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变坏”与“坏人变好”
——对中国现当代小说中情节模式的一种考察

2010-08-15 00:42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沈阳110034
名作欣赏 2010年17期
关键词:坏人好人文学

□师 林(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 沈阳110034)

“好人变坏”与“坏人变好”
——对中国现当代小说中情节模式的一种考察

□师 林(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 沈阳110034)

好人变坏 坏人变好 情节模式

“好人变坏”与“坏人变好”是中国现当代小说中的两种情节模式。20世纪30年代小说创作主要运用的是“好人变坏”的情节模式,作者意在通过文学来揭示社会制度的不合法性,进而激发民众的反抗意识,并力图达到改造世界的目的;解放区至十七年小说中广泛盛行的是“坏人变好”的情节模式,意在展示在制度合法化的社会中,人的主体性地位的提升,进而激起民众建设新社会的动力;而新时期小说中,文学呈多元化趋势发展,两种情节模式相互交融,进而全面、深刻地展现人类复杂、多面的心灵世界。

学者南帆曾在《论小说的情节模式》中认为,情节模式是“作家摄取素材、赋予重新组织生活现象的艺术秩序”①,情节模式的建立“往往是人们特定的感受与认知现实的方式转化为艺术把握方式之后的积淀”②。在小说叙事结构中,作为按照一定规律组合而成的一种固定的叙事方式,情节模式在解读小说文本时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古今中外不同类型的小说中都存在着各种情节模式。在中国现当代小说文本中,存在着两种主要的情节模式,一种是“好人变坏”,一种是“坏人变好”。两种情节模式在小说创作中交替出现,背后潜藏的是作家在不同历史时期创作观念的变化以及叙事思维的变化。

一、抗争与堕落:20世纪30年代小说中的“好人变坏”情节模式

在日常生活语境中,“好人”这一称呼主要是指在生理意义上健康无疾病的人;在心理意义上讲,是指精神乐观、积极向上的人。在文学语境中,“好人变坏”情节模式中的“好人”形象,多是善良老实、安分守己、心态乐观的人,但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他们受到社会、经济等各种因素的挤压、诱惑,偏离了正常健康的人生轨迹,以及道德理性的价值尺度,最终变成了身体病态、精神扭曲、失去本性的“坏人”。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这种“好人变坏”的情节模式已初见端倪。但当时小说创作中的“好人”与“坏人”并没有明显界限,所谓的“好”与“坏”只是他人做出的价值判断。如鲁迅的《阿Q正传》中的阿Q,在开篇是个安分干活、靠自己的劳动可以维持生活的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还有人颂扬他“真能做”。但当有了钱后,“他便去押宝”,输个精光不说还挨了一顿打。而后,他头脑中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又使他有了想找女人的念头,未实现后被人当作流氓,接着饥饿驱使他去尼姑庵偷东西,他又变成了小偷,最后他试图改变自己的处境而当了革命党,变成了未庄人眼中的“造反”分子。一次次的情节变化推动了人物性格的发展,使阿Q从一个安分守己的短工变成了流氓、小偷,甚至革命党。从情节上看,鲁迅以一种喜剧形式掩盖了“好人”与“坏人”的明显分界,使“好人”到“坏人”的转变不是十分明显。从人物性格变化来看,鲁迅并不试图叙述人物由好变坏的过程,阿Q的本性并没有随人物行动的事件而发生鲜明的变化,人物行为意在深刻地揭示国民性的本质。

与《阿Q正传》相比,老舍的《骆驼祥子》可以说是“好人变坏”情节模式的典型代表。祥子的性格呈现出人性随情节变化而变化的特点,小说的整个故事情节就是他由“好”变“坏”的过程。在《骆驼祥子》里,老舍以祥子三次买车卖车为线索来结构全文,在一次次的买车卖车情节推动下,祥子的人物性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开篇中首先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充满朝气、满心希望、乐观地面对生活的坚强祥子,他吃苦耐劳、勤劳肯干,努力用自己的劳动来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这样一个“好人”,在进城拉车的过程中,受到各种因素的诱惑,最终成了“社会病胎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骆驼祥子》的“好人变坏”情节模式是在各种因素的推动下一步步形成的,而在这些因素中首先被提及的是战争,在祥子眼中,战争的到来“最着慌的是阔人们”,他没有经历过战争,也无法意识到战争的残酷,因而他的第一辆车子就是战乱中被官兵抢去的。接着,官兵出身的孙侦探仗着自己的权力对祥子进行勒索,蛮横地从祥子手中抢走了他的积蓄。战争不仅仅是器物间的较量,也是人与人之间的较量;战争夺走的不光是祥子的积蓄,更是祥子的精神。他不能改变动乱的时代,只能被时代所改变,战争使他重新认识了他眼中的城市。接着,女人如虎妞、夏太太等成了祥子变“坏”的另一诱导因素,虎妞挑逗起祥子作为男人的性欲,而夏太太又进一步将他的性欲不断膨胀,“嫖妓和性病是自甘沉沦、自甘堕落的象征,它是伦理道德、全面精神的崩溃的开始。”③性病从身体上毁掉了祥子的健康,也剥夺了他靠拉车生存的权力。而第三个诱导因素是金钱的诱惑,战争使祥子从心灵上沉沦,而疾病使他从身体上堕落,精神与肉体全部丢失的祥子开始靠“接受思想”来挣钱生存,而阮明让他换上了为了金钱不择手段的思想,他骗钱、出卖人命,最终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坏人”。几重诱惑的共同作用下,祥子不断地堕落,在身体上从健康走向病态,在心理上从乐观走向绝望,祥子性格的变“坏”也是人格的变“坏”。

