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东西方文学、哲学与文化的对话

2010-04-05 09:58邓晓芒
东吴学术 2010年3期
关键词:感性上帝直观

残 雪 邓晓芒

关于东西方文学、哲学与文化的对话

残 雪 邓晓芒

残 雪 西方这个问题可能和他们这几百年,对艺术贬得太厉害了、没有搞清楚有关系。

邓晓芒 他们本来就是把艺术看作是哲学的一个附庸,模仿论嘛。模仿论被看成是认识的一个支脉。看成认识的一个支脉也没有错,看你怎么说。但是,把它讲成是认识的末流,柏拉图那时候就讲,要把艺术家赶出理想国,理想国将来不能容忍这些专门搞模仿的艺术家,这些人都是花言巧语迷惑人的,用假的东西代替真的东西,没有真的就搞假的。他推崇的艺术家就是那些凭借艺术的迷狂,诗神附体来颂神的艺术家。跟神打交道的那些艺术家他倒没有讲要赶出去,只是模仿的艺术家要赶出去。所以后来西方的艺术理论有两个流派,主流是模仿论,古典主义认识论的,支流就是灵感论,灵感,就是诗神附体。但是不管是支流主流它都是附属性的东西,主流是附属于哲学,附属于科学知识,支流就是附属于神学。

残 雪 根本没有搞清里面的结构。

邓晓芒 只是到了近代浪漫主义以来,才开始把艺术提得最高了。

残 雪 最高它只是非理性……

邓晓芒 也不完全是非理性,像谢林的直观,谢林把艺术看成是最高的直观,他是在理性直观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他本来也是理性直观,但是这个理性直观不光是停留在直观上,他还要把它做出来,客观化,这就是艺术的直观。谢林他在艺术评论上是有创造的,德国浪漫派的理论家。

残 雪 你不把这个东西看成是跟哲学相对应的东西,你那哲学就总是上不去。

邓晓芒 你这种提法实际上是一种二元论的提法,哲学跟艺术平起平坐,这种提法呢西方倒是没有。

残 雪 他们为什么把它看成最高呢?实际上有时候从这个角度看逻各斯占上风,是最高,有的时候又是努斯占上风,是最高。我觉得就是两条腿,少了哪一个都不行。西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上不去,他没有像你这样区分开来,就是因为他把这一面压得太厉害了。他即便是吹捧,也只是把它看作非理性,像谢林那样看的可能还是很少。

邓晓芒 谢林后来他们都讲他是非理性。

残 雪 他们只把他看成是非理性,这是错误的。

邓晓芒 现代非理性的鼻祖。

残 雪 只把艺术看成是非理性,哪里会有那样多伟大的作品出现?

邓晓芒 谢林晚年又走出他的艺术哲学了,搞神话哲学。

残 雪 他又回复到传统。

邓晓芒 晚年他搞神话哲学,他认为神话哲学比艺术哲学更高,艺术哲学还仅仅是停留在人,人的直观。神话哲学也是人,人创造的新神话,人已经不信旧神话了,现在创造了新神话,造一个上帝来给自己信。

残 雪 怎样去描述那个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应该跟哲学是一样的?我也同意你讲的那个客观真理,我这个也是客观真理,是感性直观认识论的客观真理,做出来的东西,做出一个一个的人,实际上就是一个一个的艺术品。

邓晓芒 它是从主观来看的客观真理。哲学是从客观来看主观的客观真理,艺术是从主观来看客观的客观真理。艺术家创造的世界就是客观世界,哲学呢,就是说,客观世界就是我们的主观世界,客观世界是我们所看到的客观世界,这是哲学家讲的。艺术家呢,他说我的主观世界就是客观世界的样子,客观世界没有什么,就是我主观世界的样子。

残 雪 是的。

邓晓芒 我就是上帝,我创造出来是什么世界,就是什么世界,艺术家是这样的。哲学家是先把主观的东西存放在那里,把这些客观世界、真理,当然它也是主观世界建立起来的,但是你要把它当作客观的东西搞清楚以后,再到主观里面去找原因,查根源。不是讲我先看到了,然后我认为它就是客观的真理。

残 雪 其实找的过程也是主观。

邓晓芒 方向不同。

残 雪 这两种实际上是一样的。

邓晓芒 实际上是一样的。现代哲学从康德以来,人为自然界立法,整个自然界是人立法立起来的,人建立起来的一个客观世界这一点已经确立了。但是这个客观世界虽然是人建立起来的,但并不是人任意建立起来的,人是根据自己已有的规范去建立起来的。那有人问,这些规范是哪里来的?还是客观的。因为这些规范并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你先有了这些规范。到黑格尔,就把这些规范打破了,因为这些规范本身也是人建立起来的,所以黑格尔就带有很浓厚的——

残 雪 艺术气质。

邓晓芒 艺术气质。

残 雪 就是讲,哲学搞到最高就是艺术,艺术搞到最高就是哲学。你看这还不是两个对称的东西?那些客观的,那些规范你意识到了,不就是主观的?没有意识到它就没有,还是有,你哪里晓得?他们西方就是没有把这个东西搞清楚,我凭感觉,断定他们没有搞清楚。一直把艺术压到很底下,根本就没有搞清它内部的机制。

邓晓芒 哪怕他谈艺术哲学,也不谈艺术,更不谈艺术家。谢林的艺术哲学,不谈艺术,不谈艺术家。海德格尔的艺术论,谈了艺术品,也不谈艺术家,也不谈艺术感受,他认为艺术感受都是没有价值的,主要是谈艺术品的结构。海德格尔谈艺术,他瞧不起这些鉴赏家、欣赏家,认为他们的那些评论都是不足为凭的,各有各的提法,一千个人有一千个人的提法。只有艺术品本身的结构分析出来那是动摇不了的。那就是他的信仰结构。

残 雪 那不知道是什么结构?

