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前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若干问题探讨——也评石川祯浩《中国共产党成立史》的有关论述

2010-01-29 01:34王素莉
中共党史研究 2010年5期
关键词:晨报李大钊马克思

王素莉

2001年中国共产党建党80周年之际,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日本学者石川祯浩所著《中国共产党成立史》的中文版(以下简称《成立史》),在学界引起强烈反响。笔者也查阅了一些档案材料,切感对于“五四”前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一些问题,还需深入探讨。

一、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的最初渠道与《晨报》改版的动因分析

关于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的最初渠道,毛泽东曾有过经典论述:“中国人找到马克思主义,是经过俄国人介绍的。在十月革命以前,中国人不但不知道列宁、斯大林,也不知道马克思、恩格斯。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①《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70~1471页。这个观点,不仅被国内中共党史教科书普遍采纳,也为一般学者所认同。

石川祯浩评论说:马克思主义并不是因为俄国革命成功而一下子就传进中国的。“中共成立以前,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大部分是经由日本传进中国的。”而且,“马克思主义在五四时期传入中国,是日本的社会主义思潮渠满而溢的结果”。为此,《成立史》以《晨报》为个案作了细致研究,得出如下结论:1919年初,《晨报》特派记者陈溥贤从东京发回《日本之黎明运动》、《黎明运动之第一声》这两篇报道,使他的注意力转向“正在复苏的社会主义运动”。“陈溥贤主持的《晨报副刊》上刊登的有关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文章,基本上是翻译日文刊物而成的。由此可见,抛却同时期日本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动向,就无从探讨五四时期中国的马克思主义。”②〔日〕石川祯浩著、袁广泉译:《中国共产党成立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13页。这个观点,有独立的档案材料支撑,以致长期以来中国史学界在这个领域形成的共识受到了撼动。

笔者认为,这里有两个必须厘清的问题:第一,从知识传播层面看,马克思主义作为社会主义的一个派别传入中国的最初渠道是西欧和日本③西欧是马克思主义诞生的故乡。最先进入中国人视野的,是1871年法国巴黎公社无产阶级的革命壮举。中国江南制造局编译的《西国近事汇编》、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节译的《大同学》等,也分别介绍了欧洲无产阶级斗争现状以及马克思的学说。随着明治维新后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发展和劳资矛盾的出现,欧洲社会主义在日本传播开来。日本早期社会主义思想和运动,以及日本学者撰写的社会主义著述,曾经对中国思想界发生过不容忽视的影响。日本一度成为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最有影响的一条渠道。。视日本或俄国为唯一,都是不确切的。第二,从实践层面来看,十月革命突破了知识传播的局限,把马克思主义对中国社会革命的指导意义凸显出来,俄国转而成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主渠道。此时,日本仍然是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的一个重要渠道,但其作用不能夸大。从总体上看,西欧、日本和俄国“这三条渠道交叉配合,互相补充”④任贵祥、李敬煊、汤涛:《我党了解马克思主义的渠道和历史》,《北京日报》2006年6月25日。。

不能否认,在20世纪初中国留日学生掀起的第一次译介社会主义的热潮中,中国人关于“社会主义”、“唯物史观”、“阶级斗争”、“剩余价值”、“生产力”等概念,几乎都沿用日本学者的阐释。1907年至1908年间,第一次译介社会主义的热潮基本结束。究其原因,中国学者认为是日本政府的残酷镇压,致使社会主义进入“冬眠期”⑤《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的传播》编写组《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的传播(资料选辑之一)》(上),中共中央党校科研办公室,1985年,第73、16页。;《成立史》则使用了“严冬时期”的字眼,并认为中国译介社会主义热潮的复苏是由于1919年日本社会主义的再次兴起⑥〔日〕石川祯浩著、袁广泉译:《中国共产党成立史》,第15~16页。。但与《成立史》的论断相反,中国思想界并没有在日本社会主义的“严冬时期”停下脚步,1911年爆发的辛亥革命,及以社会主义、劳工主义为旗号的政党,如中国社会党、中华工党等的出现,就是中国社会图变求新的例证。“中国社会上又形成了第二次宣传社会主义的热潮”⑦《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的传播(资料选辑之一)》(上),第21页;任贵祥:《华侨与中国民族民主革命》,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189~191页。。虽然这次热潮因袁世凯复辟而夭折,而中国民族资本主义仍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重压之下缓慢发展,中国社会阶级矛盾仍在不断激化,这恰恰成为中国先进分子没有停止追求社会主义的内在动因。

