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梅德韦杰夫总统面对面——俞可平教授访俄观感

高晓惠

政党·政治

与梅德韦杰夫总统面对面
——俞可平教授访俄观感

高晓惠

2010年9月9—10日，俄罗斯第二届雅罗斯拉夫尔论坛召开。这是梅德韦杰夫总统于去年倡议创办的世界政治论坛，专门讨论俄罗斯政治发展的重要问题。2010年论坛的主题是“现代国家：民主标准和效率准则”。这次论坛共吸引了35个国家的500多位政治家和政治学家。参加此次论坛的主要有两类人，一类是政治家，政要，如韩国总统李明博，意大利总理贝卢斯科尼；一类是学者，主要是西方学者，尤其是美国学者，如沃勒斯坦、奈斯比特等。中央编译局副局长俞可平教授作为中国研究民主问题的政治学家出席了此次论坛。9月17日，俞可平教授同编译局俄罗斯研究中心研究人员座谈，讲了此次访俄的观感。

俞可平教授说，这是他第三次访俄，此次访问，深感俄罗斯变化很大。他主要谈了六点感受。第一，俄罗斯经济已经恢复并发展了，虽然去年受危机影响是负增长，但总的看来发展较快。第二，俄罗斯社会更加有序，更加稳定了。第三，俄罗斯开始走上了一条自己的道路。俄罗斯介于东西方之间，地理位置决定俄罗斯能吸收东西方的文化。第四，俄罗斯在国际政治、国际事务中的影响力和地位在逐渐恢复和上升。第五，俄罗斯还面临严重挑战。首先是经济方面的，主要是经济结构和增长方式。二是腐败严重。三是民族问题，如车臣问题。四是民主政治方面。俄罗斯又想要民主，又有专制传统，到底走什么路，这在俄国内争论很大。一个国家如果在这么重大的问题上没有一个基本共识，有可能出现政治危机。第六个观感是认为，俄罗斯的社会转型开始接近完成。虽然在政治上有争论，但有些共识已经具备，即不要回到过去，同时基本的政治和经济制度框架已经定型。问题是未来怎么走。

俞可平教授不仅参加了论坛的全体大会，而且受邀参加了总统主持的只有二十几位世界知名政治学家出席的小型座谈会。俞可平教授介绍说，这次论坛集中讨论俄罗斯的民主问题。梅德韦杰夫总统在论坛的大会发言以及本次座谈中都大谈民主。俞可平教授深有感触地说，一个国家的总统对民主这么感兴趣，这么热衷于民主，是从未见过的，这表明梅德韦杰夫总统对民主有坚定的信仰。

梅德韦杰夫总统在座谈会上谈了他对民主的看法，谈了民主的五种标准，同时回答了与会者提出的问题。梅德韦杰夫总统强调，除了经济的、社会领域的、政治制度的现代化，俄罗斯别无选择，这是没有争议的。有争议的是，现代化的速度和深度，推动现代化的方式方法和机制。

有俄罗斯学者提出现代化的社会和政治基础问题，对民主的不同认识问题。梅德韦杰夫总统就此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说，现代化是人民的现代化，不只是政治阶级、总统和精英的现代化。如果人们自己不渴望改变，那么将一无结果。只有那些感到自己是自由的自由人才能从事现代化。因此，在发展政治制度的同时，应该解放人的思想，给人们提供更多的现代化动力。他说，近两年他对联邦和地方的政治体制进行了一些改革。但不少分析家或者反对派经常说，所有这些变化都是装饰性的，需要激进的改革。当然，可以想象其他政治制度，比如在俄罗斯实行议会民主。我们的吉尔吉斯朋友走上了这条道路，但对于俄罗斯，恐怕会像对于吉尔吉斯一样，这是灾难。在现行宪法的框架内，改变只能是谨慎的和逐步的，一步一步地来，不破坏我们今天来之不易的脆弱平衡。

在论坛讨论过程中有两个观点：一说民主是社会制度发展的结果，一说民主是社会制度发展的必要条件。梅德韦杰夫对此发表了意见。他认为，这是一般的哲学矛盾。每种观点都有权存在。不存在终结的民主。民主，如果宣布自己是完全的和伟大的，那么就会进入历史的垃圾堆。有不少这样的例子。民主永远是个过程，是政治实践，同时也是一套制度，它有许多共同的价值，是全世界都认同的。他明确承认，民主是俄罗斯发展的条件。民主是俄罗斯作为一个国家，作为一种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发展的必要条件。同时民主也是结果。今天，俄罗斯的民主好于5年前。因此，民主在发展。没有终极的社会制度。有发展的基点，但没有终点。