邓晓芒 什么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

残 雪 莫名其妙的结构,牵强得很。

邓晓芒 就是显现的真理,他用了黑格尔的那个定义,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显现出理念来,显现出真理来。他认为艺术把真理揭示出来了,就是这个结构。就是存在的结构,现象学。现象学把这些都放在括号里面了。

残 雪 艺术从主观开始,每一步都是很客观的,每一步都有对那个客观的存在——

邓晓芒 自省,那是反省。

残 雪 那个感性认识,只要你动,就是创造,每一步都会有总结,有那种所谓感到,去钳制,每一步都是很客观的。这个方面也跟哲学相似,对应的,说明他在创造的时候是主观的,又是客观的。因为他时时刻刻都意识到了最高的东西,那个最高的东西它是客观的。把它分开了,放在那里。要去追求。

邓晓芒 你不如翻译引进康德的术语,就是,反思性的判断力。

残 雪 你把它写下来,我去跟那个美国人讲。

邓晓芒 反思性的判断力,就是每一步都在反思,但是它也是判断力。(写reflecting judgment)。

残 雪 是的,现代艺术你不反思,就没有办法搞。所以你这个里面讲不反思,欣赏作品不会有反思,我就批了,完全是不断地反过来、反过去的过程,欣赏的过程就是不断反思的过程,这样,我就同意了。

邓晓芒 也不是说不反思,而是说,反思形成了鉴赏力。

残 雪 就是鉴赏力、情调,情调就是这样达到的,它每一步都是反思,都要意识到,不意识到,乱搞那还行?就没有力。哈哈,直觉变成这种东西了。我看一个东西,一幅很好看的画,第一眼,哎呀!就刺激了我的幻想,然后我就要不断地看,凝视。不断地看为什么呢?就是反过来反过去。

邓晓芒 把全部以往的经验集合起来,调动起来跟它契合。

残 雪 就是不断地判断,不断地上升,最后把那些点,连到一起,形成我里面的图像。但是每一瞬间都有这个在里面,没有这个东西,依仗什么平常人讲的直觉是绝对进不去的。

邓晓芒 直觉是中间的一个环节,反思性的判断力康德有分析,就是说,它实际上是知性、理性、想象力、直观,所有这些认识能力相互之间一种协调活动,相互的自由协调活动。

残 雪 是的。

邓晓芒 这种协调活动协调得好,就引起快感,这就是美感,他是这样解释的。诸认识能力的自由协调活动,这是他对反思性的判断力的定义。

残 雪 你再把它细分的话,它这个协调活动就会有很多层次,这些层次就是当你欣赏的时候不断地攀升,实际上是一个过程。

邓晓芒 康德也分了层次,首先是知性和想象力之间的活动,那就是美,或者是秀美,然后是知性和理性之间的自由协调活动,那就是崇高。崇高是有过程的,秀美一眼看去就可以反思到,但是崇高,它最开始看上去,是不愉快的,因为那个东西太大了,知性没有办法把握,只有理性能够把握无限,所以一开始他感到痛苦。知性无法把握怎么办呢?就调动起理性,理性是可以把握无限的,调动起理性和想象力的自由协调活动,这就是崇高。所以崇高里面包含有痛苦,但是痛苦不只是痛苦,还有痛快。

残 雪 更高一层的快乐。

邓晓芒 更高一层的快乐,他这些东西分得很细呢。

残 雪 他这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哪里是什么“一眼”,一眼只能看到表面的那一点。

邓晓芒 一眼也已经有反思了。

残 雪 一眼它本身就是机制了,就不是一眼了,是很多眼。要形成图像的话,有时候几天。

邓晓芒 你至少要有审美心态。你跑到山里去打柴,你对秀丽的风景视而不见,但是突然当你有了审美心态,比如你歇气的时候,一看,哎呀!好美,也是一眼。原来也是一眼,你眼睛又没瞎为什么没有看见呢?就是你现在有了审美的心态,你准备好了,我要来欣赏了。

残 雪 嗯,长期训练的,训练了他才有准备。

邓晓芒 到那个时候,你把准备的东西调动起来,这就成了你那个时候的一眼。

残 雪 搞这种纯艺术,绝对需要充分的准备,要长期地训练,训练训练训练。翻来覆去不断地搞。越来越清楚了,我就是要把理性纳入到艺术里来。一个是它的作用,一个是起源里面是不是包含了它,说出这两点,才能把西方人的那些东西打败。要讲清楚,要举这些例子。还是因为他们不愿意综合来看,几百年以来他们都不把这两个东西综合起来看,总是要分开来搞。

邓晓芒 因为人不是上帝,上帝和人有无限的距离,所以只能分开搞。

残 雪 一提逻辑性的,结构性的东西他们就反感。

邓晓芒 但是你如果提这是上帝的结构性的逻辑性的东西,他们就不反感。在人眼睛里看起来是偶然的,是感性的,是直观的,是非理性的,是没有逻辑的,这只是因为人的理性太弱,在上帝的眼里一切都是合逻辑的。这是莱布尼茨讲的,莱布尼茨把真理分成两种:一种是偶然的真理,一种是必然的真理。偶然的真理又称为事实的真理,必然的真理又称为逻辑的真理。必然的真理就是逻辑的真理。比如说形式逻辑就是必然的逻辑,数学就是必然的真理,就是逻辑的真理。事实经验,我看见这朵花是红的,或者是某人某月某日死了,某人某月某日生了一个小孩,这些都是事实的真理,它没有逻辑,它是一个偶然的现象,发生了,推不出来的。他那个人推迟一天死完全有可能,那个人早一天生迟一天生完全有可能。这叫偶然真理。但是,这两个实际上是一个真理,并不是两个真理,为什么人认为有两个真理呢?是因为人的理性不够,他不能在这个偶然的真理后面发现那个必然的逻辑;只有上帝可以,在上帝的眼里所有的事情都是必然的,没有上帝连一根头发也不会从头上掉下来。

残 雪 那别人不会以为我们是讲神人合一了吗?