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客观上为中国译介社会主义热潮的三度兴起提供了契机。当时,在西方舆论的诱导和北洋政府的压制下,中国国内报刊普遍以“暴烈党”、“激烈党”、“过激派”等字眼形容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党,以至于布尔什维克究竟是什么样的主义,“十个人之中恐没有一个能够明白”⑧慰慈:《俄国的新宪法》,《每周评论》第28号。。率先正面阐述十月革命的有四部分人:旅俄华工、吴稚晖为代表的无政府主义者、孙中山等资产阶级革命派、李大钊等革命民主主义知识分子。有6万人之众的“旅俄华工联合会”,主张在中国“走俄国人的道路”,其创办的《华工》周报和《旅俄华工大同报》,以宣传共产主义思想为宗旨,“不仅在俄国,而且在中国,开展宣传活动”。1919年1月初,一批华工代表从远东秘密回到东北宣传革命。①参见任贵祥《华侨与中国民族民主革命》第187~193页。吴稚晖等人从无政府主义的角度解读列宁主义“是要这世界的人,男女同一样,贫富一般齐”,这社会革命“是世界的自然趋势”②《俄罗斯社会之先锋李宁事略》,《劳动》第1卷第2号。。在19l8年夏季前后,中国国内一些传播媒介对十月革命的正面报道多了起来。孙中山致电列宁政府,对其社会革命的胜利表示祝贺;《民国日报》也发表文章,预言社会革命思潮“复波及东亚中国”③《孙中山全集》第4卷,中华书局,1981年,第253页;《民国日报》1918年7月2日。。《太平洋》杂志称社会主义“方今如火如荼,有一日千里之势,欲摧天而遏折之,势固有所不能”,非细心研究不可。④皓白:《波斯之新局面》,《太平洋》第1卷第10号,1918年7月15日。从1918年7月到1919年1月,李大钊连续发表《法俄革命之比较观》、《庶民的胜利》、《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新纪元》等文章。他认为:“Bolshevism”就是“革命的社会主义;他们的党,就是革命的社会党;他们是奉德国社会主义经济学家马客士(Marx)为宗主的;他们的目的,在把现在为社会主义的障碍的国家界限打破,把资本家独占利益的生产制度打破”。李大钊还预见:“由今以后,到处所见的,都是Bolshevism战胜的旗。到处所闻的,都是Bolshevism的凯歌的声。”“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⑤《李大钊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60~263页。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李大钊讴歌十月革命的诸篇文章开启了中国先进分子第三次译介社会主义的热潮,这也是《晨报》改版的近因之一。

笔者认真翻阅了1919年的《晨报》,从其发表的文章和关注的热点看,有两个不能回避的问题:巴黎和会的强权政治和十月革命带来的社会主义思想冲击。

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协约国战胜而告终。11月30日,北京学生提灯游行,“公理战胜强权”一时成为人们的口头禅。1919年1月18日,协约国在巴黎举行“和平会议”,中国政府因战时参加协约国一方,也派代表出席。但是,从巴黎传来的消息,却让国人震惊。1月16日、18日,《晨报》连续刊登题为《危哉欧洲和议之中我国地位》的“紧要新闻”,其中列了三个要点:列席人数与发言权;某国之外交手段;我国人之感想如何,指出“日本将于和平会议中代表中国”,并以此“警告国人”。1月18日,《晨报》发表社论《正告日本朝野》,谴责“日本何为而能代表中国”,“公理岂得谓平?”1月19日,《晨报》发表《世界之大危机》、《废除1915年中日条约的问题》等文章,警醒国人“今日之弱小国家总要有点准备才是,不然后患何堪设想”。《晨报》的报道激起社会舆论对协约国所谓“公理”的失望和愤怒,成为《晨报》“改良”的第一个助推力。

