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主以首引”辨——论“客主以首引”成为赋的文体象征

2010-08-15 00:49胡大雷
铜仁学院学报 2010年1期
关键词:宋玉文选

胡大雷

(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

“客主以首引”辨
——论“客主以首引”成为赋的文体象征

胡大雷

(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

“客主以首引”为赋的体制之一。所谓“客主”:或为真实人物,或为虚构人物,或客为虚构人物而主为自己,或为假托人物;“客主”对话,有时会出现在篇末。“客主以首引”有利于赋的“风(讽)谏”的展开,一是使讽谏有的放矢,所谓讽谏什么;二是讽谏不直指帝王而直指“客”,很好地完成委婉进言的讽谏。“客主以首引”的一问一答又为赋作叙事情节的层层演进提供了绝好的形式,并使赋作有人物形象与故事情节。“客主以首引”使《答客难》之类赋作可以以批驳对方的质疑来自我展开励志抒怀。有的赋不立“客主以首引”,如《文选》赋“志”类作品特别强调自我立志,《文选》赋“纪行”类、“游览”类、“江海”类作品是游走式的构成方式,这是赋作自身特殊意味所决定的。中古赋序的大量产生,一定程度上是受到“客主以首引”的影响。“客主以首引”已经成为赋的文体象征,也是文学作品追溯“记言”传统、追溯语言交流功能的象征。

赋; “客主以首引”; 讽谏; 人物; 赋序

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曰:

然则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

“客主以首引”是人们所公认的赋的体制之一。“客主以首引”,意即作品是以客主相向而叙的形式展开的,且客主相向而叙在篇首就出现了,但是,这并不是“客主以首引”的全部意味。虽然作为一种形式,但它有着深切的内涵,它是与赋所要表现的内容联系在一起的,本文拟作深一层的探讨。

1.“客主以首引”的几种格式

我们先从“客主以首引”有几种格式起步来进行探讨。

其一,以真实人物出现的“客主以首引”,首推宋玉赋。其赋凡是有人物的,都是以宋玉与楚王及周围人物的对话展开,如《风赋》的“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高唐赋》的“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神女赋》的“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登徒子好色赋》的“大夫登徒子侍于楚王”,还有宋玉《大言赋》的“楚襄王与唐勒、景差、宋玉游于阳云之台”,《小言赋》的“楚襄王既登阳云之台,令诸大夫景差、唐勒、宋玉等并造《小言赋》”;《讽赋》的“楚襄王时,宋玉休归,唐勒谗之于王曰”;《钓赋》的“宋玉与登徒子偕受钓于玄渊,止而并见于楚襄王”;《御赋》的“唐勒与宋玉言御襄王前”;《舞赋》的“楚襄王既游云梦,将置酒宴饮,谓宋玉曰”,等①。上述人物,有的史有明载,有的史无明载,于是可以想见都是与赋家同一时代的真实人物,是宋玉拿这些人说事呢②。真实人物的“客主以首引”,赋家自己是“主”,对方是“客”;有时“客”还不止一人。延续汉代,亦有如此者,如司马相如《美人赋》的“司马相如美丽闲都,游于梁王,梁王悦之。邹阳谮于王曰”,等。

其二,“主”为真实人物,“客”为虚设。《文选》有“对问”与“设论”两类,一般也把这两类不以“赋”称的作品视作赋。“对问”类宋玉《对楚王问》,其篇首曰:

楚襄王问于宋玉曰:先生其有遗行与?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

以下是宋玉“唯,然,有之。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云云的回答,这是真实人物的“客主以首引”。但继承《对楚王问》而来的作品就不一样了,刘勰《文心雕龙·杂文》云:

自《对问》以后,东方朔效而广之,名为《客难》,托古慰志,疏而有辨。扬雄《解嘲》,杂以谐谑,回环自释,颇亦为工。班固《宾戏》,含懿采之华;崔骃《达旨》,吐典言之裁;张衡《应间》,密而兼雅;崔寔《客讥》,整而微质;蔡邕《释诲》,体奥而文炳;景纯《客傲》,情见而采蔚:虽迭相祖述,然属篇之高者也。至于陈思《客问》,辞高而理疏;庾敳《客咨》,意荣而文悴。斯类甚众,无所取裁矣。原兹文之设,乃发愤以表志。身挫凭乎道胜,时屯寄于情泰,莫不渊岳其心,麟凤其采,此立本之大要也。

