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遮蔽的路径: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现代化之途——张恨水《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赏析

2010-08-15 00:42汤哲声苏州大学文学院浙江苏州215123
名作欣赏 2010年6期
关键词:杏园金粉冷清

□汤哲声(苏州大学文学院, 浙江 苏州 215123)

什么是现代小说的“现代特征”,既有的文学史和既有的文学批评标准几乎一致地认为:以鲁迅小说为标准。鲁迅被认为是“中国现代小说之父”,鲁迅的小说当然是中国现代小说的楷模。鲁迅的小说有什么样的“现代特征”呢?鲁迅小说的评论汗牛充栋,评说也是五花八门,难置一词。还是以鲁迅自己的论述为佳。鲁迅说自己“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此外的准备,一点也没有”(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第51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后来鲁迅说得更明白:“从一九一八年五月起《狂人日记》、《孔乙己》、《药》等,陆续的出现了,算是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又因那时的认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然而这激动,却是向来怠慢了绍介欧洲大陆文学的缘故。”(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六卷第23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根据鲁迅的自述,我们可以论定鲁迅小说的“现代特征”就是:欧洲大陆文学为主体的外国文学的创作方式和创作技巧。中国小说的西方化就是当时“五四”文学革命的同仁们为建立小说创作的“现代化”而努力奋斗的目标。在这一点上,“五四”同仁们并不隐瞒,朱自清就说过:“在那个阶段上,我们是接受了种种外国标准,而向现代化进行着。”(朱自清《文学的标准和尺度》,《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第1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用外国文学的创作方式和创作技巧创作中国小说,把中国小说带入了现代阶段,其历史功绩已被历史所证明,毋庸置疑。那么中国传统的章回小说在现代社会是否也进入了现代化呢?现代化的章回小说是否也具有“现代特征”呢?进入现代化的中国传统的章回小说是否也是中国现代小说呢?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论述中国传统章回小说进入现代化,就要论述张恨水的小说。正是张恨水对中国传统的章回小说进行了改造,使之成为“中国现代章回小说”。张恨水是通过创作三部社会言情小说完成了中国传统的章回小说向现代章回小说的过渡,它们是《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和《啼笑因缘》。

《春明外史》:中国现代章回小说的起步

1924年4月16日连载在《世界晚报》副刊《夜光》上的《春明外史》是张恨水的成名之作。在美学风格上这是一部传统和现代参半的作品。

先说传统的美学风格。传统的章回小说能够吸引读者,依靠的是两种表现手段,一是故事情节的曲折,突出的是其中的“离奇”;二是人物情感的缠绵,突出的是其中的“缠绵”。

《春明外史》是北京20世纪20年代的风俗画和黑幕图。北京的大杂院、酒楼、妓院、赌馆、会馆,还有特有的政治文化环境议会、豪门、高级酒店等等都在张恨水的笔下细腻生动地描述了出来。特别吸引人的是小说中的很多故事就是发生在当时的很多社会热点事件,很多人物就是当时活跃于中国社会的热门人物。现在有些张恨水研究者们曾经将这些事件和人物的原形揭示了出来,什么人是徐志摩(时文彦),什么人是陆小曼(余兰痕),什么人张宗昌(鲁大昌),什么人是胡适(何达)等等。事实上,当时很多人花几个钱买一份《世界晚报》也就是为了看这些新闻事件背后的新闻。例如当时徐志摩是全国有名的风流才子,他与原配夫人张幼仪以及林徽因、陆小曼的故事是当时人们很关心的才子绯闻。其中究竟有什么人们不知道的香艳的秘密,张恨水从新闻的角度娓娓道来(很像我们现在报纸的娱乐新闻),这样既传奇又时尚的故事情节人们怎么能不喜欢看呢?

