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小说疾病的隐喻意义

2010-08-15 00:42张江元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408100
名作欣赏 2010年17期
关键词:张爱玲隐喻意象

□张江元(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 重庆408100)

张爱玲小说疾病的隐喻意义

□张江元(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 重庆408100)

张爱玲小说 疾病 隐喻意义

善于营造“荒凉”氛围和关注生命“丑怪”现象的张爱玲,在小说中细致深刻地表现了众多不同的疾病现象及其体验,形成了文学创作中意蕴丰厚的隐喻世界。其小说疾病意象不仅成为不同社会与时代的文化象征,而且是对人物欲望与理智的文化对立书写、道德与伦理的多向度批判,以及女性生存真相的深刻揭示。

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这本书可视为以反对释义的理论来观照疾病隐喻的结果。她写作的目的是为了剥离附着于疾病之上的隐喻意义,在现实生活中帮助人们平息和驱逐有关疾病的想象;而在文学这个以“生活的隐喻”为特点的世界中,她的著作却帮我们打开了一个解读文本的新的视角,即她激发了我们对于文本中疾病的想象。

疾病作为生命的阴暗面,一直是文学及其他艺术表现的必然主题,“疾病和疗救的主题成为仅次于爱与死的文学永恒主题”①。文学中的疾病主题并不仅仅是现实中疾病的客观反映,它已超越了疾病的医学意义,具有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及美学意义。因而在文学中出现的疾病意象也拥有耐人寻味的文化意蕴和审美指向。其功能依作家的不同会表现出巨大的差异。鲁迅小说以疾病来隐喻民族肌体缺乏强健,表达自己对民族的忧患意识;巴金、老舍、曹禺则以疾病来广泛表现社会政治的混乱和腐败,从而对社会伦理规范进行质疑;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将疾病作为一种身体语言,来揭示身体与欲望世界所具有的社会意识形态属性。在文学创作中善于营造“荒凉”氛围和关注生命“丑怪”现象的张爱玲,其小说中出现了众多与死亡、疾病和疯狂、变态、压抑有关的疾病意象,缺少生命的鲜活气息,也没有新生命的诞生,可以说较细致深刻地表现了众多不同的疾病现象及其体验,形成了文学创作中意蕴丰厚的隐喻世界。

疾病的浪漫隐喻在现代文学史上起伏消长的过程正好与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进程是相对应的。②当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在20世纪20年代大行其道时,肺病隐喻的浪漫化也盛极一时。然而到了20世纪30年代以后,当浪漫主义文学逐渐衰微,肺病的浪漫色彩也逐渐被剥落,流露出它残酷、丑陋、令人厌恶的现实的一面,从萧红的《小城三月》、巴金的《寒夜》到张爱玲的大多数作品,结核病的面孔已呈现出生存的丑恶和痛苦,非浪漫与死亡的诗意想象。张爱玲没有延续疾病的浪漫化书写,而是透过疾病将人生最苍凉的一面展现出来。不仅如此,通过堪称“疾病大全”的小说创作,使小说疾病意象的隐喻意义异常丰富,在现代作家中几乎无人能出其右。以《张爱玲文集》为依据,二十七篇小说中不同程度地写到疾病现象的就约有二十三篇。小说中写到多种疾病,如神经病、色情狂、精神残废、身体残疾、伤寒症、肺痨、骨痨、心脏病、失眠症、肺炎、痢疾、便秘、发烧、哮喘等,写得较多的依然是肺病,还有多处没明确指明具体病情的。

张爱玲小说中丰富的疾病意象的隐喻意义主要体现为以下几方面:

1.不同时代、社会的文化象征

中国人对身体从来不是“客观”观察的,因为中国人认为不存在一个纯粹的躯体现象,中国人把身体看作文化象征意义上的“虚实体”。在鲁迅的思维中,中国人的身体和中国这个国家的文化机体是互文的。他相信,中国文化这个“身体”已经病入膏肓,甚至无可救药。而在张爱玲的意识中,时代的性质不仅处在方生未死的状态、梦魇般的暧昧不明纠结难缠之中,更为严重的是,其中蕴含着根本性的危机和个人无法挽救与抗衡的大颓势。