这些就是《文选》“设论”类作品,都是以主人——赋家自己回答他人的发难、嘲讽、讥刺的形式展开的;自己是“主”,对方是“客”;自己是真实人物,而对方是虚设的。又如贾谊《鵩鸟赋》的我与鵩鸟;扬雄《逐贫赋》的扬子与贫;又如曹植《洛神赋》,篇首云:

余从京域……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於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其三、全为虚构人物的“客主以首引”。枚乘《七发》、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其“客主以首引”完完全全是虚构人物,《七发》为“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子虚》《上林》赋为“楚使子虚使于齐,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畋,畋罢,子虚过姹乌有先生。亡是公存焉”。《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称:

故空藉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

这样一说,似乎这就是新体大赋的模式,又如孔臧《谏格虎赋》的“帝使亡诸大夫问乎下国(之君)”;扬雄《长杨赋》的“子墨客卿问于翰林主人曰”;班固《两都赋》的“有西都宾问于东都主人曰”;张衡《二京赋》的“有凭虚公子者,心侈体忲雅好博古,学乎旧史氏。是以多识前代之载。言於安处先生曰”;等。

其四,假托人物的“客主以首引”。傅毅《舞赋》的“客主以首引”:

楚襄王既游云梦,使宋玉赋高唐之事。将置酒宴饮,谓宋玉曰:寡人欲觞群臣,何以娱之?

以下是宋玉的回答,赋作展开。这样的“客主”显然是赋家假托的,借前代人物说事。如此假托,以后形成风气,如谢惠连《雪赋》,假托“梁王不悦,游于兔园。乃置旨酒,命宾友,召邹生,延枚叟;相如末至,居客之右”,命司马相如作赋,又“顾谓枚叔:起而为乱”;李善《文选》注即称“此假主客以为辞也”。谢庄《月赋》,假托曹植、王粲的文学相会。李善《文选》注即称“假设陈王、应、刘,以起赋端也”。又有庾信《竹杖赋》,假托桓宣武与楚丘先生对话展开。

其五,出现在篇末的虚构人物的“客主”相向,这是“客主以首引”的变格。班固《两都赋》篇末又有诗,其云:

主人曰:复位。今将授子以五篇之诗。宾既卒业,乃称曰:美哉乎斯诗!义正乎扬雄,事实乎相如,匪唯主人之好学,盖乃遭遇乎斯时也。小子狂简,不知所裁,既闻正道,请终身而诵之。(诗略)

这当可理解为虚构人物的“客主以首引”在篇末的延伸。但赵壹《刺世疾邪赋》篇首就不现“客主以首引”,而其篇末:

有秦客者, 乃为诗曰: 河清不可俟, 人命不可延。 顺风激靡草, 富贵者称贤。 文籍虽满腹, 不如一囊钱。 伊优北堂上, 抗脏倚门边。 鲁生闻此辞, 系而作歌曰: 势家多所宜, 咳唾自成珠。 被褐怀金玉, 兰蕙化为刍。贤者虽独悟, 所困在群愚。 且各守尔分, 勿复空驰驱。哀哉复哀哉, 此是命矣夫!

此处的“客主”诗歌相和相答,既补叙赋作亦是以“客主”形式展开的。又有张衡《南都赋》,篇首没有“客主以首引”,其篇末亦有诗,其云:

于是乎鲵齿眉寿鲐背之叟,皤皤然被黄发者,喟然相与歌曰:望翠华兮葳蕤,建太常兮裶裶。驷飞龙兮骙骙,振和鸾兮京师。总万乘兮徘徊,按平路兮来归。

所谓“喟然相与歌”, 表明赋作亦是以“客主”对话形式展开的。

2.“客主以首引”与讽谏

作赋要有讽谏,这是共识,而且人们公认屈原在这方面做的最好。但是,屈原作品如《离骚》一类有讽谏而无“客主以首引”,宋玉作品首开“客主以首引”的讽谏,其《登徒子好色赋》的“客主以首引”为“大夫登徒子侍于楚王,短宋玉曰”, “是时秦章华大夫在侧”;以宋玉与登徒子的辩论,再加上秦章华大夫的帮腔,这才完成“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扬诗守礼,终不过差,故足称也”的守德不好色的讽谏,“于是楚王称善,宋玉遂不退”;这就是李善《文选》注称:“此赋假以为辞,讽于淫也。”