当然更吸引读者的还是小说中的杨杏园与两个女人的感情纠葛,前一个是妓院里的雏妓,叫梨云,杨杏园深爱着她,却无钱为她赎身,只能为她送终;后一个是位知识女性,叫李冬青,他也爱着她,但李冬青身有暗疾他们不能成婚。最后李冬青为杨杏园送了终。这两条线索,一横一纵,构成了整部小说的结构。张恨水言情写得十分煽情。比如梨云死后杨杏园哭灵。杨杏园赶到梨云房间的时候,梨云已经死了。他看见躺在薄皮棺材里脸上盖着纸的梨云,想到平日与她种种的交往,十分伤感。再一看梨云的枕头旁边有一小枝梅花。这枝梅花是他前日给她摘的。于是,杨杏园拿着梅花就替梨云插上,一边插,一边泪流满面地笑着哭灵:“老七,我给你戴上,好不好?戴了梅花,就有人替我们做媒了。板上睡着可冷啦,我扶着你上床睡罢。哈哈,你已经嫁给我了,她管得着吗?胡闹,新娘子的脸上,只盖红手巾,没有盖纸的。”再看杨杏园的死。李冬青两只手捧着纸,杨杏园撑着身体写下了一副挽联:生不逢辰,空把文章依草木!死何足惜,免留身手涉沧桑!写完之后,长叹一声:“可以去矣”,旁边的李冬青已经是泪流满面,大声喊着:“哥哥,你去不得啊!”可是看看杨杏园已经身穿白布小衣,靠着叠被,赤着双脚,打盘坐着,两手合掌,双目微闭,面上红光,完全收尽。他已经去了。这两段文字的煽情自不必说,值得称道的是煽情中作者还写出人物的身份和意愿。作为妓院中的雏妓梨云最在乎的是身份,所以杨杏园哭灵强调的是梨云就是我的妻,是人生的知己。杨杏园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名士,所以杨杏园作词强调的是感叹与无奈。

离奇的社会轶闻的描述在当时上海的文坛并不稀奇,包天笑的《上海春秋》就有。如此煽情的小说在上海的“鸳鸯蝴蝶派”那里也不稀奇,徐枕亚的《玉梨魂》、周瘦鹃的《此恨绵绵无绝期》都是佳作。张恨水的《春明外史》实际上是将南方的市民小说北移,它填补的是北京市民小说的空白。但是在北移中张恨水对“鸳鸯蝴蝶派”小说做了重大的改革。他将原来分离的社会小说和言情小说合在一起,形成了以“社会为纬、言情为经”的社会言情小说模式,这是张恨水对中国市民小说作出的重大贡献。

离奇的社会轶闻和强烈的情感煽动,是传统的章回小说吸引读者屡试不爽的表现方式,还谈不上是《春明外史》的创新。《春明外史》的创新之处在于张恨水解决了怎样将章回小说中散乱的材料集中起来的问题。他把所有的材料都服从一个人的命运,用一个人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从头到尾把故事情节贯穿起来。小说中应该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人物,在现在的小说创作和阅读中已经成为了常识,但是在张恨水这部小说之前的中国传统的章回小说恰恰就没有,之前的章回小说基本上是《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儒林外史》的模式,它是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地讲述,人物只是某个故事中的人物,并不贯穿始终。《春明外史》是民国以来第一部以一个人物的命运贯穿故事始终的章回小说,张恨水也是现代章回作家中第一个以一个人物贯串小说的作家。这样的小说布局就给小说带来了三大好处。一是人物形象生动鲜明。小说中的人物叫杨杏园,是位皖籍新闻报人,住在安徽会馆,整日埋头写作。他要用一枝笔养活家里八口人。从个性和素质上来说,杨杏园为人正直,洁身自好,对社会邪恶势力非常不满,却无力抗争,只能腹诽心谤;他痛恨官场腐败,不愿意与堕落文人为伍,但有时又不得不与他们周旋,内心苦闷疲惫;他满腹词章,孤芳自赏;他不甘与世俗合流,却又随遇而安;他多情善感,情场上却屡屡失意;他要赡养老母,培育弟妹,终于累病。他在北京五年,最后客死北京。这是一个有着洁身自好的才子气的文字苦力。如果将张恨水个人在北京的生活与杨杏园对照起来看,我们可以看到其中张恨水的影子(请注意张恨水的原名叫张心远)。后来张恨水成名了,作品也多了,人们总喜欢问作者你最喜欢自己的哪一部小说,张恨水总是说《春明外史》,如果有人说不如《金粉世家》或者《啼笑因缘》的时候,他总是说:你没有用心看。是的,这是张恨水用“心”写作的小说,是一本最能体现自己人格的小说。二是小说中间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人物形象后,这个人就成为了小说的主脑,小说中所有的事情都跟这个人有关系,材料再多、再复杂都不会凌乱。主脑就是小说中的根,从根子上伸展出去的各种枝枝叶叶都是枝枝有来源,叶叶有依据。三是小说有了一个完整的结构。人物的命运起伏和发展成为了小说主要的情节结构,他的命运完整地描述小说结构自然就能完整地体现。小说中的杨杏园来到北京就是小说结构的起端;他到北京看到各种各样的生活,这是小说结构的延伸;最后他死在北京,这是小说的结局,整部小说的结构相当地完整。如果小说中没有一个贯穿人物的话,就可以无休止地永远地写下去,小说结构就不可能完整。