在1919年《晨报》对巴黎和会的报道中,也出现了俄国的内容,如《过激派与列国政治家》、《过激派跳梁之欧洲》(1月19日);并以《惨死之德国过激派首领》(1月26日)为题,报道了卢森堡和李卜勒德(即李卜克内西——笔者注)遇害的经过。从“过激派”的称谓上看,《晨报》对俄国十月革命的态度与北洋政府相近。1月28日,《晨报》刊出渊泉的《日本之黎明运动》,介绍了吉野作造指导的进步团体“黎明会”。仔细分析,这1000多字报道的信息量还不足以酿就《晨报》的改良初衷。1月31日《晨报》发布《改良豫告》,在第七版(副刊)增加《自由论坛》和《译丛》两个栏目,开始宣传各种外国新思想。这种时间上的巧合,似乎给了人们把二者联系起来的想象空间。但是,如果从上述大的历史背景分析,十月革命带来的社会主义思想冲击,对《晨报》的震撼是《日本之黎明运动》不能比拟的。虽然没有材料证实李大钊“协助《晨报》第七版(副刊)设立《自由论坛》”①张静如等编《李大钊生平史料编年》,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69页;石川祯浩:《中国共产党成立史》,第9页。,但2月7日改版后的《晨报》,一扫十几天前该报所谓“过激派”的陈辞,转而秉承李大钊对十月革命“翘首以迎”的热情。这个历史性变化,“是日本的社会主义思潮渠满而溢”所难以解释的。这无疑是《晨报》“改良”的第二个助推力。

1919年2月7日至5月1日,《晨报》连续发表李大钊的八篇文章:《战后之世界潮流——有血的社会革命与无血的社会革命》、《劳动教育问题》、《青年与农村》、《新旧思潮之激战》、《大亚细亚主义与新亚细亚主义》、《现代青年的方向》、《现在与将来》、《五一节(May Day)杂感》。在这里,已经能够看到李大钊运用马克思主义从经济社会出发去分析社会现实问题的思路。李大钊所强调的“劳工”、“分配”、“解放”等社会主义聚焦的问题,开始进入《晨报》读者的视野;中国社会存在的“劳工”、“分配”、“解放”等问题,从实践上与社会主义理论产生了强烈共鸣,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也因此有了适宜的社会温床。

在以往的研究中,李大钊的《五一节(May Day)杂感》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笔者看重这篇小文,就在于它搭建了马克思主义知识传播与实际运用之间的引桥。李大钊指出:“五月一日是工人的祝典日。五月五日是马克思的诞生日。去年的五月五日,又正是他诞生百年的诞生日,也是世界的劳工共和国的诞生日。我们应该纪念这个五月,纪念这一八一八年五月五日诞生的人物,纪念这一八九○年五月一日创行的典礼,更纪念这一九一八年诞生的世界新潮。”②《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335~336页。在李大钊的笔下,“工人的祝典日”、“马克思的诞生日”和“劳工共和国的诞生日”这三者的内在逻辑关系一目了然,它揭示了中国社会问题解决的路径,就是马克思提出的社会主义道路,就是十月革命的道路。由此,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广泛传播的帷幕拉开了。

所以在笔者看来,李大钊是否主编了《晨报》(副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晨报》(副刊)发表的诸篇文章,以“德、俄式社会民主主义的胜利”开启“战后之世界潮流”的思想,主导了改良后的《晨报》,使这份改良派的报纸有了倾向革命的面貌。可见,没有十月革命的震撼,就没有《晨报》的“改良”;没有李大钊的推动,陈溥贤其后在《晨报》介绍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的动因分析至少是不完整的。进一步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劳工”、“分配”、“解放”等问题的凸显,把马克思主义从“知识传播”的层面推到了无产阶级革命指导思想的地位,这是问题的关键。李大钊抓住了这个本质问题并把它扩展开来,使他的思想境界高于同时期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先进分子,从而缩短了马克思主义从知识传播到实践运用的时间距离,这也正是中国共产党成立的重要条件。