讽谏在汉代的重新确立在枚乘、司马相如的作品,此即《史记·司马相如传》即称《子虚》《上林》赋“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其“风谏”是由“客主以首引”的形式才得以很好的展开,子虚先生之言使乌有先生有的放矢,子虚先生与乌有先生之言使亡是公有的放矢,没有如此“客主”相对,其“风谏”的主题将会是另一种表述。

所谓“谏”,就是针对错误进行劝阻,“谏”的目的是“止”。《史记·南越列传》载“王之上書,数谏止王,王弗听”,但《子虚》《上林》赋中的“谏”则成功了,这就是“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云云。此处的“谏”是讽谏,是以婉言隐语相劝谏,其表现有二:一是从过程来看,亡是公借批评子虚先生与乌有先生批评楚王、齐王,而非直指;二是从效果来看,天子是在奢侈豪华的畋猎及随后的酒宴活动中自觉自悟的。于是可以说,正是设立了“客主以首引”,使上述两项才有可能实现,否则,就是刘向《说苑·臣术》中所说“有能尽言于君,用则留之,不用则去之,谓之谏;用则可生,不用则死,谓之诤”之“谏诤”,而不是讽谏。

又如扬雄《长杨赋》,“谏”的结果“又恐后代迷于一时之事,常以此为国家之大务,淫荒田猎,陵夷而不御也。是以车不安轫,日未靡旃,从者彷彿,骫属而还”云云,是天子的自觉自悟;而批评的对象是子墨客卿,所谓“言未卒,墨客降席,再拜稽首曰:大哉体乎!允非小人之所能及也。乃今日发矇,廓然已昭矣”!又如班固《两都赋》、张衡《二京赋》的讽谏,意在直指天子而其文不直指天子,但是其他文体诸如上书、上疏的“谏”,则不是这样,《汉书·司马相如传下》载:

(司马相如)尝从上至长杨猎,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豕,驰逐野兽,相如因上疏谏。”

其文中就多有直指天子之语,如“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轶材之兽,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之伎,力不得用,枯木朽株尽为害矣”,如“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如“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而乐,出于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也”,如“臣愿陛下之留意幸察”等,这就是直谏,而赋的“谏”与这些诸如上书、上疏的“谏”显然不同。

3.“客主以首引”与赋作情节

“客主以首引”,又为赋作叙事的情节演进提供了绝好的形式。如枚乘《七发》就是以“客主”问答,逐步推进情节,先是“客曰:今太子之病,可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不欲闻之乎?太子曰:仆愿闻之”以说事;连续说五事,而太子连连曰“仆病未能也”,没有太子的回应,一件一件事说下去,不是很突兀、奇怪吗?第五个太子曰“仆病未能也”时,“然阳气见于眉宇之间,侵淫而上,几满大宅。客见太子有悦色,遂推而进之曰”,有了如此的回应才说下一事,然后“太子曰:仆甚愿从,直恐为诸大夫累耳。然而有起色矣”;最后才有“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客主”对话把文章引向高潮。

赋作有“客主以首引”,又可以在讽谏的同时展示“客主”的形象,意趣顿出。如《子虚》《上林》赋中先是子虚先生的发难:“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然后有乌有先生的反诘:

是何言之过也!足下不远千里,来贶齐国。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畋,乃欲戮力致获,以娱左右。何名为夸哉?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馀论也。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窃为足下不取也。

又有亡是公的一起批驳:“亡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云云。最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廗,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受命矣。”彼此之间的斗嘴与夸耀,历历可见。又如班固《两都赋》篇末:

主人之辞未终,西都宾矍然失容,逡巡降阶,惵然意下,捧手欲辞。

惟妙惟肖,增添了赋作的讽谏力量。

赋作有“客主以首引”,又成为赋作故事性的契机,如谢惠连《雪赋》先称“岁将暮,时既昬。寒风积,愁云繁”之时“梁王不悦”,再加上“微霰零,密雪下”,于是“王乃歌‘北风’于卫诗,咏‘南山’于周雅”,然后命相如作赋,“相如于是避席而起,逡巡而揖”,后又命枚叔作赋之乱。又有谢庄《月赋》,其首云:

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绿苔生阁,芳尘凝榭。悄焉疚怀,不怡中夜。乃清兰路,肃桂苑,腾吹寒山,弭盖秋阪。临濬壑而怨遥,登崇岫而伤远。于时斜汉左界,北陆南躔。白露暧空,素月流天。沈吟齐章,殷勤陈篇。抽毫进牍,以命仲宣。

然后是王仲宣作赋。又有庾信《竹杖赋》,其首云:

桓宣武平荆州,外白:“有称楚丘先生来诣门下。”桓公曰:“名父之子,流离江汉,孤之责矣。”及令引进。乃曰:“噫,子老矣。鹤发鸡皮,蓬头历齿,乃是江、汉英灵,荆、衡杞梓,虽有闻于十室,幸无求于千里。寡人有铜环灵寿,银角桃枝,开木瓜而未落,养莲花而不萎,迎仙客于锦市,送游龙于葛陂。先生将以养老,将以扶危。”

以下是楚丘先生的长篇叙述。读来如此,赋作有了小说意味。

4.“客主以首引”与自我励志抒怀

有一类自我励志抒怀的赋作是特别强调“客主以首引”的。如《文选》“设论”所录三篇。东方朔《答客难》篇首云:

客难东方朔曰:苏秦、张仪,壹当万乘之主,而身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记;著于竹帛,唇腐齿落,服膺而不可释。好学乐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为智能海内无双,则可谓博闻辩智矣。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意者尚有遗行邪?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接着是“东方先生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曰”的作品展开,全是针对“客”的发难而来,主题特别集中。扬雄《解嘲》,其序称“人有嘲雄以玄之尚白,雄解之,号曰《解嘲》”;《文选》李善注引服虔曰:“玄当黑而尚白,将无可用。”正文以“客嘲杨子曰”,接着是“杨子笑而应之曰”云云的作品展开,围绕的主题就是“以玄之尚白”。班固《答宾戏》,其序称自己“专笃志于儒学,以著述为业。或讥以无功,又感东方朔扬雄自喻以不遭苏张、范、蔡之时,曾不折之以正道,明君子之所守,故聊复应焉”;《文选》李善注引项岱曰:“或有讥班固,虽笃志博学,无功劳于时,仕不富贵也。”正文以“宾戏主人曰”开篇,接着是“主人逌尔而笑曰”的作品展开。这几篇作品,赋家人为地设立了一个对立面,设立了一个命题,让自己的文笔针对这个对立面的命题猛烈开火,辩论的意味很浓。假设没有这个对立面的“客”及其命题,那么,作品又怎么样呢?

5.“客主以首引”的缺席及原因

赋的一些类别又确实没有“客主以首引”,如《文选》赋“志”类班固《幽通赋》、张衡《思玄赋》与《归田赋》、潘岳《闲居赋》。陆机《遂志赋序》谈及这几篇赋的渊源:

昔崔篆作诗以明道述志,而冯衍又作《显志赋》,班固作《幽通赋》,皆相依仿焉,张衡《思玄》,蔡邕《玄表》,张叔《哀系》,此前世之可得言者也。

崔篆之赋为《慰志赋》,而所谓“作诗”,崔篆本没有作过诗,当是陆机以赋为“古诗之流”,故称。《后汉书·崔篆传》称崔篆“临终作赋以自悼,名曰《慰志》”;《后汉书·冯衍传》称,“衍不得志,退而作赋,又自论曰”,其“自论”中说“乃作赋自厉,命其篇曰《显志》。显志者,言光明风化之情,昭章玄妙之思也”;潘岳《闲居赋》,其序称“乃作《闲居赋》以歌事遂情焉”。崔篆、冯衍、潘岳都明言这是自己抒写情志,这就是没有“客主以首引”的原因。那么,如何看待《文选》赋“情”类作品的“客主以首引”呢?不也是自己抒写情志吗?“情”一定是要有对象的,“情”也一定是要表达的,所以在作品中,既写双方的往来,在形式上还表现为“客主以首引”的某种交流;就爱情来说,不是向对方表达就是向他人倾诉,没有表达与倾诉就是暗恋;所以《文选》赋“情”类都是“客主以首引”的。而“志”在表达上则个人化得多,常常有所谓“暗下决心”的说法。

《文选》赋“纪行”类录赋三篇,“游览”类录赋三篇,“江海”类录赋两篇,也都没有“客主以首引”。我们以“纪行”类为例来分析。班彪《北征赋》,篇首云:

