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文山州丘北僰人研究回顾与展望

2010-08-15 00:53邱运胜
文山学院学报 2010年2期
关键词:川南云南民族

邱运胜

(云南民族大学民族研究所,云南昆明 650031)

僰人是我国历史上一个古老民族,汉晋时期曾一度活跃于西北河湟流域至西南川滇黔的广袤地域。汉以前的僰人从何而来?两晋以后僰人又去往了何处?这些都是中国古代民族史及民族关系研究一直探寻的重大命题。1974年至今,在古僰侯国故地今四川宜宾珙县、兴文县、高县以及滇东北金沙江流域盐津县等地开展的悬棺考古发掘工作为研究古代僰人提供了些许有益线索。近年来,随着新闻媒体关于云南文山州丘北县依然存活着自称为僰人的特殊族群的宣传报道越来越多,丘北僰人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一时间成为区域性的热点话题。与此同时,学术界也将关注视线聚焦于丘北僰人,诸多专家学者从不同角度对丘北僰人进行了大量调查和研究。

据丘北县僰人发展扶持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2008年 8月统计,丘北县共有 6个乡、21个村民委员会、44个村寨有僰人居住,其中纯僰人村寨 19个,杂居村寨 25个,共有僰人 1557户 6894人,占全县总人口的 1.5%,20世纪六十年代民族识别将其族属定为彝族白彝支系。2009年 10月,笔者曾随导师云南民族大学白兴发教授在丘北作了为期六天的走访调查,对丘北僰人的基本情况有了初步了解。在此基础上,本文拟就近些年来公开发表的丘北僰人研究成果作一择要介绍,并提出一些初步研究设想,以有助于推动丘北僰人研究的深入。

一、史籍记载及僰人界说

《逸周书·王会解》说,成周之会,僰人贡乘黄。《注》说:“白民亦南夷”。由此推知,僰人可能早在西周即已存在。先秦时期史籍文献有关僰人的记载并不多见,但从汉代有关记录来推断,僰人的分布格局在秦汉之前即已形成。《史记·司马相如传》说:“南夷之君,西僰之长。”《集解》注引徐广曰:“僰,羌之别种也。”《水经·江水注》僰道县说:“本僰人居之。《地理风俗记》曰,夷中最仁,有人道,故字从人。《秦纪》所谓僰僮之富者也。”僰道县即今四川宜宾,汉武帝建元六年 (公元前 135年)设犍为郡,僰道县属犍为郡所辖。《华阳国志·南中志》言:“朱提郡,治朱提县,川中纵广五六十里,有大泉池,僰名千顷池。”表明秦汉时期的滇东北地区已有僰人分布,且“千顷池”是古代僰人语言唯一所见的记录。《华阳国志·蜀志》说蜀国保子帝“攻青衣,雄张僚僰”,说明在今四川雅安亦有僰人遗存。《史记·平准书》载汉武帝通西夷道,“散币于邛僰以集之”。《史记·司马相如传》说:“且夫邛筰西僰之与中国并也。”邛、筰在今四川凉山,秦汉时已有僰人活动。《吕氏春秋·恃君览》:“氐羌呼唐,离水之西;僰人野人,篇笮之川;舟人送龙,突人之乡;多无君长。”可见今川西北岷江流域也有僰人。《文选》卷四十四陈孔璋《檄吴将部曲文》云:“今者 (东汉建安二十一年,公元 216年),……故大举天师百万之众,与匈奴南单于呼完厨及六郡乌桓、丁令、屠各、湟中羌僰,延奋席卷……”东汉末年,尚有部分僰人在湟水流域与羌人杂处而居。由上可见,秦汉时期自西北湟水流域到川、滇、黔都有僰人聚居。

汉晋之后,史籍中对僰人的记载骤减,一说僰人逐渐南迁发展为云南境内的西爨白蛮,一说在其故地川南、滇东北一带仍有分布。《太平寰宇记》卷 136引《十道志》:“自江津路南循僰溪,水路二百二十里至南平州。”《太平御览》卷 53引《郡国志》曰:“乞子石,在马湖江南岸,东石腹中出一小石,西石腹中出一小石,故僰人乞子于此有验,因号乞子石。”《宋会要·藩夷》载:“叙泸诸夷,泸戎依山险善寇掠,即僰、羿、苗、倮等种是也。”元初,李京《云南志略》云:“白人,有姓氏,汉武帝开僰道,通西南夷道,今叙州属县是也。故中庆 (今昆明)、威楚、大理、永昌皆僰人,今转为白人矣。”《大明一统志》卷 72载:“东川军民府……夷人有二种,其一曰僰人。”