这种颓废来自大繁荣之后的大衰退。中国封建传统文明在历经了数千载的繁荣存续之后不可挽回地走向了没落。张爱玲从小就深切感受着已经走到末路尽头的中国传统文明的衰朽、腐烂和封闭。因此她在创作中充分调动了自己固有的经验,精细地将自己对古老的旧家族所代表的封建文明和新时代现代文明两种文化的独特体认,都借疾病意象做了轻而易举的发挥。《金锁记》《怨女》中曾经轰轰烈烈、公侯将相的豪门大族姜家和姚家都各有一个天生“软骨症”和前鸡胸后驼背又瞎眼的老二。姜二爷终生卧床,丧失行动机能。作者借他们“没有生命的肉体”隐喻着政治上被去势的清朝遗臣,在政治舞台上失去了权力,依靠权力所获得的遗产苟延残喘,如同一堆没有骨头正在腐烂的肉。作者在描写到小说中的男性形象时,不仅着力刻画了他们精神生命的相继死亡:可怕的空虚与无聊、骄淫与奢侈,而且还表现他们肉体生命的残疾、病态和似生如死的存续。这些,除了说明他们没落的可悲命运和无所作为外,没有别的目的。“在中国,如果说精神病是先觉者的疾病的话,那么在小说中的男性形象身上,肺结核病就是阉割者的疾病。”③

如果我们不做狭隘的理解的话,那么,张爱玲小说中的疾病意象所代表的封建家庭的腐朽衰败和男性的“彻底”去势,都是指向封建传统文化的没落衰败的。而在具有较强的阶级意识的中篇小说《小艾》中,作者则借小艾在解放前后生病的不同经历和结局,通过鲜明对比,表达了自己对于不同的社会文化的情感态度,而主人公的疾病经历也具有了不同社会文明象征的内涵。

2.欲望与理智的文化对立书写

张爱玲以精细而恢弘的心理分析小说迎来了中国心理分析小说发展的顶峰时期。小说具体、精致、完美的细节、局部时时联系着已逝的“历史”和生动的现实,她在对环境、景物甚至人物疾病现象的细致描述中,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和心灵深处,揭示出人物在关键时刻欲望与理智的相互纠结、矛盾和斗争。如在《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葛薇龙在梁太太的安排下,在香港交际圈已混得初见成效时,她断定乔琪乔是爱她的,但她却发现他顺手牵羊勾搭上了女佣。在一番歇斯底里的发泄和伤心欲绝之后,她突然清醒理智起来,想到回上海老家和自己最初留在香港的自新自立的打算。究竟是理智清醒地离开这里,还是继续留在这里过一种浮华暧昧的生活,就在葛薇龙人生命运关键的决断时刻,葛薇龙却生起病来,感冒、肺炎、发烧,病中她模糊记起了家里的好处和这里的不同,一心想着“回去”。病好了之后她心生疑窦,意识到自己生病是不肯回去的下意识在作怪。在她内心最终是在鬼魅世界里生活的欲望占了上风。《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振保,在得知他和娇蕊的关系即将暴露而有损他的事业前程和社会声誉的时候,他心烦酗酒,最终病倒住院。在病中他虽然保持了坚守社会规约的理智的清醒,但他面对情人时依然忐忑不安,需要聚精会神才能克服层层涌起的欲望。在他身上最终是理智获得了胜利,他彻底放弃了与娇蕊的这段恋情。《连环套》里的窦尧芳在与霓喜长期姘居后被在乡下的家人知晓,家人接二连三来信催逼和规劝他“改邪归正”。由于他怜惜霓喜,从此便陷入情感与理智相搏的痛苦困惑之中,并坚决不让霓喜知道实情,因此病情日重一日,终不见好转而一命呜呼。

3.道德与伦理的多向度批判

把疾病视为处罚的看法衍生出疾病是一种特别适当而又公正的处罚的观点,于是,恶人有恶疾成了一些作家的道德准则。当秘密的恶行得不到社会与法律的裁决时,疾病成了作者手中的道德符码。《半生缘》中的曼璐,作品第一次写她得病时是胃病,或者因为堕胎落下的病根。那时候曼璐虽已沦落风尘,但实出无奈,为家庭牺牲,她本人并未失去善良的本性,因此她的病也不重。然而当她心生歹念,企图利用曼祯留住祝鸿才时,她的病就变成了肠痨——一种无法医治的恶疾。当她亲手毁了自己妹妹的一生幸福,张爱玲简直是用报复式的笔触写她最后一次在小说中的亮相:“瘦得整个人都缩小了,但是衣服一层层穿得非常臃肿,倒反而显得胖大……惨白的脸汗滢滢的,坐在那里直喘气。”也许很多人读到这里都会既感到恐惧又感到快意,仿佛疾病是上天的旨意,由它来施行对恶行的处罚。

