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一种送行

2010-05-14 13:37任芙康
杂文选刊 2010年10期
关键词:龙门二老老师

任芙康

我时常请安的一位耆宿谢世了,可我毫不知晓。老人追悼会的是日上午,我正流连于浙中一座古镇。同样不知道的是,这里竟是生养逝者的故乡。

整个五月中旬,我出门在外,拖着一口旅行箱,南去北来,见了不少业内的人,说了不少圈外的话。看上去信息环绕,其实极其闭塞。

二十日回到办公室,从一堆信里,翻捡出一份寄自上海的讣告。惨白的纸,印着黝黑的字,告诉我,十二天前,何满子先生的灵魂,从瑞金医院走了;三天前,何满子先生的身体,从龙华殡仪馆走了。对何老远行,早有预感,但九十一岁的老人一旦真的上路,我还是特别难过。尤其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与噩耗隔耳,竟未能灵前默哀。

我拿起电话,又放下,不晓得要打给谁,不晓得如何讲话。

大约是1993年夏天,编辑部高素凤几经周折,终于拿到了何老的文章。那日高大姐眉开眼笑,扬着信封走进办公室的样子,仍历历在目。何老的稿子难约,因凡与那里编辑生疏的报刊,他从不投稿。然而,当这篇“投石问路”(何老自述)的文稿被退还后,他不以为忤,倒有了好印象,觉得我们选稿有己见,又尊重作者,可信可交。不久,经他穿针引线,好几位与胡风案有牵连的文坛旧人,都成了《文学自由谈》的写家。难友们的稿子用得顺,作为引荐者,何老的喜悦写进信里。他欣赏刊物思路,很快将我们引为莫逆。

自那以后,何老赐稿,基本上以每期一文的节奏,少有间断。直到2007年秋天,寄来他一生的封笔之篇《杂说〈论语〉》后,渐渐淡出写作。

何老从旧社会一路走来,若讲体验和洞察,表面看无异于一般过来人,其实另有真货在。因他的正义感,他的表现力,他的战斗性,在舞文弄墨的队伍中,尊为魅力四射的骁将,是毫不过誉的。我个人更钦敬、偏爱何老的,恰是他滚烫的文字中,随处可见的冷幽默。其机锋所向,多为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文坛闻人。试读这样的句子:“掩盖愚蠢,欲盖弥彰;脸皮不薄,得天独厚;利欲攻心,别有一功;三角四角,要死要活……”不动声色的何老,总会引发你的会心之笑。七八年前,何老还出版过一部《K长官轶事》的漫画集。何老写脚本,方成推荐的画家张静构图。何老编排官场风月、妖精打架,配上画家流利机灵、内涵深曲的线条,妙趣扑面,令人捧腹。读惯了何老谈道理的文章,以为他只是逻辑思维的高手,孰料弄起形象思维来,他丝毫不输叙事的行家。其实,着急谁不会,愤怒谁不会,义正辞严谁不会;而举重若轻地摇笔杆,则一定不是谁都会。何老会,且深谙其径。所以何老可爱。

随着时光推移,何老的可爱之处令人应接不暇。他说他与我们刊物情投意合,是因为他喜欢文字抬杠。我们数次刊文质疑何老的见解,他不以为忤,反而兴奋,并多有回敬。其好整以暇、腾挪有致的拳路,很对刊物的胃口。有来有往的交锋,也让何老快慰无比。

而今文学艺术繁荣昌盛,同时鱼目混杂地春笋般长出装神弄鬼的伪大家、大师。稍繁华些的码头,甚至“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也已挂果。一次电话聊天,世事洞明的何老笑言:“老实跟你讲,文化大师不论型号,都是‘大师本人谋划、利益团伙吹打出来的。古往今来,概莫能外。”他还忧虑:“大师满天飞,我只担心未来文艺史,装不下这么多大块头。”

亦有人尊何老为大师,何老哑然失笑,说这些人是拜把子看错了脑壳。年迈的何老,既不刻意将自己做旧,更不聊发少年之狂,总而言之,他德高望重,又不屑德高望重。与我们晚辈来往,随和坦诚,让我们很自在,想必何老也是很舒心的吧。每期新刊寄上,十之八九何老都有点评,心直口快,当赞则赞,该讥则讥。我们的一位男作者,被他喻为无靶放弹的骑士;我们的一位女作者,被他比作一锅乱烩的炊女;他引用一位贾姓教授的抱怨,批评我刊的发行“实在差劲”。当然,还是鼓励居多。何老曾用分量不轻的话表扬过编者的《答友人》,激赏过作者陈冲、杨牧、李梦、田晓菲、李建军……

这些年来,由何老引起的话题,编辑部津津乐道的,总有几则风雅往事。有一天,得到消息,同我们交往不久的何老,将“偕同主妇,登门拜访”。我骑车跑了几条街,把接风宴选在重庆道一家菜馆。

那年何老八十高龄,敏捷多言,似与先前想象的有些距离;何夫人吴仲华七十七岁,端庄典雅,完全可见年轻时的风采。同事们与二老均为初识,包括闻讯而来的民俗专家张仲。于是一时拘束,彼此握手而无言欢。等按序坐定,我便问客杀鸡:“何老,喝什么酒?”未待何老答我,张仲递上一个纸盒:“我已带来。”“什么酒?”何老问。“本埠特产……”那边尚未说完,何老已断然摆手:“我不喝。”“何老,你戒啦?”张仲大感诧异,他早已风闻老人的饮酒之好。这时,吴老师一旁低声嗔怪:“客随主便嘛。”何老根本置若罔闻,朗声说道:“我不喝杂牌子,只认五粮液。”见八旬翁要酒吃,且要得如此坦然、洒脱、不见外,满座大惊大喜,一个个欢叫出声,打心眼儿里喜欢上老头子了。何老却并不放过夫人:“拦什么拦!到了‘自由谈,还不讲实话?我喝五粮液,也是为了你,帮你老家酒厂搞促销嘛!”原来吴老师是蜀国人,实出意外。她与我川音相认,饭桌上遂从她的蓉城到我的达州,平添不少乡亲新话题。

