公园是泰晤士河南岸最大的公园之一,据说建设于十八世纪。从前我在表哥这儿住时曾去过。印象中它和伦敦的大多数公园相比,设施相对多些,有些游乐场、花房之类的。但许多公园中都最常见的大片大片宽展展、绿油油的草地却相对并不多,加上那会儿还是早春时节,还有些凉,晒什么太阳啊?

你是不是从来就没躺到地上过?躺在草地上的表哥问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东张西望的我。你试试,躺下来,挺舒服的,这里天气潮湿,我总觉得腰酸背疼,晒晒太阳,挺有好处的。表哥平躺在草地上,一只手支起来遮在闭着的眼睛上,一只手则平伸开去,向下指点着,示意我也躺下。

一个人,成年人,就这么躺在地上?的确,对我来说,早没有这么四仰八叉躺到户外地面上的记忆了。而刚来这里时,看见许多老外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我也很不屑,地上不脏么?不凉么?再说,让别人看着,多不雅观啊,像什么样子呢。

可那天,到后来,我到底还是闭上眼睛,将信将疑地躺下来了。先是感觉到天空沉沉地向我压了过来,而后,地面似乎也升高了。刚才坐着时,我好像也没大感觉到有阳光,可现在,它却来了,轻缓、柔和地拂过我的身体,暖暖地把我簇拥了起来。我被包裹在其中,情不自禁地舒展开四肢,一边肆意向四围探去,一边想,这可是在地上啊,是无边无际的大地,能让你的心感觉到真正踏实和安定的大地,凭你如何伸展,如何折腾,都不会掉下去,不会有任何危险的……懒洋洋地躺了一会儿后,我睁开眼睛,又看见了在自己周围,傍晚阳光的脚步正在悄悄地,奇妙地游走。我身旁的草地被橙黄的阳光笼罩,草丛间洒满阳光细碎的身影,明亮、温暖,直晃眼睛。一会儿呢,阳光突然又不见了,草地仿佛也在顷刻之间千金散尽,刚才还拖着长长影子的树木、建筑也失去了温暖的尾巴,重又变得清冷、伟岸起来……

我们老家那里有一个做法,如果知道一个老人没了治疗的希望,行将就木,他的子女就会把他抬到地下躺着,他们认为这样可以缓解他的痛苦。表哥说。

哦,真的么?那这是不是也是入土为安的另外一种解释?我问表哥。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和表哥都非常兴奋。一路上东拉西扯,最后,话题终于又指向了表哥的去与留。

怎么突然要决定去留了呢?表哥,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这段时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家人更是如此。

是啊,家里人一定都盼着你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他们倒是也没有明确表示。小弟,你知道的,你姨父、姨母对我的事情一直不大过问的。他们总说自己不懂得,但也绝不拖累孩子,总说只要我觉得好,就好。

表嫂该一定是希望你回去的。

也不见得吧。就算我拿到了精算师的资格,可是我一天相关的从业经历也没有,回国去,现在的就业形势,工作应该并不好找。或许对她来说,我如今这样求学的身份,说起来倒还相对体面些。咳,再有一个礼拜,你表嫂就要来了,所以现在,的确到了我该决定去留的时候了。

表嫂,她来干什么?

省里今年组织招考了一批青年干部到剑桥培训公共行政管理。她考上了。

我们后来在外面吃了晚饭。一直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心情纷乱地回到住处。刚到门口,就听见屋子里电话铃声大作,表哥叹着气,开门,开灯,慢吞吞换鞋,也不去接听。而那铃声却执着地惊心动魄,持续不绝。我的心情低落下来,是觉得自己刚来时的场景一下子又回来了,走上前去,我拿起了电话。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想到会是姨父打来的电话。拿起电话那一刻我想的还是如何应对表嫂。在我的记忆里,姨父是个极其寡言的人,对亲者板着脸,对疏者陪着笑,说话大多祈使句式,用语气词并辅着手势才能完整传递心意的姨父,迄今为止,在我面前说过的完整句子加起来应该都不过三句,且都是拘谨地客套。然而,现在,姨父却把电话跨越千山万水,打过来了。

