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晓波
最是商人不留名
文/吴晓波
翻阅历代史书,有名有姓的妓女比有名有姓的商人多—我这样说并没有歧视性工作者的意思,从这个细节上,你大抵就可以知道中国商人在历史上的地位了。
按历史学家钱穆的说法,“中国为世界上历史最完备之国家”。以史书记载论,从公元前841年开始,就有明确的纪年。从那以后,各路英豪你方唱罢我登场,演义出一段段惊心动魄的大历史,只要稍稍懂点掌故,谁都能随口报出几百个历史人物的名字。
不过,这么轻易的事情现在却每每困扰到我。近年来,我一直在做中国商业史的研究,在经济史料极度缺乏、对商业极度鄙视的国度,试图从商业的角度来描述国家历史的演进,显然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你会发觉,这是一个主角模糊、故事残缺的历史长卷,在浩如烟海的史料堆里,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把自己逼进了死角。最让我烦恼的事情之一,是很难找到商人的名字。
写《史记》的司马迁是第一个为商人做传的历史学家,在《货殖列传》中他列举了先秦到汉初的十多位大商人的名字和他们从事的产业,尽管每人只有寥寥几句,可已经让我们这些后来的研究者感动到涕泪俱下了。因为,他以后的所有历代官史,尽管都有《食货志》,可是却几乎再没有商人名字的出现。
比如说到宋代,它被史家认定是商业最为兴旺的朝代,四大发明中就有三项出现在宋代。胡寄窗先生认定,有宋一代是对“富民”提倡最力的时期。你看世博会上中国馆如何证明我国古来文明璀璨、商业盎然呢?就是把一卷《清明上河图》用高科技的方式重新展现。
然后我到宋史中去寻找商人的名字,可笑的是,花了我好多天的时间动手动脚找材料,找得全名字的商人居然没有几个。比如在官方的《宋史》中,似乎只有一个商人,名字叫朱,他以贩卖花石纲而出名。在《宋史》中,朱是个坏分子,他被写在了《佞幸传》里。
找不到其他名字,我当然不死心,就回头看看当今的历史学家是否找到过,一查,果然让我发现,写过《两宋财政史》的汪圣铎先生做过同样的傻事。他还专门写了一篇《寻找宋代大商人》的短文。
汪先生是宋史大家,他查得比我细致。自先秦之后,盐商就很富有,宋代盐业也很活跃,他就到盐商堆里去找。在《宋会要辑稿·盐》中,果然被他找到两位有名姓者:北宋的康喜、南宋的吴傅。可惜两个人的名字都只出现过一次。文中甚至连他们的籍贯等都未言及。
汪先生还在考察宋代宗女出嫁时遇到了两位大商人。一是帽子田家,一是大桶张家。史家李焘记,宋哲宗元七年夏四月戊午,“太皇太后曰:一事甚悔,前日乃往问帽子田家,见说是家凡十县主,五千贯买一个,国家宁要汝钱。也是何门当户敌”。又北宋后期人朱记:“近世宗女既多,宗正立官媒数十人掌议婚京师富人如大桶张家,至有三十余县主。”一个娶了十县主,一个娶了三十多县主。勿庸置疑,二人真正是京师的大商人。然而不幸的是,关于帽子田家,记载仅此一处,他的经营规模、雇工数量等一无所知。关于大桶张家记载有二三处,但有价值的内容也很少。
这就是在中国商业最发达的朝代寻找商人的结果,要么是坏蛋,要么记录寥寥,要么有名无姓。一个可笑的对比是,在历代史书中,有名有姓的妓女肯定比有名有姓的商人多—当然,我这样说绝无歧视性工作者的意思。在宋代,艳名流传至今的名妓就有许多,比如与皇帝纠缠不清的李师师、“莫问奴归处”的严蕊、被苏东坡写进诗里的琴操等。从这个细节,你大抵可以知道中国商人在历史上的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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