余遭世之颠覆兮,罹填塞之厄灾。旧室灭以丘墟兮,曾不得乎少留。遂奋袂以北征兮,超绝迹而远游。

赋作记叙北行途中所见,怀古伤时,并抒发“哀生民之多故”及安贫乐道的思想。另两篇作品述途中所见更为明显,曹大家《东征赋》,《文选》李善注引《流别论》曰:“发洛至陈留,述所经历也。”潘岳《西征赋》,《文选》李善注引臧荣绪《晋书》曰:“岳为长安令,作《西征赋》,述行历,论所经人物山水也。”借用小说展开情节的时空方式的分类,一是宫廷或宅院式,西方称之“哥特式”,一是游走式,西方所谓“流浪汉式”,以“客主以首引”来展开叙述的赋作,是在一个封闭环境里慢慢谈各种事物。而“纪行”类赋作,一路走来,其叙写是移步换形。那么,“纪行”、“游览”、“江海”类赋作没有“客主以首引”就是可以理解的。

还有咏物赋一般没有“客主以首引”,如《文选》赋“鸟兽”类,除了贾谊《鵩鸟赋》的我与鵩鸟的对话,其他四篇都是直截了当的铺叙,《文选》赋“音乐”类作品亦是如此。但后世亦有所尝试,如庾信《枯树赋》吟诵枯树,其篇首曰:

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异时移,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中间部分是铺叙枯树,篇末曰:

乃为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千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一前一后,也构成“客主以首引”,有人物、有情感抒发。

6.受“客主以首引”影响的赋序

我们会感到,赋作如果没有“客主以首引”的,比起有“客主以首引”者,难免会显得事情原由交代不清楚或正文突兀而至。中古很多赋作是有“序”的,既有自己所为,又多后人所附加[1],这个“序”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宋人王观国《学林》卷七“古赋序”条谈赋有问答开端而误为赋序,其云:

傅武仲《舞赋》、宋玉《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本皆无序,梁昭明太子编《文选》,各析其赋首一段为序。此四赋皆记楚襄王答问之语,盖借意也,故皆有“唯唯”之文,昭明误认“唯唯”之文为赋序,遂析其词。观国按:司马长卿《子虚赋》托乌有先生、亡是公为言,扬子云《长杨赋》托翰林主人、子墨客卿为言,二赋皆有“唯唯”之文,是以知傅武仲、宋玉四赋本皆无序,昭明太子因其赋皆有“唯唯”之文,遂误析为序也。

昭明太子误析“客主以首引”为序;那么,倒过来讲,没有“客主以首引”的赋作,人们也可以造序或附加序来替代“客主以首引”,如司马相如《长门赋》,其序云:

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是不是也起到了“客主以首引”的作用?又如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序》:

鲁灵光殿者,盖景帝程姬之子,恭王馀之所立也。初,恭王始都下国,好治宫室,遂因鲁僖基兆而营焉。遭汉中微,盗贼奔突。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见隳坏,而灵光岿然独存。意者岂非神明依凭支持,以保汉室者也。然其规矩制度,上应星宿,亦所以永安也。予客自南鄙,观艺于鲁,睹斯而眙,曰:嗟乎!诗人之兴,感物而作。故奚斯颂僖,歌其路寝,而功绩存乎辞,德音昭乎声。物以赋显,事以颂宣,匪赋匪颂,将何述焉?

又如祢衡《鹦鹉赋序》:

时黄祖太子射宾客大会。有献鹦鹉者,举酒于衡前曰:祢处士,今日无用娱宾,窃以此鸟自远而至,明慧聪善,羽族之可贵,愿先生为之赋,使四坐咸共荣观,不亦可乎?衡因为赋,笔不停缀,文不加点。

有人提出请求,于是作者回答,引出赋作。又如马融《长笛赋》,其序曰:

融既博览典雅,精核数术,又性好音,能鼓琴吹笛。而为督邮,无留事。独卧郿平阳邬中,有雒客舍逆旅,吹笛为《气出》《精列》《相和》。融去京师逾年,暂闻甚悲而乐之。追慕王子渊、枚乘、刘伯康、傅武仲等《箫》《琴》《笙》颂,唯《笛》独无,故聊复备数,作《长笛赋》。