二、中国史学界对“渊泉”的最初认识和历史评价

在五四时期的“传播媒介”中,《晨报》及发表署名“渊泉”的文章和译文,无疑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一个亮点。石川祯浩称:我所有的研究,都是由对“渊泉”进行仔细调查开始的,“我发现,这位比李大钊更早介绍马克思主义的陈溥贤,却几乎不为中国学术界所知。”③〔日〕石川祯浩著、袁广泉译:《中国共产党成立史》,第409页。《成立史》的这个观点受到许多人的质疑。比如,丁晓强就指出,他在1988年的博士论文中,已经明确陈溥贤就是渊泉④丁晓强:《关于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传播者的一则考证》,《光明日报》2006年7月31日。。朱成甲也提出:1983年11月,林代昭、潘国华编的《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从影响传入到传播》一书中就认为“‘渊泉’并不是李大钊,而是另一位作者”;1987年5月,西安杨纪元教授通过请教梁漱溟先生,也搞清楚了“渊泉就是陈溥贤”⑤《中共党史研究》2009年第8期。。

实际上,中国史学界知晓“渊泉”就是陈溥贤,并对他有客观评价,是在1985年。这一年,中共中央党校科研办公室出版发行了《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的传播(资料选辑之一)》(以下简称《资料选辑之一》)①该套《资料选辑之一》“编者的话”写于1983年;“出版前言”写于1984年;出版日期是1985年。如以“编者的话”为准,中国史学界知晓“渊泉”就是陈溥贤的实际年份应为1983年。,编辑者是杨奎松、米鹤都、董士伟、牛军、彭艳等人。开篇是题为“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的流传和传播”的代序,指出:“从一九一九年五月开始,关于社会主义的介绍和宣传日渐增多,而李大钊主编的《新青年》则以‘马克思研究’专号的形式历史地奠定了五四运动后社会主义传播的基调。该号刊登了有关马克思及其学说的论文共七篇。特别意味深长的是,这些文章的作者竟分别属于不同的政治圈子,如顾孟余属于孙中山一派人物,黄凌霜则是无政府主义者,陈溥贤是改良派所办的《晨报》的重要撰稿人,刘秉林也是个改良主义者,李大钊则是早期共产主义者。”②《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的传播(资料选辑之一)》(上),第36~37页。这里所说的陈溥贤,就是“渊泉”。

陈溥贤在《新青年》的《马克思研究》专号上发表的两篇文章分别是:《马克思奋斗生涯》(原题《近世社会主义鼻祖马克思之奋斗生涯》,载《晨报》1919年4月1日至4月4日)和《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载《晨报》1919年5月5日至5月8日)。《资料选辑之一》代序的作者特别称赞陈溥贤《马克思奋斗生涯》的文章,“在五四时期可以认为是比较出色的好文章之一,在观点和事实上,都有一定的价值”。陈溥贤“对马克思为人类事业的奋斗精神称赞不已,对马克思一生之艰难困苦深表同情,称‘其坚忍不拔之决心,献身救世之精神,吾(侪)于数十年后读之,犹跃跃纸上’,‘使人肃然起敬’”。此外,“陈溥贤所译河上肇的《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一文,根据《共产党宣言》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基本思想,介绍了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文中大量引用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原话,从译文和解释来看,基本上是正确的。这篇文章最早刊登在5月份的《晨报》上,它是一篇有相当价值的译文。它通俗地说明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的相互关系等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问题。”③《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的传播(资料选辑之一)》(上),第38~39页。可以肯定,这是中国史学界最早确认“渊泉”的身份并对其历史作用给予准确评价的文字。

笔者注意到,《成立史》在第一章第二节“马克思主义在北京的传播”的正文中批评中国史学界至今“除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所谓经典著作以外,到底是谁翻译出版了什么样的书籍,则连一个概述也见不到”,这句话的注释中提到了这套《资料选辑之一》④〔日〕石川祯浩著、袁广泉译:《中国共产党成立史》,第7、56页。,就是说,他至少翻阅了该书。但让人疑惑的是:为什么《成立史》的作者恰恰忽略了该书代序所提供的关于陈溥贤的上述信息呢?

