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书君散文小辑

●尹书君

尹书君散文小辑

●尹书君

写作在瑟瑟发抖中开始

真的没想到，初春变得越发寒冷，而且下起了雪，这个冬天我对“瑟瑟发抖”一词深有体验，于我来说，它不只是个词语，还是那样的实在，不打折扣。这种不自觉的动作掌控着我身体的日日夜夜。

当斜躺在电脑前，手指敲击着键盘，不停闪烁的光标也在催促着我下一个字词的输入，迫使大脑的运转。但这种人机对话是磕绊的、不流畅的，满屋子的冷空气干扰着我的头脑、掠夺着我手指的温度，身体在瑟瑟发抖……怎么这么冷啊？已经是两床厚厚的被子盖在身上了，又让母亲拿来鸭绒袄，加穿在毛衣外面。触碰到母亲的手，竟然比我的还要凉，她却嗔怪说：“就你知道冷，怎么别人不觉得冷啊！”母亲向来都是牙硬，“不冷、不累、不困”类似的话总挂在嘴上，就是这个时候依旧不合时宜地脱口而出。我知道她冷、她累、她苦，可是全埋在了心里。

我的身体继续紧缩在被子里，眼睛盯着电脑屏幕，盯着闪烁的光标，却吐不出一个字来。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侧着的身体压得左肩、左臂由疼到麻，左边耳门也跟着疼起来。这些征兆提醒着我是该翻身的时候了，叫一声“娘”，她放下手里的活儿，帮我顺直身体。看着母亲的架势我极不情愿地说：“别使劲掀被子，好不容易有一点热乎气一下都跑了。”虽是这样说，被子是一定要掀开的，因为我侧身长久弯曲的左腿不是轻易能掰开的，需要母亲一手顺势扶握小腿，一手揉搓大腿和膝盖慢慢地把腿摆直。平直后的左腿接着就是不自主的痉挛，痉挛时会伴随右腿截肢残端的上翘紧绷，这些都需要母亲按揉一阵子。左腿痉挛加右腿截肢残端紧绷，那股拗劲大得很，且没有规律。母亲常说就是正常人好好的腿也没那么大的劲儿。失去神经支配毫无知觉的腿折腾够了，平息下来，才能盖好被子让我休息。已经凉透了的身体，在紧裹的被子里更是瑟瑟发抖，变本加厉上牙磕下牙地打颤。

还没等捂热，不大会儿又是小便失禁。换尿布，不得不由母亲再一次掀开被子。

我身体上的许多病症是拿不掉甩不开的，如影随形。没办法，只要活着就必须承受。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母亲费尽心思地打理着我的生活。往古稀之年奔的人了，眼睛昏花，拆洗被褥、缝制尿布这些针线活依然没能撂下。我的每一块尿布都是她用旧布片对接缝制成双层的（里夹更破旧一些的碎布）。母亲说我爱干净，被褥常拆洗，保持干爽，也预防褥疮。“让你身体保持好点儿，少受罪，别再添毛病。”为了我，老母亲羸弱的身体干着她这个年纪所不该干的活。每天看她在冰凉的水里洗尿布，都让我心颤。有时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会喊一句：“娘，歇一会再洗吧。”

“我早点洗出来，早晾着，天冷难干，你看这还换不过来呢。干活嘛，背着抱着一般儿沉。”

背着抱着真的是一般儿沉吗？实践证明，这话是经不住推敲的。针对我从床上到轮椅上的转移，母亲摸索了很久。她毕竟年龄大了，是抱不了我轮椅上的，摸索很久后，才找到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背。在床边母亲弯下腰，我左手搂着她的脖子，右手搬住自己的右腿截肢残端，歪斜地趴在母亲背上，而母亲左手搬住我的左腿，右手握紧我所扶截肢残端的手腕，然后竭力挺着腰，往前挪动，缓缓转身将我放上轮椅。此过程需我俩毫厘不差地完全配合好。

