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星空

2010-08-28 03:35
诗刊 2010年14期

生命之树

刘向东

你看见了吗

我是说北川中学

大地震废墟埋不住的

那棵树

它被震歪了

依然脚踏实地

它不能参天

但有一个向上的

头颅

枝叶间惊飞的鸟儿

回到三星堆青铜神树之上

剩两个不屈的孩子

站着的守护弯曲的

是干

是根

当我们以新的生命

重建家园

务必以此树为坐标

或许它已被重新盯上

甚至风雨

也不肯轻易绕过

那么我们

就决然以这树的形象

展示我们的每一片叶子

开花结果

种子

见一位老农对记者说:

“快给我们送点玉米种子来吧

赶着现在种下去

秋天我们就有吃的了”

“现在”不是现在,在前年

汶川大地震的余震之中

只有地道的庄稼人

地道的中国庄稼人

在没了家没了亲人

而伏天眼看着到来的时刻

才关心季节

呼唤种子

那是从秋天到冬天

一粒又一粒

一遍又一遍

精挑细捡的

——种子

那是高高悬在屋梁之上

或纸包纸裹锁在木柜里的

金子一样的

——种子

那是当年逃荒路上

和乡土一起揣在怀里

宁愿饿死

也没有下锅的种子啊

一颗跳动着的春天的

实诚饱满的

大地的心

种子,说种就种下去了

在映秀镇小河边点种的人中

有一位大姐叫李秀英

地震夺走了她的丈夫

夺走了她的儿媳和两个孙子

就连种玉米的镢头也没有了

以术棍为镢头

以瓦砾为锄

她种下一亩二分地

围绕一个个亲人的坟

种吧种吧。我的亲人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种下落日长出朝阳

种下头颅长出英雄

中国象棋——面对楚河汉界

如果棋子并不知道

其实是棋手主宰着它们

的命运,那么棋手是否知道自己

身处汉霸二王城外

楚河汉界

天下中分

何止八百米宽

又两百米深

如果棋子已经知道

有怎样的规则将随手否定它们

的意志。那么棋手

当是双瞳

在天大地大的棋盘上

或进,或退

看百年之内

七尺高的人生

被谁操纵

原来一盘棋

一盘永远也下不完的

中国象棋

并非虚构

本是人生之象,历史

的布局。我是过河卒子

从河北到河南

面对鸿沟

自信灵魂无胜负

遥望群雄对弈

大风起兮成者为王

力拔山兮败也盖世

黄河石

黄河之水天上来

黄河石负图上岸

清真的月牙儿

怀抱一轮红日

另有日月相照

鲜红的太阳筑巢

和月亮轮流抱窝

更有花纹一笔一画

让我一眼便读成汉字

一二三四

张王李赵

可以竖排,可以横排

有繁体,也有简体

黄河岸边

随手拣一块石头

就是一个惊奇

如果表面没有史记和铭文

内里

就一定揣着诗经或易经

傍晚青园街陪双亲散步

斜挎着书包、痒痒挠儿

和屁股垫儿的父亲

瘦的看起来像半个人

走走。停停

原来似乎不会走路的母亲

(总是一阵风)