对于僰人族属问题,民族史学界争论甚众,莫衷一是。除占据主流观点的氐羌说之外,还有氐人说、濮人僚人说、彝族说。氐羌本为同一族系,但史载氐人开化程度较羌人高,与“夷中最仁”的僰人有相似之处。濮僚说的依据是“僰”、“濮”同音以及史书中的“僚僰”之载。前者受到了语言学的挑战,后者则因史料中 “羌僰”、 “氐僰”、 “西僰”、“戎僰”、“邛僰”所记更甚而遭到质疑。然而,现代人体测量学则证实川南悬棺主人与百越民族关系密切,且考古发现川南悬棺墓主有凿齿现象,此俗与当地土僚、仡佬相似,说明僰人濮僚说也并非毫无道理。彝族说则根据僰人部分习俗 (如乞子石)和称谓与彝族有相似之处,且彝族亦系氐羌系统民族。本文所作以上僰人界说仅试图为后文丘北僰人研究综述作一历史背景的关照。

二、丘北僰人研究回顾

最早记载丘北僰人的地方文献是民国十五年(1926年)出版的《丘北县志》第二册 “人种”一节,“僰人即今之民家”。称僰人为民家 (即今天的白族),常见于云南明清时期的各种史籍,但据笔者调查,丘北僰人与当地白族之间存在显著的族群边界。另据民国《丘北县志》第二册统计,当时全县有 “白夷千馀”,白夷 “有土语”。“白夷男皆短衣,腰下用花布一方作帏裳。女勿论少长,以海巴笼头如马羁勒状,上衣前短及膝,后长及踵,前方腰下仍以花布一方围之,长与胫齐若四块瓦。”志中所载当时的“白夷”着装与调查所见丘北僰人装束基本一致,可见“白夷”即是今天的僰人。1960年 12月,由云南民族识别综合调查组编写的《云南民族识别综合调查报告》第一次以“僰人”称谓单列条款于彝族系统,并记录了丘北僰人的略要信息。其中所录僰人于三百多年前由路南圭山一带迁来丘北,行土葬,有六月二十四日摔跤节、祭竜等习俗与彝族相同,语言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彝语支。[1](P12)翁家烈《僰人考》指出 “今日之僰人 (丘北)乃古僰人遗裔”。作者从丘北僰人的自称他称、迁徙传闻、居住空间、祭祀习俗、丧葬方式等方面与史料中关于川南僰人的记载进行了比对,最后认定丘北僰人才是真正的僰人后裔,后融入彝族。[2]由翁家烈参与撰写的《云南文山民族支系调查》记录了丘北僰人的人口分布、生产生活、服饰穿戴、婚丧习俗、岁时节日和歌舞游艺。该文称据传僰人从“阿勒厚德阿庶迷”迁至师宗、罗平,后逐渐迁移至泸西、广南、丘北等县。报告中记录丘北僰人自称 “果”,彝族称其为 “古珀”,白族称其为 “晒巴”,壮族称呼其为 “布奶奥”,汉族除称其僰人外,还叫做“马笼头”。文中记述的丘北僰人丧葬习俗和龙石祭俗较为独特。如“有的老人死后剪一片铜块放入木筒内,用红布包裹放入深山岩洞内,称为祖筒,十月初十,取祖筒倒出铜片献祭,献毕拾铜片入筒放回岩洞。祖筒用桃木刨就,须由女婿于膝上制作,不能落地”。“野猪塘 (丘北县双龙营乡一僰人杂居村寨——笔者注)僰人每年二月初二祭龙石。龙石乃秘藏于箐洞中的一长约四寸上尖中圆下粗的光滑石头。初二中午由赵姓 ‘伙头’ (世袭)自洞内背出,放于一株古树下,下垫以长二尺宽八寸的白布一条,白布下又铺以一层青杠叶。宰雄鸡斟酒摆饭祭献 (献品由各家凑集),求龙石保佑全寨人畜兴旺,清吉平安。祭毕按十一人一桌(全系男人)就地用餐,然后重申规约:不准于龙山上砍树;不准偷盗庄稼、牲口等,违者受罚。祭仪毕,由段姓将用红布包裹的龙石恭敬地背回洞内。”[3](P172-173)翁家烈在《彝濮关系考略》中论证了丘北僰人祭龙石习俗与川南僰人祭乞子石古俗相似,并以此作为丘北僰人遗裔说的论据之一。[4](P209-211)20世纪 90年代,关于丘北僰人的研究探讨暂时陷入低谷,学界未曾见有新的材料收集和不同观点的涌现。近几年,随着丘北当地经济社会快速发展,特别是普者黑旅游业的兴盛,一些地方文化精英在丘北僰人研究领域成果颇多。