虽无他人请求,但却是文学史的要求,于是作者作答而引出赋作。这些序交代了作赋的缘起与事件,确实可以起到“客主以首引”的作用。

或谓这些序是总集编纂者,是史家所为。假如是赋家所为,那么,以“序”来顶替赋作篇首“客主以首引”的目的是很明显的;假如是他人所为,那么,人们觉得这赋作没有“客主以首引”是个不足,就作“序”来顶替“客主以首引”。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称“赋有问答发端,误为赋序”的说法,这是指《文选》;那么,倒过来讲,作“序”来顶替“客主以首引”也是可能的。

7.“客主以首引”的象征意味

最早创立“客主以首引”这种形式的是宋玉,这也是赋定型的一种形式,所以距离宋玉八百多年后刘勰称“客主以首引”为“命赋之厥初也”。“客主以首引”影响甚大,那些不以“赋”名的“对问”、“设论”之类,我们之所以也视之为赋,首要的因素也在于它们是“客主以首引”出之的。

可以说,“客主以首引”是赋文体的一种象征。每一种形式都有其内在意蕴,如诗歌的韵律,实际上反映着诗人情感抒发时心律的跳动。当我们讨论了“客主以首引”的正格、变格时,我们还注意“客主以首引”对讽谏的影响,注意“客主以首引”对作品展开、情节演进的引导,注意“客主以首引”对赋家自我励志抒怀的激励,注意“客主以首引”对作品意趣的渲染,注意“客主以首引”在赋家心目中的地位及对没有“客主以首引”的弥补方式,等。正是因为“客主以首引”有这样一些内涵,故“客主以首引”是赋的文体象征成为必然。

从文体发展的源头来说,“客主以首引”追溯的是“记言”的传统,《汉书·艺文志》称古者“君举必书……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那么,“客主以首引”追溯的是《尚书》的传统,追溯的是《论语》、《孟子》、《庄子》的传统。读着一篇篇赋作,不禁会想起《国语》、《战国策》也是用“客主以首引”来记载谋臣策士的谋议或辞说的,宋玉不也正是谋臣策士吗?

另一步说,“客主以首引”又是人们渴望追寻作为文学作品的语言的原始意味的象征。语言是做什么用的?是用来交流的;交流的最基本的要素是什么?就是“客主以首引”。人类在现实生活中运用语言的根本愿望就是交流,创作文学作品的根本愿望之一也是交流,那么,何不以“客主以首引”的形式让人物在赋作中先交流起来!

注 释:

① 宋玉赋作录自吴广平编注《宋玉集》,岳麓书社2001年8月。

② 拿自己的朋友开玩笑,后代如南齐孔稚圭《北山移文》,用移文体,假借“钟山之英,草堂之灵”的口吻戏谑周顒先隐后又出山。

[1]程章灿.魏晋南北朝赋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184.

The Argument about “the Form of Debate”On “the Form of Debate” as a Style Symbol of Ode

HU Da-lei
( College of Letters,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 Guangxi 541004, China )

Debate is a form of Ode. The affirmative and the negative can be real or fabled, or the affirmative is real while the negative is fabled, or represented by objects. The debate sometimes appears in the end. “The form of debate” is propitious to the expansion of “the irony and expostulation”, because first, the irony and expostulation have a definite object in view, in other words,what is irony and expostulation; and second, the irony and expostulation indicates “the negative” instead of the monarch, which meets the need of euphemism. “Debate” with the style of “question to answer” provides a perfect form for the development of the narration of ode, and also endows ode with figures and stories. With “the form of debate”, some odes, likeDa Ke Nan(Hard to answer the question),can express its ideas by means of criticizing the negative’s censure. Some odes do not use “the form of debate”, such as the odes on ideals inAnalectswhich emphasize self-expression, and some odes on traveling, visiting and oceans and rivers inAnalectsuses the form of consciousness, since these are determined by their own characters. The numerous prefaces of odes in ancient China is, to some extent,are influenced by “the form of debate”. “The form of debate” has become the style symbol of ode, as well as the symbol of literature carrying up the tradition of recording and the function of communication.

“the form of debate”; irony and expostulation; figures; prefaces of odes

(责任编辑 朱存红)

I207

A

1673-9639 (2010) 01-0013-06

2009-11-27

胡大雷(1950-),男,宁夏银川人,文学博士,现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汉魏六朝文学、文论的研究与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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