电脑屏幕上的光标仍在催促着我，我可以不理会，不去写，不去思考。可面对守护照料我的母亲、面对寒冬交不起暖气费而同样挨冻的母亲，面对艰难生活的窘迫，还有肇事车方没有赔偿、家人为抢救我性命欠下的巨额外债，我又怎能不去写？不去思考？怎能不尽自己的一份力？当我的文字变成报纸上的铅字时，便可以赚得一份稿酬，即使只有几元、几十元，也可以补贴家用，也是对辛酸母爱的慰藉，也是我践行“不抛弃、不放弃”的自救信念。

在我正堆积这些文字时，听到母亲告诉我要吃饭了，不用看，也知道是大白菜。吃了一冬天白菜了，炒白菜、熬白菜、白菜包子、白菜饺子，早晨还听到母亲说：“在小区门口外买白菜是一元钱四斤，而那个远些的菜市场是一元钱六斤。”肯定是寒风中，老人家又跑了好远，背回两棵白菜的。同样碗里都是白菜，我碗里会多出几块肉来，为了给我补充营养，她会隔段时间买一次肉，给我留了上顿留下顿。我是偶尔发现的，终于明白她吃饭为什么总坐得离我远远的。

饱饱地吃完饭，也会驱走些儿身上的凉气。日子一天天地捱过，我写作总是在瑟瑟发抖中开始，我翘首期盼着暖春的到来和阳光的温暖……

和生活的镜子相映红

无意中发现冰冰书包里有一把小梳子，是那种能折叠的，梳子把儿上还镶嵌着一面小镜子，非常精致的那种。面前在做作业的冰冰才是五年级的小学生，就知道爱美了哦。

我对着小小的梳子照见自己的容颜，有岁月有病痛留下的痕迹，轻轻挤出一个微笑，把它放回原处，心中在想，自己是多大年龄开始带一面小镜子在书包里的呢？确切时间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的第一面小镜子是圆形的，背面是某女明星的靓照，对比之下，总也不满意自己的长相，但却总不忘对照镜子多端详几眼，再做几个自以为很可爱很淑女的表情，似有了自信心后才收起镜子。当然这些都是在没人的时候独自一人的举动。

记得有一次，正在专心地照镜子时，几岁的侄子不知从哪儿蹿出来，大嚷道：“臭美大辣椒，一走一弯腰，穿着高跟鞋，背着破书包……”“去！一边儿玩去，小孩子知道什么！”然后，我们都笑起来。他口中的顺口溜，当时村里好多人都会说。女孩子爱美，也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现在想来，美，又有谁不爱呢？

就是在这些小小举动、小小在乎中，走完了少女时代。并逐渐懂得了英国作家萨克雷所说的“生活就是一面镜子，你笑，它也笑；你哭，它也哭”的道理。那时工工整整地把这句话摘抄在读书笔记上，还备注了一句：“我要和生活这面镜子——相映红！”可那时的自己，又真正知道多少生活的滋味呢？或许，只有在那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才有这般的豪言，也只有在那个年龄才会忘乎所以地哭、忘乎所以地笑！

镜子是易碎品，换过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是，随着年龄的长大，它不再是顾影自怜或自我欣赏的工具，而成为了梳妆打扮、整理仪表的必需日常用品。在繁忙的生活中，它少了少女时的那般含义。

新婚后一辆逆行的疯狂轿车，使我几近遭受灭顶之灾，打碎了我的生活憧憬。更不用再提镜子，我的生命里竟一度忘了它的存在。

再次想起镜子，是我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数月后，历经几次大手术，长时间风雨飘摇的生命只能靠输液及昂贵的白蛋白维持。因为元气大伤，伴着高位截瘫新的病灶在身体上肆意滋生，舌上长了厚厚一层黑色的舌苔，用棉签或汤勺柄剐蹭几下，净是黑色的絮状物。医生说是身体内热所致。向去医院看望我的好姐妹小成说起这些时，想借她的小镜子让我看个清楚，她哽咽了一下，说“忘了带，下次吧。”可是，下次，再下次，她还是没拿出镜子来。后来，她承认是不敢拿出来给我，怕我内心承受不了。一位爱美的新娘，因颈椎融合手术完全剪去头发，光秃秃的脑袋，面无血色的脸庞，再伸出一条布满黑色絮状物的舌头，能是什么样子？会产生什么感受？