管鹏发表有丘北僰人洞穴葬习俗的论文数篇,如《从洞穴葬探析丘北僰人的族源》、[5]《神秘的僰人洞穴葬》等。文中记述了丘北僰人洞穴葬的主要环节,包括“取灵”、“入祖”、“祭祖”、“洗灵”。管文认为暗藏于当地喀斯特地貌岩洞中的僰人 “祖棺”与川南僰人悬棺有联系,且丘北僰人村寨流传的祖先逃亡传说也符合史书中有关川南僰人战后逃窜的记载。[6]朱法飞和侬国恩合著《揭识千古僰人之谜》就当地僰人洞穴葬作了描述,并介绍了其他僰人习俗,认为洞穴葬的存在绝非偶然。几乎与丘北当地活跃的僰人研究同时,学术界再度兴起丘北僰人研究的话题,从学科上吸引了遗传学、体质人类学领域的研究者,地域上则扩展到四川、北京等地的学者,已呈现出综合研究的特点。[7]石宏、李易、罗虹等人合作的《云南僰人源流的父系和母系遗传研究》对云南丘北僰人 32份男性 DNA样本进行 Y染色体单倍型以及 mitochondrial DNA(mtDNA)单倍型分析,发现丘北僰人的父系和母系遗传都表现出典型的南方人群的遗传特征。由僰人的数据结合已经发表的东亚人群的 Y染色体和 m tDNA单倍型(haplotype)数据进行分析,表明在MDS分布图中僰人群体的 Y染色体单倍型和mtDNA单倍型都与南方人群聚在一起,说明僰人的遗传族源为东亚南方人群后裔。[8]这一结论与川南僰人遗骸体质人类学研究结果相似,丘北僰人与川南僰人均为东亚南方人群。[9](P214-215)陈介刚《云南省丘北、泸西、罗平三县僰人遗裔考察报告》将丘北、泸西、罗平三县僰人有关族人源流和迁徙的传说与川南僰人 “九丝山之战”后的逃亡情况进行了对比研究,结合三地僰人语言、信仰与习俗的实地调查,认为丘北僰人的洞穴葬极可能起源于悬棺葬,二者一脉相承,目的一致。作者指出云南僰人在生活习俗、服饰装束、音乐舞蹈方面都与史载的川南僰人有相似之处,三县戈仆 (白彝)属于僰人,极可能是川南僰人的后裔。同时,该文也坦承目前还缺乏明确可靠的证据,需要进一步调查研究。[10]陈保亚、杨海潮、汪锋等《滇僰古道上的僰人 (孤人)调查研究》认为,由于调查当中没有发现“僰人悬棺”或与其相似的故事,通过丧葬方式中的相似性来证明丘北孤人 (僰人)是僰人带有随意性。作者从语言学的角度对比了丘北县舍得乡白泥塘村孤人 (僰人)语言与云南禄劝彝语,结果十分相似,但文中也指明了历史上存在语言换用的可能性。文章指出作为功能性文化因子的悬棺葬并不与特定的族群相连接,而语言作为符号性的文化因子更适合被视为族群的标志。最后著者强调族群之间的界限不是僵化不变的,随着经济、文化、条件等各种因素的改变,可能会不断重组和调整。[11]

三、丘北僰人研究展望

自 20世纪 50、60年代我国开展民族识别工作以来,学术界对于丘北僰人的调查和研究,不断有新的调查材料和研究成果问世,为今后丘北僰人研究提供了基础性和先导性的准备。近年来,丘北僰人研究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加受到学人的关注,呈方兴未艾之势。纵观所有搜集到的关于丘北僰人的研究成果,除贵州学者翁家烈《僰人考》一文明确指出丘北僰人系古代僰人后裔之外,其他多为僰人悬棺、僰人族属史辩、僰人风俗的探究和描述。丘北僰人或许与古代僰人有着某种历史渊源,从一些学者的研究和调查中也能找到蛛丝马迹。但就现有研究来看,还很难确认丘北僰人与古代僰人有着直接的联系,不少论证缺环颇多,理论依据和材料依据都不够充分。欲破解这一历史谜题,并传承和保护好丘北僰人文化,推动丘北僰人社区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唯有建议各级政府有关部门,把丘北僰人当做一项重要的时代命题,以作深入研究。