邓晓芒 我们就是上帝,天人合一,艺术家就是上帝嘛。这是中国文化的特点。圣人,圣人就是上帝,圣人知天意,代表天意。所以,如果你要超出西方文化,你除非在东方文化里面找到这个天人合一的因素,否则上帝永远是高高在上的。

残 雪 我们不要把它讲成神,他们喜欢讲成神。

邓晓芒 就是说,你把西方赋予神的那些东西,都赋予艺术家。

残 雪 可以讲成主客合一吗?不是什么神人合一。

邓晓芒 主客合一,嗯,神人合一也可以讲,不把神理解为上帝,理解为精神,精神和肉体的合一。

残 雪 还是主客好些,精神和肉体又太局限于人。

邓晓芒 你把肉体放大,肉体就是自然,精神和自然的合一。自然界是人的无机的身体,黑格尔讲的,自然界就是人的肉体。精神和自然合一,在人身上。

残 雪 他们一讲神的话就没有办法把握了。

邓晓芒 他讲神是为了拉开距离,形成张力。

残 雪 是的。

邓晓芒 人就有了追求,人如果不拉开距离,天人合一,你就是神,那你就不要追求了。至少在精神上不需要追求提高了。

残 雪 西方谈艺术的时候讲神,人就变成被动的了。

邓晓芒 就变成有限的了,不完善了,就永远对自己没有信心,要依靠上帝,但是又激发人对上帝的追求的力量。

残 雪 他讲那你为什么会成为艺术家呢,那是神的意志,那是神,所以这个东西没有道理可讲。

邓晓芒 或者说,你为什么要成为艺术家?是为了追求神,神对于人来说是一种内在的动力。西方人害怕的是,上帝没有了,那个动力就没有了。你还追求神做什么呢?没有神了。但是,中国人他自己就是神。

残 雪 我就是神。

邓晓芒 我就是神,我追求自己,我把自己当成神。尼采就是这样的,我们要做超人,超人就是人。上帝死了,上帝已死,我们要做超人。东方人不去做超人,但是东方人太自信,就是说已经是超人了,我只要放弃我的私心杂念,天人合一,就是圣人。所以东方人的这种天人合一是没有张力的。

残 雪 不要追求的。

邓晓芒 是静止的,虚无主义的。你要把这个东西用西方的张力来冲开,就是说,人是有理想的,这个理想不是别的,不是上帝,就是你自己,要追求成为你自己。

残 雪 那也是神的意志?

邓晓芒 我不把它看成神的意志,我把它看成我的意志,每个人都要追求自己,追求成为自己才算是活着,活着才有意义。你一辈子不追求成为自己,就成为别人的玩物了。

残 雪 就是自然赋予了你这个单个的小宇宙可能性,赋予你意志,你放肆去追求就实现了那一点。

邓晓芒 也不一定是自然赋予的,你不追求就没有。

残 雪 他赋予了那种倾向。就是说,赋予了可能性,造成一个样子。

邓晓芒 可能性靠你自己去实现,你不实现就没有,你就等于没有活。你既然活了,你就要把这个可能性、这个潜能发挥出来。

残 雪 每个人都赋予了这个东西。

邓晓芒 就是这个潜能就成为神,成为西方人讲的神,我们不叫成为神,我们叫成为自己。

残 雪 自然。

邓晓芒 要说自然,也是 “创造自然的自然”。但是你把西方人对于神的追求,全部安到这个上面是安得上的。这就可以既超出东方也超出西方。尼采虽然讲上帝死了,你们要做超人,但是他这个超人和末人是分立的,我教你们做超人,这个超人就是要把你这个末人全部抛弃,要战胜末人。末人,就是最末的人,最末的人已经不是人了,那是奴隶。要做超人。

残 雪 我们的这种超人就是人,就在世俗里做,就是一个世俗的人,把这些世俗的都拢到一起了。

邓晓芒 佛教里面讲,人人都能成佛。

残 雪 对,这点有点相似。

邓晓芒 “一阐提人皆能成佛”,哪怕最夹不上筷子的叫花子,最糟的人都可以成佛。儒家也讲,人皆可为舜尧。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圣人。但是他们的成圣或成佛还是缺乏张力,就是说你只要抛弃私心杂念,放弃执著,一念之间你就是圣人。

残 雪 不在里面,到外面去做。

邓晓芒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顿悟,顿悟成佛,这是没有张力的。

残 雪 我呢,屠刀我也不放下,只不过是有种牵制在里面,在里面做。

邓晓芒 就是说,你要成佛是很难很难的,要经过长期的自我控制,执著。佛教讲要放弃执著,就是不要执著你才能成为佛。当然可以成佛,人皆可为舜尧,孟子讲反身而诚,你只要做到诚,做到诚心诚意你就可以成圣人,“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残 雪 那个美国朋友他是看了 《五香街》,他说里面的人狠狠地批判自己。我就说,不一定是批判自己,你看那后面还有更高的东西。他既然狠狠地批判自己,第二天就不会再做那种事,上了瘾一样的,第二天又去做。为什么总要去做呢?他到底是不是批判呢?恐怕那个狠狠地批判了自己只是表面的。