在老舍笔下,祥子的悲惨遭遇既是他个人性格的悲剧,更是当时社会造成的悲剧。“好人变坏”情节模式背后反映的是作家的精神诉求,即对社会制度的不合法性的一种质问。动荡的社会不仅改变了人们的生活状态,同时也改变了人们的本性。生存于特定历史环境中的祥子,其不断变坏的过程“来自乱兵、孙侦探、虎妞父女所代表的社会黑暗势力对祥子生命意志的摧残”④。而这些因素的存在都是由于当时社会制度不合法造成的。因而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祥子“由好变坏”的命运不是偶然的,是一种必然的社会现象,老舍的《骆驼祥子》最终将“好人变坏”的根源指向社会,意在唤起民众的反抗精神,对社会进行改造。如果社会制度不改变,即使是祥子这样的“好人”在社会中也是无法生存的。

二、规训与改造:解放区至十七年“坏人变好”情节模式

20世纪40年代后,在解放区小说创作中,“好人变坏”的情节模式渐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坏人变好”的情节模式。这种“坏人变好”情节模式的产生,与政治意识形态对文学的作用是分不开的。在解放区文学中存在的固定的主题模式,“便是敌我斗争和人民内部先进落后斗争的模式,在斗争中人民舍弃旧我、换成新我的模式”⑤,这种从旧我到新我的转变模式在小说中具体演化为“坏人变好”的情节模式。

最初的“坏人变好”情节模式出现在赵树理、马烽等山药蛋派小说家的创作中。“坏人”指的是时代进程中的落后分子,多是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落后农民,这类“坏人变好”的过程也是对其进行道德规训的过程。例如赵树理的小说《福贵》,福贵本是个好孩子,精明、能干、漂亮,只因他娘得了病,不得不向王老万借了三十块钱,从此之后利滚利,负债累累的福贵被逼得无路可走,他开始不断地赌博,成了村里的混混,为了挣钱养活妻儿,他丧失了自己的尊严,干起了抬死尸那样低级的活,最后变成了偷鸡摸狗的“坏人”。马烽的《金宝娘》中的金宝娘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人,她的丈夫被地主打得半死,被迫背井离乡,她的婆婆在贫穷中死去,她被日本人糟蹋差点送命,她变坏的根本原因都是地主刘贵财造成的。在中共的教导下,福贵、金宝娘等“坏人”从贫苦中被解救出来,同时也从“坏人”重新变成“好人”。

建国后的十七年文学中,“坏人变好”情节模式发生了变形,政治话语已经成为主流话语,因而“坏人变好”情节模式被广泛应用于各种文学叙事中,“坏人”范围从农民延伸到了地主、知识分子,对农民的道德规训变成了对地主、知识分子的改造。然而,对于地主和知识分子的改造实质上是对成长过程的书写,十七年小说中的“成长小说”可以说是“坏人变好”情节模式的一个变形。

例如,秦兆阳1950年发表的小说《改造》,可以说是对地主阶级进行改造的代表作。《改造》讲的是一个只会“吃喝拉撒睡”的“废物”如何变成了一个犁地耕田的劳动者的故事。小说开篇概括了土改以前的小地主王有德从出生到成人的过程。在小说叙述过程中,作者将一个被定位为“废物”的地主进行改造,通过农会主席范老梗温和的教育,在反省过后终于认识到了劳动的重要性,最终与广大农民共同劳动、一起收麦子。小说中的“坏人变好”的情节变化实际上是王有德“从一个‘萎缩’成‘胎儿’者培育成一个强有力的‘男人’”⑥的成长过程。再如杨沫的《青春之歌》,是知识分子不断被改造的一个小说范本。主人公林道静从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逐渐变成无产阶级战士,其中的三位精神导师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帮助她逐渐摆脱小资产阶级习气,最终将她培养成为一名无产阶级革命战士。