熬过那段日子，没有再起照镜子的心念，更没有再想起“生活就是一面镜子……”那句话。在人生最底谷，拒绝着一切，甚至想忘却自己是谁。

当有一天，常到医院陪伴我的高三女生晓丽，拿给我一样东西，白色的，上面有好多蓝色的小星星，起初我以为是一个精致的日记本。她说，是一面镜子，有盖，能折叠，鼓励我打开看看。我双手颤抖地拿住，打开，镜子里的脸上有成行的泪珠在闪烁。她动作麻利地收起，“别照了，改天再照。姐，以后，你要每天早晨照照镜子，对着镜子能笑出来了，再收起来。这可是给你安排的任务，记住！”晓丽就爱这样地给我提要求。因为媒体对我的关注，我走进了这个善良女孩的视线，原本陌生的她成为我生命窘境里的一位挚友。

我确实按她的“要求”做了，虽没有每次都努力让自己笑，却记着对镜子整理一下自己，不再任由邋遢。时间一长，镜子的盖掉了，我舍不得扔掉它，仍用带镜片的那一半。

说到镜子，我又想起谨儿，石家庄爱心联盟的网友。我在石家庄中心医院住院期间，谨儿去看望我，恰巧护士交待我一些膀胱训练的事项，强调要有一个能固定位置固定角度的镜子。可是我妈妈跑了附近的好多商店，都不符合要求。听到心里去的谨儿，跑遍了大小商场，给我买到一个合适的镜子来。她说，在她按这些要求寻找镜子时，有售货员竟说：“真奇怪，镜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啊。”心直口快地谨儿回敬一句：“不懂，就别说。”扭头便走。

拿住谨儿给我的那面“众里寻她千百度”的镜子，我一直没有说谢谢。说出来就“轻”了，我要好好存放在心里。像谨儿这样的很多人，给予我的恰如其分地关怀和帮助，我都铭刻在心里。

生活是一面镜子，而且生活中的镜子无处不在。古语云：“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成长中，失去很多，也得到很多，哭过，笑过，就算再没有“和生活这面镜子——相映红”的豪情，却不忘努力着、求索着。然后，还会哭、还会笑……

想起“赛米老鼠”

这些日子每每坐轮椅后，脚面就会有些浮肿。是我的脚变形，足下垂的缘故，还是鞋子不太合适呢？于是，想起跟随我多年的一双鞋子——“赛米老鼠”。

那是我到邢台上学后的一个暑假。买些衣服为开学返校作准备，照例我跟大嫂去逛商场买置。我的购齐后，大嫂说，也该给小辉买双鞋，他穿鞋特别费，买一双结实耐穿的。小辉是我的大侄子，只比我小九岁。也就是说我九岁时就当上了姑姑，这是让我常常自豪的一件事情。令我不自豪的是，才上小学四年级的孩子，竟和我穿同一号码的鞋。我嘲讽他，“瞧，个头不大，脚不小！”他晃着脑袋故意气我：“姑姑，你下次放假回来，我的个头一定赶上你。”没办法，姑侄俩儿总爱斗嘴。和大嫂逛鞋摊的过程中，一双黑色翻毛皮休闲鞋，我一眼就看上了。精致浑圆的鞋头连着长长的一排气眼，特色粗犷的金色气眼拴着结实的鞋带，却挡不住夸张的鞋舌头，而且配有厚实的矩形黑橡胶底。看上去不但结实美观，而且有那么一点时尚的感觉。试穿一下，非常舒适，简直“爱不释脚”。当然我买东西不懂货，需要大嫂这个行家里手检验并讨价还价后才可买下。回家亲手把鞋递给小辉，他兴高采烈地蹬到脚上，姑侄俩儿的关系“空前友好”。

