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词经典之三问三答(三)

2010-08-15 00:42孙绍振
名作欣赏 2010年13期
关键词:马蹄比喻诗意

/孙绍振

学《咏雪》(人教版七年级上册)即将结束时,师生共同讨论“研讨与练习三”中的问题:谢安以“白雪纷纷何所似”为题设问,谢朗回答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蕴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这两个比喻哪个更好?

这个问题,光凭印象就可以简单解答,谢道蕴的比喻比较好,但是,要把其中的道理讲清楚,就要涉及对比较的结构分析,揭示比喻的内部矛盾。我在《文学创作论》(海峡文艺出版社,2004年)中曾经做过系统分析,这里结合这个问题再作一些阐释。

通常的比喻有三种。第一种,是两个不同事物或概念之间的共同点,这比较常见,如 “燕山雪花大如席”,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第二种是抓住事物之间相异点析,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第三种,把相同与相异点统一起来的就更特殊,如:“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你有花一样的色彩,但没有花一样的芬芳。”第二和第三种,是比喻中的特殊类型,修辞学上叫做“较喻”。通常遇到的,最大量的,是表达不同事物或概念之间的共同点的。谢安评的是也属于这一种。

构成比喻,有两个基本的要素:首先是,从客观上来说,二者必须在根本上、整体上,有质的不同;其次是,在局部上,有共同之处。《诗经》中有“出其东门,有女如云”。首先是,女人和云,在根本性质上是不可混同的,然后才是,在数量的众多给人的印象上,有某种一致之处。在显而易见的不同中发现了隐蔽的美学联系,比喻的力量正是在这里。比喻不嫌弃这种暂时的一致性,它所借助的正是这种局部的,似乎是忽明忽灭的、摇摇欲坠的一致性。二者之间的相似性,是我们熟知的,熟知的,就是感觉麻木的,没有感觉的,但是二者之间的共同点却是未知的,未知一旦呈现,就变成新知,在旧的感觉上发现了新,比喻的功能,就是在没有感觉的地方,开拓出新的感觉。当我们说“有女如云”时,明知云和女性区别是根本的,仍然能够为某种纷纭的感觉所冲击。如果你觉得这不够准确,要追求高度的精确,使二者融洽无间,像两个半径相等的同心圆一样重合,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说“有女如女”,而这在逻辑上就犯了同语反复的错误,比喻的感觉冲击性也就落空了。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说牙齿雪白,因为牙齿不是雪,牙齿和雪根本不一样,牙齿像雪一样白,才有形象感,如果硬要完全一样,就只好说,牙齿像牙齿一样白,这等于百分之百的蠢话。所以纪昀(晓岚)说比喻“亦有太切,转成滞相者”。

比喻不能绝对地追求精确,比喻的生命就是在不精确中求精确。

朱熹给比喻下的定义是:“以彼物譬喻此物也。”(《四库全书·晦庵集:致林熙之》)只接触到了矛盾的一个侧面。黄侃在《读文心雕龙杞记》中说:“但有一端之相似,即可取以为兴。”这里说的是兴,实际上也包含了比的规律。王逸在《楚辞章句·离骚序》中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比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喻小人。”《楚辞》在比喻上比之《诗经》,更加大胆,它更加勇敢地突破了以物比物、托物比事的模式,在有形的自然与无形的精神之间发现相通之点,在自然与心灵之间架设了想象的桥梁。

关键在于,不拘泥于事物本身,超脱事物本身,放心大胆地到事物以外去,才能激发出新异的感觉,执著粘滞于事物本身只能停留在感觉的麻木上。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中说得更具体,更彻底:

当诗人用“枯萎的树干”来比喻老年,他使用了“失去了青春”这样一个两方面都共有的概念来给我们表达了一种新的思想新的事实。(《西方文论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94页)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枯树与老年之间的相异占着绝对优势,诗人的才能,就在于在一个暂时性的比喻中,把占劣势的二者相同之点在瞬间突出起来,使新异的感觉占据压倒的优势。对于诗人来说,正是拥有了这种“翻云覆雨”、“推陈出新”的想象魄力,才能构成令人耳目为之一新的比喻。

自然,这并不是说,任何不相干的事物,只要任意加以凑合一番,便能构成新颖的叫人心灵振奋的比喻。如果二者共同之处没有得到充分的突出,或是根本没有揭示,则会不伦不类,给人无类比附的生硬之感。比喻不但要求一点相通,而且要求在这一点上尽可能地准确、和谐。所以《文心雕龙·比兴》中说:“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不准确、不精密的比喻,读者可能产生抗拒之感。亚里士多德批评古希腊悲剧诗人克里奥封说,他的作品中有一个句子:“啊,皇后一样的无花果树。”他认为,这造成了滑稽的效果(《西方文论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92页)。因为,无花果树太朴素了,而皇后则很堂皇。二者在通常意义上缺乏显而易见的相通之处。这里说明,比较有两种,一种是一般的比较,一种是好的比喻,好的比喻,不但要符合一般比喻的规律,而且要更加精致,不但词语表层显性意义相通,而且在深层的、隐性的、暗示的、联想的意义也要相切。这就是《文心雕龙》所说的“以切至为贵。”

有了这样的理论基础,我们就可以正面来回答问题了。

《世说新语》上记载说,一天下大雪,谢安考问他的子侄辈:白雪纷纷何所似?侄儿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蕴说:“未若柳絮因风起。”两个比喻哪一个比较好呢?