邓晓芒 是成全自己,完善自己,追求自己。

残 雪 反正你只要做出来都是那个要否定的东西,但是为什么他像中了邪一样地总是要去做,总是要去做,只是因为那个终极的东西不同。就是通过每天的恶心……这样一些鬼东西来实现终极。只不过是有个东西在那里观照,通过恶来实现善,这是很难理解的吗?不过他后来理解了,他说他之所以这样看是因为有宗教背景。

邓晓芒 忏悔,我讲的自我否定。

残 雪 我讲我不忏悔的,不是忏悔,是一种赞美。

邓晓芒 也应该是忏悔,在西方基督教里面的忏悔是向神忏悔。你这里面讲的忏悔是向理想中的自己忏悔,向我所谓的追求忏悔,但是忏悔并不意味着我今后不这样做了。基督徒向神忏悔也并不是讲以后我就不再这样做了,他向神忏悔是出于我承认我是有限的,这是我的罪,我知道这个罪,我祈求神的帮助。但是忏悔之后我明天照样再做。

残 雪 有忏悔的成分,现代艺术,基调不是忏悔,有忏悔的成分,因为它起点就是那样的,已经全部都体认了。创作机制当然要用否定。我的做法是:我赞美了人,达到了那个高度。下一次来创造时又否定原先的创作。或者说在写作过程中,每一个情节都会在某种程度上被意识到,一旦意识到就等于被否定了,就不能写了,又要搞新的。

邓晓芒 你要把对西方这个忏悔的概念的理解改过来,我们以往对忏悔的概念把它理解为中国人的做检讨,我保证下次再不了。不是的,不是做检讨,你千万要讲清楚,它是“告白”,你看卢梭的忏悔录。

残 雪 就是认识。

邓晓芒 忏悔以后,他讲,你们可以到世界上去问一下,哪个比我更好?所以我忏悔以后,第二天照样干坏事。因为我是有限的,我并不认为自己是神。

残 雪 是的,我清楚你的意思。但是现代主义的基调不是那个,我还是要强调:它以那个为起点。基调不同,自我意识的层次更高。

邓晓芒 忏悔是赞美嘛!忏悔就是对神的赞美。

残 雪 是的,是对神的赞美,但是艺术作品它的基调跟你讲的哲学是相反的,它包含了忏悔,它以那里为起点,但是基调还是赞美的。比如说,煤厂小伙(《五香街》里的人物)的那种行动,别人看起来扭曲得要死,就有一个西方读者看出来了,他说这就是但丁。煤厂小伙是但丁,是崇高的东西。它一个东西还是有个基调嘛,它艺术品整个的调子。忏悔是它的起点,先把那些东西都抹掉了,已经体认了,然后再重新起来表演。把古代的那些神灵又激活了,把它激活,它如何表演呢?当然你只能像世人一样地表演嘛,像世人一样地做做做。这个做,我把它激活了,做的时候赋予了崭新的意义,不再是批判现实主义的那个忏悔了,就是一种赞扬,等于又把它升华了一下,一个高的层次。你如果讲它是忏悔的话呢,可以讲,有那个成分,因为开始进入这个体制的时候,已经是把那个压下去了的、已经否定了的,已经全盘体认了。在它的基础之上演出,每一个演出的人物,每一个事迹,都是对人性的颂扬。有一个读者就看出来了,他当然不一定很全面,他讲,我觉得这个煤厂小伙很像但丁。但丁就是那种精神恋爱嘛,地狱,贝特丽丝。这讲得还是可以。但是表面上看上去又好像是骂他一样,那只是浅层次的理解,不是骂。

邓晓芒 卢梭的忏悔录也不是骂,他放肆地讲自己做了这坏事那坏事,最后讲,你们哪个比我更好。唯一不同在于他是对上帝说的,如果把上帝纳入他自己,是他自己的理想,那就是赞美了。我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我做了这么多事情,我不断地做,这都是在追求我的理想。但是还没有追求到,我是朝那个方向去的,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理想?

残 雪 批判现实主义也有这一面,但我的作品与现实主义和卢梭还是不在一个层次。自我意识更高。我是假批判,拉开了距离的幽默、赞赏。

邓晓芒 现实主义没有意识到。

残 雪 嗯,他们的批判本身就是批判,我是以幽默的方式来赞美。这还是同他们、也同基督教有层次上的不同的。

邓晓芒 人间喜剧,巴尔扎克把他的作品讲成人间喜剧。

残 雪 他并不是要你去恨那些人……

邓晓芒 把人间喜剧摆在那里,你会惊叹:社会这样丰富多彩!

残 雪 像我们的这种艺术的起点直接就从赞美那里开始,他们那是批判之后你会升华,你就不会怀着正统的感情看那些人物了。

邓晓芒 他的观念是在最后才去欣赏,但是实际上做的时候也是一开始就欣赏,他为什么怀着那么大的兴趣去写呢?就是欣赏嘛。

残 雪 包括莎士比亚的依阿古那些人,他的界限,其实是没有界限,只要你把这里转一下,把这个批判现实主义向我们的现代艺术转一下。我们是从那个起点开始的,当我演出的时候已经不是批判了。当我写下第一个句子的时候我就在赞美。他们呢,是批判批判,最后才现出它的底来。要说明这一点,那好难,要读者这样来看你的作品,难于上青天。还得咬着牙跟他们讲。我不是尽力指导他们吗?