姨父显然很生气,听见我的问候都懒得敷衍。只是直呼我的乳名,语气生硬地让我去喊表哥来接电话。

表哥刚拿过电话听筒时,脸上还是带着笑的。爹,他发语的尾音微微有些发颤,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然而这笑渐渐干在了他脸上。爹,他嘴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好容易发出声儿来的几次,都仅仅是这个称呼,没有下文。我站在他身后,让电话听筒里清晰传出的喊叫声把我钉在了那儿,那来自远方的,浓郁的胶东方言,被姨父这样粗声大气地讲出来,就如同一个咽喉不好的老人,在不停地吸气、咳嗽、又吐痰,混浊粗硬,咄咄逼人,可我除了能知道那是在用粗话叫骂之外,具体的意思实在是听不大懂的。

可表哥当然是懂得的。他的表情随着电话里不断升级的音量而越来越难看。皱着眉头,直晃脑袋,却插不上话儿。爹,你不能只听吴梅讲,她都只是瞎猜……表哥的嘴巴空空地张了又张,好容易才插上了一句话,却也只是开了头儿,就一时哽咽,声音开始发颤,可姨父那儿却是不容空儿的,劈头盖脸的咆哮再次轰然响起,再次把表哥淹没……

小弟,你先去睡吧。我在表哥的低声吩咐中回过神儿来,看见表哥依然举着话筒,可能因为需要不断擦拭眼睛,眼镜已摘掉了,不戴眼镜的近视眼,鼓鼓地前凸着,因蓄满泪水,而显露出夸张的空洞、无望。

我于是轻轻带上客厅的门离开。躺在表哥房间铺开行李的地毯上,无论睁眼,闭眼,眼前满满的都是表哥含泪的眼神。

表哥就在第二天早晨离开。

我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扭头看见自己枕头旁,是表哥留给我的便条:小弟,我太累了,出去走走,不要找我。

我不知道自己如何熬过的那漫长的三个多小时,甚至忘记了吃早饭。坐立不宁,打过表哥几个熟人的电话无果后,就毫无办法。只会不断地看闹钟,计算着国内的时间,盼着妈妈会下班回了家。那会儿,我才发现,原来,无论长多高,走多远,我还是个无法离开妈妈的孩子,这样的变故发生,我能想到的支柱,惟有妈妈。

可妈妈并没有如我所期望的那样分担我的折磨,相反,她用她鲜明的态度加重了对我的折磨。在我力不从心的描述后,妈妈安静地沉默着。可我刚磕磕绊绊地讲完,妈妈就几乎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讲话,她的声音不高,却是咬牙切齿,满是愤懑的,她一句一句的控诉一声声地在我的耳边捶响:哼!她说,这就是男人本色么?他倒是潇洒了,逼急了,总还有一逃,可是,他倒是一走了之了,别人怎么办?他考虑过你表嫂么?你表嫂,她,不是很快就要去了么?

8

表嫂吴梅在一周之后如约前来,而我需要去机场迎接她的命运,自然也在劫难逃。

之前我们通过电话。是表嫂打过来的,通知我接机的具体时间。语气平淡,疑问为主,从对我的现状的询问开始,到从机场去我们的住处是否需要转车,转几次等等。本来,接她电话过度紧张的我甚至已产生了她并不清楚表哥已去向不明的错觉,不想,她会在临放下电话前,坦然直言,她说,小弟,和我同去的人并不清楚你表哥已失踪的情况,你要记住,要当他们面替你表哥向我道歉,说你表哥有事,特意委托你去。

我连忙答应,心里同时也松了口气。原来任何人都不是金刚不破,都有死穴,表嫂主动亮出她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虚荣心给我,便是揭自己的短,它足以缓解我的压力。

然而在候机大厅,混在人群中向我走来的表嫂,依然让我感觉到压力扑面而来。

他们这群人,有七八个的样子,女性只有两个,可无论男女,穿着格调都极其类似,都是长长短短的各式风衣,大大小小的拉杆式行李箱,没人指挥行进速度也大体一致,年龄看起来也都差不多,都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意气风发,风尘仆仆。在杂乱的人群里,他们中有人一会儿被挡住了,一会儿又有几个被别人间隔开,你无法搞清他们到底是如何调整的,却能清楚看见他们始终呈现着一种不离不弃的整体效果,虽然队形会小有变换,但却始终能顽强地走成一个秩序井然的小小团队。

