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幽默特点

2010-08-15 00:42魏裕铭
文教资料 2010年5期
关键词:林语堂老子

魏裕铭

(南京晓庄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171)

老子首先当然是个大哲学家,他的辩证法之高明,使得有严重的西方中心论的大哲学家黑格尔都不得不承认:“老子的著作,尤其是《道德经》,最受世人崇仰。”[1]从文学成就上看,《老子》同样是很有特色的。但迄今为止对它的研究,还不很令人满意。陆永品认为“它是哲理散文诗”,其特点是“言辞简要,旨意深远”,“能够引起人们的兴味”,“读之能给人以轻松愉快之感”。[2]散文史家郭预衡注意到:“老子的文章,虽排摈‘美言’,却讲究文采,其思想和艺术都是‘精妙’的。”但他具体阐述精妙处仍仅限于“平句和骈句,只句和偶语,散文和韵文,常是交互使用、杂然并陈的”。[3]袁行霈主编的2005年新版《中国文学史》几乎仍承袭郭说:“其文章犹如一组辞意洗炼的哲理诗,采用大量的韵语,排比、对偶句式,行文参差错落,犹如鱼龙曼衍,变化多端,像诗,也像歌谣,常比喻来表现深刻的哲理。”而对于“《老子》一书中表现出了作者强烈的自我意识和愤世嫉俗的情感”[4]这一特点则一点而过,未作任何阐述。鲁迅甚至认为:“今书又离为八十一章,亦后人妄分,本文实惟杂述思想,颇无条贯”,充其量不过“时亦对字协韵,以便记诵”。[5]倒不如林语堂和钱钟书先生评《老子》更有意思。林语堂在《论幽默》形象而深刻地指出《老子》有“多苦笑”特点。钱钟书说:“夫‘正言若反’,乃老子立言之方,《五千言》中触处弥望,即修辞所谓‘翻案语’(paradox)与 ‘冤亲词’(oxymoron),固神秘家言之句势语式耳。”从修辞学角度,拈出“正言若反”的特点。[6]本文则进一步认为,林、钱二公的论述说明,《老子》的幽默特点是很突出的。虽然林语堂认为“老子的笑声是尖锐的,庄生的笑声是豪放的。大概超脱派容易流于愤世嫉俗的厌世主义,到了愤与嫉,就失了幽默温厚之旨”,但老子的幽默仍不失颇有特色的幽默类型之一种。按照《老子》“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的逻辑,天下皆作“幽默温厚”,“幽默温厚”不免失去特色价值了。而“正言若反”的做法,往往正产生了苦笑、嘲笑的幽默效果和特色。

老子的幽默,概而言之,一是从内容上有大量嘲笑世俗与“知”的不谐特点,二是从技法上有喻体形象荒诞而有理趣特色,三是从角度上尤具反观之趣。

一、嘲笑世俗与“知”不谐

老子所生活的时代是春秋末期,“春秋无义战”“礼崩乐坏”的大势,对他这样一位饱读史书的博学者,触动当然更深,因而对世俗势力所发出的嘲笑声就更显得尖厉,与众多争先为“与时俱进”者不谐。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第二十七章)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第四十一章)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第五十六章)

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第六十三章)

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第六十五章)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第六十八章)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第七十三章)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第八十一章)

越是在历史大变革的关头,社会、人群就越活跃,各色人等都自我感觉甚好地主动亮相,作出他们的反应。那么对于董仲舒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的“道”取什么态度呢?老子有云:“孔德之容,惟道是从。”(第二十一章)最高的道德形态是彻底顺从道。但现实却是,极少数的上士、真正的士闻道“勤而行之”,令人肃然起敬;大量中士对于“道”,虽平时自我感觉甚好,由于认识水平有限,此时可就心虚拿不准了,于是采取最世俗的最折中保险的“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骑墙态度——若存若亡。这就有些可笑了。但最可笑的是下士,闻道以后大笑所谓道的荒唐,而更相信眼前他们眼见到的事实。于是他们不仅不信道,而且到处宣讲自己的时髦看法,但他们何尝不是在主动向众人展示自己的无知和衣襟下的“小”字?笑人者不知人亦笑之,恰笑其无知之笑。这就令人思后而觉有趣了。

老子在第五十六章列举了“知者”“言者”两类人物,对第四十一章中提到的上士和中下士作了进一步描述和剖析:“懂得的不(乱)说,(乱)说的不懂得。”[7]越是闻道的“知者”越是轻易不讲话;越是到处乱讲、自以为是的“言者”偏偏又是未闻道或闻道却“不懂得”道的。又在第六十三章为众多急功近利、只顾一时做秀效果的时代政治弄潮儿下一断语:轻易的许诺,必不大可信;看起来容易的,到头来必难。第八十一章再次讲:能兑现的话不一定动听,动听的漂亮话往往不兑现。这种极为狂妄却不懂得“善言无暇谪”“美言不信”“辩者不善”的不和谐的现象,怎能不让老子发出轻蔑而无奈的一声苦笑?