以空中撒盐比降雪,符合本质不同,一点相通的规律,盐的形状、颜色上与雪一点相通,可以构成比喻。但以盐下落比喻雪花,引起的联想,却不及柳絮因风那么“切至”。因为盐粒是有硬度的,而雪花则没有,盐粒的质量大,决定了下落有两个特点:一是,直线的,二是,速度比较快。而柳絮,质量是很小的,下落不是直线的,而是飘飘荡荡的,很轻盈的,速度是比较慢的。再说,柳絮要飘飞是自然常见的现象,能够引起经验联想,柳絮纷飞,在当时的诗歌中,早已和春日景象联系在一起,不难引起美好的联想,而撒盐空中,并不是自然现象,而撒的动作,和手联系在一起,空间是有限的,和满天雪花纷纷扬扬之间联想是不够“切至”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谢道蕴的比喻,不但恰当,而且富于诗意的联想,谢朗的比喻,则比较粗糙。

比喻的“切至”与否,不能仅仅从比喻本身看,还要从作家主体来看。

比喻的“切至”,还和作者主体的气质有关系,谢道蕴的比喻之所以好,还因为和她的女性身份相“切至”,如果换一个人,关西大汉,这样的比喻,就可能不够“切至”,有古代咏雪诗曰:“战罢玉龙三百万,残麟败甲满天飞。”就含着男性雄浑气质的联想,读者从这个比喻中,就可能感受到叱咤风云的将军气度。

比喻的暗示和联想的精致性,还和作者所追求的风格不可分割,如果不是追求诗意,而是追求幽默,那比喻可能就是不能“切至”为贵了。如同样是咏雪,有打油诗把雪比作“天公大吐痰”,固然没有诗意,但是,有某种不伦不类的怪异感、不和谐感,在一定的上下文中,也可能成为某种带着喜剧性的趣味。如果说,诗意的比喻表现的是情趣的话,幽默的比喻传达就是另外一种趣味,那就是谐趣。举一个更为明显的例子,如“这孩子的脸红得像苹果,不过比苹果多了两个酒窝”。这是带着诗意的比喻。如果不追求诗意,就可以这样说:“这孩子的脸红得像红烧牛肉”,这是没有抒情意味的,缺乏诗的情趣的,但是,却可能在一定的语境中,显得很幽默,蕴含着谐趣。

什么问题都不能简单化,比喻的问题也一样有相当复杂的道理,这里就不一一细说了。读者如有兴趣,可以参阅我的《文学创作论》(海峡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329—331页)。或者我的《文学性讲演录》(广西师大出版社,2006年版,第131页)。

有一个老师在课堂上反复说,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中有两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很精彩。写出了早春的美丽的景色,花是如此美好,都把眼睛看花了,春草长出来,就在我的马蹄下。可是我还是觉得老师讲得不是很到位。你能把这两句分析得更到位吗?

我想,这两句诗,有两种分析方法。

第一种方法,就讲这两句,好处在两个方面。第一,不仅是早春的一般美景,而是写出早春特殊美景。一联之间其实隐含着对比,一方面是春天的花开得很茂盛,太茂盛了,满眼都是,把人的眼睛都看“迷”了,这个“迷”字,就成为这句诗的亮点。如果仅仅写花很繁茂,作为诗,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一般的诗人都有这个水平。更为杰出的才华表现在接下来的“浅草才能没马蹄”。草还没有长得很高,才长到马蹄那么高。这是很有特点的,一般的情况是,花比草来得慢,先是草长起来,长高了,花才慢慢开。而这里却是花开得满眼都是,令人眼花缭乱,可是草却还长得并不太茂盛。这是很有特点的。

第二种方法,把两句放到原诗的语境中去。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开头第一句起得很从容,并不想开头就先声夺人。用了平和的叙述语气,交代了景点的准确位置,在孤山之北,在贾亭之西。第二句,情意就比较浓了,强调的是江南平原的特点:“水面初平”是说,春水充盈,关键在“平”字,这是江南平原特有的。如果是在山区,水越是充盈,就越是汹涌澎湃,滔滔滚滚。这里不但突出了地势的平坦,而且突出了水面的平静。“云脚低”的“低”,很传神,说明在平原上,视野特别开阔,极目远眺,天上的云彩才能在地平线和水平线上连接在一起。