笔者不揣固陋地就今后丘北僰人研究提出以下粗略设想,以求教于方家。(1)各学科共同参与的综合性研究。论证和明确一个特殊族群的族源族属问题是一项涉及面宽广的系统工程。对于丘北僰人的调查研究,如果仅从民族文化的视野予以关注显然是不够的,作出的推断很可能存在片面性和随意性,唯有力邀历史学、考古学、民族学、语言学、宗教学以及自然科学领域的遗传学、人体测量学、体质人类学等方面的专家学者广泛参与,综合运用诸多学科各种理论方法、研究视角和科学手段,才可能取得令人信服和经得住检验的研究结论。 (2)云南各地僰人的系统性研究。据笔者在丘北当地的调查,丘北僰人多有自“江外”(南盘江)的弥勒、泸西迁徙至丘北的传言,而且泸西、罗平、师宗等地的史志文献中亦有对僰人的记录,此外,川南、滇东北古代僰人悬棺是否与丘北僰人洞穴葬存在关联等都是局限于丘北僰人研究而无法解决的问题。因此,将云南各地僰人作一全面系统的调查研究是十分必要的,对于把握现今僰人在云南境内的分布全貌、人口迁移路径、各地僰人风俗习惯的异同与变迁、相互间的联系和往来都具有重要意义。 (3)民族学田野民族志的整体性研究。从民族学的角度来看,作为彝族亚族群的僰人,其语言、风俗习惯、传说信仰确与彝族存在一定差异,将僰人作为一个文化群体展开研究,无疑具有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由此,笔者认为,暂且撇开丘北僰人与古代僰人之间的“纠葛”,运用民族学参与观察的田野研究方法对现存僰人的生活文化展开整体性研究是势在先行的。(4)丘北僰人经济社会发展研究。丘北僰人多居住在海拔 2000米以上的高寒山区或半山区,属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带,土地贫瘠。鉴于目前丘北僰人的生存现状和面临的发展困境,各级政府有关部门相继出台和实施了各类扶持政策和措施,僰人村寨的生居环境已得到明显改善。然而,扶持过程中“整村推进”策略所遗留下来的问题、参与式发展的实施、以及僰人村寨可持续发展的前景都是丘北僰人经济社会发展不可回避的问题。 (5)丘北僰人文化的传承与保护。丘北僰人具有独特的文化创造,如“洞穴葬”习俗、二月初二祭龙石、竹笛和月琴伴奏下的僰人 “跳乐”以及传统服饰 “马笼套”等,这些都是不可复制的宝贵民族文化遗产。通过实地调查和科学研究,揭示出丘北僰人传统文化传承与保护的特点和规律,并紧密结合当地社会经济发展实际,提出切实可行的僰人传统文化保护措施和实施建议在当下显得迫在眉睫。(6)丘北僰人生存空间保护与石漠化治理。石漠化是因人为的植被破坏,导致水土流失,土地生产能力衰退,地表呈现岩石逐渐裸露的演变过程。丘北僰人大多数生活在喀斯特地貌环绕的高海拔地区,石漠化程度严重,人地矛盾突出,生态环境脆弱。如何将石漠化治理、生态环境保护与改善僰人生存条件有机地结合起来也是摆在人们面前的现实问题。

[1] 云南民族识别综合调查组.云南民族识别综合调查报告(1960)[Z].昆明:云南民族学院民族研究所,1979.

[2] 翁家烈.僰人考 [J].贵州民族研究,1986,(2):139-143.

[3] 翁家烈.云南文山民族支系调查[A].云南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汇编 (三)[C].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

[4] 翁家烈.彝濮关系考略[A].西南民族研究·彝族专辑[C].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

[5] 管鹏.从洞穴葬探析丘北僰人的族源 [J].云南大众文化,2003,(冬季刊):74-76.

[6] 管鹏.神秘的僰人洞穴葬[J].今日民族,2004,(8):43-44.

[7] 朱法飞,侬国恩.揭识千古僰人之谜 [J].云南档案,2004,(1):39-40.

[8] 石宏,李易,罗虹,等.云南僰人源流的父系和母系遗传研究[J].动物学研究,2006,(5):449-455.

[9] 陈明芳.中国悬棺葬[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4.

[10] 陈介刚.云南省丘北、泸西、罗平三县僰人遗裔考察报告[J].宜宾学院学报,2008,(10):58-61.

[11] 陈保亚,杨海潮,汪锋,等.滇僰古道上的僰人 (孤人)调查研究[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2):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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