老子又认为真正的高人应是低调的,善于为“士”的不呈露他的勇武,善于作战的人并不露出浮表的赳赳杀气怒气,善于战胜敌人的人不在于跟敌人支什么招,善于用人的人也不是像常见的那样摆谱儿,而是至少表面上很谦虚,礼贤下士。这就悻悻地对不善战、不善胜的齐顷公和楚将子玉之类潜在政治丑角苦笑嘲笑了。齐顷公曾对晋国军队喊:“余姑翦灭此而朝食。”[8]“刚而无礼”的楚将子玉对晋国君重耳主动挑衅,嚣张地说:“请与君之士戏。”“今日必无晋矣。”[9]最后他们分别落得“齐师败绩”“楚师败绩”。楚子玉和齐顷公分别被班固定品为中中和下上之人[10],这类人是不会改弦易张的。

二、喻体形象荒诞而有理趣

为了说清自己抽象的“道”,与庄子、孟子的以有故事情节的寓言来作比喻不同,老子经常直接取现时中形象来作比。但他的比喻有时喻体与本体反差太大,就具有了幽默趣味。他多次以“牝”喻“道”,甚至以性交过程来说明取谦让宽容。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第六章)

大国者,下流也,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蓄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为下。(第六十一章)

对此,许多学者解释为在老子那里具有十分浓厚的“母系社会”的情结,说生殖崇拜是母系社会特有的现象。可是老子至少生活在西周末期,已经到了父系社会时代,由于需要对血缘加以严格的限制,生殖崇拜已经让位给所谓的“贞节”观念,人们不再崇拜母性生殖器了。所以,这种解释也并不一定确切,将其解释为只取“牝”的生存之源、繁茂的生殖力、宽容之意,或许更贴切。吴澄注道:“牝不先动以求牡,牡常先动以求牝。动求者招损,静俟者受益,故曰‘以静胜牡’。”[11]你看,老子在第六十一章所说,不就是讲大国应取雌势,在性交中包容天下的意思么?一句“大国不过欲兼蓄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意思再明确不过了。但是,“道”是多么崇高、神秘的概念,而对它所作的解释、比喻,竟然是世俗可以做而不可以说的“玄牝”,以此来说明道的包容性强。无论如何,老子已经到了人类文明远离动物世界、可以进行高级的抽象思维的时代了,即使桑间濮上式的野合,也是避着人的,怎么会把这种事不仅特写镜头式的展示,而且以之比喻庄严神秘的“道”呢?这就不免产生不和谐的幽默效果了。诚如美国学者麦吉所说:“尽管不谐调是幽默的核心,但幽默中还有更为重要的其它因素存在。例如,很少有人会因为纯粹的不谐调而失声大笑,可是,如果再加上有关性欲或攻击的暗示,令人发笑的效果就会油然而生。”因为它具备“某种意外的、突梯的、不恰当的、不合理的、不合逻辑的、夸张的或诸如此类的性质作为幽默的根本”。[12]

还有,拿烹鱼喻治国,拿“刍狗”喻圣人眼中的形象。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第五章)

治大国若烹小鲜。(第六十章)

这两句,从技法上说,是比拟不伦;从美学风格上说,则是荒诞幽默。圣人怎么会不仁,冷眼旁观地把百姓看作“稻草狗”任其自生自灭呢?但是,汲黯批评汉武帝外儒内法,揭露“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13]闻一多把儒家用“仁治”欺世盗名比作“偷儿”,嘴上说得好听而已,口惠而实不致,列为“中国文化的病”第一病,确有道理。[14]当时各诸侯国打来打去,天天死人,天子的话也不听,甚至还把天子的队伍打败,把天子射伤了,百姓更是无奈地陷于频繁的战争灾难中了。这时圣人到哪儿去了?他是怎样关心拯救百姓的?圣人之名与圣人之实严重不谐,百姓在他眼里可不就是个无所谓的稻草狗么?何况,天的下雨雪冰雹,旱涝冷暖,并不看人类需要;地之降水火寿夭,也不看人们希望,更不看人之善恶表现,早就把万物作为可有可无的稻草狗了,根本不是儒家所说的“获罪于天,无所祷也”,[15]“天道顺人情之大窦”,[16]既然如此,反其意而比作稻草狗,不是很恰当而又有幽默意味么?虽然不乏冷隽反讽。至于治大国,那是霸主的伟大事业,要日理万机,做很多实事,与厨师乃至家庭妇女的烹调小鱼有何相干?但《史记·殷本纪》分明记载:“伊尹……欲干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汤举任以国政。”自《尚书·顾命》起,做宰相任国政总比为“和羹调鼎”,伊尹当得起“和”字——这个“和”字,当然还带些下厨上灶、调和五味的涵意。可见二者也不是没有关系。但毕竟二者相去甚远,从老子来说,总有些居高临下教训无知小儿少妇、自负有余的调侃意味。品味这类老子语言,就容易同意林语堂的推测:“老子先于庄子已笑过清越而激变幻谲的狂笑。他一定终身是个独身汉,否则他不能笑得这样俏皮,这样善于恶作剧。”[17]