现在让风推着一瘸一拐

走几步就摁住膝盖

他们

慢慢地慢慢地

在我前面

像是为了等我才慢下来

慢慢地慢慢地

此刻

我只想跟在他们身后

慢慢地慢慢地

你们永远在我前头

陶器

钻木之火,泥土和水

栩栩如生的鱼纹蛙纹

被独一无二的指纹指引

一腔清泉绿酒

诚实的种子

肯定不曾空空如也

至少居住一个灵魂

脆弱而又坚硬

万岁万岁万万岁

以一摔即碎之身

搬家

1

那个冬天。我们搬家

在另一个岁月的大车上

向亲人挥手

一手就遮住了整个村庄

我们把别的东西都搬走了

搬不走空房子

和一盘土炕

我是命中注定的长子

早在出生之前

已经跟随父亲前往燕山

母亲。为我准备了一个故宫

两个乳房

离开母体

这生命的故乡

我们都是游子

怎么也走不出一辈子

一辈子

在路上

2

忽然

念天地悠悠

想到祖宗想到

全人类

古人和来者

都藏在哪里

3

肯定有什么成为一

我一时找不到它

只知道在自己的胸脯里

有一个地方叫做心房

身体对于个人

一个最可靠的居所

谁不住在自己的身体里

我的身体

我的一米八八的住房

这才是安居工程

故园和新居在一起

不必拆迁,也不必回迁

一个人一个标准间

我们的身体

骨肉的建筑,可以自由移动

带着脚印和声音

大风吹动青丝白发

演绎茅屋望断秋风的形象

我们的身体

坚硬又柔软

纸一样的皮肤包住火一样鲜血

滴水不漏。但留下出口

让后人走出来见见阳光

我们的眼睛

灵魂的天窗

总是把最高的星辰仰望

手臂没有羽毛

梦里赤身飞翔

只是我们不能过于莽撞

皮肤是我们最后的边疆

灵魂也必须住在体内

否则将被大风吹散

哦我们的身体

这心灵的驻地

一个心灵一盏灯

永远照不亮的只能地狱

能够被照亮的必定天堂

4

而最终

每一个人都是临时的

走不完的是路

我们的一生啊,从出生到墓地

可能比这更短

但不会更长

等着那个时间

家,我们再搬一次

到时候什么也不搬了

带着一把骨头

边走边唱

途中的叙述(纽诗)

胡弦

春天

春天像只猛兽来我心头饮水

它低低的吼声是我身上的刺

它善良的嗅觉,是教一株忍冬怎样走路

——我依旧无法与春天抗衡

无法与一滴水银里的催眠和死亡抗衡

树叶沙沙作响,春天在教它们

怎样接受温柔的动物性

——总是春天,在带来鲁莽的命运和完美

的浪费

它用全部的绚丽做成一个你

用剩下的光

做成我手中这支玫瑰

途中

只有在火车上,在漫长旅途的疲倦中

你才能发现

除了火车偶尔的鸣叫,这深冬里一直不曾

断绝的

另外一些声音:窗外,大地旋转如同一张

密纹唱片

脸贴着冰凉的玻璃,仔细听:

群山缓慢、磅礴的低音

大雁几乎静止的、贴着灰色云层的高音

旷野深处,一个农民:他弯着腰

像落在唱片上的

一粒灰尘:一种微弱到几乎不会被听见的

声音

叙述

长廊的呼吸轻于阴影

当风试图把握,树枝把晃动给予

没有风也没有太阳的时候,街上

到处是人声

——生活一直是不确定的

——诗真的可以被写出吗?

我停下来,去晒有了霉味的鞋子,看见

一朵小花儿在开,在春天

给它留好的墙角

因为我爱你

因为我爱你,云在变白;