邓晓芒 讲清楚了,也没有什么难。讲清楚了,就是立了一个学派了。

残 雪 比如讲这个煤厂小伙,一出来是个那样的家伙,一看见X女士就发抖,看见“理想”就发抖,然后就必须赶快回去跟那个金老婆子打成一团。这就是这样的嘛。就是赞美,内心的矛盾逼迫他必须两头跑。金老婆子和他交合一下,又问:X女士是哪个?“X女士就是本人!”要看到这一层确实难。但是你得把这里面的东西讲清楚。所以我讲,现代艺术的基调就是赞扬、颂扬。它已经把那些东西打倒了,之后,在那个上面演出。

邓晓芒 你将来写评论要把这些理论都写进去,可能就——

残 雪 所以要看书嘛。先要看你的书,再把西方的涉猎一下。还有《五香街》里面丈夫好友的那种东西,你去想想,那样执著!最后睡到工棚里去了,作为他唯一的生命的动力。睡在工棚里,看着那扇窗户。但是他只要一阐述自己世俗的时候,就像是魔术一样的,就变成难以理解的东西了。每一个人物都是那样子的,我的《黄泥街》里的那些一惊一乍的人物,特别渴望追求那种精神的存活,特别追求那种东西,一刻都不能停止,一蹦一跳,一惊一乍。《黄泥街》是早期作品,那个时候还没有分出来,就是说,大自然和人还没有完全分出来。但那里面的风景全部是精神的风景,每一个风景都是有很深的含义的,精神的风景,不是他们批判现实主义的大自然的风景。将来我都要把这些好好地搞一下。你煤厂小伙追求精神,你怎样追求呢?你只有跟金老婆子搅成一团,在那个中间才会产生动力,像死人似地做完了两分钟的事情,好。

邓晓芒 投身于生活嘛。浮士德里头,那个梅菲斯特,签订了协议之后,第一个就被带到酒吧里面去了,然后就帮助他勾引一个女子,这是连上帝都欣赏的,自由意志。

残 雪 这样肮脏的东西,你像一般读者就不理解,他们受不了,太爱卫生了。

邓晓芒 还是思想深度不够,有些人,感觉很敏锐,细节注意得很周到,但思想比较粗线条,停留在简单的概念上。

残 雪 就是一个现代版的堂吉诃德啊。堂吉诃德,这个骑士,是个疯子,别人总是把他当疯子,其实用现代的眼光来看,边上的人也是很高超的。一次一次地投身,一次一次地投身,那个杜尔西妮娅,哈哈,都没有成功。最后好像把他害死了,实际上他还是很幸福,幸福地死去了。

邓晓芒 为理想奋斗了一生。

残 雪 这些人想出种种的诡计来……害得他半死。其实就是他自己要搞的。他自己要搞的。你们帮我设置了这些陷阱,正好给我来冲。直子也说《五香街》一点都不亚于《堂吉诃德》的美。我不断地讲不断地讲,总会有人看到的。会有人注意到的。有的暂时体会不到,等他们成长了就体会到了。不晓得为什么,《堂吉诃德》的魅力,这么多年了,一直流传下来,却很少有人真正看懂。你讲都没看懂,为什么大家都要看呢?就是大家心里都有那个东西。

邓晓芒 它在一些枝节的方面可以跟很多观念相吻合,比如讲追求理想,不顾世俗的眼光、道德正义,可以跟很多人的命运相比拟,这些人往往在生活中是失败的,就拿堂吉诃德来自命,影响很大。

残 雪 有些艺术家可能看懂了,他们讲有个大音乐家作的曲子,在美国听我的翻译介绍,一个很好的音乐,他最喜欢的。堂吉诃德他把它做了音乐,可能那样的,人就理解了,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邓晓芒 他要把这些东西都抽象了,提到一个很高的层次,才体会到那层意思,什么中世纪的骑士精神啊,中世纪骑士的那种爱情观啊、荣誉啊、正义啊、勇敢啊这些东西,还有跟世俗的冲突啊,这些都要把它放在括号里面,存而不论,你才能看到那个更高层次的含义。

残 雪 就是认识论,他就是一个另类哲学家。

邓晓芒 你讲的这个认识论,其实就是现象学的认识论。

残 雪 有可能。

邓晓芒 现象学你没有读?

残 雪 还没有。

邓晓芒 现象学的直观,直观的认识。

残 雪 是不是感性呢?

邓晓芒 感性,现象学都把它放在括号里面了。感性这个东西太具有生理性,五官、感觉啊,胡塞尔更喜欢用的是直观,直观的明证性,直观的自明性。

残 雪 直观认识论?你把它写下来看。

邓晓芒 胡塞尔他用了一个希腊词,叫做episteme,就是知识。就是知识论,这是希腊字,然后他强调的anschauung,直观,一般用的是德文,还有erschauen,内心直观,有时候用拉丁文,叫做intuition,直觉。他不用感性,当然他也谈到感性,但是他认为感性还不太纯粹化。(一边讲,一边写。)

残 雪 就是直观认识论。

邓晓芒 要纯粹化,要变成直观,要建立一门古代意义上的认识论,古希腊意义上的认识论。

残 雪 直观认识论,直观认识论它在艺术里面是贯穿的,整个的都是直观认识论贯穿始终。在哲学里面,可能就是最后在那个最高阶段,它就变成直观认识论了?