早在解放区建立之初,就有关于《改造二流子》的社论,社论中指出:“几年来我们不仅进行了经济、政治、文化各方面的改造和建设,而且还进行了‘人’的改造和建设。旧社会遗留给我们的渣滓——二流子,大部分都改换了原来的面貌,变成健康勤劳的农民。”⑦对农民中“二流子”的改造是解放区建设的重要部分,通过改造,将他们变成了健康勤劳的农民。地主破坏的不仅仅是福贵、金宝娘个人的日常生活秩序,也破坏了民间道德伦理逻辑,从而政治领导人的介入使“坏人变好”情节模式更具有合理性,以道德规训来达到政治合法化的目的。从解放区到十七年小说中,“坏人变好”的情节模式在文学作品中一直被沿用,“人的改造是一个再社会化的过程,意味着个体将抛弃原有的生活方式和经验而适应一种对他来说全新的规范和价值体系,这种转换必然要伴随着一番艰难的自我挣扎和自我指认,这时往往更需要一种外在的,甚至强制性的力量和手段,促成新的主体的生成。”⑧解放区新的社会制度给人们以新的希望,新制度的合法性促使人们改造旧我、迎接新我,因而持有旧思想的人就成为了新社会的改造对象。而这些所谓的“坏人”不断“变好”的过程也延续了解放区光明结局式的叙事模式。“坏人变好”情节模式在解放区的广泛运用也是为了唤起民众对社会的改造。

三、新时期文学形态中“好人变坏”与“坏人变好”情节模式的交融

新时期以来,随着改革开放与经济形势的转变,文学也迎来了它的复苏期。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的新时期文学又重新承担起了“救亡”与“启蒙”的任务,“人道主义、主体性等,成为20世纪80年代‘新启蒙’思潮的主要武器,是进行现实批判,推动文学观念更新的最主要的‘话语资源’。”⑨而到了20世纪90年代,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文学与政治权力,与市场之间,建立了一种既抵御、又同谋的复杂依存关系。”⑩各种传播媒介的出现使文学以多种形式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文学呈现出多元化发展的趋势。

在这种既宽松又紧张的氛围中,新时期小说的情节模式也不再单一化,而是呈多种形式并存之态。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先锋文学等形式各异的文学百花齐放,使文学的最终指向内转,更多的是对“文革”历史创伤的记忆与反思,这使得“好人变坏”与“坏人变好”的情节模式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中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社会呈现多元化,文化也多极化,表达途径和对现实的关注方式也多样化,天下兴亡并不要文学承载所有的义务和责任。”⑪但这种文学趋势并没有使新世纪文学再度萧条,新世纪出现的底层文学再一次将目光投射到了底层人们,如果说20世纪30年代老舍所描写的是处于社会动荡中的底层民众,那么新世纪以来的底层文学则关注的是主流话语注视下的底层弱势群体;如果说20世纪30年代对底层的描写更多的是对社会制度的控说,那么新世纪底层文学则是对复杂人性的揭示。在底层小说中,既有“好人变坏”的情节模式,也有“坏人变好”的情节模式,不论是哪种模式,都是在情节转变中挖掘隐藏在行动变化之下的人性转变。如刘庆邦的《神木》以“靠做点子发财”来揭示处于底层人们在金钱面前丧失人性,文本中也有“坏人变好”的情节模式,但其目的在于唤起人们人性的复苏和良心的发现,是对人性的一种找寻。而曹征路的《问苍茫》也有“好人变坏”的情节模式,如赵学尧和常来临两个人物形象从知识分子与国家干部转向私营企业中剥削工人的帮手,但曹征路在《问苍茫》中言说的是一种精神的困境,“这既是对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的叩问,也是对个人精神领域的坦诚相见。他没有信誓旦旦地专执一端,在情感、立场倾向底层的同时,他也表现出了内心的犹疑、矛盾和真实的焦虑”⑫。

在文学多元化的新时期文学语境中,文学具有了多种言说方式,政治、经济、文化各种因素的变化导致了新时期文学形式的多元化发展,“好人变坏”和“坏人变好”的情节模式相互交融,共存于小说的叙事方式中。例如陈忠实的《白鹿原》从文化层面来剖析白、鹿两个家族半个世纪的风云变迁与历史沉浮,在小说创作中,十七年文学中的“坏人变好”情节模式已经被改写,作者“竭力融入政治、经济、文学、党派、宗教、文化、欲望等错综复杂的因素”⑬,展现的是多样化的情节模式,而小说中的人物如白嘉轩、鹿子霖、田小娥等已经从扁平式转变为圆形人物,展现了处于不同因素作用下人性的复杂层面。

①② 南帆:《论小说的情节模式》,《上海文学》1985年第10期。

③ 王润华:《老舍小说新论》,学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159页。

④ 李玲:《〈骆驼祥子〉的人道温情与启蒙立场》,《福州大学学报》2001年第1期。

⑤ 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32页。

⑥ 郭战涛:《当代文学史上一个罕见的地主形象——秦兆阳小说〈改造〉细读》,《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2期。

⑦ 《改造二流子》,《解放日报》1943年2月24日。

⑧ 杜霞:《道德的规训——解放区小说中的“落后—改造”模式》,《中国文学研究》2007年第1期。

⑨⑩⑬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03页,第328页,第348页。

⑪ 陈晓明:《多极化与文学伸展的力量》,张未民、孟春蕊、朱竞编选的《新世纪文学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9页。

⑫ 孟繁华:《不确定性中的苍茫扣问——评曹征路的长篇小说〈问苍茫〉》,《文艺争鸣》2009年第4期。

(责任编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

教育部人文社科一般项目(编号08JA751030)历史的规约与文学的建构:中国解放区文学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师林,沈阳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2008级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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