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正英谈新中国水利战略错误

钱正英谈新中国水利战略错误

《共和国部长访谈录》一书是《经济观察报》记者马国川对新中国十余任老部长的访谈结集。本文根据原水利部部长钱正英受访记录整理而成。

担任副部长的黄毛丫头

我自幼的梦想是当一位科学家，而不是当一位革命家。但是我读大学正是抗战期间，在一些共产党员的教育下参加了革命。1943年，淮河发大水，我当时在一个县里当中学教员，那里的淮河堤防决了口。政府组织群众修复淮堤，发现我是学工程的，就要我当技术负责人。堤修好后，淮北行政公署把我调去当水利科长。27岁时，我担任了华东军政委员会水利部副部长兼治淮委员会工程部副部长。

据一些老同志事后告诉我，1950年在中共中央华东局扩大会议上讨论名单时，有人说：“黄毛丫头怎么能当部长？”但一些军队的干部很支持我。从那以后，“黄毛丫头”的说法传遍了全国。我调到中央水利部后，一次中央在北戴河开会，散会后见到李先念同志，他招呼我坐他的车送我回去，他问我说：“你就是那个黄毛丫头？”

“排大国”和“蓄小群”

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前的一百年，国势极度衰落，水旱灾害频发，每次受灾人口都达千百万。可以说，严重的水旱灾害已经威胁到中华民族的生存基础。1950年8月，周恩来在中华全国自然科学工作者代表会议的讲话中重点讲到兴修水利。他说：“我们不能只求治标，一定要治本，要把几条主要河流，如淮河、汉水、黄河、长江等修治好。”那时候，每一个时期水利工作的方针任务，每一条大江大河的治理，都是总理亲自主持审定。

1950年淮河大水后，毛泽东作了根治淮河的指示，在周恩来主持的治淮会议上，就发生了蓄泄之争。周总理提出“蓄泄兼筹，以达根治之目的”的治淮方针。因为，单纯地蓄或单纯地排，都不能全面达到除害兴利的要求。但是，1957年以后，在“左”的思想的弥漫下，淮河流域个别地方领导提出，为了除害兴利，应当把水统统拦蓄起来，并总结为“蓄小群”（即“以蓄水为主，以小型为主，以群众自办为主”）的“三主”方针，甚至提到两条路线的高度，把根据蓄泄兼筹方针制定的治淮规划，戴上“排大国”（以排水为主，以大型为主，以国家组织为主）的帽子。说“蓄小群”是“无产阶级的路线”，“排大国”是“资产阶级专家的路线”。

错误方针造成严重后果

当时，“蓄小群”的“三主”方针这种错误提法被当作治水的唯一正确方针在全国推行，一直发展到这样的口号，叫做“一块地对一块天”，提出：“如果每一块地都四面围起来，把天上下的雨蓄住，不让它流到河里，这样不就没有洪涝了吗？”从1958年到1960年执行的结果是，在淮北平原和冀鲁豫平原上，片面强调蓄水灌溉，不注意排水，甚至层层堵水，造成了严重的涝碱灾害和地区间的水利纠纷。到1962年时，冀鲁豫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盐碱地。群众总结：“引黄灌溉一年增产，两年平产，三年减产，四年绝产。”总理召集了有关的省委书记开会，纠正瞎指挥的错误。针对冀鲁豫的盐碱化，我们排水治涝，阻水的堤都打掉，搞了三年才基本解决问题。

“文化大革命”期间什么都不干了，中央有点钱花不掉，结果去搞了水利。“文化大革命”后，一些部门和省份埋怨水利花钱多了，埋怨水利是无底洞，批评我们“在冀鲁豫花的钱太多，搞来搞去，仍是今天有水灾、明天有旱灾，也没有消除自然灾害啊！”他们不知道，水利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1979年中央提出对整个国民经济实行“调整、改革、整顿、提高”的方针，重点是清理长期以来在经济工作中的“左倾”错误影响，当时报纸上开展农业思想的讨论，其中对水利建设议论颇多，认为水利投入很大，效益不好。所以，在上世纪80年代国民经济的调整过程中，水利又一次下马，水利资金被大大削减。直到1985年后全国粮食产量连年徘徊在4亿吨左右，农业形势严峻；水利工程老化失修，效益衰减；北方水资源紧缺，影响经济发展和人民生活，各方面又开始重新重视水利。

晚年的反思

1988年，我从水利部转到政协工作。进入上世纪90年代，黄河开始断流。我一辈子同水利事业打交道，参加过治理黄河、淮河等河流的工作，我们多年来一直强调治河、用水，没想到居然使黄河水断流了。后来问题越来越严重了，塔里木河、黑河等内陆河流也出现了断流。我逐渐认识到，过去的水利工作存在着一个问题：粗放管理，过度开发。

1999年，我率领专家组来到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的塔里木河边，看见塔里木河下游的终点台特马湖，天然绿洲已经化为沙漠。我了解到，西大海子水库建成之日，就是塔里木河下游断流之时。这件事给我触动非常大，咱们这些搞水利的，干过了头也会产生副作用啊！2003年，国务院有一个学术讲座，温总理点名要我去讲水利，我就讲到塔里木河。我对在座的部长们说：“这不是现任水利部长的责任，是我当年当部长时的责任。”

中国近几十年来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规模进行水利建设，海河、辽河等河流的开发利用率已大于40%，超过国际公认的合理值，影响了河流的自然功能和永续利用。我过去主持水利部工作，犯了一个错误，只注重社会经济用水，没认识到首先需保证河流的生态与环境需水；只研究开发水源，而不注意提高用水的效率与效益。这个错误的源头在我。

（据《共和国部长访谈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