因为我爱你,鸟飞翔,高塔耸立,你手中的

杯子闪光。

——这是早晨,天地间充满光辉与清风,

桌上的地球仪只须轻轻一拨

就旋转起来。

——蓝色大海卷走堤坝和岛屿。

去医院看雷默

雷默住院,老婆不在身边

我想,带束鲜花也许最合适

——看样子,有此想法者

已经来过几个,我把花

放在几个花篮中间

然后我们吃水果

几天不见。他的脸似乎白了些

然后我们溜到走廊尽头抽烟

割阑尾是小手术,他说

他转过身,想找个地方掸烟灰

可五千块不算个小数目

阑尾是多余的,像诗人的怪癖

去掉它。得付出代价

然后我们下楼吃饭

在电梯里,他低头

朝一个护士说了句什么

那妞儿扑哧笑了

好像需要安慰的

都是些穿着白大褂的人

饭罢,他回医院,我去赶车

回过头来,看见他用手按着肚子

是的,阑尾是多余的

但疼痛不是

时钟一直在安静地走动

时钟一直在安静地走动

在八月潮湿的乌云下

在原子凶猛的裂变

和宗教之间

一阵风又送来了光斑和阴影

——所有的暴雨都有规律

在教堂的穹顶、尖塔,微微

弯曲的时候

空白的纸张在桌子上起伏

思想抱着低垂的脑袋

连高处的海洋也感到了眩晕

秒针叩动的玻璃的心

以及那钟摆

为自身步伐所带来的晃动

五月

你多么温柔,

像琴声抚摸过的棉胎。

房间里,黑暗重新变得完整。

琴键睡去,

带着盘绕在心底的回声。

当太阳升起来,

我们走到明亮的阳台。

街道上,公交车、电车、出租车……

走得如此轻快,

看不出一点吃力的迹象。

这是五月,

喜悦,那么快就被赋予了形体。

石榴果结在阴影中,

纤细的枝条用弯曲

享用着它。

如意

雨用透明的心

选择最细小的花瓣作为它的爱情

它爱着,爱着密闭在花瓣里的

沉睡的天空

凑近些,再近些

能看得更清楚,又有些

陌生

——我用透明的心爱着这变化的一切

在神的身边

在细雨中

我是喜悦的

那打着伞的和仰着脸的,同时

都被叫做如意

慢下来(组诗)

龙红年

慢下来的时钟

七点三十它逗留在七点

十二点整它在十一点半漫不经心

二十四点新的一天已经来到

三十分钟后它才匆匆将钟声

提来

墙上慢下来的时钟

是一个慢性子的亲人

你亲热热的喊他一声老半天

他才抬眼看你仿佛你喊的

是他后面的那棵稻

慢下来的时钟亦如

我在命运里甩出去的那颗石子

三十年后才传来一点点声响

慢下来的时钟就是一个慢下来的童年

月光下他用倒影牵我回家

而我慢下来隔他足有三米的月色

数手中的萤火虫

如果真能慢下来该多好

哪怕一分半分

我一定要给他万分的爱……

这些人,数着数着就少了

二伯父二伯娘老嫂子

济华哥仲仁哥福根哥

七老爷丽娥友章

我的父亲母亲……

绕竹村这些乡邻和至亲

我每数一次就少掉一个

仿佛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把他们一个个数掉了

我曾经拥有多么大的亲友团哦

他们看着我光屁股来到本村

他们看着我蹒跚学路

他们耐心辨听我含混不清地话语

他们用掌声抬起我走调的歌声

对我的罗圈腿他们说这孩子眼睛好亮

对我的赖子头他们说这孩子跑的真快

对我的口吃他们说这孩子脑瓜子聪明

对我的懒惰他们说这孩子善于沉思

在这世上只有他们能将我的缺点包容

一如容忍米饭里的谷子菜叶上的虫

麦地里的青草和土豆上的那些斑点

如今他们在我的指缝中消逝

在绕竹村我再不可能遇见他们

偶尔想念也只能在风中闻到

他们无比亲切的气息……

三只公鸡

夹紧翅膀低下头

任雨水从冠上滴落

阴晦的雨天

三只公鸡命中的三个落难者

一言不发

我曾经看到它们

为一片菜叶红脸

为一粒小米相争

为一条虫子撕破了鸡冠

那时意气多么风发

它们还冲动地

为一只姿色平平的母鸡

大打出手

如今败下阵来

在巨大的时光面前

似乎没有胜利者

一棵松柏树下

它们抱成一团

如曾经患难与共的

好弟兄

村庄的传奇

八十岁你成了绕竹村

标志性建筑

八十年你走过的桥

多过我走过的路

你和我父亲一样

用尽一生

仅从村西走到村东

露水喂养饥饿的日子

风裁成御寒的衣裳

村庄的传奇

八十岁你笑着说

自己属于非正常活着

——我们不敢翻你的故事

怕看见一道伤痕里

埋着一个女人

远走的背影

你是村庄活着的典籍

千山万水都该回来为你祝福

在村口握住你粗糙的手

你真不该颤抖不该流泪

不该说出那声——谢谢

生命的弯度(三首)