《金粉世家》:中国现代章回小说的成型

《春明外史》给中国章回小说确定了一个主人公、确定了一条发展线索、确定了一个完整的结构,使得现代章回小说“站立”了起来。《金粉世家》则给“站立”起来的中国章回小说增添了充沛的“血脉”,它使得中国现代章回小说成型了。张恨水采用的方法是从中国传统、民间文学和外国小说中吸取营养,使之现代化。

《金粉世家》写的什么内容呢?前几年的电视剧写了金燕西与冷清秋的爱情故事。其实在小说中它只能称得上是一条副线。《金粉世家》的核心思想是“空”。这个“空”,不是一无所有,而是看“空”一切。小说的原序中有这样的话:“嗟夫!人生宇宙间,岂非一玄妙不可捉摸之悲剧乎?吾有家人相与终日饮食团聚,至乐也。然而今日饮食团聚,明日而仍饮食团聚否?未可卜也。吾有吾身,今日品茗吟诗,微醺登榻,至逸也。然则今日如此,明日仍如此否?又未可知也。”人生无定,空为上,这是《金粉世家》思想。金家贵为总理,结局还不是散的散、败的败;金燕西与冷清秋的爱情那么热烈,最后还不是各奔东西。在书的111回,写金太太上了西山,临走前她对大儿子说:“我老实告诉你罢,我今年54岁,中国外国,前清和中华民国,无论哪一种繁华世界,我都经过了,如今想起来又在哪里?佛家说的这个空字,实在不错。”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小说快到结尾的时候,张恨水的两个女儿,大的叫慰儿,小的叫康儿,在二十天内染上猩红热相继去世。张恨水刚开始写《金粉世家》的时候,慰儿才4岁,她还垫着脚送水果盆子,每一次张恨水都摸摸她的头,总是说:“别打搅父亲,父亲在作《金粉世家》。”小说前后写了5年,慰儿9岁了,却死了,张恨水很痛心。所以小说越写越凄凉,到了结尾一片肃杀:曾经是车水马龙的金府门庭冷落,秋风残照,何等凄凉。读这样的小说可以感叹人生的不定。在这个思想上《金粉世家》与《红楼梦》是相通的。其实这部小说不仅是思想观念上,在小说结构以至于人物性格刻画和情节细节,小说都有《红楼梦》的影子。很多人称《金粉世家》为民国《红楼梦》。可是张恨水偏偏不这么认为,他认为他的《金粉世家》就是《金粉世家》,不是什么《红楼梦》。《金粉世家》有那么深的《红楼梦》影子,张恨水为什么不承认呢?在我看来因为有了冷清秋。

冷清秋是才子气加上平民性格,金燕西是才子气加上纨绔气息。他们俩都有才,这是他们两人能够在一起的基础。但是冷清秋的素质是平民,这倒不是她出生在平民家庭,而是她知书达理、平等待人,她为人质朴、看不惯那些公子哥们或姐们的所作所为。金燕西的素质是公子哥,说他不爱冷清秋是不对的,但是他对冷清秋的爱有着很多好奇新鲜,以及在追求之中产生的快感和冲动。这样的爱难以长久,随着好奇新鲜消失,追求已经变成了得到,爱情的动力也就没有了。他玩坤角、玩交际花,成为了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了。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作者与其说写他们谈恋爱、结婚,不如说是为进行人格素质的对比。对冷清秋,作者还写了她的平民性格的坚守,她坚持这样的观点:“一个人只应该受人家钦仰,不应该受人家的怜惜”,强调的是人格的独立。为了保持住这样的人格,先是带着儿子自闭于小楼学佛,又在一场大火中悄然离去,离开了丈夫,离开了家庭,去过自己的自由清贫的生活。特别应该指出的是,像这样出走家庭离开丈夫的妇女形象在过去的章回小说中是没有见到过的,倒有些像“五四”新女性了。冷清秋是一股丁冬作响的清泉,她在金粉斑驳陆离的大墙中虽然弱小,但始终顽强地前行着。在这个人的身上,我们看到了张恨水的精神素质和精神追求。如果说,学习《红楼梦》只是一个壳,冷清秋的形象才是这部小说的核。从这个意义上说,完全可以理解张恨水为什么不愿意人家称《金粉世家》为民国《红楼梦》。从传统的小说中吸取营养,又有自己的生活理念,这是张恨水改造中国章回小说的常用手法。