邓晓芒 艺术直观,反思的判断力,这些都是艺术的最高阶段。黑格尔的绝对理念最后也回到直观。

残 雪 但是反过来,艺术到了最后的那个层次,又是哲学的那个逻各斯了。互为本质,是不是?我们的这个直观认识论是贯穿始终的,它还是个过程,不断地攀升,攀升,不断地追求,最后它露出来的时候就是这个逻各斯。哲学它是这个东西,它搞搞搞,最后变成——

邓晓芒 当然你不一定受胡塞尔的局限,因为胡塞尔不用感性这个词,他就是害怕把自己的哲学变成心理学,或者人类学,因为感觉是人的一种功能。我们不怕,我们不怕这个感性,所以你可以用感性认识论,感性认识论也是古希腊的一个传统,Aesthetik,翻译成美学,其实它原来的意思就是感性学,这你知道。你当然要回到感性学,回到Aesthetik。Aesthetik就是感性的学问,鲍姆嘉通在康德以前就提出Aesthetik,关于美的学问,字面上它就是关于感性认识的科学,但是从内容上讲,它恰好就是关于美和艺术的学问。他就把这个Aesthetik,定名为关于美的学问,把它解释成美学。后来,日本人翻译这个字的时候,因为鲍姆嘉通是这样解释的,就翻译成“美学”,我们中国人也跟着把它翻译成美学。但是它本来的意思是感性学,字面上的意思是感性学。

残 雪 就是直观认识论吧?

邓晓芒 也可以这样讲,感性认识论,直观认识论,这个鲍姆嘉通呢,为美学第一次单独地命了名,就是Aesthetik。但是很奇怪,这个命名跟美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后来康德就很不满意,就讲Aesthetik这个词,不能够理解为关于美的学问,只能够理解为关于感性的学问。他把它区分开来,关于感性的学问并不是关于美的学问,关于美的学问是另外一套,关于感性认识的学问呢,是关于科学知识基础的,就是牛顿物理学、自然科学的基础是感性认识,你首先要有感性,然后用知性去赋予它规律。感性认识是知性和科学知识的材料,一切科学知识都要拿到感性世界里去用的,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牛顿物理学的那些定律都是放之四海皆准的。苹果掉在头上,行星在这里运转,天体在这里运转,都是符合万有引力的,万有引力是一个知性的规律,但是它可以用于一切感性知识,任何感性的东西都是从高处掉到底下去,受吸引力的影响。所以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第一部分就是“先验感性论”,先验感性论这个感性论呢,它用的是Aesthetik,所以很多中国人不熟悉康德的,看到这个词就把它翻译成“先验美学”,翻错了。因为康德明确地把美学和Aesthetik区分开来了,他认为,Aesthetik不能够像鲍姆嘉通那样理解为是关于美和艺术的学问,而应该是关于直观和感性的学问。但是康德后来到了晚年又把自己的这个区分打破了,他的这个反思性的判断力又用了Aesthetik,来表述他的美学,后来晚年又打破了。但是尽管他打破了,这个区分他没有否定。他认为,一个是第三批判,就是《判断力批判》讲的是美学,另一个呢,是在《纯粹理性批判》里,讲认识论的。认识论的前提,必须要有感性材料,感性材料的前提是时间和空间,时间和空间是先天的感性直观形式,所以他讲,“先验的感性论”,一切感性都必须在时间和空间中间,才装得下来,你才能接受得下来。你看到一块红色,马上就有问题:它有好大?它持续了好久?你如果讲它没有大小,也没有任何持续,那你就没有看到。所以感性它要有时空为前提,时空又是先验的,所以他的先验感性论,就是讨论感性认识何以可能的前提条件,就是时间空间。

残 雪 就是理性。

邓晓芒 它属于理性的,但是他还没有讲是理性,他是讲感性认识,时空是感性认识的形式,理性的知识必须要应用于这些感性知识上面,才能构成科学知识,他就把这个感性认识局限于这个里头。我为什么一直不太同意你用“感性认识”呢,就是你可能会让别人误解,把你的感性认识理解成康德这样的感性知识,就是五官感觉受到刺激以后,得到了很多表象材料,印象知觉感觉,然后我用时间空间把它接受过来,又用因果性实体性这些范畴把它框起来,构成一个自然科学的对象,这是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的一个程序,它最终的结果呢,它不是艺术也不是美,而是科学知识,牛顿物理学。

残 雪 那为什么不能用呢?艺术是一种特殊的——特殊的认识。

邓晓芒 要解释,用,你可以用,你要解释,在艺术上那是另外一回事情,但是它的起源是从五官感觉,它的时间空间的接受能力——

残 雪 正是这样。

邓晓芒 为了形成科学知识,自然科学认识。但是你不是为了自然科学知识嘛。

残 雪 我是为了形成我的那种知识。

邓晓芒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康德早年就认为,解释成美学也可以,但是那不是哲学家的事情,是心理学家的事,心理学家可以通过分析人的灵魂、心理的层次、心理的状态,可以把它解释成你这个——

残 雪 我不是心理学家的那个东西,我是——

邓晓芒 你还是哲学,艺术哲学。

残 雪 我的是精神的结构。

邓晓芒 所以就要解释。你讲你从康德的Aesthetik那里可以引出现代意义上的美学,鲍姆嘉通并没有讲错,感性认识就是关于美的知识,你就需要解释,需要引用,不然的话别人就会把你讲成自然科学、实证科学了。

残 雪 嗯,关于灵魂的知识。

邓晓芒 康德早年把艺术看得很低,他认为这些问题,哲学家不讨论,那是心理学家讨论的事,那是鉴赏家讨论的事。

残 雪 实践。

邓晓芒 那不是的,他还没到那一功夫,没有从实践观点来看艺术。他只承认实践的技术,到了美的艺术就不能仅仅用实践来看了,那是精神活动,超功利的。他晚年承认了,第三批判,他认为是判断力批判,是哲学,他自己也讲,他到了晚年,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就是关于判断力的学说,关于美。他是晚年才发觉哲学家也可以讨论艺术。