三、反观之趣

老子的辩证法是深刻的。他经常反过来看问题。这一来,许多在儒家、在流行理论看来很高尚、很严肃、很可贵的事物道理马上显得破绽百出,尴尬莫名。反复品味,实有幽默之趣。如。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第十八章)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第三十八章)

从历史的发展来看,是先有人们混混沌沌、没有阶级、比较平等的原始社会,以后才进入奴隶社会的。在老子看来,原始社会虽没有仁义、忠孝、虚伪,却是有大道的时代。所以,那是一个无忠无奸、无为无争、无乱无盗的理想时代。从官方话语和儒家理论甚至百姓的信仰看,仁义、智慧、孝慈、忠臣,有为,德、礼,都是令人高山仰止、趋奉难至的境界,但好像很可笑,老子用来衡量国家昏乱的不是人们一般所想象的“奸臣”,而是“忠臣”。二者成正比。这就是说,当所谓“忠臣”显露出来的时候,能够履行正常臣子义务的人也就大大减少了。老子从产生根源分析,指出之所以有这些好的精神,恰是由于大道废了,国家昏乱了,六亲不和了,失道失义忠信薄之后才产生的。换句话说,提倡这些,恰是呼唤大道废,大伪出,国家昏乱,六亲不和。因为这二者是一个连体孪生子。由提倡一系列好的东西到等于必然呼唤对立面入室,这个由正剧到喜剧的过程实在滑稽。就像黑格尔所指出的:“……把一切变成幻影。一切崇高而神圣的真理化为空虚(庸俗);一切严肃的事同时只是笑谈。”[18]又如: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第十二章)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第四十七章)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第七十三章)

老子所在的时潮已到了竞于力的时代了,四肢发达的赳赳武夫不断攻城略地,成了时代弄潮儿;物欲横流,诸侯贵族公然毫无愧色地宣称自己“好色”“好财”“好俗乐”,虽然此时正统与道统尚未统一,但权势者都以为自己把住了时代关键,代表了精神物质文明的时代最高水平。对此,老子以平淡幽默的语调告诉他们:有勇气自恃果敢,冒然行事的,必死;有勇气自认怯懦,不敢妄为的,得活。缤纷的色彩使人眼睛昏花,变幻的音响听得太多使人变成聋子,丰腴的美食使人口味败坏,驰骋打猎令人心意狂荡,珍奇财宝令人行为不轨。真的圣人,不出屋门便可知天下,不望窗外便可见天道。出去得越远,知道得越少。总之,一切世俗之间的争斗、名利、骄矜、仁义、智谋,在谦恭、大度、不争的老子面前,都不免显得滑稽可笑起来。诚如林语堂所说:“幽默是客观的,机警是主观的,幽默是冲淡的,郁剔讽刺是尖利的,世事看穿,心有所喜悦,用轻快笔调写出,无所挂碍,不作烂调,不忸怩作道学丑态,不求士大夫之喜誉,不博庸人之欢心,自然幽默。有相当的人生观,参透道理,说话近情的人,才会写出幽默作品。”[19]

[1]黑格尔.历史哲学.三联书店,1956:179.

[2]陆永品.老子的散文.齐鲁学刊,1982,05.

[3]郭预衡.中国散文史(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29.

[4]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92.

[5]鲁迅.汉文学史纲要.

[6]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463.

[7]任继愈.老子新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81.

[8]左传·成公二年.

[9]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10]汉书·古今人表.

[11]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249.

[12][美]宝罗·麦吉.幽默的起源与发展.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

[13]史记·汲郑列传.

[14]闻一多.关于儒·道·土匪.

[15]论语·八佾.

[16]礼记·礼运.

[17]林语堂.中国人的智慧.

[18]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商务印书馆,1983,(2):56.

[19]林语堂.论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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