不仅如此,张爱玲笔下的疾病也成为检视亲情和爱情、测量人性的一把标尺。《花凋》里的郑川嫦刚刚开始的充满希望的恋爱因疾病的无法治愈而离她远去。如果说爱情是不可靠的话,那么在这里亲情也一样是虚假的。从得病之初,她就没有得到好的治疗。父亲怕传染不来看川嫦,母亲因为怕暴露自己存私房钱的秘密,也不愿拿钱给她买药。她想速死却买不起安眠药,只能听凭疾病一丝一毫地吞吃着她的美丽。郑川嫦的不幸遭遇折射出一个事实:宗法社会里养在闺房的女儿的最高价值不过是父母意欲待价而沽的精美商品。

张爱玲在小说中的疾病书写不仅延续着大多数作家的道德批判的传统维度,更关键的是她结合自身的生存体验和创作需求,将疾病书写的隐喻空间进行了生动有效的开拓,并使之沿着检测人性这一维度得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呈现。

4.女性生存真相的深刻揭示

女性在宗法社会中的价值,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身体的价值。所以在男作家笔下,即使女性患了肺结核其身体的美仍没有消失,为了将女性肺结核患者审美化,作家都回避了病情恶化的最后阶段的描绘,这正是男权的思维方式主宰的结果。而张爱玲却强化了女性患者在晚期的身体状况的改变,直面女性人生最悲惨的一面。张爱玲正是通过对女性病体及其遭遇的正视,深刻揭示出女性生存的历史真相。就《花凋》中郑川嫦的病体言说,无疑提供了这方面的部分答案。

当所有的男作家都在病弱的女性身上看出美来的时候,张爱玲却塑造了一个由于患了肺结核而变得丑陋的川嫦。她原来有着极丰美的肉体,得了肺结核后,“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她爬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作品以一种恐怖、冷酷和虚无的倾向以及迷恋于肉体的堕落和死亡的强迫观念进行叙述:“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立即死去。”

自己病前丰美的肉体与病后丑怪身体的反差也使她产生强烈的自我焦虑。实际上,郑川嫦丑怪的病体和余美增“曲折紧张”的“漂亮”身体都不过是男权眼光观照的结果。川嫦上了街,“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仿佛她是个怪物”。川嫦正是从别人眼中感觉到了自己病体的丑怪进而意识到自身存在的危机,看清了自身悲剧命运的真相。在女性肉身逐渐处于生与死的临界点上,将无从谈起精神和灵魂时,其肉身的苦痛却触发了灵魂的震撼,催生了思想的焦虑。正如苏珊·桑塔格指出的:“疾病是通过身体说出的话,是一种用来戏剧性地表达内心情状的语言,是自我表现的形式。”④女性病体在张爱玲笔下不仅有男性眼光审视下的丑陋,更有女性主体意识觉醒后的精神苦痛的隐喻。疾病意象对于小说中的女性而言,承担起了更全面的隐喻功能。

张爱玲小说中的疾病书写不论在哪一方面都呈现出不那么单纯的复杂性,因而也带来了小说疾病隐喻意义的丰富性。她既保留部分对男性患者的浪漫化书写,如将《殷宝滟送花楼会》中的男性主人公写成是浪漫的、有艺术修养的,但也写出他的暴躁、肮脏和可怜;更借疾病意象将《红玫瑰与白玫瑰》《连环套》中的男主人公内心欲望与理智相纠结的精神痛苦和人格分裂的悲剧命运加以揭示。她既延续大多数作家传统的对道德评判的书写,更让疾病意象在揭示深邃人性方面有精彩的表现。对于女性患者,疾病成为不堪重负的肉体和精神的隐喻,重笔渲染的身体丑陋已经将人物与这个世界完全隔离,更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身生存的悲剧真相。

① 叶舒宪.文学治疗的原理及实践[J].文艺研究,1988(6):80—87.

② 姜彩燕.疾病的隐喻与中国现代文学[J].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4):81—85.

③ 韩冷.海派作家笔下的肺结核病人[J].广东社会科学,2007(1):155—160.

④ 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41.

(责任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张江元,文学硕士,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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