残 雪 而且是跟他抗衡的东西,我们建立一个感性的世界观。

邓晓芒 那就更需要解释了。

残 雪 就是你的哲学的最高点,你突出去之后看出的那个东西。

邓晓芒 不解释别人就会有误解。

残 雪 是的。

邓晓芒 因为康德的这种东西影响很大,就是把感性认识和艺术创造区别开来。感性认识是认识,它是为科学知识垫底的,而艺术创造是另外一码事,它当然里面也有感性知识,但是它是把感性知识作为材料,不是作为最高层次,作为材料来达到一个别的目的,创造美,交流情感。

残 雪 你看可不可以这样说,你的那个客观,哲学家讲的这个客观真理,更带结构性的,物质性的——

邓晓芒 当然,类似于自然科学知识,关于对象的知识。

残 雪 艺术家的这个——也是客观,是这个客观真理,更加是无形的——

邓晓芒 它是主观的客观。

残 雪 你讲是主观的——也可以讲是客观的吧。精神。

邓晓芒 当然,它跟外面的客观有一个不同,就是讲它是创造性的。

残 雪 也不一定是外和里,一个是有形的,有结构的;一个是没有物质,看不见的。

邓晓芒 艺术它也有形,也有结构。

残 雪 嗯,我们探索的是一个对象同主体的关系,这个关系呢,又要通过我们的做才能存在。不过我们主体呢,本身又是客体的一部分,所谓延伸。所以是自然在通过我们认识它自己的结构。通过人的主观努力来达到某种客观的认识。

邓晓芒 是创造的,艺术品,它的结构是自己创造出来的。

残 雪 创造出来的,它就看不见嘛。

邓晓芒 看不见是肯定的,就是说,它根本的区别还不在于能不能够得到证实,能不能够得到验证,或者看不看得见,结构都是外在的,最根本的就是说,它是有个性的,艺术的真理,艺术的结构是有个性的。

残 雪 个性就是那个宇宙的个性。

邓晓芒 每个人都有一个宇宙,都有它的个性。

残 雪 那个大的宇宙实际上就是那个哲学的神了,也是艺术的神,一个宇宙,两种宇宙观。那个大的宇宙,每个人都有嘛,你看古今这么多艺术家,每个人都是不可重复的,为什么有一个共同的宇宙呢?为什么有了哲学宇宙还要艺术宇宙?都是自然的诡计啊。所以我们自己也是充满了诡计的。不追求不晓得。现在自然的诡计又把我的文学和你的哲学打通了。艺术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宇宙观。所谓的自然,是物质的东西,本来就充满了这种东西,这两个东西,时和空。时间,艺术最强调时间。

邓晓芒 艺术的时间和科学的时间还不一样。艺术的时间,海德格尔讲的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把存在与时间,即人的存在和人的时间看作是共通的,是内在不可分的,人的存在是时间的存在,而且,时间本身就是存在的时间,是存在出来的,是“在”出来的时间。海德格尔把它跟物理学的时间区分开来,物理学的时间是很精确、有刻度的,是以围绕太阳的公转、地球的公转自转这些东西精密地划分出来的。

残 雪 低一层次的。

邓晓芒 是流俗的时间,海德格尔讲是流俗的时间。

残 雪 艺术的时间是永恒的时间。

邓晓芒 本质的时间是人的存在。

残 雪 存在的方式就是时间,以时间的方式存在,博尔赫斯多次讲到了,艺术就是时间。

邓晓芒 它不是以时间的方式存在,时间本身就是存在起来的方式,不是说,先有一个时间,然后我以它的方式存在,不是的,时间本身就是我“在”出来的。物理学的时间是空间化了的时间,艺术的空间是时间化了的空间,倒过来的。物理学的时间都有刻度,刻度是什么?刻度是空间。

残 雪 艺术的时间就是体验,体验你的“在”。

邓晓芒 内在的。

残 雪 这种体验也不光是主观的,我觉得它可能就是,自然界充满了这种可能性,总是看不见的那种东西,它就是由这个东西构成,这个东西构成我们的世界,构成你的那个哲学的自然。我之所以要找那个结构,其实就是找自然的结构。我们艺术家体验自我,其实就是自然在通过我们体验它自己啊。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又是最客观的了。而我们里头那个机制就是自然的机制。不过你不去发现运用它,它就没有。有,同时又没有,这是辩证法吧。

邓晓芒 它要你自己去构成,自然界里面,太阳、月亮,它不构成,太阳、月亮的时间也是你给它的,它本身无所谓。

残 雪 是的,存在也是的,你意识到了它就存在了,但是它始终是充满了这种可能性——有意图,还是有意图的,无机物、月亮这些都有意图。发展到人,就去主动发挥那种意图了。所以就把结构认识了。太阳月亮呢,还是隐含着的、暗示性的。

邓晓芒 就是说,自然实际上就是人,是大写的人,只不过在人类产生之前自然只是潜在的人,还没有把它隐含着的人发挥出来。到了人类身上,自然就把它自己最本质的东西发挥出来了,自然在人身上意识到了它自己。这就是马克思讲的自然主义和人本主义的一致。但是这样理解的自然,需要解释,需要区分,对这个概念的日常用法、流行的用法要有了解。你要估计,这样讲出去,会有什么样的反响,预先就做一些准备,免得别人误解。所以你要清楚地表达很难,不是你想到什么,你讲出来别人就有同样的认识。