刘旭阳

房子的喘息

很小的时候

房梁上的灰瓦片就告诉我

它们细腻的喘息:

黄昏,会有一群黑鸟飞来

在房顶上歇息一会就又飞去了

我知道那些黑鸟飞了已经十多天

胃里只有桑葚和沙粒

我用劲听着

之后就听到了灰瓦片细腻的喘息

像蜘蛛在结着一张喘息的网

细微的丝像一枚粗糙的钉子

在耳膜上敲着声响

我听到战栗了

吱呀吱呀的喘息声,从房梁上掉下来

顺着墙壁钻进耳朵

房子的喘息是一把年轻的锄头

锄着房梁上的尘埃和荒草

也锄着房子的岁月和我的童年

生命的弯度

在阳光下,村子的老人们

拱着脊背,像一座桥

使我们毫不顾忌的像从他们背上

踏过去。踏到桥的另一头

另一个弯下的脊背和一座桥

我们不知道何时自己的腰

也要弯了下来,不再是一把

好使的镰刀,而是弯成了

一座摇摇晃晃的桥

一座可以把我们送到外面世界的桥

村子里总是有这样一群人

他们在阳光里打着盹打着盹儿

就被人踩着脊背走了过去

而他们有时却还停留在桥的开头

不愿意醒来

我庆幸自己慢了下来

我庆幸自己慢了下来

像雨后的蜗牛,伏在木藤上

静静看叶子

伸出触碰世界的角

爱上任何一种空气和刚刚经过的雨水

我一动不动

待在屋子的窗口

看院子里的花椒树、草莓、一排竹子

我逐渐慢了下来

慢的没有鼻息,没有梦魇

只听见自己在时间和生命中弄出的声响

有时,我坐在河岸上

几片云飘在头顶

影子拉得长长的,直到淌进河水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飘到一座桥上

飘向了河对岸

晨光(外二首)

胡杨

每天都如期而至

掠过高高的树梢

从半坡上捡起

黄澄澄的沙子

从山峰上瓦解

黑色的石头

当宏大的气象拉开序幕

水的奔涌又一次映入眼帘

草地、沙滩、山峦

内敛且归于原位

这是秋天的镰刀

收割了早晨的霞光

饱满的种子

沉睡于谷仓

轻轻地打开它

只需一抔春天的土壤

崩坤大坂

那天我身上背满了积雪

像背了两座雪山

和一条窄窄的

崩坤大坂

那天我小心翼翼地踩住坚硬的冰块

风的呼啸吹舞松散的雪

但它还想用一个人一群羊

填满深深的沟壑

在我看来

崩坤大坂睡着了

风雪似一张一合的嘴

呼吸明显急促

我必须冲过去

我的羊必须冲过去

我咬了咬牙

响了一声鞭子

我就是要在虎口上扎一根钉子

等我的羊全部穿越大坂

那坑坑洼洼间

竟有一道血印

塔什库尔干的废墟上

只有雪山像凝固的月光

只有溪流像月光一样

散开、滋润

只有一匹马、一群马

走在石板路上

蹄声嗒嗒

只有羊群

只有春天的风

走在通往草原的路上

它们。锻造月光一样的银子

在塔什库尔干的废墟上

一块一块地丢下

就像星星的睡眠

流光溢彩

就像一泓清凉的泉水

包裹着种子和梦想

塔什库尔干废墟

一块砖瓦上留下深深的字迹:

岁月如水

红螺寺(外二首)