不仅从传统小说中吸取营养,张恨水还将民间故事、民间传说现代化。小说最吸引人的地方还是金燕西与冷清秋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写得既浪漫也时尚。

惊艳。时间是三月下旬,早春。金燕西带着家人到西直门外的颐和园。他骑在马上忽然闻到一阵阵香味,原来是一群姑娘坐着四辆胶皮车来游园。金燕西被最后一个姑娘吸引住了:这个姑娘穿着一套青色的衣裙,雪白的面孔,微微放出红光,一双灵活的眼睛,一望而知,是个玉雪聪明的女郎。看惯了红粉堆中的女性的金燕西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要命的是这个姑娘似乎还对他这里笑了一下。为什么呢?原来金燕西手上的马鞭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地上了。

盯梢。金燕西弄清楚了这个姑娘叫冷清秋,住在落花胡同。他就跑到这个胡同口去等。终于看到冷清秋了。冷清秋看见一个人呆傻傻地看着她,又那么一笑。这一笑将金燕西的魂都笑没了。

接近。他将冷清秋家旁边的房子买了下来,做了人家的邻居,还将两家之间的那堵墙给推倒了。做了邻居就要送礼,他送了三次礼,一是点心,二是酒席,三是绸布。接受了人家的礼就要还礼。于是他与冷清秋家有了来往。那堵墙也不砌了,变成了一扇门两家开始互通起来。

好感。金燕西拜冷清秋的舅舅为师学诗办了个诗社,还开了诗会。总理的儿子办诗会,他身边的人是真的要写诗吗?不是的,想巴结他在其他方面有所发展。诗会中金燕西也写了诗,诗很臭,但所有的诗人都说这首诗最好。为什么呢?他要让冷清秋知道,他是有学问的。这个目的他达到了。

旅游。这一段写得特别的浪漫。这是一个秋天,景色很好,金燕西将冷清秋带到西山游玩。在哪个金色的环境里,金燕西向冷清秋求婚。冷清秋当然很害羞,于是金燕西用英语说“I love you”,要冷清秋回答“yes”。冷清秋答应了以后,金燕西就提出进一步要求,说:按照欧美人的习惯,女人答应了之后,就要……冷清秋将他的话打断了,说:“就要什么,走喝茶去。”这样的求婚方式放在现在也不落后,在当时是很时尚的了。后来他们来到山上,在山上过了一夜。这是冷清秋第一次瞒着自己的妈妈在外面过夜,更重要的是,她还说谎,告诉她的母亲说是在同学家里过夜。一个女孩子为了爱与自己的母亲说谎的时候,说明她已经属于哪个男孩子了。

定情。为了让冷清秋的母亲放心,冷清秋向他要定情之物。金燕西解开了他贴身系戴的小玉牌子。其实冷清秋的母亲要这个定情之物只是个心理安慰,对金燕西来说也只是个履行手续而已。

新婚。到了新婚之夜,冷清秋也没有直接同意金燕西上床,还要考他做诗。一个急得要上床,一个态度坚决要考诗。情急之下,金燕西居然做起了这样一首诗:紫幔低垂绛腊明,嫁衣斜拥不胜情。檀郎一拂流苏动,唱与关睢第四声。双红烛夜如何……他这么一念将在窗外听新房的人听得大笑。大家一起朗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弄得冷清秋很不好意思。

如果仔细分析金燕西和冷清秋的爱情过程就会发现,作者实际上把很多中国民间的浪漫故事的影子穿插其中了,有唐伯虎与秋香的三笑的故事,还有苏小妹三难新郎的故事,但是作者都将它现代化了。所以就是现在的读者也被其中情节所吸引。