三、如何评价陈溥贤在李大钊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的“中介作用”⑤ 〔日〕石川祯浩著、袁广泉译:《中国共产党成立史》,第16页。

从1919年5月5日起,《晨报》开辟了《马克思研究》专栏,几乎每天都刊载介绍马克思主义的翻译文章,陈溥贤无疑起了重要作用。但是,这就引申出一个问题:如何准确评价陈溥贤在李大钊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的“中介作用”?石川祯浩认为:“李大钊之接受马克思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陈溥贤在资料方面,或者在对马克思主义的解释方面的帮助。”他甚至说:“如果撇开陈溥贤,我们就无法谈论五四时期李大钊是如何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⑥〔日〕石川祯浩著、袁广泉译:《中国共产党成立史》,第16~17、10页。笔者认为,这些结论缺乏足够的证据和说服力。

《成立史》肯定陈溥贤“中介作用”的主要依据是《新青年》的《马克思研究》专号与《晨报》的《马克思研究》专栏出版的时间差。就是说,李大钊《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发表在后,陈溥贤《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发表在前;因此,李大钊一定事先看过并参考了陈溥贤的文章。《成立史》所阐释的这个逻辑关系是值得商榷的。

从表面上看,这个逻辑关系似乎无可质疑。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的《李大钊全集》第3卷,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文章之下注明的发表时间是1919年9、11月,该文题解中说:《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刊面标明的出版时间为1919年5月,而据当时报刊上所发出版广告,实际出版时间为1919年9月”①《李大钊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53页。。就是说以“当时报刊上所发出版广告”的时间作为该文成文的时间。尽管题解又说:“该文主体部分的写作时间应在1919年5月之前,开始撰写的时间甚至更早,实际定稿的时间也应在8月初。”这个定稿时间的推测,使《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的出版时间真是说不清楚了。

为了搞清楚《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出版时间上的种种疑问,笔者对1918年、1919年、1920年的《新青年》出版时间作了比较。

第五卷

第六卷

第七卷

上述表格中有两个问题引起笔者的注意:第一,以1919年5月为界,《新青年》前后有准确的发行、出版日;第二,第六卷第五号是一个例外,它只标明月,没有标明日,而且“发行”也改成为“出版”,并且此后一直沿用。在没有任何可以佐证《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准确出版时间的情况下,编辑者给我们预留的这条信息无疑是宝贵的。

按照现代汉语的解释,“发行”指发出新出版的图书等;“出版”指把书刊等编印出来。②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办公室编《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289、153页。从《新青年》办刊者的学术品质来看,“发行”和“出版”这两个字的变化应该是慎重的,他们以这种方式郑重地告知读者,《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已经在1919年5月完成编辑程序,甚至已经编印出来。至于李大钊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文中引用1919年8月3日出版的《每周评论》第33号的内容,笔者赞同这样的解释,即作为《每周评论》的编辑,不排除在该期未刊之前,李大钊已经读到其篇目和内容③《李大钊全集》第3卷,第353页。。笔者据此推测,问题是否出在发行的环节上。2009年,最新披露的1920年陈独秀致胡适的信,提供了当时负责《新青年》“印行”的上海群益书社的线索,印证了笔者的推测。