又两年后,何老、吴老师携女儿何列音,北游到津,受邀与我们再次欢聚。朋友华年,曾在东瀛做过餐饮,放洋归来,于津门西餐重地小白楼重操旧业。这老弟机敏过人,擅长中日融汇,故菜品经典,天天雅士盈门。此番华年受我托付,亲自推敲菜单,又备出五粮液两瓶,以免走上回的弯路。编辑部诸位与二老已属故友重逢,有“旧”可叙,一握手一拥抱,便亲近得无以复加。席上有人频频拿出相机,将众人导演出各种组合。那晚,何老谈锋依旧,加上交流又有内容,大家尽兴而散时,才发现周围酒家全打烊了。

这次见面,似乎是个转折。我对何老,更觉可亲可近;也分明看出,何老对我,亦有喜爱之心。尤其老人视我为“热爱吃饭”的同好,让我十分欣然。我去上海看他,见他同吴老师读书写字,谈天说地,日子简朴,却毫不潦草,讲究美食,又从不贪杯,令人钦羡不已。他们带我吃饭,川菜为主,浙菜为辅。瞧我食欲健旺,二老呵呵直乐。

有两年我常去上海,但无法做到常去看望何老。有时只打个电话问候,却像咫尺天涯,何老很不满意。其实,我有心理障碍,只要见面,二老必定带我上街吃饭。看他们步履蹒跚,我实在于心不安。有一回,我先去他家,他于是晓得我还有数日逗留,就以为我会再去。最后知我已回天津,电话中揶揄我:“怕吃饭而溜号,巴人豪气哪里去了?”那年陈逸飞过世,我头天到上海,时间花在去浦东棕榈泉陈宅吊唁。转天上午参加追悼会,下午赶回天津。因来去匆匆,便未告诉何老。不料悼念时相遇的熟人,与他通了信息。之后何老信中提及此事,虽无责怪,并封我为“忙人”,将台阶给我;但我知道,何老对我过门不入,是有意见的。

2004年10月,何老和吴老师结婚六十周年。二老情趣盎然地筹备纪念,并邀我同乐。何老生活中对“精气神”的张扬,人生中于“仪式感”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我欣然应允。未料喜期临近,却因一件不大不小的俗务,难以脱身。只好请书法家王全聚赶书贺联,用“快件”寄上。事后何老来信,宽容我的爽约,介绍贺联送达及时,由司仪诵读,为聚会添色不少。阅信方知,外地远客,仅邀我一人,故安排在宴席首桌,并附座单为证。我获此抬举,受宠若惊。细读名单,又不免称奇,那日宾客竟有六桌之多。贾植芳、王元化、黄裳、耿庸、冯英子、赵昌平……我生生错过名流满座,欢笑满室的盛况,非常无奈,又深感自责。我理应克服困难,完成这趟志喜之旅。满堂浪漫的欢宴中,添我一张笑脸,多我几句祝辞,当然不足为道,但哪怕只是锦上添花,也算尽我一份孝敬。

大约两三年前,何老来信,开始调侃自己,为求活命,已遵医嘱改饮红酒,但此物入口,与糖水无异,只得红白全戒,过上了清教徒的日子。又说他断酒之后,常有无名苦恼,记忆和思维愈来愈糟,尽管仍有文章寄上,无非余勇可贾,四川话“提虚劲”也;终有一天,不为你们动笔,也就不再写了。似乎是最后一信,他说自己精神委顿,诸事乏善可陈,并有“不亦哀哉”之叹。

眼前讣文,给何老列出好几个名号,都对,都准,又都欠着圆满。积我多年体会,了解一位作家,就是读他的文字,如果有缘相识,就是听他的谈话。何老与我,已有“千言万语”的交往。所以我眼中的何老,活得之清醒,之真实,之从容,之讲究,在高龄文人中,实为凤毛麟角。

我重新拿起电话。此刻,我知道我该打给谁了。话筒里传来吴仲华老师的声音。

“哦……你去了富阳,那里是满子的故乡……什么?你说你到了龙门?哎呀,龙门是满子的老家呀……17号?上午?对呀对呀,那时正开追悼会。怎么这么巧,你刚好在龙门……”

服丧期间的吴老师,八十八岁年纪的吴老师,除了有些疲惫,清晰如昨,温婉不减,这使我放心和欣慰。

富阳龙门,富春江南岸气势恢宏的一座明清建筑群。我对吴老师说到龙门,是因为我在那里读到了何老的题辞。“读懂中国”四个大字的石碑,就立在古镇入口处。

在山乡古镇读到何老,想到何老,当时以为只是巧合,也绝想不到去探究何老与龙门的关系。现在想来,我与何老真是心心相印,缘分非凡。同一个时辰里,上海为他开着追悼会,阴差阳错,我却行走在他童年的街巷中。两地车程三小时,千古一别擦肩行。但吾心稍安,毕竟,在我并不预知的何老的故乡,异乎寻常地感触到了何老的气息。这,又何尝不是别一种送行呢?

【选自《天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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