《金粉世家》也是张恨水第一次大规模地运用外国小说创作手法的小说。其中运用最多的手法是场面描写和心理描写。

场面描写拓展的是小说的空间概念。中国传统的章回小说的最大毛病就是叙述故事中的因果关系,它是一种线性的时间结构。《金粉世家》注意到在同一时期、同一场合写不同人物的表现,这就是场面描写。小说中金燕西办了个诗社,还开了诗会。诗会中金燕西也写了诗,诗很臭,但所有的诗人都说这首诗最好。这个场面描写把每个人的形态、心态都写了出来。还有一个精彩的场面是金总理死后的葬礼上的描写。官场上的婚丧嫁娶往往是各种矛盾最激烈的时候,总理死了以后,虽然大树倒下了,但是人家根深盘结的很多关系在这儿,你怎么出面,送什么礼物,以及怎么讲话,都很重要。在这个场面上,张恨水将人情世故刻画得相当深刻。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中国章回小说没有心理描写。中国小说受话本的影响很大,人物心里想什么并不描述出来,而是通过写人物语言、表情、动作暗示出人物的心里所想。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将人物的心理活动直接描写到小说中间来,人物性格的刻画深度明显地加强。小说有两处写得特别好,一处是金燕西去偷偷地看冷清秋,看完以后心理活动的描述:

我守着看人家不是有些呆吗?这就回得家去,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呆想,那人在胡同上那微微一笑,焉知不是对我而发的?当时可惜我太老实了,我就回她一笑,又要什么紧?我面孔那样正正经经的,她不要说我太不知趣吗?说我不知趣呢,那还罢了,若是说我假装正经,那就辜负人家的意思了。他这样想着,仿佛有一个珠圆玉润的面孔,一双明亮亮的眼珠一转,两颊上泛出一层浅浅的红晕,由红晕上,又略略现出两个似有似无的笑涡。燕西想到这里,目光微微下垂,不由得也微微笑起来。

金燕西在冷清秋家前等着,冷清秋走了过来无意之中看到这么个男孩子傻站在这地方,就微微地向他一笑。一般情况下,如果说你心中无意,不管这个女孩子怎么笑都没关系。这个时候金燕西心中有意,冷清秋此时对他这么一笑,自然会引起他复杂的心理活动。一般的章回小说,写到这儿,就过去了。但是张恨水的《金粉世家》恰恰在这里开始运用了心理描写,将一个单相思的男孩子的心态生动地表现了出来。在电视剧中间大家可能看了金燕西和冷清秋他们最后分手主要是家庭社会地位的距离太大,其实在小说中间写得很清楚,金燕西和冷清秋的分手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在原因,就是这个金燕西的大男子主义的思想。金燕西的这个思想正是通过他的心理活动描述表现出来的。小说中金燕西的大哥与大嫂、二哥与二嫂都常常吵架,当金燕西与冷清秋快结婚前,他们又在吵架,这时金燕西有一段心理描写,为后来他们的分手打下了一个伏笔。

我将来和清秋结了婚,难道也是这个样子不成?无论如何,我想自己得先振作起来,不要长了别人的威风……若是男子对他夫人有很厚的爱情,却落了一个惧内的结果,岂不让天下男人都不敢爱他妻?

男人的气势、男人的尊严的观念在金燕西的思想中极为重要。他始终就没有把冷清秋放到与他平等的位置上。冷清秋是出身平民家庭,为了自尊,她又特别看重自我的位置,金燕西与冷清秋后来分手似乎很自然。心理描写开始出现以后,人物的神韵显然增加了,这是张恨水对现代章回小说的贡献。

完整的小说结构、丰富的情节内涵,《金粉世家》完成了传统的章回小说向现代章回小说的过渡。小说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的“金迷”,其魅力至今不减。

《啼笑因缘》:中国现代章回小说的成熟

如果说《金粉世家》使得现代章回小说有血有肉地站立了起来,《啼笑因缘》就是赋予现代章回小说一个灵动的魂。这部小说已经深入到小说内在结构中,将曲折的故事情节和鲜明的人物形象结合了起来,并且以人物性格的刻画来展开人物命运的变化和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

《啼笑因缘》是张恨水影响最大的小说,也是张恨水在上海重要的报纸上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能在上海发表小说一直是张恨水的心愿。早年他曾投稿《小说月报》却未能发表,上海也是现代通俗文学的大本营,在上海发表小说不仅是完成自己的夙愿,也是取得全国影响的重要途径。此时的张恨水虽然已经发表《春明外史》、《金粉世家》等小说,在北方成为了最受欢迎的作家,可是由于交通不便,加上军阀混战不断,在上海张恨水并没有多少名气。