1920年5月7日,陈独秀在致胡适的信中说:“现在因为《新青年》六号定价及登广告的事,一日之间我和群益两次冲突。这种商人既想发横财又怕风波,实在难与共事,《新青年》或停刊,或独立改归京办,或在沪由我设法接办(我打算招股办一书局),兄等意见如何,请速速赐知。”5月11日,即前信不见回信后四天,陈独秀又致函胡适:群益书社对于《新青年》的态度,我们自己不能办,他便冷淡倨傲令人难堪;我们认真自己要办,他又不肯放手,究竟如何处置,请速速告我以方针。5月19日,陈独秀回信胡适,我对于群益不满意不是一天了。最近是因为六号报定价,他主张非6角不可,经我争持,才定了5角;同时因为怕风潮又要撤销广告,我自然大发穷气。冲突后他便表示不能接办的态度,我如何能再将就他,那是万万做不到的。群益欺负我们的事,十张纸也写不完。④参见唐宝林:《李大钊与胡适难舍难分的历史记录——关于新发现的陈独秀等致胡适的13封信》,五柳村网站;《陈独秀致胡适信札》,《人民政协报》2009年8月6日。就这样,以6期为一卷的《新青年》,自5月1日出满七卷后,停了3期。自第六卷第一号开始,《新青年》成了共产党上海发起组的理论机关报。

从陈独秀上述三封信可见:第一,陈独秀本人是《新青年》和群益书社之间的联系人;第二,群益书社“怕风潮”。“风潮”起于何时?恰恰是在《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按规定应该发行的1919年5月。对此李大钊也曾经在《再论问题与主义》中感叹:“或者因为我这篇论文(《Bolshevism的胜利》——笔者注)给《新青年》的同人惹出了麻烦,仲甫先生今犹幽闭狱中,而先生又横被过激党的诬名,这真是我的罪过了。”在这个“风潮”中,一直负责与群益书社联络的陈独秀于6月11日被捕,到9月6日才获出狱,这段时间恰恰是《新青年》停刊的3个月。陈独秀出狱后,《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随即出版。群益书社怕“风潮”、怕激怒当局,加上失去陈独秀在中间的联络,“印行”上出现拖延问题就有因由可寻了。

后退一步讲,即便李大钊《我的马克思主义观》成稿于1919年9、10月间,就能够断定陈溥贤对李大钊马克思主义研究的“中介作用”吗?笔者对比了《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同时刊出的李大钊《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与陈溥贤《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发现他们在翻译笔法上有很大区别。仅以下表为例:

李大钊 《共产者宣言》 阶级竞争 余工余值凡以前存在的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竞争的历史。陈溥贤 《共产党宣言》 阶级争斗 剩余价值 一切过去的历史,是阶级争斗的历史。李大钊一社会组织,非到他的全生产力,在其组织内发展的一点余地也没有了以后,决不能颠覆去了。全社会越来越分裂为互相敌视的二大阵营,为相逼对峙的二大阶级:就是有产者和无产者。那社会组织不但不能帮助他,反倒束缚他妨碍他了。而这生产力虽在那束缚他、妨碍他的社会组织中,仍是向前发展不已。发展的力量愈大,与那不能适应他的社会组织间的冲突愈迫,结局这旧社会组织非至崩坏不可。这就是社会革命。陈溥贤一个社会的组织,如果他的生产力,在这组织内,还有发展的余地,那么非等到他的生产力发展到极点的时候,绝不能颠覆的。全社会要分裂成两个相敌视的大营寨,两个相对峙的大阶级,这就是有产者阶级和无产者阶级。那种社会组织,倒转妨害该社会经济的发达,而同时在一方面,又制成产生出新社会组织,种种必要的条件。到了这种条件成熟的时候,旧制度才灭亡,新制度才发生,这就是社会革命了。