转眼告别了学生时代，眼光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所改变，不再关注那些休闲运动之类的鞋子，一年四季穿在脚上的都是不同样式的高跟鞋。有一次回临西老家，正遇下雨，妈妈找出一双鞋子让我替换，正是那双黑色翻毛皮休闲鞋。还不错！果然结实耐穿，竟然没被小辉那双不安分的脚践踏坏，或许是在鞋子坏之前已经盛不下小辉的大脚了。还是依旧地舒适合脚，鞋样式并不显过时。在这一刻穿上它后，才真正成为我的鞋子。别来无恙，鞋子归我！天晴后，我换上高跟鞋，把它清洗打包后从老家带到了邢台。

每逢雨雪天，或出去旅游，或单位组织劳动，或高跟鞋令我实在不适时，我就穿上它。其实也仅仅在列举的这几种情况时才穿。不怕脏不怕湿，不用担心崴脚，那种水里泥里脚踏实地的感觉，是别的任何鞋子不能给予的。而且还有一种感觉就是，有点俏皮的它不会给你的美丽形象减分。有一次，我穿着这双鞋子欢快地走路时，被一位同事叫住：“小尹，知道你穿这双鞋像什么吗？像米老鼠。”抬起脚一看，我嘴上说根本不像！但心里倒有几分认同。是啊，大家熟知的卡通米老鼠脚上不就是这样一双鞋吗？想起米老鼠象征的吉祥快乐，从那以后，我的这双鞋就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赛米老鼠”。

车祸后好长时间躺在病床上，过着不用穿鞋的日子，过着失去一条腿一只脚的日子。偶尔坐轮椅时，低头看一眼已变形的形单影只的脚，就想它需要一只合适的鞋子。虽然更换过几只平底鞋，可失去知觉的脚已无法感觉到究竟合不合适，脚面的浮肿更让我担心起鞋子不合脚的问题。便想起我的“赛米老鼠”。然而只是一闪念而已，且曾经好几次这么地一闪念，却从来没张口让年逾六旬的妈妈把那双“赛米老鼠”找出来给我。虽然它那样的在一个被冷落的角落守候我多年。我怕看见它，那种睹物思人的感觉不好受，尤其是想起从前的自己。好在，由于时间渐久，由于身边许多疼爱我的人，帮我度过最痛苦绝望的时期；好在，在我单只脚的现在，在单只脚都形同摆设的现在，仍有人在搀扶我；好在，我自己没有对生活丧失信心，仍跋涉在不能改变轨道的坎坷路上；好在……

我仍旧没有把“赛米老鼠”找出来。我想还是让它留在我的那个美好时代，留在我的记忆中吧。偶尔一闪念想到，知道它仍是那样的在一个被冷落的角落守候着我，便抱以释然的笑。“被驱逐出罗马，只不过是生活于罗马之外而已。”将一句罗马谚语，送给自己，也送给看到这篇文字的你。

① 近影

② 与濮存昕

尹书君简介

尹书君，著名励志人物、残疾女作家，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生于1977年5月，原籍河北省临西县，现居河北省邢台市。新婚84天被逆行的疯狂轿车撞成高位截瘫、高位截肢，被评定为一级伤残，8进手术室，几度与死神擦肩而过。顽强地执着于心灵最深处的倾诉和吟哦，并用写日记、随笔、开“与死神对决”博客等方式激励自己和同处在逆境中的人，获“全国关爱之心十大人物”、“河北省十大文明市民”、“邢台十大好人”、“邢台市首届道德模范”等多项荣誉，中央电视台、上海卫视、《中国妇女报》等上百家媒体对其进行报道。事迹载入“未成年人思想道德教育读本”《时代的先锋——感动中国的100位时代楷模》。

出版励志著作《“折翅天使”与生命对话》，被评为“全国最感动心灵的一本书”。现在正进行第二部励志著作的创作，创作计划被列入中国“残疾人心灵史诗”丛书系列。

③ 与邓亚萍

① 与维族女童

② 与桑兰

③ 尹书君以非常态的写作方式彰显着超乎寻常的毅力

④ 尹书君这样书写生命日记