沙戈

没见到僧人

僧人在云端

离尘世稍远

我们在山脚

可以拾级而上

可以歇息

可以点燃一支烟

慢慢回顾

过去的时光葬送了什么

我们还可以走在苔藓上

被雾气包裹,不说话

不说之乎者也的文言文

不哭哭啼啼地去葬花

不长吁短叹地去赶考

不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我们只是相互饮用的一江水

夜书

夜晚还在继续,冷艳的扑朔迷离

你在同一个夜晚

与我遥不可及。你却是归来的

带着剪纸、窗花和一根蜡烛

黑色布衣

又使你掩埋了一半。你用另一半身体

加深夜的墨汁

一大瓶墨汁啊

大半个地球的容器

我坐着,夜就不走,我睡着了

夜才不知不觉地发亮

在梦里,我听到排箫在飘

在梦里。两次遇见你

在梦里。你是个陌生人

立于水泊

向我打探去路与里程

尔后,拱手作揖,谦恭的离去

我要用毛笔写一封信

我要用毛笔写一封信

用狼毫竖写自右至左

我要用草纸能看到粗粝的小小草节的纸

还有红色细条

用来划分我的段落和情绪

我要燃起烛台

在黄昏来临之际缓慢地写这封信

(太原府吕梁碛口一条不知名的斜坡

大雪封山小雪封路

——将写这封信的速度作为比例尺

一行字十华里你正赶往300里以外

的平遥)

地名有限

沉甸甸地跌在纸面

我的表达就缺乏形容词或名词

动词也几乎没有

门外喷着响鼻的八百里快骑不停磨打前蹄

我要连夜把信发出去

第一道驿站第二道驿站第三第四第五道驿站

我要款款收尾

急急腊封

我要连夜把信发出去!

林子(外二首)

林虹

所有的树那么安静

默许蝉鸣

日夜地歌唱

就像山风默许我

在林子里呼喊

一枚正在生长的盛夏之果

低下她高贵的头

没有谁知道

在这阳光充沛的林子里

我突然想起你

这么突然

让我猝不及防

像一片下坠的树叶

旋即,落到了地上

旋即,也消失了

被风吹向山谷或是水域

吹向那不知名的任何一处

这是我低低哭泣的原因

阳光那么好

我在想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暮色渐暖

我在远离你的异乡

看着辽阔的蓝

渐渐变暖

并在光影中缓缓抵达

被拉长的影子

有很多迷人的梦幻

一些和田野的蟋蟀有关

一些和丛林的溪流有关

一些和山雀的鸣叫有关

一些和故乡的阳光有关

一些和你有关

我想要的那一种光

就是这样的

在回望中

不仅是春天开放的酢浆草

还是

我对你的想念

泾渭分明

又模糊不清

屋顶的月光

几杯杨梅酒之后

我们躺在院子的竹椅

谈论一天的收成

或者午睡后看的一本书

一个微妙的感觉

彼此突然的感悟……

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那时

山风微凉

松木的味道让人陶醉

露水也还未开始降落

素白的月光将院子照亮

你抚着我的头

一下一下,轻轻的

轻轻的

或者什么都不说

秋虫呢喃。那么细微

我们听得一清二楚

屋顶的月光

正撒在阁楼的竹席上

这么安静,这么好

可以这么靠近你

秋山图(外二首)

孙忠晓

此刻,我们席地而坐

不谈风月,亦不谈舟楫

这时候

仿佛谁沉默谁就是鹅卵石

我们以菊花买醉,露珠为美

天地之大,我们

不过是一只只大地上的蜉蝣

西沉的太阳,仿若灯笼

被我们提进黑夜

谈到人生苦短,天地

如一幅枫林的浓墨大作

我们在一张宣纸上看到自己:

——这秋山的苍凉啊

是怎样漫过重山的高度

抵达一个人隐秘的内心

一只逃离出身体的蝴蝶

在我种植的果园

我的梨花开成了雪花

一抹沁脾的芳香

哦,心中的蝴蝶

抑扬顿挫,有一笑一颦之美

我游动的汉字跟不上你的翩然之翅

一只逃离出身体的蝴蝶

飞进2010年的春天

此刻,我不敢动

它每一点微小的挪动,都修改着

我心里的美学

在茫茫的湖面上

波面如镜,让风无声地碎着

我用疼痛敲击着河水

一扇玻璃门

对着另一扇玻璃门

把船划入时间的背面

光阴,流水和生命交汇在一起

缓慢如沙漏流着

天空,被云朵擦得纤尘不染

湖面如镜

我坐在清风的舟楫之上

一个人,在欣赏

另一个人

他们有着对称的美

不要向路过的风说起我(外二首)