由上表可见,李、陈在翻译笔法上是有区别的。比如,“阶级斗争”这个词汇,陈溥贤翻译为“阶级争斗”,李大钊则翻译为“阶级竞争”。1919年7月6日,李大钊发表《阶级竞争与互助》一文,给出了它的英文字母:Class Struggle,并强调:“这个阶级竞争说,是KarlMarx倡的,和他那经济的历史观很有关系。”①《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355页。李大钊在文章的最后也用了“争斗”,他说:“我信人类不是争斗着、掠夺着生活的……阶级的竞争,快要息了。”把“Class Struggle”翻译成“阶级竞争”,反映了李大钊把阶级间的冲突与经济上的竞争联系起来分析的思维方式,而他提出的“经济问题的解决,是根本解决”②《李大钊全集》第3卷,第6页。的思想,则是“阶级竞争”学说的归宿。在1919年“五四”前后的特定历史时期,李大钊把“阶级竞争”与改造社会组织相联系,“主张物心两面的改造,灵肉一致的改造”。③《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356页。这使他在翻译上表现出温和的个性特征。李大钊发表的《再论问题与主义》仍沿用“阶级竞争”。胡适在《四论问题与主义——论输入学理的方法》中也使用了“阶级竞争”的概念①《胡适全集》第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57页。,这或许是胡适参照了李大钊文章的例证。直到《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发表,李大钊关于“阶级竞争”的用法没有改变。

客观地说,从李大钊和陈溥贤在翻译上的区别和对主要词语的把握上看,陈溥贤要比李大钊更胜一筹。但也正是他们之间这种翻译和把握上的区别,让后人看到李大钊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写作中使用外文资料的独立性,由此很难单方面论断李大钊“在对马克思主义的解释方面”得益于陈溥贤的“帮助”。

四、如何评价“五四”前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中的改良派

1919年5月前后形成的中国历史上第三次译介社会主义热潮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以《晨报》和《新青年》为标志,“马克思研究”从一般性译介社会主义理论中凸显出来;二是不同价值取向的知识分子参与其中的热情空前高涨,乃至4月到7月间形成了一个小高潮。比如:舍摘译:《共产党宣言》(《每周评论》1919年4月6日);高一涵译:《选举权理论上的根据》(《新青年》1919年4月15日);微译:《社会改造及其运动之二潮流》(《时事新报》1919年4月18日);若愚:《无政府共产主义与国家社会主义》(《每周评论》1919年4月20日);晨曦译:《民主主义——社会主义——布尔塞维克主义》(《晨报》1919年5月1日—2日);食力译:《劳动与资本》(《晨报》1919年5月10日—25日);刘南陔译:《社会党泰斗马格斯之学说》(《时事新报》1919年5月12日—14日);摩汉译:《社会主义之进化》(《时事新报》1919年6月12日、14日);南陔译:《社会主义两大派之研究》(《时事新报》1919年6月22日—28日);一湖:《社会主义论》(《太平洋》1919年7月15日)。其中,渊泉翻译的《马氏资本论释义》在《晨报》连载,从6月一直持续到11月(其间中断了一段时间)。

如前所述,李大钊主编的《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马克思研究》精心挑选的七篇论文,作者分属于不同的政治圈子。有的学者在分析时说:不同价值取向的知识分子“几乎同时谈论马克思主义或对之感兴趣,当然不能看成是一种巧合,甚至也不能看成主编者李大钊的功劳,它反映了一种客观的趋势,这也是历史的必然。可以说,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历史,就是以这种特殊的形式拉开帷幕的”②《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的传播(资料选辑之一)》(上),第36~37页。。从历史必然性的角度分析,“五四”前后参与传播马克思主义的知识分子,不管政治取向如何,其历史功绩应给予恰如其分的肯定和尊重。

但是,对这个需要肯定和尊重的历史功绩,从一开始就存在争议。1919年7月11日,吴虞在日记中记载友人来信言:“陈独秀敢言敢行与耽玩禅悦之研究系(进步党一派,梁启超、汤化龙之系统也)大异其趣,其主宰之《每周评论》,议论之精辟,叙事之简洁为全国新闻之冠……研究系近来亦颇研究世界思潮,其在京所出之《晨报》、《国民公报》甚好。然近世所谓思潮,皆个人人格之表现,故就此点言之,渠辈之研究世界思潮,亦不过耽玩禅悦,玩弄古董之类而已。”③《吴虞日记》上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71页。如果说吴虞还是私下对改良派表示不屑的话,胡适就没有这么客气了。1919年7月20日,胡适发表《问题与主义》的文章,直截了当地批评安福系首领王揖唐大谈社会主义的“假充时髦的行为”。他认为:“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和王揖唐的社会主义不同;你的社会主义,和我的社会主义不同,决不是这一个抽象名词所能包括……然而你和我和王揖唐都可以自称社会主义家,都可用这一个抽象名词来骗人。这不是‘主义’的大缺点和大危险吗?”④《胡适全集》第1卷,第326页。