残 雪 要做很多铺垫。写书,写大书。唉,不知道到时候精力够不够。可能有,可能也差不多。

邓晓芒 一起来写。

残 雪 是的,相互补充。

邓晓芒 你没有必要一本一本地把那些书都看完,重复劳动嘛。我告诉你看哪些。

残 雪 你讲了我就录了,再又去听,最大的书!就是没有,关于现代美学的书,就是没有。这些书还不是最大的。我们早就发现了问题,只是没有爆发而已。那次我看海德格尔,看完后,吓一跳,我开始把他想得太高了,是那样去解释,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个这么低的层次。起点怎么这么低呢?谈艺术谈艺术,简直不可思议,这么大的哲学家。

邓晓芒 他算是不错的了,在西方谈哲学又谈艺术的人,很少。古典的时候有,像康德、黑格尔他们,康德是要谈艺术,没有办法。黑格尔他倒是有艺术修养的,他可以把他的哲学和艺术结合起来,在黑格尔以后没有人了。既是大哲学家,又是艺术理论家,对后来艺术有影响的没有了。海德格尔是谈哲学,又从外围涉及到艺术的,这种人很少。萨特算一个。

残 雪 这就是他们的误区,他们忽视艺术。

邓晓芒 也不是忽视,有谈艺术的,那就专门谈艺术,也把艺术推得很高,但哲学家不写。

残 雪 就是嘛,不是忽视,就是贬低,有成见。

邓晓芒 谢林也不贬低,但他谈的艺术跟艺术没有直接的关系。他还是要谈绝对精神,他不分析作品,黑格尔倒是分析很多作品,分析得怎么样,那不管它,但他是去分析。谢林是不分析作品的。

残 雪 黑格尔为什么没有突破呢?搞得最后——

邓晓芒 他是集大成,他是西方精神的集大成者,他怎么可能突破呢?

残 雪 最后一个了。

邓晓芒 他把整个西方精神里有价值的都聚拢起来了。

残 雪 开始讲艺术是必要的环节,讲讲讲,讲到最后又可以不要它了。

邓晓芒 艺术是最低环节,艺术上面有宗教,宗教上面有哲学。

残 雪 那次,美国出版《五香街》的时候,要我写介绍,我写了一个介绍。我讲:这个东西体现了东方人要让两极相通的痛苦。其实也不光只指东方,就是全人类。一个寡妇,一个X女士,这两个人实际上是一个人。其实这个话我在一九九二年到美国去的时候,就跟我的翻译詹森讲过,他们不听我的,懒得听,说这是什么呢?奇奇怪怪。我讲这个X是我,这个寡妇也是我。我现在回忆起来,当时我就跟他们讲了,两个都是我。张健(和詹森一起翻译残雪作品的美国博士)就说:“啊!一个最坏的和一个最好的!这就是小华!”哈哈。确实在那个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个东西,好像随便乱讲出来的,就是有种——

邓晓芒 直觉。

残 雪 嗯,两极相通。哲学家之所以搞到后来上不去,他们把这个艺术总是放得这样低,他们有直接的责任。就是历代的哲学家,所以现在没有像样的艺术解释,就是他们太贬低艺术了。

邓晓芒 西方的科学精神是从古希腊那里发源的,古希腊奠定了一个方向,是科学针对整个宇宙,要进行一种实证的、经验的、定量化的、数学化的严密规定,这个路子限制了他们的艺术理论的发展。艺术理论一定是模仿论的,就是说,科学是以概念、范畴来反映宇宙,艺术呢,是以感性形象来模仿宇宙。当然有人承认这是两种真理,像卢卡契。卢卡契是匈牙利的一个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认为有三种真理:一种是科学的真理,一种是艺术的真理,一种是道德的真理。真善美、真善美都是真理。但是它的基础还是科学。

残 雪 把科学看得最高。

邓晓芒 西方的科学精神被放得最高。中国就是道德,把道德放得最高,认为真正的科学,真正的知识,就是道德知识。你现在要把立足点放在美、艺术上,把艺术看成是哲学最高层次的东西。

残 雪 我就是要这样。

邓晓芒 避开西方的科学主义和中国的道德主义,要建立一个体系。

残 雪 就跟哲学一样的层次,两个互为本质,这两个东西。我追求的最高境界是逻各斯。哲学追求的最高境界就应该是这个——你讲的这个努斯。

邓晓芒 努斯。

残雪 他们艺术家已经做了一千多年了,做这种事情,但是没有一个哲学家很全面地把它解释出来。他们对另类宇宙不感兴趣。

邓晓芒 对他们来说,艺术是艺术,哲学是哲学。

残 雪 是的嘛,互不相通。我还是对哲学有很大兴趣的。我要把那些书都看一下。

邓晓芒 他们敬而远之。艺术不被承认。他们只说艺术家也有他的特长。

残 雪 他承认的时候是把艺术家放在下面的。

邓晓芒 也不一定,他是放在上帝下面,上帝统领一切。哲学家是我想认识上帝,艺术家是上帝赋予他的能力,都是上帝,也有把艺术看得很高的,神秘主义者。

残 雪 神秘主义者就不可解了,他就总是把它看成一个神。

邓晓芒 上帝。

残 雪 人就被动了,反正他是神你还有什么可讲的呢?他们现在就是要这样,那些西方人就是要把我解释成这样,神秘。神还有什么可讲的呢?没有道理可讲了。浓厚的怀旧、复古的的情绪,整个的西方,都要复旧,要回到原始时代的那种神秘,那些巫教,只有那个时候是最辉煌的。

二○○九年八月二十六日

残雪,中国当代作家。邓晓芒,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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