机会来了。1929年5月,阎锡山邀请上海的新闻代表团访问北京,上海《新闻报》副刊总编严独鹤也在受邀之列。在北京,严独鹤听到了张恨水之名之盛,看到了他的文笔,就通过朋友钱芥尘认识了张恨水。严当场邀请张恨水为新闻报副刊写一部长篇小说,张恨水当然是当场答应。后来严回到上海,又来信催稿,还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不能太长,上海人不喜欢太长的长篇小说,没有耐心;二是要多加一点“噱头”,南方人喜欢看。

应该说张恨水对这篇小说创作相当地重视。答应下来以后,他就一直苦思冥想地寻找素材。想了几天就是想不出来,于是他就到天桥转转,路过钟楼的时候,在台阶上他看见一个面目憔悴的中年男子在弹三弦,一个不起眼的姑娘在那里打着鼓唱,听众也不多。看见这样的场景,张恨水很有感慨,生活艰难啊。回到家中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他想起了一件事情,1925年的时候有一次朋友门觉夫约他和好友张友鸾到四平海升园听高翠兰唱大鼓戏。过了几天就听说高翠兰被军阀田旅长抢走了。当时张恨水就猜测,高翠兰可能是自愿的。果然,不幸被他言中了。不久,田旅长和高翠兰的笑眯眯的照片被登了出来。由于这是被“抢”的,高翠兰父母不愿意就这样失去一棵摇钱树,双方讨价还价,没有能谈成,就与田旅长打起官司。田旅长被判一年,高翠兰被父母领回。可是高翠兰并不高兴,再也不愿意上书场,整日在家哭哭啼啼。他对这个题材很满意,但怎么写呢?他想到了他的小说《天上人间》的结构。在《天上人间》中他让一个大学教授与两个女人谈恋爱,这两个女人一个是富豪的女儿,一个是缝补工的女儿,这样的故事情节一方面是大众喜欢看的三角恋爱,另一方面也写出了不同社会阶层的现实生活。他又想到了严独鹤叫他在小说加“噱头”。他看到当时的上海小说界,武侠小说大行其道,于是他决定在小说中再增加一组侠客形象。故事情节想好了,他就想小说名称了,他想到名字不能太雅,太雅没人看,又不愿太俗,太俗不合他的风格,也不是有些知识水平的上海读者所接受的。他想起了刚刚结束的《春明外史》最后的两句诗“欲除烦恼须成佛,各有因缘莫羡人”。他给小说取名《啼笑因缘》。整个故事情节想好了,他与一些好友交谈,大家都说好。于是张恨水写好了写作提纲,从1930年3月他开始了《啼笑因缘》的写作。

小说的第一批稿子寄给了严独鹤。严并没有马上发表,一放就是几个月。《啼笑因缘》终于发表,一开始也没有多少人注意,随着情节的发展,一股《啼笑因缘》的旋风开始吹刮起来。《新闻报》的销路直线上升;商人抢登《啼笑因缘》版的广告;读者中出现了一批“啼笑因缘迷”。

《春明外史》、《金粉世家》都是一百多万字,1930年写作的《啼笑因缘》只有20万字不到,但是这部小说却是张恨水的成熟之作。其成熟的标志是小说中的人物描写。传统的章回小说写人物有个习惯的方法:生活起居注式的人物介绍。例如说,门一开进来一个人。通俗文学作家一般都这么写:某人、某者、某也,头上戴什么帽子,身上穿什么衣服,脚下穿什么鞋子,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面面俱到,十分详细。这种写法很吃力,但是很不讨好,茅盾先生在批判传统的章回小说时曾经说过一句话:“他们连小说重在描写都不知道,却以记账式的叙述法来做小说。”(茅盾《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小说月报》1922年第13卷第7号)。这种“记账式”的人物描写在《春明外史》中还有,到了《啼笑因缘》面貌大变。

我们这里看《啼笑因缘》的四个人物的出场:

见他穿了一件蓝湖绉夹袍,在大襟上挂了一个自来水笔的笔插。白净的面孔,架了一副玳瑁边圆框眼镜,头上的头发虽然分齐,却又卷起有些蓬乱,这分明是个贵族式的大学生。

这是樊家树,袍子是知识分子的象征,自来水笔是洋学生的象征,头发梳得很分齐,但是有点蓬乱,有点贵族气息,蓬蓬松松很潇洒。再看:

这时出来一位姑娘,约莫有十八九岁,挽了辫子在后面梳着一字横髻,前面只有一些很短的刘海,一张圆圆的脸儿,穿了一身的青布衣服,衬着手脸倒还白净,头发上拖了一根红线,手上拿了一块白十字布,走将出来。

这是关秀姑。横髻、刘海、红绳子,处处都透露出关秀姑是山东人,来自于农村的一个小姑娘。

说话时,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面孔略尖,却是白里泛出红来,显得清秀,梳着复发,长齐眉边,由稀稀的发网里,露出白皮肤来。身上穿旧蓝竹布长衫,倒也干净齐整。说着,就站在那妇人身后,反过手去,拿了自己的辫梢到前面来,只是把手去抚弄。家树先见她唱大鼓的那种神气,就觉不错,现在又见她含情脉脉,不带点些儿轻狂,风尘中有这样的人物,却是不可多得。

白里泛出红来,显得清秀;穿旧蓝竹布长衫,倒也干净齐整;拿着辫梢含情脉脉地躲在一个妇人的后面来偷偷地看着樊家树。这是一个单纯清秀的小家碧玉的形象,这是写沈凤喜。再看:

这个时候,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了葱绿绸的西洋舞衣,两只胳膊和雪白的前胸后背,都露了许多在外面。以为这人美丽是美丽,放荡也就太放荡了……

不用多说,这是何丽娜。再也不是从头到脚地写人物,而是抓住最传神、最能体现人物形象特征的地方勾勒几笔。按照鲁迅的话说,这是白描手法。此时的张恨水人物描写已经相当娴熟了。

张恨水知道上海是新文学的中心,因此他很明确地要求自己“跟上新时代”。小说中写了军阀的强暴,写了平民的遭殃。但是他又不是概念化地写人物,而是真实地描述他们的形象。最为精彩的是沈凤喜形象的塑造。沈凤喜出身贫寒,纯真、羞涩,但是这个人的性格中有一个毛病,比较爱虚荣,爱攀比。这个毛病使得她喜欢钱。她的叔叔沈三弦,是个心计很坏的典型的小市民,他把沈凤喜推给军阀刘将军做小老婆。沈凤喜与刘将军第一次见面就打牌。牌桌上有很多的门道,今天这四个人坐下来打牌,其实中心人物只有一个,就是沈凤喜。其他三个人都有数的,今天要输钱给你。于是,第一次打牌的沈凤喜糊里糊涂地赢了四百个大洋。沈凤喜一生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小说是这样写:赢了多少钱,她不知道,因为当着很多人的面她不便点钱。一回家了,她把门一关,赶快喊妈妈快出来,干什么呢?点钱。沈凤喜兴奋地点过钱后把钱包了起来,放在自己躺在床上能看见的地方,睡觉之前看一看,醒来以后再看一看。这么个情节,说明一个性格,沈凤喜太爱钱了。这对后来的情节发展打下了一个重要的伏笔。沈凤喜屈服于刘将军,一方面是刘将军的压迫。她被刘将军抓到公寓里面来,就不让她走;另一方面也有沈凤喜性格的缺点。小说的情节是这样演绎的:樊家树走的时候,将沈凤喜托付给他一个朋友,就是关秀姑的父亲关寿峰。沈凤喜被刘将军关起来,关寿峰组织了一群人去救她。关寿峰趴在屋檐上,看下面,就是沈凤喜一个人在那里,按照原来的计划,可以把她救出来,但是他没有救,为什么?他准备救的时候,门开了,刘将军进来了。不要以为刘将军进来就是施暴,他并没有,而是往地下一跪。如果仅仅是跪,可能对沈凤喜来说都没有用处,因为沈凤喜心里面确实还有樊家树的影子。她一看这个刘将军不单单跪在那儿,手上还举了一个账簿子,那个账簿里很多支票,上面有二十万。她眼睛就盯着这个账簿上的二十万元钱,然后轻轻地一笑说,将军还跪在这里干什么呢?然后把账簿子拿了过来。你自己已经愿意了,看到这个地方,关寿峰走了,礼仪已尽,不可能救你了。这部小说的情节发展到这里开始由纯情转向惨情,沈凤喜的性格推动了情节变化。即使是军阀刘树德,他也没有脸谱化。刘树德的残暴、霸道、狡猾,这当然是作者精心描述的一面。可是仔细分析这个人物的所作所为,你还是能发现其中还有一些“人之常情”。他把沈凤喜看作是一个漂亮女人,是漂亮女人他就应该得到,他不允许自己的女人与别的男人有暧昧的关系,他把沈凤喜打疯了,是因为沈凤喜偷偷地与旧情人相会,自己的女人与她的旧情人相会,大概是绝大多数男人所不愿意的;沈凤喜疯了后,他也有后悔之意,将她送到花钱最贵的医院去治疗。虽然这些表现对他来说只是一瞬间的闪念,他很快就忘记了沈凤喜,去找别的女人去了。但是对当时的作家们来说,能够捕捉到这么一瞬间的人性味,很不容易。张恨水为什么能这么写,这就是张恨水创作小说的特色了。他的小说创作几乎全部来自于生活。他为什么不愿意就高翠兰的故事写《啼笑因缘》呢?因为他知道这不符合时代潮流,而且军阀强占民女的事情的确时常发生,当时就发生了军阀张宗昌在北京街头抢一位老官僚的两个女儿的事件。但是他又不会从观念上去编写什么故事。生活给张恨水很多生活素材,也指导着张恨水的小说真实地写作。