下面的意象,都强调其美,写莺啼没有杜牧那样大胆夸张,不说“千里莺啼”,而只说“几处早莺”,这是比较婉约的境界,也给人“到处”的感受。“争暖树”,“争”字,更含蓄地表现了鸟语的喧闹,“暖”看来也很有匠心,留下的想象余地比较大,是树和天气一起暖了起来,是黄莺在树上感觉到了暖气,还是黄莺的争鸣造成了树林间“暖”的氛围呢?不必细究更好。“谁家新燕啄春泥”,对仗很工细,“几处”和“谁家”,把句子语气变成了感叹和疑问,避开了一味用肯定和陈述句的单调。看来,技巧是很娴熟的,写得是很规范的,但是,如果要求可以苛刻一些的话,是不是可以说,所写的景观,意象,大都是唐代诗人认同的,没有多少独特的发明,就是到了颈联的第一句,“乱花渐欲迷人眼”,也还是平平,情绪上、感觉上都太常规了。苛刻的读者可能觉得,这样写下去,难免要陷入套话了,有危机了。幸而,接着一句神来之笔,把诗的境界提高了一个层次:

浅草才能没马蹄

这是通过青草来写早春的,但是和韩愈的“草色遥看近却无”不同,也有自己的发现。草是浅的,没有长多高,春天还早呢。这当然是有特点的,但仅仅是物候的特点,没有人的感受。隐性的感觉在“没马蹄”之中。写马,不写全部,只写马蹄。这在唐诗中已经是通用的技巧了,比如孟郊《登科后》: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再比如王维《观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有了马蹄就有了马,这不言而喻,更为精彩的是,不但有了马,还把人的感受和发现带出来了,必然性意象中,有个骑在马背上的人,这个带着刹那的惊异。“浅草才能没马蹄”和“草色遥看近却无”一样,有发现的喜悦。发现这早春的景象,不是任意一看,也不是认真的观察,而是一种不经意的、偶然的激动:花已经这么繁茂了,可草还没有完全淹没马蹄呢。这个经验,也许常人也有过,但是没有人感到这里有诗意,就轻轻地忽略过去了。白居易的功劳,就在于发现了这种被轻轻忽略过去的现象,传达出一种内心的微微的激动。这首诗的价值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这个句子决定的。但是白居易好像没有十分在意这一点。他在尾联,没有抓住这个发现再强化一下,而是写到了别的地方去: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浅草才能没马蹄”,在马上感受早春,本来很有个性、很有心灵含量和艺术创新的力量,可是白居易觉得还有比之更美好的,不是马上,而是到白沙堤上步行。在这样的步行中,可以看到水面和云脚,听到黄莺的鸣叫,可以让花来迷自己的眼睛。这“最爱”步行,则是情致的递增,马上看草,是有诗意的,但是,还不算是最美的体验,步行比骑马,更有韵味。好处是,把这首诗的诗意又推向一个新的层次。

有老师分析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的句子“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时,指出其中有“以动衬静”的特点。老师让学生回忆类似的诗句。学生纷纷举手,提出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我总觉得,其中有些杂乱,你能帮我分析一下吗?

我想,老师所说的以动衬静,是有一定道理的。“明月别枝惊鹊”,这里的“别枝”的“别”如果当作动词,就是离开的意思。明月移动,离开了树枝,就把鸟鹊惊动了。月亮的移动能把鸟鹊惊动,可见其境之静。这样理解,大概没有多大问题。但是,下面一句:“清风半夜鸣蝉”,是不是以动衬静呢?好像没有什么动态的可视意象啊。同样的,学生所举的诗句中:“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好像并不完全是以动衬静。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以闹衬静。“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是用人的声音来表现山的空,山的静。“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则更是这样。正是因为蝉的喧闹,鸟的喧哗,才显得山林更加幽静。

这里有个有趣的现象,明明是以有声来衬托无声,人们却往往对之视而不见,感而不觉,不能实事求是地说以有声衬无声,以闹衬静,偏偏要说以动衬静。

如果以静的意念为核心,联想本来可以向两个方向发展:动——静——闹。

但是,一般人往往偏执于静和动的对比,抹煞了静和闹的对比。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以动衬静,太现成了,现成到自动化,自动化就可能不顾事实。一切流行话语、现成话语、权威话语,都或多或少有这种遮蔽性。本来静的意思,就是静止,以动衬静,就是以运动、位置的变动来衬托静止状态。这种现象是常见的,以动衬静,作为一种固定话语,造成了某种思维的定式。这种定式之强大,使人们变得盲目,忽略了与静相对的还有一种方面,那就是喧闹。“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蝉噪得越是喧闹,鸟叫得越是清脆,就越是显得山里幽静。特别是“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是王维的名句,辛弃疾的诗句就是从王维的名句中脱胎换骨而来的。本来变动的是月光,月光是无声的,怎么会把熟睡的鸟给惊醒了?仅仅是一只鸟,断断续续地叫了几声,在这偌大的山中,都听得那么清晰,可见,山里是多么宁静了。在心理上,自发地感受这一点并不难,难就难在,以这种现象为根据,颠覆以动衬静的遮蔽性,进行思想的突围,把它概括为“以闹衬静”,使之与“以动衬静”并列起来,给予平等的合法地位,这是需要语言创新的命名能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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