表嫂显然很早就看见了我,远远地含笑招手,并指点着回头向一旁的同伴扭头说了些什么。接着,他们的队伍就隔着人群向我前进了。表嫂走在最前面,走路很快,带着风,披肩的长发,没有系扣子的风衣边角都在这风里向后飞扬,低着头,嘴角的笑意也在风里飘荡。到了我面前,笑意适时荡漾开来,夸张地对我解释的表哥不能来表示谅解,对同伴的打趣表示肯定,就是,就是,两年多没见,这么重要的时刻没来,看我如何惩罚他。表嫂含笑向上举起了右拳头,左右晃荡着招摇,再次惹出大家的齐声大笑。

来接他们这个团队的是个当地华侨,一对老年夫妇,说是开了部商务车来。表嫂和一个领队模样的人同他们拉着手寒暄。领队解释表嫂不参加他们在伦敦五天的游览了,会在第五天晚上去找他们,然后一起乘车去学校。

老夫妇深表遗憾,但当听说表嫂的先生在这里,很高兴,关切地问起表嫂一些情况。表嫂的个子高过老夫妇不少,拉着老太太的手,含笑低眉顺眼,态度亲热,老太太讲话时,听着,笑着,是,是,是,不停地点头。然后又讲自己的情况,也带着笑,不疾不徐,周全周到。

我找来行李车,推着表嫂的行李去乘地铁。可能是刚才说多了,累了,表嫂跟着我,脚步慢了,兴致没了,一路无话。

昏暗的地铁车厢里,表嫂抱着一个旅行包,坐在我的旁边。我抬起头,在对面的窗户上看见表嫂吴梅。距离上次她和表哥休婚假来我们家,我已有四年多没有见到她了。她的变化实在不小,最明显是瘦了,骨节的规模倒还在,却因缺失了太多丰润的皮肉,使得身材,尤其是硕大的两腮,鲜明地显出塌陷、疲沓的老态。地铁在急速前行,这段地铁,因在城外,一会儿在地面上,一会儿又去了地下,车窗一会儿黑漆漆的,一会儿又闪现出微蓝的亮光,而她周围,不时有人起立,或坐下,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可是,这一切似乎都是和她无关的,她仿佛不是初来这里的远游客,她对周围的一切都没兴趣,她只是累了,也倦了,只是坐在那儿,塌着胸,仰着脸,眼神空洞地圆睁着,打不起精神。

她的忍耐一直维持到回到了我们的住处。露娜已搬走,兰夫妇两个又去了店里,所以房间里安静得实在令人难堪,她踩踏着尖尖的高跟鞋,在房间里踱步,走过来,走过去,一共就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间,已被她丈量了好几个来回。杂乱地堆放在一起的表哥和我的物品,也被她翻过来,捡过去,审视过许多遍了。我终于沉不住气,起身问她,可不可以煮碗面来作为晚饭。

要吃你自己吃!她突然扭过头朝我喊了起来。我一阵猝不及防,一哆嗦,恰好撞上她横过来的目光,是刀子一般锐利、凶狠的寒光一凛,我于是得以发现,原来表嫂的泪水已随着这声突然迸发出来的叫喊一同来临。

表嫂,你别难过,你刚才不是已经看过那张纸条了么,表哥说,他只是累了,出去散散心,会回来的,你不用担心,不会有事儿的。我嗫嚅着,一字一顿,斟酌着语句的轻重缓急。

哦,表嫂举起右手,用手背果断地在眼睛上一抹,只一下,泪水就被她抹净了,目光重又清晰,自信心重又回来,她得以平静地凝视着我,语气淡定,你倒是挺了解你表哥的啊,那好,那你就给个解释吧,关于你表哥的这场逸事!

表嫂,你不要想得太多,表哥,他……我急着要解释,可到底又力不从心,停了下来,并遭遇到表嫂的笑容。是的,是笑容。她高高挑起眉毛,眼睛和嘴角都随之吊了起来,她用鼻子哼了一声,我是说呀,她仿佛面对的是一个冥顽不灵的傻瓜,不得不用极大的忍耐才能压制住已深入骨髓的,对我的不屑:

我是说,请你来给我解释一下,你表哥的,这场,无耻的,逃逸性事件!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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