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晔的进取精神与反潮流精神——读《狱中与诸甥侄书》

2010-04-04 12:32刘定山
城市学刊 2010年2期
关键词:范晔刘裕

刘 昱,刘定山

南朝宋范晔是一位具有积极进取精神与反潮流精神的杰出史学家。由于他以“谋反”罪被诛,《宋书·范晔传》对他的正面记载颇为简略,而把侧重点放在他参与“谋反”的过程与临刑的表现上,对他的形象有所歪曲。我们通过深入研读,认为只有范晔的《狱中与诸甥侄书》(以下简称《狱中书》)才是一篇研究范晔最为真实、可靠、重要的珍贵资料。《宋书·范晔传》也说“晔《自序》并实”。自序,指《狱中书》,当理解为“自叙”,因为这并不是序文,且序、叙古相通。“并实”,全都真实可信。本文将以《狱中书》为线索,并作为主要依据来研究范晔,还原他的本来面目。

《狱中书》第一段是这封信的总纲,说明了自己“覆灭”的根本原因,希望后人能理解他“意中所解”。由于是在狱中,不能直接表达他政治上的抱负与追求,只能借学术追求来曲折地为后人提供一条追寻他的心路历程,理解他“意中所解”的线索——狂衅覆灭,行已任怀。其核心是“狂”。

在《狱中书》中两次出现“狂”字:一为“狂衅”,一为“狂言”。在政治仕途方面是“狂衅”,在学术方面是“狂言”。何谓狂?从字面上理解,是狂妄、狂傲、狂放、猖狂之意,这只是表面上的意思。范晔“博涉经史”,《论语》《孟子》自是烂熟于胸。孟子在《尽心篇》中曾解释《论语·子路篇》中“必也狂狷乎”时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这才是范晔心中的“狂”,即他一生的追求是进取。在仕途上,他是因进取致祸;而在学术上,他的狂,表现在他敢于反潮流,敢于创新,同样含有积极的进取精神。下文我们从这两方面分别论述。

一、称情狂言,学术成就辉煌

范晔生活在晋末宋初而仕于刘宋,魏晋以来,以研究“三玄”(指《周易》《老子》《庄子》)的道家观点来解说儒家典籍的玄学盛极一时,成为一股时代潮流,他们空谈虚无,不务实事,大摆擂台,逞口舌之利,谓之“谈功”。这种清谈一直延续下来,宋文帝元嘉十六年“四学并建”,使丹阳尹何尚之立玄学,可证当时玄学仍然盛行,与史学、文学、儒学并列。范晔首先反对的就是这种玄学。《范晔传》说他“少好学,博涉经史”,而《狱中书》却说“吾少懒学问”,“为性不寻注书”,这里并不矛盾。原来范晔鄙薄的“学问”是玄学,所以懒于学习它,他不探究注解的书是“三玄”,故“以此无谈功”。清谈是必须有“谈功”的,不注“三玄”,何来“谈功”?说到他喜爱的学问,“转为心化”,“至于所通解处,皆自得之于胸怀”,而且“文章转进”,得意之情见诸言外。足见他对于学问是勤于进取,敢于逆潮流而上。

当时柔靡的诗风也是范晔所反对的。受魏晋以来世风的影响,特别是受清谈风、浮华风的影响,诗坛的柔靡风盛行。六朝诗风讲究形式,描写繁复,辞采华丽,淡乎寡味。《狱中书》说:“吾耻作文士文(指韵文,即诗歌),患其事尽于形(指描摩事物穷形尽相而无余味),情急于藻(抒情时堆砌词藻),义牵其旨(词义妨害主旨表达),韵移其意(为押韵而改变立意)。”这里范晔首先明确表示他以写这样的诗为耻辱,态度鲜明,水火不容;继而颇为中肯地指出了当时诗风的普遍毛病;然后他又精辟地阐明了他的主张:“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在当时他的主张不被采纳,“意或异故也”,表明是意见不同的缘故。如果说田园诗人陶渊明(比他早逝十八年)、山水诗人谢灵运(比他早逝十二年)以其诗歌创作实践超越流俗,那么范晔从诗歌理论上公开举起了反潮流的旗帜。