李大钊读了胡适《问题与主义》的文章后,以《再论问题与主义》做答。他说:“一个社会问题的解决,必须靠着社会上多数人共同的运动。那么我们要想解决一个问题,应该设法使他成了社会上多数人共同的问题。要想使一个社会问题,成了社会上多数人共同的问题,应该使这社会上可以共同解决这个那个社会问题的多数人,先有一个共同趋向的理想、主义,作他们实验自己生活上满意不满意的尺度(即是一种工具)。那共同感觉生活上不满意的事实,才能一个一个的成了社会问题,才有解决的希望。不然,你尽管研究你的社会问题,社会上多数人,却一点不生关系。那个社会问题,是仍然永没有解决的希望;那个社会问题的研究,也仍然是不能影响于实际。”①《李大钊全集》第3卷,第1页。

笔者注意到,在李大钊这段话中,“社会上多数人”重复使用了5次,而“共同”则重复使用了6次,这也可以作为李大钊轮值编辑的《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马克思研究》所选七篇论文作者政治观点各异的诠释。在李大钊看来,把马克思主义变成“社会上多数人”“共同趋向的理想、主义”,这是中国社会问题解决的关键,也是他在政治策略上的正确选择。“社会上多数人”,当然也包括改良派。

《成立史》提出:“陈溥贤也是五四时期向中国介绍马克思主义的先驱”,因而,他应该像李大钊那样“受到同样尊重”②〔日〕石川祯浩著、袁广泉译:《中国共产党成立史》,第10页。。而朱成甲反驳说“这种逻辑的前提”已经受到了历史发展的否定③《中共党史研究》2009年第8期。。在笔者看来,如果把李大钊的评价标准考虑进来,陈溥贤在“五四”前后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时的作用的确应该放在被“尊重”之列。当然被“尊重”的程度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笔者不赞同《成立史》“扬陈抑李”的观点,也不赞同全盘否定《成立史》对陈溥贤研究的学术意义。肯定五四时期不同价值取向的知识分子在马克思主义传播中“历史合力”的作用,也是李大钊与胡适在“问题与主义”之争中所持的基本立场。所以,采取简单化的方式评价五四时期不同价值取向的知识分子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实际效果是不可取的。

6月11日陈独秀被捕入狱,群益书社老板害怕风潮以各种借口讨价还价,《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迟滞发行,这的确给当时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带来很大困难。我们是否可以追问:群益书社老板害怕风潮,难道《晨报》就不怕吗?从5月到11月,《晨报》的《马克思研究》专栏连续刊载陈溥贤和其他人介绍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的文章,一直置身于风口浪尖上。在《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迟滞发行的三个月中,《晨报》的确起了本该是《新青年》应起而没能起的作用,在把马克思主义变成“社会上多数人”“共同趋向的理想、主义”的过程中,这个历史功绩不能否认。

当然,对这个历史功绩的评价要恰如其分,不能过分夸大。“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马克思在《费尔巴哈提纲》中的名言,启发我们换个角度去思考问题。“五四”前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中改良派们的局限性在什么地方呢?他们在“改变世界”的原则问题上止步了,他们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不过是“诸子百家”之一派,众多西方思潮之一种,并未当成“救国良方”④《纪念五四运动七十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28页。,这是评价陈溥贤等改良派历史局限性的根本所在。政治与学术、理论与实践,改良派始终没有跨越这道门槛。

90年过后再次回眸,“五四”风云依然跌宕起伏,留给后人评说的余地也依然那样宽广。应当感谢石川祯浩先生,他让我们重新认识了《晨报》,进一步拓展了对李大钊、陈溥贤的研究,也深化了对90年前那一段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历史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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