有欧洲学者提出的问题很尖锐，认为所有民主国家面临的威胁，不是梅德韦杰夫总统说的装饰性民主问题，而是一些人说的后民主制度问题，即公民对这种民主范围内的政治越来越不感兴趣，公民不去投票，不看报，也就是说公民对政治很消极。因此，请梅德韦杰夫总统回答如何看待民主的未来。梅德韦杰夫总统首先承认，在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存在后民主阶段，或者称做非政治化的社会。说人们对政治生活不感兴趣，说人们只关心日常的家庭财富、娱乐、旅游，等等。但俄罗斯近10年来的发展却打破了这种说法。如果看一看网络，它不仅得到迅猛的发展，而且表现出高度的政治热情。现在实际上不禁止任何人上网，写博客，虽然网上的观点很激进，但不禁止，因为政治家、官员在其中看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社会领域产生新的沟通形式，新的政治沟通形式。我们没有看到政治和民主死亡的威胁。相反，我们大家，政治家，首先是国家领导人、官员必须学会按新方式进行沟通，不要落后于这些社会趋势。梅德韦杰夫说几年前就开始尝试这种形式，人们可以通过总统网站提出任何要求。当然不能都看，但会把这些要求转给各种机构来回答这些问题。但是，网络是完全不同的沟通形式，它能即时带来许多有益的结果。因此，未来在等待着我们，民主将具有新形式。

俞可平教授向梅德韦杰夫总统提了三个问题。俞可平教授说，赞同梅德韦杰夫总统的观点：无论是俄罗斯，还是中国，都希望达成民主，但是采取不同的方式和途径。接着他向总统提了如下问题：俄罗斯政治民主化的主要内容是什么？在政治民主化方面俄罗斯采取了哪些主要措施？在俄罗斯的民主化过程中存在哪些主要困难？

梅德韦杰夫总统对俞可平教授的问题有选择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他说，我这样觉得，我们在一个主要论题上看法一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的一本著作叫做《民主是个好东西》。这是个内容很大的题目。因此我也由此出发，民主，的确是个好东西。我们的困难在哪里？我想，当然有困难，而且不少。第一，困难在于，我们总希望从民主那里得到好处，可却没有得到。1990年代就有这样的幻想，人们把“民主”同“福利”混同起来。这发生了概念上的冲突。“民主”一词长时间内实质上成了负面标签，现在形势才好转。第二，我国人民对完全接受民主还没有做好准备，也没有准备好使民主深入内心，没有感到民主既是参与政治过程，也是责任。我们理解，民主这不仅是表达意见的自由，不仅是在选举中决定把票投给谁的自由。这还是内心的责任感，每个人都应感到对自己、对自己的亲人、对自己的国家负有责任。第三，许多政治机制及其现状不能令人满意。我国的民主很年轻，很不完善。我们公开这样讲，不感到害羞。我们的政治机制远不完善，政党也不完善，因为我国的政党制度有许多苏联时期的遗迹。苏联时期入党的动机完全不一样。入党是为了升迁，而不是表现自己，表现自己的政治倾向和信念以及参与国家发展的愿望。当然，有些人可能有信念，但大部分人是为了升迁。现在应对此进行反思。第四，官员的工作如何，他们对待民主的态度如何，取决于他们有多少政治文化。广义的官员，我指国家公务员、警察，甚至司法人员。他们对所有民主机制抱无所谓的态度，甚至视而不见。我想再次重复说，我很乐观。简单地回顾我自己的过去，我的看法，我的信念，我20年前和现在的生活感受。甚至不在于我成为了国家的领导人。我改变了，人们也改变了，我们与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因此，民主在发展。最后，我想再强调一下。当代的沟通方式，如网络，在我看来，为俄罗斯和世界其他国家的民主发展创造了全新的条件。比如，代议制民主时代从某一时刻起很可能重新让位于直接民主。民主，通过直接投票，通过网络实现。因此，我认为，发展直接民主的空间必将扩大。这对我国来说既提供了新挑战，也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中国问题是许多与会学者关心并经常向梅德韦杰夫总统提出的问题。如美国学者问，为什么俄罗斯不能走中国道路？梅德韦杰夫总统回答说，民主发展允许有另一种模式，比如中国模式。俄罗斯同中国的关系很好，是战略伙伴关系。中国有自己的道路。但俄罗斯不能走这条道路。不仅现在不能，20年前也不能。当时我们选择了自己的社会模式，这有许多原因：历史的、文化的、经济的。我们不能简单地走中国道路。我国有不少社会力量经常说，很遗憾我们未选择中国道路。我仍然认为不能走中国道路。苏联破产，这让人们确实经受了巨大考验，许多人认为这是悲剧，但我不认为我们有其他的替代方案。当然，可以做得和缓点、谨慎点。我们犯过大错误，也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我们在向前进，这是绝对客观的事实。

有美国学者问到俄罗斯在世界民主发展中的作用问题。首先梅德韦杰夫总统认为俄罗斯的这个作用很重要。有一个简单的原因，他说，在俄罗斯实际上从来没有过民主，在千年的俄罗斯历史中从来没有过。沙皇统治时期没有，苏联时期也没有。我们有的是千年威权的历史。我国的民主发展只有20年。我们的民主发展带有很强大的威权趋势。因此，我想请那些要评判俄罗斯民主的人，第一关注我国的历史，第二关注我国近些年所走过的道路。不要过于苛刻地评判我们，要帮助我们，同时在各个问题上同我们进行友好的合作。我们需要改变。当然，不要教导。他强调，俄罗斯在世界民主发展中的作用特别重要，俄罗斯应该成为一个成功的范例，这个国家从没有民主到全方位地发展民主。他说他很难评价其他国家的作用。但他希望，选择民主作为统治形式和政治制度的国家将会不断增多。

俞可平教授最后鼓励局内研究俄罗斯问题的同志说，俄罗斯是个大国，非常值得研究，希望大家把研究工作深入地进行下去。

中央编译局俄罗斯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