范晔在史学上的成就毋庸置疑,所撰《后汉书》诚如他自己所言,“此书行,故应有赏音者”。《狱中书》对自己的夸耀,确实有点“称情狂言”,然而他的创新与进取精神却得到充分表现。他以班固《汉书》“无例”而创《纪、传例》(即《叙例》),可惜已亡佚;他的《论》《赞》也有创新,而且下了大功夫,“吾杂传《论》,皆有精深意旨”,类传的《序》和《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而《赞》皆为四言诗,“自是吾文之杰思”;他独创《皇后纪》又立《列女传》,[1]具有进步意义。特别是以往的正史,除后妃外,杰出的女性没有一席之地。他感慨地说:“若夫贤妃助国君之政,哲妇隆家人之道,高士弘清淳之风,贞女亮明白之节,则其徽美未殊也,而世典咸漏焉。”所以他创立《列女传》,为后世史家开了先例。创新是深层次的进取,是值得肯定的。

《狱中书》还说到了他在音韵学、音乐、书法方面的成就。对于诗歌的韵律,钟嵘在《诗品》中说“惟见范晔、谢庄颇识之耳”。范晔说:“吾思乃无定方,特能济难识轻重,所秉之分,犹当未尽。”他认为韵律没有固定的框框,只要能解决疑难,协调诗歌音韵,使之有轻重、缓急就行。而他在这方面的天赋未尽。言外之意是还要进取。他对自己没有能写出具有高远情志的诗歌作品深感遗憾。他又精通“新声”(民间音乐),而对“所精非雅声”感到遗憾,认为二者“亦复何异”,对于古代只重雅声而歧视民间新声提出异议。至于书法,他工于楷、草、隶诸书体,尤精小篆。但他谦虚地说只是“小小有意,笔势不快”。谦虚才能进取。范晔所谓“狂言”,仅对撰写《后汉书》而言,而且另有用意。从《狱中书》全文看,他并非狂妄自大者。说他恃才傲物,实际上是对当时流俗的否定。

范晔在学术上的追求及其成就,除了他过人的天分外,是他“平生行已任怀”的结果。“行己任怀”,即“任怀行己”,与“任情用己”(见范晔本传代作《义康与湛之书》)意相近,[2]为当时习用语,是听任感情心意的驱使去行事的意思,不受潮流影响,不被他人左右。他的这种行事准则,在做学问时,能创新,能进取,假以时日,或能取得更为辉煌的成就。

二、因狂致衅,政治追求破灭

“行已任怀”,也是范晔在政治上、仕途上的行事准则。而在这一方面却使他因“狂”致“衅”,导致“覆灭”。

魏晋以来的士族门阀制度使范晔轻而易举地走上仕途;其父范泰亲附刘裕使他有可能得到信任;宣城之贬又使他得到宋文帝的信任迅速得到升迁;“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观念也使他必然在仕途上求发展。那么他为什么还要“谋反”呢?而且是反那个重用他的宋文帝刘义隆呢?本传中说,孔熙先下说词,“晔不回”;孔熙先以朝廷不与范晔联姻激之,“晔默然不答”,本传即断定范晔反意“乃定”。以范晔的才智与经历,怎么会如此冒失决定“谋反”?

答案还得从《狱中书》里寻找。

笔者对清人王鸣盛、陈澧、傅维森等人为范晔辩冤一事,[3]以为没有必要。一则他们仅凭主观推断,举不出范晔不反的证据,显得苍白无力;二则范晔实际上参与了未遂政变,只是并非主谋、首逆而已,他自己也承认“负国罪重”;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范晔并不认为他是谋反,说穿了,他还是为了进取。“负国”,指有负于宋文帝,但无负于刘义康。

范晔在《狱中书》里希望后人追寻他“平生行己任怀”的心迹,绝不只是在学问方面。只是他成了死囚,无法将他参与谋立义康一事的心迹吐露出来;如果写出来,我们也就看不到这封信了。所以他才含糊其词地说,“至于能不(否)”追寻到他的“意中所解”,他也难以知道了。下文试图在史籍中寻找蛛丝马迹以探究其心路历程,找出他在《狱中诗》里“寄言生存子,此路行复即”的“路”是一条什么路。