几点结语和思考

第一,中国传统的章回小说在张恨水的创作中完成了现代化的转型。1944年5月16日是张恨水的50寿辰,重庆的中华全国文艺抗敌协会、新闻学会、《新民报》等单位联合发起为他祝寿。这使得张恨水十分感动。在5月20日的《新民报》上,张恨水发表了《总答谢》。在文章中张恨水说:“我觉得章回小说不尽是要遗弃的东西,不然,《红楼》、《水浒》,何以成为世界名著呢?自然,章回小说有其缺点存在,但这个缺点不是不可挽救的(挽救的当然不是我)……我非大言不惭,能负这个责任,可是不妨抛砖引玉,让我来试一试,而旧章回小说,可以改良的办法,也不妨试一试。”(张恨水《总答谢》,1944年5月16日《新民报》)虽然张恨水说得谦虚,历史证明,中国现代章回小说就在他的“试一试”中得以完成。

第二,说故事、写人物是中国现代章回小说最重要的“现代特征”。说故事是中国传统章回小说既有的特征,但是传统的章回小说之中,人物往往是故事情节中的一个部分,其形象和性格不够鲜明突出。张恨水的贡献在于将人物从小说中的一个元素上升为主要元素,并且让其与故事糅合起来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精彩的故事情节,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章回小说有着不同于新小说的生命驱动力。

第三,现代章回小说的创作路径是中国小说现代化的路径之一,它与中国现代新小说一起构成了中国现代小说的现代化模式。中国现代章回小说的形成要比新小说的形成要迟,它的现代化的完成得益于吸取外国小说和中国民间文学的营养,甚至还有已经成型的中国现代新小说的营养。但是它是在中国传统小说的基础上的变革,可以看作是中国传统小说在新时期的延续。传统性显示了现代章回小说的特质,并以传统性为依据与现代新小说产生差别。

第四,现代章回小说的美学特征在当下中国小说创作中大放异彩。张恨水在完成《啼笑因缘》后已经引起了新文学作家的注意。张恨水自己说:“自《春明外史》发行,略引起了新兴文艺家的注意。《啼笑因缘》出,简直认为是个奇迹。大家有着一个感想,丢进了茅厕的章回小说,还有这样问世的可能吗?”(张恨水《总答谢》,1944年5月16日《新民报》)张恨水为中国小说创作打开了一个广阔的天地,如果我们将张爱玲的小说,特别是当下的莫言、王安忆、苏童、余华等人的优秀小说联系起来看的话,我们就会明显地感觉到,现代章回小说的美学特征实际上正是当下作家所热衷创作、读者所热衷追捧的小说美学特征。

第五,现代章回小说的形成过程告诫学术界在评判小说的得失时要注意批评标准的恰当和准确。如果我们承认中国现代章回小说在中国小说的现代化的过程中是不同于新小说的另一条路径,如果我们承认中国章回小说具有不同于新小说的自己的美学特征,这就要求评论现代章回小说的论家要建立现代章回小说的批评标准。这不是要求论家们迎合作家的创作,不是要改变论家们的审美标准,而是要求论家的批评更符合批评对象的实际,否则就会造成驴头不对马嘴的结果。看看我们现在的文学批评,这样错位的批评还算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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