李满强

漫长的冬天将要过去了,杯子里

那曾经汹涌的大海

已经自顾向东流去

但请你不要向路过的风

说起我。说到将要发芽的苹果树

山坡上正在融化的积雪

那个面容和麦草垛一样

模糊的人

此时,正独自穿过狂欢的人群

走向未知的旅途——

一株折断的蒲公英

摇摇晃晃地将要起飞

怀揣小小的悲伤和欢喜

下半夜

不过是正嚼着夜草的马驹忽然打了一个响鼻

不过是急性子的西北风,又推搡了一下窗棂

不过是屋顶的瓦片上。白霜又落了一层

不过是一个梦境破了的人

忽然翻身坐起——

他找到了通往天堂的梯子

却目睹了一颗星辰

从天堂出走的过程

冬日

我告诉你。我早晨见过的那条河流

下午已经完全封冻。光滑的冰面上

倒映着天空和云彩

也散落着枯叶和尘埃

有人以梦为马,在坚硬中等待消融

有人以冰当桥,在忐忑中逼近彼岸

更多的人,远离河流和山冈

过着隔岸观火的生活

秋天的爬山虎

从春天起

它一直沿着水泥墙面

不断地向上攀援

似乎上面有着无限光亮的祖国

它每爬一点

就距离天空和星辰

近了一点

它每爬一点

就距离尘世和烟火

远了一点

……现在。它已经足够高了

它的一头,已经搭过了墙头

而另一头,还深埋在灰褐土壤里

这宿命的植物,开始走下坡路

——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起来

这心思单纯的小小植物

更像是一条站立起来的

流动的,醒目的血

唤马(外二首)

仲诗文

黄菊花谢了

白菊花在继续

白菊花谢了

向日葵在继续

头被砍掉了。黑蘑菇在继续

黑蘑菇铲除了,狗尾草在继续

没日没夜的香味消失了

鸟儿在继续

群山无言

唤马溪的流水在继续

两岸的鸟柏子枯死了

闷声不响的畜牲在继续

咯血,呕吐的张老三结束了

李小四在继续。无非是时间,

无非是流逝,无非是小命,

无非是贫贱,无非是悲苦。

生在继续,挣扎在继续

大林村在继续。大米与小麦在继续

青一阵子,黄一阵子

色彩在继续

描述在继续

注:唤马为四川北部的一个小镇。

春天,春天

推开木门。一群神经质的鸟儿

蹲在树上停止了交谈,它们歪着脑袋

齐刷刷盯着我。

哦,我没有理由不沿着田间小路,

去追赶那些欢快的蝴蝶。

花儿们别有用心,

一朵接着一朵,骨碌碌地开了。

刚才歌唱的蝴蝶呢?我轻轻喊出

花儿们笑,却懒得回答,

只把瞧着蜜的脸蛋晃给我看。

草儿们也拒绝回应,它们连成一片

绿得黏稠、紧密;

绿得马上就要炸开,我是说——

我紧张得快要哭出声来。这春天,

你要是还没放下包袱,要是还没有大彻大悟,

你最好穿上干净的衣裳来田野里坐着、躺下,

在香气里慢慢醉死。

落日下的山河

太阳快落山了。我试图

把树木、小草、流水上面,

柔和的光线告诉你;

鸟儿们拍打着美丽的翅膀

划着优雅的弧线,从此树跳到彼树,

我试图把它们的快乐告诉你;

农人们抽着烟袋,

在绿油油的菜地里捉虫子,

他们神态自如,

我试图把他们内心的欢悦告诉你:

畜牲慵懒,摇晃着尾巴

依次从山上下来,

我试图把它们的亲昵告诉你。

告诉你,这细碎而普通的一切,

告诉你,这落日下美好的山河。

这一刻,我多么爱这茫茫的尘世,

这一刻,我多么想把我所拥有的幸福与温暖

说给每一个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