范晔从17岁开始选择他的人生道路。本传中说:“年十七,州辟主簿,不就。”这么年轻就有州主簿的官职等着他,是很幸运的事,为什么不去?而当刘裕担任东晋相国,召他为相国掾时他又毫不犹豫地就任了呢?这是他在选择。当时东晋已是风雨飘摇,来日无多了。他的父亲范泰已经依附刘裕,[4]他也选择了刘裕。果然,2年后刘裕即代晋称帝。而他又担任了刘裕最宠爱的第四子,年仅十五岁的彭城王刘义康的冠军参军。[5]不久,刘义康任右将军,开府,他又随府转右军参军,开始了与刘义康长达四年的亲密接触,关系融洽。史载:“义康少而聪察,及居方任,职事修理。”范晔既“任怀”行事,自然对刘义康有了好印象。在这段时间里,刘宋王朝经历了两件大事:一是刘裕称帝仅2年就死了,太子刘义符即位;二是刘义符即位不到2年,顾命大臣徐羡之、傅亮、谢晦等为了废掉他,又不欲立刘裕第二子刘义真,乃先杀刘义真,然后先废后杀刘义符,拥立刘裕第三子刘义隆,[6]这就是在位达30年的宋文帝。文帝即位后,范晔被征入京任尚书外兵郎,他又目睹宋文帝杀了拥立他的徐、傅、谢 3人。之后,他又回到了改任荆州刺史的刘义康身边为荆州别驾。元嘉五年,父范泰去世丁忧后,他曾任刘宋名将檀道济的司马,回来后,刘义康已经回京任司徒录尚书事,做了宰相,他被任命为司徒从事中郎,第三次做了刘义康的属吏。据刘义康本传,“义康性好吏职,锐意文案,纠剔是非,莫不精尽”,“亦自强不息,无有懈倦”,“又聪识过人,一闻必记……人物益以此推服之”,“爱惜官爵,未尝以阶级私人,凡朝士有才用者,皆引入已府……自下乐为竭力,不敢欺负”。刘义康作为叛逆者于元嘉二十八年被残酷处死,这些盛赞的语言大概不会是虚美之辞。范晔三次在他手下任职,体会应当更为深切。

元嘉九年,刘义康生母彭城太妃去世,范晔去东府吊唁,他又“任怀”行事,竟然“夜中酣饮,开北牖听挽歌为乐”。这实在不敬,被贬为宣城太守。这是范晔一生中一次重大转折,一方面,他利用闲暇撰写《后汉书》,成就了他一生最辉煌的事业;另一方面,通过撰写《后汉书》,他的政治主张逐渐明确,政治追求也更加坚定。范晔的政治思想与主张,范晔本传无一字提及,《狱中书》里他又无法申述,但我们却可以从他撰写的《后汉书》纪传中寻觅到一些蛛丝马迹:首先,范晔主张贤臣择主而事。他在《邓禹传论》中说:“夫变通之世,君臣相择,斯最作事谋始之几也。”他的父亲范泰投靠刘裕就是择主而事。其次,是择什么主的问题。范晔心目中的君主,是刘裕,更是光武帝。他在《光武帝纪赞》中讴歌道:“明明庙谟,赳赳雄断。於赫有命,系隆我汉。”他称颂光武帝贤明仁德。当匈奴饥疫、内乱,民不聊生时,众将纷纷请战,要一举荡平匈奴。除在《臧宫》传中详载了光武帝关于有德之君与无道之君的论述的诏书外,在《论》中又盛赞光武帝“审黄石,存包桑”的良苦用心。再次是做一个什么样的臣子的问题。他在《荀 传论》中借荀 表达了自己“诚仁为己任,期纡民于仓卒也!……盖取其归正而已,亦杀身成仁之义也”的为臣之道,赞扬荀 “越河冀,间关以从曹氏”,以“定举措,立言策,崇明王略以急国艰”。笔者不想再多引证。范晔既自言他的《论》“皆有精深意旨”,《赞》为“杰思”,那么,我们说这些《论》《赞》表达了他的思想感情与政治主张也就是合乎情理,可以相信的了。

范晔在宣城太守任上大概5年。元嘉十年山水诗人谢灵运被诬弃市,元嘉十三年檀道济以功高震主被无辜诛戮。元嘉十七年发生了刘义康被黜,贬往江州的大事,而范晔因为曾被刘义康贬斥而受到文帝的重用。这件事无疑对范晔是一个巨大的震动。范氏父子对刘义康一向看好,范泰推崇他,刘义康入朝辅政是范泰死前不久向司徒王弘举荐的。范晔对宣城之贬并不挂怀。元嘉十六年刘损弹劾范晔,《范晔传》说是“大祖爱其才,不罪也”这一说法是不准确的。《义康传》说刘义康“既专总朝权,事决自己”,像携妓妾奔丧这类小事实际上都是刘义康处理的。只有生杀大事才由文帝下诏,如杀谢灵运:“太祖诏于广州弃市刑。”这一年,刘义康又进位大将军,正是他权力达到顶峰的时候,所以“爱其才”而不罪范晔的其实是刘义康而非宋文帝。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明确以下几点:

第一,范晔从年轻时就开始择主而事。他择主的标准是贤明、仁德、雄断;

第二,他有远大的政治抱负,作臣子当“仁为己任”,“纡民于仓卒”,拨乱反正,“杀身成仁”,他撰写《后汉书》也是为“正一代得失”;

第三,他在仕宋的20余年间对宋文帝刘义隆与彭城王刘义康已经有了一个清楚、明确的比较。这决定了他选择效忠的是刘义康。

为什么范晔不利用宋文帝以他曾遭刘义康贬斥而信任重用他的机会更加依附宋文帝以求仕途一帆风顺,却甘冒杀头的危险而谋立刘义康呢?这正是他难能可贵之处,也就是他“行己任怀”,以“仁为己任”,为“纡民于仓卒”而不惜“杀身成仁”的观念所决定的。在范晔看来,宋文帝滥杀大臣,为他亲眼目睹;朝中肖小倾轧,互相排挤,是他亲身经历。这不符合范晔心目中“明君”的要求。而刘义康在范晔心目中远比宋文帝要好,“前后在藩,多有善政,在辅政期间“朝野辐凑”,“乐为竭力”。这正是他心中较为理想的君主,也是他估计拥立刘义康会得到广泛支持,有可能成功的依据。可见范晔“其(反)意乃定”,决不是如范晔本传中所记载的那样,是孔熙先的一番说词,一次激将所致。为范晔辩冤者不了解他的“意中所解”,没有深入探究他的心路历程,所以白费气力;辩冤者还认为孔熙先等欲弑帝迎立义康只是妄想,下愚亦知,范晔岂肯共谋。这也是完全不了解范晔“行己任怀”的行事准则而作出的臆测。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范晔在临刑时能那么神色自如,“在道语笑”,毫无愧怍。范晔固然错误地估计了刘义康的影响力,也错误地估计了宋文帝的心计与手段,但他早有“杀身成仁”的思想准备。他在《狱中诗》中说:“好丑共一丘,何足异枉直。岂论东陵上,宁辨首山侧。”既然好丑不分,何必分辨是非曲直?埋在东陵上(当指刘裕初宁陵)与埋在首阳山(指伯夷、叔齐饿死之地)之侧又有什么分别?可见他当时是多么愤激!

范晔的《狱中诗》最后四句说:“虽无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寄言生存子,此路行复即。”嵇生,指嵇康,三国魏人。他遭钟会诬陷,为司马昭所杀,是范晔心仪的人物;夏侯,指夏侯玄,三国魏人。与中书令李丰等谋诛司马师被杀。据《三国志》本传载:“玄格量弘济,临斩东市,颜色不变,举动自若。”[7]这两人都是范晔效法的榜样。他效法嵇康“旷达不群,高亮任性”,“不堪流俗”的一面,而敬服夏侯玄从容就义的精神。这里也是以夏侯玄自比:他的路也就是夏侯玄的路,都是试图通过政变来实现其政治理想。

范晔,杰出的史学家,他的一生是进取的一生,富于追求的一生。《狱中书》为我们提供了探求他生命轨迹的重要线索:他在学术上的进取获得了丰硕成果,但在政治上的追求则是失败的。任何历史人物都要受到历史、时代的局限,我们不应苛求古人;任何历史人物的命运也都不可能由自己主宰,我们也无须为他鸣不平了。他希望后人能理解他,这或许是我们应当做的一件事,本文企盼能抛砖引玉,从而使我们能更深入认识这位对我国史学作出了辉煌贡献的杰出人物。

[1] 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 1999.

[2] 沈约.范晔传[M]//宋书:卷69.北京:中华书局, 1974.

[3] 张述祖.范蔚宗年谱[J].史学年报, 1940(3):2-5.

[4] 宋书·范泰传[M].北京:中华书局, 1974.

[5] 宋书·刘义康传[M].北京:中华书局, 1974.

[6] 宋书·文帝纪[M].北京:中华书局, 1974.

[7] 陈寿.夏侯玄传[M]//三国志:卷9.北京:中华书局,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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